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一覺醒來,陽光已經透過窗帘的縫隙鑽了進來,照得屋裏明晃晃的。何天亮一驚,從床上跳了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給肖大爺打電話,電話剛剛撥通響了一聲肖大爺就接了起來:“小何嗎?”
何天亮知道肖大爺一直在電話旁邊等着他,替他擔著心,趕緊報告:“是我,一切順利,東西我已經拿到了。”雖然看不見,但是何天亮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肖大爺鬆了一口氣,也許剛才是站着接的電話,這會兒才坐了下來。
“你現在在哪兒?我過去。”
何天亮說:“我在凌雲大酒店,我過去吧,您說個地點。”
肖大爺說:“你別動地方,我過去,你把房間號告訴我。”
何天亮明白他的意思,就把自己的房間號告訴了他。跟肖大爺通過電話,何天亮才給小草撥電話。電話剛剛響,小草也是馬上接了起來,顯然,她也是一直在電話旁邊等着。
“天亮嗎,你在哪兒?”急促的聲音里透出了哭腔。何天亮心裏微感愧疚,連忙說:“我在等肖大爺,一切都好,你別擔心。”
小草說:“你昨天晚上幹什麼去了?後半夜家裏的電話就沒停過。兩個男的輪番打電話找你,還打聽你的手機,說是你的朋友。我想要真是你的朋友就不會不知道你的手機號碼,所以就沒告訴他們。我打你的手機也打不通,你關機幹什麼?把人急死了。”
到了這個時候,危險已經過去,何天亮不怕小草再為他擔心,就實話告訴她:“輪番找我的人八成就是白國光他們。我昨天晚上把白國光的命根子揪住了,他要用所有的財產跟我交換,你說我跟不跟他換?”
小草說:“你說的是什麼我聽不明白,什麼命根子換不換的。”
何天亮說:“白國光他們幹壞事的證據現在就在我手裏,一會兒肖大爺就過來取。白國光急猴了,要用他的全部家當跟我換條活路,我沒答應他。估計他們不會善罷甘休,很可能還會採取別的手段千方百計把東西弄回去。你這兩天乾脆把店停了,然後把寧寧接過來,咱們不能不防他們一手。”
小草遲疑不決:“有那麼嚴重嗎?”
何天亮說:“你想想,要是換了你,別人要把你朝監獄裏送,你能老老實實伸着脖子等着挨刀嗎?我別的不怕,就怕他們把你或者寧寧弄到手裏當人質,逼着我用拿到的東西跟他們交換,那我除了交出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東西就沒別的選擇了。”
小草果斷地說:“那好,你從現在開始別關手機,我馬上歇業,然後就到學校接寧寧,然後就去跟你會合。對了,你現在在哪兒?”
何天亮把自己所在的房間號碼告訴了小草。小草也不廢話,“咔噠”一聲就掛了電話。
何天亮這才洗臉刷牙,然後穿好衣服,肚子餓了,卻不敢出去吃飯,怕肖大爺來了找不到他。他從口袋裏面掏煙,掏出來的卻是白國光的中華,何天亮感到自己有些無賴氣,自己也覺得自己好笑,泡了一杯茶,躺在鬆軟的席夢思上享受起大中華來。
肖大爺來得比何天亮預想的要快得多。聽到敲門聲,何天亮趕緊下地開門,出乎意料的是肖大爺還領了兩個人,一個有四十多歲,黑瘦精壯,眼睛骨碌碌轉得精靈;另一個才三十來歲,中等個兒,戴了一副有些老氣的黑邊眼鏡,一看就是白面書生。
肖大爺回身關好門才給何天亮介紹:“這兩位同志是省檢反貪局的,這位是二室張主任,這位是小劉。”介紹完了又解釋,“昨天晚上接到你的電話真把我急壞了,一晚上都沒睡成覺。睡不着想得更多,後來我想你把我攪了,我也得攪攪別人,就給省檢反貪局老黃掛了電話,對了,老黃就是他們局長,把情況給他說了。他非常重視,立刻就佈置下來。一大早這兩位同志就跑到我家等你的消息。快說說,怎麼回事。”
何天亮心裏暗笑,這位肖大爺也真是,從進門他就說個沒停,這會兒又催着他快說。何天亮先把昨天晚上取來的賬本、筆記本和那一包票據交給肖大爺:“就是這些,我也看不懂,不過從白國光的表現來看,這些東西是他們的命根子,他當時就開價用他的所有家產還有大都會娛樂城跟我交換。”
肖大爺接過那包東西沒有看,轉手交給了張主任,驚訝地問何天亮:“你見到白國光了?他知道是你把東西弄來了?”
