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三十一

第二天一早,何天亮起床后,小草跟寧寧已都不在家。何天亮知道小草送寧寧去了,擔心她遇到應付不了的事兒,就給小草掛了個電話。小草說寧寧已經上課去了,她正在往回趕,中途還要到商店逛逛,讓他該幹啥就幹啥去,別管這方面的事兒。何天亮思摸,除非發生暴力衝突,否則憑小草的能力絕對能把事情處理妥當,這方面自己遠遠比不上她。於是吃過早飯,就直接到東方鋁業給處長送膠捲。

何天亮一直希望跟處長建立一種友好的合作關係,他也知道靠捏着人家的辮子跟人家做生意不是長久之計。俗話說,兔子逼急了還要蹬幾下腿,況且人家是大權在握的人,整天活在別人的威脅之下,誰也得琢磨擺脫這種威脅的辦法,在辦法沒有想好之前,跟他合作那是無奈,一旦有了機會,人家絕對不會對他手軟。這些想法在何天亮心裏盤算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表面上他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跟處長打得火熱,可是心裏卻老有一種朝不保夕的隱憂。處長直接提出要他把證據還給他,何天亮心裏就已經有了數。這是他的一次機會,也許這傢伙已經有了收拾他的計劃,也許是覺得他已經應該領情,如果他繼續把這卷膠捲留在自己手裏,後面的事情朝什麼方向發展他根本無法預料。處長既然已經正面提出了要求,他是萬萬不能拖延,越早給他越好。

處長每天早上要開生產調度會。何天亮來得有點早,會還沒有結束,他就在處長辦公室外面等着。處長從外面進來,見何天亮一大早就堵在辦公室外面等他,問他:“這麼早過來有啥事兒?”

何天亮說:“你昨天不是召見我嗎?我哪敢不早點來。”

處長明白了,打開辦公室把他讓了進去。何天亮把辦公室的門關好,從兜里掏出膠捲,遞給處長。處長瞪了他一眼,接過來放進辦公桌抽屜。何天亮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他被麗麗和瑩瑩夾在中間,渾身赤裸滿面驚恐的狼狽樣子,忍不住想笑,硬是憋住了沒敢笑出來。他忍笑的痛苦樣子處長看到了,處長老臉一紅,喃喃罵了一聲:“你小子真不是玩意兒。”

何天亮說:“你要是不信,自己找個沖洗店衝出來看看,就不會罵我了。”

處長問:“最近貨供得正常嗎?”

何天亮見他問正經事,也就一本正經地回答:“每個月一批,數量品種都是固定的,沒問題。”

處長說:“這個買賣看中的人多了,當時不是我不給你面子,而是我沒辦法擺平,給了你就得得罪別人。這不,你纏了幾次沒纏上就對我下了黑手,換了別人呢?既然你幹上了,算你有本事。供貨質量你可得保證好了,價格也不能高於市場平均價的底線。嗨,我給你說這些有什麼用?反正有啥事我就往老闆頭上推。希望你自己也好自為之。”

何天亮鄭重其事地對處長說:“別的事上我可能會粗放一些,這件事關係到我的身家命運,我絕對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會給你帶來麻煩。你放心。”

處長說:“那就好,那就好。沒啥事你去忙吧。”

何天亮從處長那裏出來,又到那些計劃員、採購員、驗收員、質檢員等等一類人那裏轉了一圈,給他們散了一些中華煙。這些人跟他也混熟了,心裏也都清楚,沒有特殊關係拿不到這種業務,對他也挺客氣。何天亮在勞改隊裏就懂得了縣官不如現管的道理。這些人別看官不大,可都是直接跟他打交道的,手底下松一松,怎麼著他也能過去;手底下緊一緊,就是處長也沒辦法,所以他盡量跟他們搞好關係,平日了也少不了燒燒香,弄點好處給人家潤滑潤滑。

從業務現管們的衙門出來,何天亮又到財務處轉了一圈。財務處是財神爺,貨款能不能及時付給他,完全取決於跟他們的關係,還有他們的心情。所以何天亮對財務部門從來不敢掉以輕心。財務處女人多,不能拿煙酒打發,夏天快過去了,秋天就要來臨,何天亮給她們每人準備了三百五十塊錢的秋裝費,讓她們自己買羊毛衫,也算是對她們給自己工作上的支持表示感謝。這種事不能敞開蓋子干,又不能花了錢人家還不知道是誰花的,所以何天亮到了財務處,給每個姑奶奶點頭哈腰地打了招呼,就把張大姐扯了出來。張大姐其實跟何天亮年齡差不多,對何天亮挺好。何天亮對她也挺好,只不過因為他把她叫張大姐,張大姐本身又是個熱心人,關係近一些別人也不會說什麼。

