第四章 公安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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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江華和龐龍打了一場漂亮的圍捕戰。
高安河沒想到,龐龍會親自去,這是不可想像的事,畢竟,這不是一起大案,在公安局這個大盤子裏,只能算一碟小菜,身為副局長的龐龍完全沒必要親臨現場。
但他就是去了!
做秀,完全是在做秀!高安河心中憤憤不平,如果都像龐龍這麼熱衷於表現,公安局不叫公安局了,乾脆叫刑警隊算了。但是不管高安河怎麼有想法,龐龍和吳江華這次卻是露了臉。說來也是湊巧,就在他們行動當天,東州市長在視察一處建築工地時強調:“一定要把地條鋼趕出工地去,讓它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市長的講話剛在電視新聞里播出,龐龍他們的圍捕戰就打響了。這次吳江華把點踩得很實在,圍捕的村子在開源縣水眼村,這家村子以前辦過兩家村辦企業,垮了。吳大歡派自己的手下跟村長談,以每年三萬元的出租費,將兩家倒閉的廠子租過來,悄悄運來加工設備,還有回收的廢舊材料,就在這裏幹上了。吳江華帶人衝進去的時候,鋼爐里還噴着火舌,生產線上正在出鋼。大約吳大歡也沒有想到,如此隱秘的地點也會被吳江華聞到,當時他還在村委會陪村支書耍牌,村支書身邊坐着兩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都是吳大歡從東州帶來供村支書消遣解悶的。聽到外面震天動地的響聲時,吳大歡還問村支書:“你村裡練兵啊,鬧得人牌也耍不成。”村支書剛想說句什麼,經偵隊員已破門而入,黑油油的槍口對在了他們腦門上。吳大歡以為是縣局的,正要張口罵娘,忽然就見人稱“二姐”的吳江華走了進去,頓時,他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在了地上。
江湖上有句話,哪怕撞上鬼,也不能撞上二姐。讓二姐撞上,你這條命,十有八九就完了。
可他們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二姐偏又是個刀客,能不撞上?
這場圍捕戰,共抓獲涉嫌非法製造地條鋼成員四十六名,除六名是吳大歡制假團伙的骨幹成員外,其餘均為這個團伙強行抓來的苦力。現場共查獲地條鋼92噸,同時從吳大歡的保險櫃裏搜到賬簿,從賬簿看,這個團伙先後製造或銷售地條鋼多達3729噸,牟利1000多萬元。
遺憾的是,吳大歡的弟弟吳大歌沒抓到,他帶人到外面收購廢舊鋼材去了。
吳江華還在帶人進一步深挖,從她掌握的情況看,藏匿在開源縣的地條鋼黑工廠絕不只是吳大歡一家,因為湧入建築工地和建材市場的地條鋼遠不止這個數,她命令手下一鼓作氣,把它們連草帶根全挖出來。副局長龐龍已帶着相關材料,四處彙報去了。
“好,幹得好!”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華喜功重重拍了下桌子,激動地說,“干公安就要這樣,見一個打一個,讓這些黑工廠無處藏身。”
“華書記,下一步,我們打算配合建築管理部門,對全市建築市場和建築企業來一次大清理,地條鋼危害極大,光這樣打下去不行,得綜合治理,要把那些跟黑廠家串通一氣的不法建築商也一併打掉。”
“你這個想法很好,我們政法系統就是為經濟建設保駕護航的,這樣吧,你拿個方案,再跟建委和質監部門碰一下,要多方出擊,形成合力,從根本上對這些不法勢力以堅決打擊。”
正說著,秘書徐學進來了,輕聲道:“華書記,佟副書記請您過去一趟。”
華喜功說:“好。”又跟徐學叮囑:“你陪一下龐局,我去去就來。”
龐龍趕忙說:“華書記您去吧,不能讓佟書記等,我跟徐秘說說話。”
華喜功滿面春風地出門,往前走了幾步,忽又轉過身:“老龐你別走,等一會我還有事跟你商量。”
華喜功走後,辦公室就剩徐學跟龐龍了,兩人相視一笑,極會心的樣子。徐學為龐龍的杯子續了水,想了想道:“龐局,這下你可立功了,立得好。”
“這算什麼功,小打小鬧而已。”龐龍客氣道。
“小是小,可要看什麼時候,上周佟副書記還為東州的社會治安發火呢,說公安就跟擺設一樣,任憑黑勢力泛濫。這下好,這下好啊。”徐學一個勁地說好,卻不說怎麼好,當然,他也不用說,這裏面的奧妙龐龍不會不知道。
兩人扯了幾句閑淡,徐學忽然道:“龐局,上次我朋友托的那事?”