何天亮說:“見到了。”於是把他拿到東西以後,在那裏等白國光,等不及正要走他卻回來了以及後來的整個過程講述了一遍。
肖大爺哈哈笑着說:“小何呀,你也真夠可以的,明明是不速之客跑到人家那裏偷東西,得手了還要等人家回來告訴人家一聲,你這個賊也太霸道了。”
何天亮說:“我覺得偷偷摸摸走了太小氣,明着告訴他東西是我拿走了讓他干氣沒招才體面。”
肖大爺說:“你就沒想一想萬一人家要是跟你拚命呢?”
何天亮不屑地撇撇嘴:“他拼不過我。”
肖大爺又說:“他是拼不過你,可是他是一幫人,你是一個人,他要是把他的手下叫來,即便你吃不了大虧,可是這一趟弄不好也就白跑了。”
何天亮笑笑:“他手下的人里也有我的朋友。”
肖大爺說:“看不出你這個小子還真有點門道。”
他們說話的時候,張主任跟小劉翻看着那包東西。張主任神色凝重地對肖大爺說:“肖書記,這些賬本和票據足以證明社會上傳聞金城公司的問題絕對不是無風起浪。”
小劉也說:“這個筆記本上詳細記載了他們將股東資金非法轉移瓜分的事實。金城的股東都是國有企業,他們侵吞的實際上是國有資產。”
肖大爺問:“這麼說這個案子可以立了?”
張主任肯定地點點頭:“不但可以立案,回去我們立即提請對主要犯罪嫌疑人實施逮捕。”接着又握住何天亮的手說,“非常感謝你,何天亮同志,你提供的證據實在太重要了。當初對金城公司審計的時候我也曾參與過,明明覺得他們的賬目做得規範過頭了,也明明知道他們的許多財產去向並不能自圓其說,可是當時有省上個別領導罩着,又沒有其他的證據,只好眼睜睜看着他們逍遙法外干生氣沒辦法。這一回可算抓住他們的狐狸尾巴了,不,是卡住了他們的七寸,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
肖大爺說:“這幾天估計他們一定會千方百計地找你,甚至會採取一些非法手段千方百計地把罪證弄回去,你一定要小心。”
何天亮說:“我個人倒不怕他,我擔心的是他們對寧寧和小草下手,用她們來要挾我。我已經讓她們躲一躲,餐飲中心的生意也停了,寧寧的學也暫時不上了。”
張主任說:“這件事情我來處理。保護檢舉揭發犯罪嫌疑人的公民是我們的責任和義務,我就不相信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天下,還能讓魑魅魍魎為所欲為。”
肖大爺說:“那你就去安排一下,安排好了通知小何一聲,讓人家正常生活,別讓揭發檢舉了壞人的人反而沒有好日子過。”
張主任對肖大爺非常敬重,對肖大爺的“指示”連連稱是。何天亮說:“我已經安排她們跟我會合了,你們放心,沒大事。”
小劉這時候在一旁催促:“這些材料還需要回去做一些技術工作,沒別的事咱們先走吧。”
張主任對何天亮說:“你能不能把你的聯繫電話給我留下,有事我好跟你聯繫。”
何天亮說:“沒問題,我給你寫下來。”於是用賓館的信箋給張主任寫了他的姓名、住址、電話和手機號碼,張主任接過夾到了他的公文包裏面,然後起身跟何天亮告別。肖大爺說:“你們先走,我再跟小何坐一會兒。”
張主任說:“那我給您把車留下。”
肖大爺說:“你們的事情重要,你們把車帶回去,還怕我沒車用嗎?”