張大姐被他從辦公室拖出來,一路上問:“幹什麼?有什麼話就說,拉拉扯扯像什麼。”

何天亮嬉皮笑臉,把她拉到走廊盡頭,掏出事先裝好錢的信封遞了過去。張大姐趕緊推開:“你這是幹什麼?快收起來,別人看着還以為是怎麼回事兒呢。”

何天亮說:“張大姐,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這不是給你個人的。我做了這麼長時間業務,也沒少給你們添麻煩,起碼增加了你們的工作量。快入秋了,我想給大家每人買件羊毛衫,又不知道尺碼,這件事就拜託你,把這錢直接發給大家也好,你買了分給大家也好,不過是我的一份心意嘛。”

張大姐聽說是集體的事兒,就把信封接了過去,拍了何天亮一巴掌:“這是好事兒,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何天亮說:“我只給你們處準備了,別的處沒有,怕傳出去別的處對我有意見,對你們也不好。”

張大姐說:“那成,這事兒交給我了,保證既不讓別的處知道,又讓大傢伙兒領你的人情。”

何天亮說:“張大姐,你對人就是好。我還有個小禮品,專門給你準備的,不值什麼錢,你拿回去自己喜歡自己用,自己不喜歡給孩子。”說著把一塊手錶給了張大姐。表是黃金髮送的樣品表,質量有保證。那批表已經折騰光了,還有一二十塊樣品一直放在何天亮那裏,何天亮翻出來便當成禮品拉業務關係用。

張大姐打開表盒,是女士坤表,非常精緻。張大姐非常高興,說了聲:“那我就謝謝你了。”也沒推辭就收了。

何天亮說:“就這事兒,麻煩你了。”

張大姐說:“這種好事你多辦點,張大姐我不嫌麻煩。”

回到財務處門口,分手的時候,張大姐又叫住了他:“小何,人數沒搞錯吧?”

何天亮說:“就那幾個人我還能搞錯?多了是你的,少了我再補。”

張大姐哈哈一笑回處里去了。

該辦的事情都辦了,何天亮從東方鋁業出來,給道士掛了個電話。道士說他正在裝修房子,讓他過去。何天亮一想,要是過去,不幫他幹活,就得跟他喝酒,這幾天惹了馮美嫻一家,說不準啥時候就要爆發,反正道士那裏也沒有什麼正經事兒,還是顧家裏的事重要,就對道士說他還要到供貨的工廠去看看,等他房子裝修好了再過去。道士罵了一聲:“你小子就是躲着怕給我出力。”

何天亮哈哈笑着說:“你是大師,弟子成群,還愁少了人給你出力?”然後斷了電話,招手攔了輛出租回家。

回到家裏,卻見小草正在指揮廚師、服務員和小工折騰,把她跟何天亮住的房子來了個徹底大換班,又在原來何天亮住的房子裏支了一張單人席夢思,褥子、床罩、被罩、毛毯、被子全是新從商店買來的。何天亮進來的時候已經鋪好了,房子裏煥然一新。何天亮問:“這是幹什麼?”

小草說:“今後你住那間小屋。我跟寧寧住這間大屋。”

何天亮恍然大悟:“你今天早上說要去商店,就是干這事兒呀?”

再看看單人席夢思上鋪的蓋的,圖案都是米老鼠、唐老鴨、花仙子、小狗托比等一些兒童喜歡的卡通畫。

小草說:“寧寧肯定要回來住了,你不及早做好準備怎麼行。”

何天亮實在不相信馮家能放寧寧,把寧寧偷偷領回來聚聚是一回事,真正讓寧寧跟何天亮過日子又是一回事。何天亮問:“人家不可能把寧寧交回來,你就別瞎費心了。”

小草板起臉問他:“今天我最後問你一句,寧寧你到底想要不想要?”

何天亮反問:“那我也問你一句,你願意不願意跟寧寧過在一起?”

小草“呸”道:“你這不是問的屁話嗎?我要是不願意,我折騰啥?”

何天亮一把抱住她:“你願意就成,你要是不願意我不會勉強。”

小草心裏明明白白知道他說的不是真心話,可是仍然非常高興、滿足,推開何天亮:“幹嗎?大白天耍流氓。”何天亮這才醒悟,現場還有別人,回頭看看,廚師老王跟小工抿了嘴憋得痛苦,就說:“想笑就笑,別憋死了我還得叫120。”

廚師跟小工急忙出去了。小草說:“你就是能糊弄我,你說說你真的能因為我就不要你自己的親生女兒了?”