“這個嘛……”龐龍面露難色。
“我知道這事有點難,不難也不找你龐局,你說是不?”徐學湊到龐龍跟前,顯得很親密。
“這個嘛,我說徐大秘書,給我點時間,急不得,急不得。”龐龍想把話岔開。
徐學神秘道:“龐局啊,有句話我一直跟你沒說,托我辦事的不是別人,關燕玲關老總你總知道吧?”
“關燕玲?”龐龍似乎驚了一下,旋即就笑着道,“知道,知道,不過從來沒見過,聽說她也是個女中豪俠。”
“豈止是豪俠,關總這個人,實在,也義氣。”說到這兒,徐秘突然壓低聲音,“怎麼,龐局也想認識?”
龐龍趕忙擺手:“哪裏,我只是隨便一說,人家是誰,哪是我見的。”龐龍說這話時,心裏泛上一股酸意。關燕玲這個名,別人可以不知道,他龐龍不能不知。此人是東州最大的建材商,五年前她投資八千多萬,在宣北區龍廟村建造東州最大的建材市場,此舉在當時引起轟動,據說為了拿那塊地,關燕玲的光大實業跟宣北區龍廟村農民展開了曠日持久的戰爭,後來是市、區兩級再三做工作,才將農民安撫住。但,就這,關燕玲手下跟當地農民也發生了至少十次以上的衝突,其中衝突最厲害的一次,關燕玲的四十多個手下將十二位農民打得住院,其中一位年長者被當場打死,還有一位婦女被打成重傷,後來成了植物人。那個名叫楊宏偉的男人,就是在那次暴力事件中被關進去的。此人以前是關燕玲的保鏢,後來又是光大實業保安部經理。那次事件鬧得太大,誰想壓也壓不住,最後楊宏偉站出來,說人是他打的,暴力事件也是他組織的,跟關總無關。檢查機關將他提起公訴,最後楊宏偉被判了十二年。
從華喜功那兒回來,龐龍一點也樂不起來,儘管華喜功跟他說,那件事他又跟佟副書記說了,希望佟副書記能做做劉洋的工作。可他聽了,反覺得華喜功在諷刺他。還做個屁工作,誰不知道華喜功跟關燕玲的關係,當年若不是華喜功力保,關燕玲能脫得了干係?就算關燕玲脫得了干係,楊宏偉也絕不會只判十二年。一死一重傷,加上在社會上構成的惡劣影響,怎麼也是無期,可華喜功愣是給擺平了。那個時候華喜功是東州市公安局長、黨委書記,是龐龍的頂頭上司。
抓捕吳大歡帶來的快感消失殆盡,龐龍甚至開始嘲笑自己,他自信是個聰明過頭的人,怎麼會犯下如此愚蠢如此低級的錯誤,還提出什麼跟建委和質監部門搞聯動方案,還跑去跟華喜功彙報,這不是自己找不自在么?
地條鋼最大的保護傘在哪,這不光頭上的虱子,明擺着嘛。東州建築市場,百分之八十的建材從龍溪那邊供應,沒有關燕玲這棵大樹,吳大歡這些跳蚤能興得起風作得起浪?
糊塗,真是糊塗!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怎麼偏偏就把這個關燕玲給忘了呢?也怪自己,太急於求成了,也太愛標新立異了,看看人家高慶安,不緊不慢,一副老牛破車的樣子,反倒走得穩。
龐龍正沖自己生氣,吳江華進來了,風風火火的樣子。“怎麼樣,龐局,上面有沒有指示?”
龐龍沒吭氣,他盯住吳江華,都怪這女人,如果不是她閻王催小鬼一樣催他,他能做出那麼失誤的決定?
“你倒是說話呀,我這邊等指示呢。”吳江華一邊擦汗一邊說,外面這麼冷,吳江華身上居然出了汗,可見這女人有多急。
“沒有指示。”龐龍冷冷地說。
吳江華扔掉毛巾,怔怔地望住他,她那白皙的臉龐紅撲撲的,汗味帶出的香氣直往龐龍鼻子裏沖,這女人據說身上天然有股香,她從來不用香水什麼的,可她一到你跟前,那香就抵擋不住地襲擊你。龐龍一開始不信,後來他跟吳江華一塊出過幾次差,真的發現,吳江華粗糙得跟男人一樣,出門只帶一條毛巾,一把牙刷,什麼香水呀化妝品啊護髮素防晒霜等等別的女人一股腦兒往包里填的東西,她那裏全無。可縱是這樣,龐龍也被她身上散發出的撩人的暗香弄得整天心旌搖曳,想入非非。可今天龐龍沒那份情調,他粗魯地擰了把鼻子,沒好氣地說:“你別催我好不好?”