張主任跟小劉拿着材料急匆匆地走了。肖大爺背着手在房間裏轉來轉去。何天亮請他坐下,他搖搖頭:“我遛遛腿。”
何天亮又問:“您老吃飯了沒有?”
肖大爺說:“哪裏顧得上吃飯。你吃了沒有?”
何天亮說:“我也沒吃。”
肖大爺說:“那咱們就吃飯去呀,你跟自己的肚子有仇嗎?”
何天亮說:“我不能走,一會兒小草跟寧寧要過來。”
肖大爺說:“那就給餐廳打個電話,讓他們把吃的送到房間來。”
何天亮說:“人家能給送嗎?”
肖大爺哈哈大笑:“你也是個土包子。這種飯店給客人送餐是正常服務,哪裏會不給送。我來要,我請客。”
何天亮連忙說:“您要我請客。”
肖大爺沒有搭理他,撥通了餐廳的電話,要了早點。
肖大爺打開了窗戶,外面世界的聲浪撲了進來。這裏是九樓,俯視下去,行人如蟻,車輛如鯽,已經開始褪色的樹葉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斑斑點點的光。肖大爺長嘆了一聲說:“人哪,年紀越大越覺得生活美好,越覺得這輩子錯過的東西太多,留下的遺憾太多。說句實話,白國光他們鬧的這攤子事,也是我這輩子留下的一件遺憾。當初我要是不堅持調查他們,也不會那麼早就退下來。想不到天網恢恢,他們終究還是沒有逃過應有的下場,我的一樁心事也算了了。從這點說,我個人也得好好謝謝你小何。”
何天亮說:“您別謝我了,我乾的事兒也拿不到桌面上,給人家行賄的案子也還吊著呢。”
肖大爺說:“那不一樣。你是好人犯錯誤,他們是壞人幹壞事,換句話說,你是人民內部矛盾,他們是敵我矛盾。要是沒有這個基本的分析結論,我才不會幫你到區檢察院說情呢。”
何天亮說:“肖大爺,我也想通了,您別為我的事情費神了,就那麼大個事情,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想還不至於判我的刑。今天有您這句話,您承認我是個好人,我就滿足了。”
肖大爺說:“說到這兒,我還忘了告訴你。區檢察院凍結你們賬戶的事情我反映到市檢察院馬大炮那裏了。這位馬檢察長很重視,立刻派人調查落實,果然他們違反了辦案程序,估計也是受了白國光的指使,或者拿了人家的好處。馬大炮已經指示他們立即改正,絕對不允許隨便查封人家的財產。我估摸着今天就能有結果。”
何天亮聽了這話,高興得恨不得抱住這可愛的老頭親他一下,忙不迭地說:“肖大爺,我真的太感謝您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一句話,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肖大爺說:“你呀,今天就到河西區檢察院去,說是自首也好,主動交代問題也好,反正你要爭取主動,面對面把事情給人家交代清楚,實事求是,這樣對你也好。在處理的時候人家肯定會考慮你的態度,從寬處理。”
何天亮忙不迭地答應:“我現在就去。”
肖大爺說:“還是先吃飯吧,吃飽了再做事。”
說話間有人按響了門鈴。何天亮打開門。送餐的服務員推着一輛小車,車上擺着稀粥、牛奶、麵包、包子和一些小菜。服務員把食物擺放到房間的桌上,何天亮搶着付賬,服務員卻沒有收,拿出一張紙片說:“我們不收現金,請先生簽單,跟房費一起結算。”
何天亮接過紙片,看也不看就簽了字。服務員走了。何天亮跟肖大爺兩個人都餓了,二話不說就開吃。錢被封在賬戶上,把小草也拖累進來,兩三年的心血弄不好就要付諸東流,這件事像塊大石頭一直壓在何天亮心上。這件事一解決,何天亮心頭一松,食慾大振,風捲殘雲一般將送來的食物一掃而空。肖大爺吃得不多,喝了一碗稀粥,吃了兩個包子就放了碗筷。何天亮還讓他,肖大爺逗趣道:“我還吃什麼,都讓你吃了。”
何天亮紅了臉說:“我再要。”
肖大爺說:“算了,我吃飽了。”
這時他聽到走廊里寧寧跟小草嘰嘰嘎嘎說話的聲音,連忙迎了出去。寧寧見到何天亮奇怪地問:“爸爸,你怎麼在這裏?這裏好高級呀。”
何天亮把她們讓進屋來,對寧寧說:“叫肖爺爺。”
寧寧乖巧地叫了一聲:“肖爺爺好。”
小草也跟着問候:“肖大爺您也在這兒。”
肖大爺撫摩着寧寧的頭說:“好孩子,好,好,聰明漂亮。學習怎麼樣?”