何天亮說:“那倒不能,不過你也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

何天亮囁嚅半晌,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表示“那種人”,只好說:“就是那種……不通情理的人。”

“算了,”小草說,“我也不跟你研究這個問題了。說實話,你要真是那種為了找個老婆不要自己孩子的人,我也看不起你。”

何天亮坐到新買來的床上,屁股顛了兩顛,柔軟舒服。小草把他拽起來:“剛鋪好,別弄皺巴了。”

何天亮問:“你估計馮家能讓寧寧回來跟我?”

小草說:“她們當然不願意,養活這麼長時間,就是條小狗送人也捨不得。不過,只要我們往回要,她們也沒有理由硬卡。現在寧寧又知道了,她們瞞也瞞不住。寧寧心上長了草,腳又長在自己身上,哪個孩子不願意有自己的親爸爸,她們管不住。與其這樣吊著難受,還不如徹底了斷。”

何天亮又擔心地問:“那今天下午怎麼辦?”

小草說:“有什麼怎麼辦的?她們去接,寧寧就跟她們去。她們不去接,我就接回來。”

何天亮又問:“你估計她們會不會接?”

小草說:“我估計會去接。從現在開始,我每天都過去。她們去接了,我就不露面了;她們沒去接,我就接回來。過幾天她們就會把孩子送回來,還得跟你算總賬。你要是還不起賬,今後你就別想再看孩子,除非通過法院。你要是能還得起賬,她們就徹底沒話好說了。還有一個可能,就是讓馮美榮出面,人家是孩子的媽,當初法院又把孩子判給了人家,這樣你要想要孩子,就更麻煩了,非得通過法院不可。”

想到馮美榮可能出面跟自己鬧這件事兒,何天亮的眉頭蹙了起來。他不是怕馮美榮,他是實在不願意看見她,馮美榮是上帝饋贈給他的恥辱、傷疤。

小草看出了他的擔心,寬慰他道:“不過我估計馮美榮可能根本就不會出面找你,只要她還稍微有點羞恥心,她能來找你嗎?找你說啥呢?”

何天亮說:“她要是真的找我,跟我鬧孩子的事兒,我也就不能客氣了,我非得跟她打一場官司不可。我可不能讓寧寧一個女孩子跟坐枱小姐過日子。”

小草說:“你也別這麼說,有辦法誰願意干那個,也是生活逼的。”

何天亮不同意她的看法:“生活逼的?你也被生活逼過,你怎麼就沒有自甘下流?還是人品問題。”

小草說:“我騙人家讓人家追着打的時候,你又忘了?誰都有走麥城的時候。”

何天亮說:“那不一樣,你才確實是生活所迫。”

小草說:“這才叫喜歡一個人,那人的腳雞眼都是雙眼皮的;討厭一個人,那個人頭上戴朵花都是牛糞餅。”

何天亮見她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臉上得意洋洋,嫣紅乍現,艷麗無比,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即便他過去跟馮美榮好着的時候,也從來沒有跟小草在一起的這種感覺。

“小草,你的心地真好。”何天亮說著,趁機抱了抱她。小草紅着臉讓他抱,沒有推拒。

下午,小草如約到學校去了。何天亮怕她遇上馮家人吃虧,要陪她去。小草說:“你以為這是去打架啊?就算是打架,你也不能動手,你去沒用。”

何天亮沒說話,心裏卻想:要是她們真的對小草實施暴力,他必定以暴易暴,到那時候,他也顧不得男子漢的尊嚴和跟馮家過去的情誼了。

果然如小草預料到的,一連幾天,馮家都有人去接寧寧,不是她姥姥就是她小姨。小草也遵守自己的策略,人家來接,她就不出面。何天亮勸她,算了,別每天來回跑。小草執意不肯,說:“我就不相信我算計的事情能錯了。”何天亮明白她這麼做都是為了自己,心裏感激,嘴裏卻不說什麼,暗暗下了決心,不管今後小草能不能跟他結婚,他都要把她當成妻子一樣善待一生。

過了兩天,供銷處長忽然給他來了電話。電話里沒說別的,只說了一聲:“你小子還算仗義,今後咱們就是朋友。”沒等何天亮回話,對方就把電話撂了。何天亮一下子沒弄清楚他是什麼意思,緩過勁來才想到,肯定是他把膠捲沖了,確認自己沒有真的搞他的打算,因為膠捲一直原封沒動,這才給他來電話算是認可了他這個人。

又到了供貨的時間。何天亮忙了幾天,驗貨入庫、辦理結算手續。東方鋁業的那些人跟他關係處得好,哪一個關口都是綠燈。特別是財務處,其他單位來結賬的人排隊都拿不上錢,他只給張大姐打個電話,貨款就轉到了他的賬上。

忙完了這一圈,何天亮照例又把該打點的打點了一番,這才有心思休息休息。這天小草又把寧寧給弄來了。何天亮問寧寧那天回去挨罵了沒有。寧寧說沒有。何天亮又問:你今天又來了,怕不怕小姨又追了來鬧事?寧寧滿不在乎地說:不怕,我才不管呢,誰去接我我就跟誰走。反正都是我的家長。

小草不吱聲,笑嘻嘻地看寧寧。寧寧問:“阿姨,你笑什麼?”