吳江華並沒發現龐龍有什麼不對勁,還跟往常一樣,大大咧咧說:“哎,龐局,話可不能這麼說,我沒催你,是那幫王八蛋在催你。那幫王八蛋不除,你龐局能安心?”
這話是真,吳江華說的一點不過分。過去的日子裏,龐龍跟吳江華一樣,也是個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只要聽說哪裏冒出了黑勢力,或者有人在啥地方做了啥案,他的身子本能地會上緊發條,一刻也憋不住。他跟吳江華被東州公安界的人譽為兩大戰艦,被黑社會的人稱作男女二煞。龐龍這個副局長,真是火拚拼出來的。
“好了,這事由不得你我作主,等我請示肖局后再給你答覆。”龐龍想搪塞開吳江華,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吳江華說。
“請示肖局?”吳江華臉上畫出一個巨大的問號,“龐局你不是開玩笑吧,現在是你主持工作。”
龐龍有點煩這個女人,她怎麼就不開竅呢?別的人是一點就醒,她倒好,非要打爛沙鍋問到底。
“我只是主持工作,這種行動必須徵得領導同意!”龐龍加重了語氣。吳江華哼了兩聲,陰陽怪氣說:“行啊龐局,連你也學會踢皮球了。好了,這事不麻煩你老人家了,我自己擺平。”說完,一摔門走了。
龐龍在後面緊叫:“江華,江華—”
龐龍沮喪地回到辦公室,心裏不知有多窩火。這不是他的性格,絕不是!可是,他怎麼突然間就變得這麼萎縮了呢?
娘的!他恨恨罵了一聲。任何人都是會變的,龐龍也抵擋不了這個宿命。龐龍變得這麼縮頭縮腳,一來是環境使然,東州的大環境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變得他有些看不清摸不着。二來,龐龍過了五十。對他這個級別的領導來說,五十是一個坎。五十歲前他們什麼也不想,只管拚命干,干到哪個台階算哪個台階,反正前途一片光明,讓他們無暇抽出時間去悲觀,去嘆氣。可一過了五十,想法立馬不一樣了。現在各個級別的領導,年齡是個硬杠杠,錯一天也不行,到了那個年齡,你上不了台階,對不起,騰位子走人,哪怕以前你有天大的功勞,那也是以前,沒人會因為這個,讓你多佔一天茅坑,別人還排着隊呢。龐龍現在是副處,如果這次升不到常務,取不掉前面那個副字,怕是這輩子他就得戴着這頂帽子到二線了。
那樣他會不甘心,也不服氣。
人是過不了這道關的,誰也不是聖賢。
龐龍獨自感嘆一陣,抓起電話,想打給後山監獄,楊宏偉就關在那裏。後山監獄長段子良是龐龍在宣北區當公安局長時提拔的,也是一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號拔一半,又停下。認真思考了會兒,最終還是沒打。
等等再說。他這麼安慰自己。
吳江華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人,她才不在乎龐龍怎麼想呢,爭官是你們的事,討好領導也是你們的事,在我吳江華眼裏,沒有領導,只有罪犯。從龐、高二位局長手裏沒討到尚方寶劍,吳江華並沒氣餒。她指揮着經偵隊員,晝伏夜襲,終於又查到兩個窩點,這次終於將東州最大的地條鋼生產者江上鋼抓獲,當場查得地條鋼近三千噸,後來又在龍溪建材市場附近一幢庫房查得尚未銷售出去的地條鋼六百餘噸。這一下,吳江華笑了,她沖協辦此案的刑偵支隊二支隊長方大明說:“我就知道吳大歡不是這行當的老大,想蒙二姐,他們還嫩着呢。”
方大明問:“支隊,下一步呢?”