寧寧說:“還可以吧。”
肖大爺哈哈大笑了起來:“現在這些孩子真有意思,寧寧跟我那個孫女一樣,一問她學習怎麼樣,就是這句話:還可以。是不是你們老師教你們這樣對付大人的?”
寧寧說:“還可以的意思就是還可以,沒有對付誰的意思。”說著爬到床上顛了兩顛:“爸,這床真軟乎,今天咱們就住在這兒嗎?”
何天亮把她從床上拉起來:“當著肖爺爺的面別這樣,沒規矩。”
肖大爺站起身說:“你們一家子獃著吧,我得走了,還有一大攤子事要辦。你們在沒有接到張主任的通知之前,暫時不要離開這裏,有什麼事我給你們打電話。”
接下來的兩天裏,他們三口人一直在一起。在凌雲大酒店住了兩個晚上,小草嫌房費太高,堅決讓何天亮退了房,搬到了另外一家比較便宜的旅店裏面。寧寧對這種住旅店、吃餐館的生活充滿了新鮮感,一天到晚處於興奮狀態,喋喋不休地說這說那,倒也給他們的避難生活添了幾分樂趣。
到了第三天,小草又給他們的開戶銀行打電話,詢問賬戶的問題。銀行終於告訴他們,賬戶已經解封了。小草盼得太苦,聽了這個答覆反而不敢相信,又連着問了幾遍,人家確確實實地告訴她可以隨時轉賬、提款,她才相信了。放下電話,她像傻了一般喃喃自語:“可算是過去了,可算是過去了,我們的錢又回來了……”說著說著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寧寧見她哭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也跟着哭起來。何天亮也被她們勾得傷心起來,淚水一個勁往外擠,脹得眼睛發酸。他極力控制着情緒,勸小草說:“這是好事嘛,哭什麼?別哭了。”又對寧寧說,“你哭什麼?誰打你了?”
寧寧抹抹眼淚,莫名其妙地說:“沒誰打我,我見小草阿姨哭,也忍不住就想哭了。”
小草一把抱住寧寧,哽咽着說:“寧寧真是好孩子,阿姨沒事,阿姨是高興。”
寧寧奇怪地說:“高興你哭什麼?我還以為你傷心了呢。”
小草擦乾眼淚,對何天亮說:“不行,我得趕緊回去。”
何天亮說:“你這麼著急幹什麼?”
小草說:“我可再也承受不了這種事情了。你想想,辛辛苦苦掙來的錢說沒就沒了,表面上說要看開要看開,那是萬般無奈自己哄自己。如今開封了,我回去取了支票和章子,立即把所有的錢都提出來,藏起來,藏得嚴嚴實實的,讓誰也搶不走。”
兩人辛辛苦苦掙來的一百多萬差點化成泡影,何天亮想起來真是不寒而慄,心有餘悸之下,再也顧不上躲避白國光那幫人的糾纏,對小草說:“那咱們一塊兒去辦,想個妥帖的辦法,這一回真得要把錢好好地藏起來。”
小草動手收拾東西。何天亮領了寧寧,到櫃枱上退房,然後三口人乘了出租車急匆匆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