“順着挖啊,連夜突審姓江的,讓他交代出後台。”
方大明這邊還沒開始審訊,副局長龐龍的電話就讓人打得差不多快爛了。電話一個接着一個,先是出面說情的,讓他們高抬貴手,放江上鋼一馬。“老龐,大家出來掙錢都不容易,罰點款,教育教育,以後不幹就是了。”龐龍說不行,這事市長發了話,誰也不敢開口子。說情的電話果然就沒有了,接着是了解案情的,曲里拐彎,問到最後,都在問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龐龍打呵呵,許多時候,他只能打呵呵。
“實在對不住啊,這事歸專案組管,我也不掌握動態,等有了消息,我馬上打過去,好不?”一聽這口氣,對方只能說好。
可是剛安穩沒多久,電話又響了,這次來頭不小,一開口便問:“是龐局長么?”
龐龍說是。對方說我是江上鋼的表舅。龐龍呵呵笑了聲:“表舅啊,你在哪?”
對方說:“你不用管我在哪,我是受人之託,給你打這個電話,請你手下留情,把小鋼給放了。不就造了些廢鋼么,不讓造以後不造便是,幹嘛搞那麼大動作。有人殺了人也沒見你們鬧出這麼大動靜,鬧給誰看啊?”
龐龍故作驚訝:“殺人,哪裏殺了人,我怎麼一點消息也沒聽到?”
“你是不給我面子是不,行啊龐局,你官當大了,認不得這些虎口裏奪食吃的人了。不過有個人你總聽過吧?”
對方說出了一個人名,這人是東北的,公安界一面旗幟。他為了打黑,在東北大地掀起一場又一場反黑風暴,這場風暴打掉了長期橫行在東北的三十多個黑惡組織,他的大名,在網上風傳,被廣大網友尊稱為東北保護神。他是公安部樹立的特等英模,也是老百姓心中可敬可親的英雄。相當一段時間,龐龍對這位局長也充滿了欽佩,吳江華甚至拿他當偶像。可是他也付出了代價,他的妻子還有女兒,被黑社會殘忍地殺害了。
這事曾經折磨過龐龍,按說,作為一名老公安,在人民利益與個人利益之間,他應該毫不猶豫地選擇前者,守護一方平安是公安戰士義不容辭的職責,對黑惡勢力予以嚴打痛擊更是公安幹警的神聖使命。但是,他聽到那個不幸的消息時,心裏還是重重地響了一下。什麼是輕,什麼是重,有時候真是很難分清。那個人是贏了,對上,他是英模,對老百姓,他是好公僕,是新時代的包公。鐵面無私,鐵腕除惡。可是對家人呢,對他死去的妻子和女兒,他怎麼交代?
龐龍是有妻有子的人,平常時候,他把這些都忘了,好像為了正義兩個字,他把什麼都捨得。但每每聽到這樣的不幸,或叫噩耗,他的心裏,驀地就會浮上妻子那張憔悴的臉,還有兒子擔憂的目光。妻子是為他憔悴的,他的風光在妻子眼裏全然不見,妻子看到的永遠是“危險”兩個字。兒子的擔憂也是為他發出的,踏入大學校門不久的兒子,每次打電話,總要提醒他:“爸,悠着點,工作不是你一個人乾的,危險也不是你一個人冒的,我們可不想看到那些事在你身上發生。”
兒子說的婉轉,但兒子的擔憂一點也不婉轉。
這擔憂,這憔悴,還有潛伏在兒子和妻子後面的危險,沒法不讓龐龍多想。
龐龍這些年思想的變化,不能不說與這無關,他也是人吶,為人父為人夫,他怎麼會沒有想法呢?可想法歸想法,並不影響工作,這點上,龐龍做得很到位。
龐龍還在怔想,對方又說話了,這次這位自稱江上鋼表舅的,居然說出了龐龍兒子所在的學校還有住宿的公寓及房間號,還陰陽怪氣問:“怎麼樣,龐局長,我說的沒錯吧?”
龐龍罵了一聲娘,緊跟着吼道:“你敢打老子的主意,老子現在就把那龜兒子關監獄去!”
為了兒子的安全,龐龍在兒子考大學時,堅決不同意兒子報考本地院校,他給兒子的建議,離東州越遠越好,哪怕到西藏,或者到雲南廣西,就是不能考本地的,鄰省也不行。
沒想到,這夥人還是能打聽到。說的也是,吳江華他們連對方那麼隱秘的窩點都能踩到,對方打聽個學生算什麼。
對方大約沒想到龐龍敢這麼發火,一時語塞,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龐局你先別發火,咱們做筆生意好不好,你把江上鋼放了,罰幾萬塊錢,此事不再追究,我把你兒子送到英國去留學。”
“送你個奶奶,有種你到我辦公室來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