小草說:“我笑你是個小鬼頭。你倒聰明,誰也不惹,讓兩邊大人圍着你團團轉。”

寧寧說:“我是小孩,我聽大人的。”

小草說:“既然聽大人的,就趕快去寫作業。想吃什麼?”

“糖醋裏脊。”

小草說:“你就認糖醋裏脊。今天我給你換換樣兒。”

寧寧開始寫作業,說:“行。你做啥我吃啥。”

小草朝何天亮擠擠眼睛:“你看看人家,多超脫。”

何天亮說:“你沒看看是誰的孩子。”

寧寧說:“你們別干擾我,吵得我都寫不出來了。”

小草給寧寧放了一罐可樂:“好好好,我的大小姐,你好好寫吧,別寫不完作業又賴你爸跟我。”說完拉了何天亮出來。

何天亮問小草:“今天她們家沒有人去接?”

小草說:“誰知道,反正我去的時候沒有人接,這種事兒就跟看野外電影一樣,誰進去得早誰就搶個好位子,又沒有對號入座那一說。”

何天亮心裏隱隱覺得這麼做有些不妥,可是到底什麼地方不妥,又一下子理不清楚。小草扭身去了廚房,何天亮知道她是憋足了勁要拉攏寧寧,肯定是親自到廚房安排飯菜去了。也不管她,自己到院子裏坐着喝茶抽煙。正在這時候,就見寧寧的小姨跟她姥姥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何天亮萬萬沒有想到寧寧她姥姥會親自出馬興師問罪,立時有些不知所措,趕緊起身招呼她們:“來了?坐吧。”

寧寧她姥姥問:“寧寧呢?”

何天亮說:“正寫作業呢,在屋裏。”

馮美嫻直接就往屋裏闖去。小草卻已經堵在了門口,笑吟吟地對馮美嫻說:“又來了?孩子寫作業呢。我們都不敢打擾她,你是當老師的,更應該知道孩子學習的重要。”

馮美嫻見到小草就憷了幾分,知道鬥嘴不是她的對手,又不能也不敢動手,就說:“你們也太過分了,就算是要接寧寧過來,也得事先給我們打個招呼吧?有你們這麼辦事的嗎?我母親到學校等來等去等不着人,還以為出啥事了呢,差點急死。我一想就是又讓你們給劫了。”

小草見她沒有像上一次那麼橫,口氣也軟軟地:“兩家就這麼一個孩子,自然誰都想要,你們來晚了我們就接過來,今後咱們就這樣,你們去得早你們接,我們去得早我們接。”

馮美嫻聽她這麼說,明明覺得她說得不合道理,卻一時拿不出道理來反駁她,就對屋子裏面喊:“寧寧,你給我出來,你給我出來。”

小草臉一拉:“寧寧是我接來的,你沖孩子耍什麼威風。咱們大人好說好商量,你要是把孩子攪進去,何天亮可容不得你。”

這時候寧寧姥姥對何天亮說:“這事我們跟她說不着。你跟我說,你打算怎麼辦?”又對馮美嫻說。“嫻子,你過來,別跟她說。”

要是小草不在,馮美嫻對付何天亮確實遊刃有餘,小草在場,就像何天亮穿了一件防彈衣,發射什麼樣的子彈,都讓小草擋了回來,根本傷不着何天亮。馮美嫻見母親把矛頭直接指向了何天亮,知道何天亮再也不好迴避問題,就回到院子中間,準備隨時幫着她母親跟何天亮說理。

何天亮說:“您老人家先坐下,有啥話不好說?不就是我把寧寧接過來吃頓飯嘛,您老人家值當生那麼大的氣嗎?怎麼說我也是寧寧的親爸爸呀。”

小草這時候讓餐廳服務員搬過來兩把椅子。馮美嫻跟她母親也就順勢坐下來了。小草則遠遠坐在房門口,不再插話。

“你是寧寧她爸爸不假,你接寧寧過來吃頓飯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要問你一句,這麼多年你管過寧寧嗎?寧寧是用氣吹大的嗎?呃,孩子長這麼大你想起來了,高興了就接過來跟你玩玩,不高興了就扔到一邊管都不管。這世界上有這麼便宜的事兒嗎?”

何天亮說:“您老人家說這話也不在理,你明明知道我在裏面關着,身不由己,並不是我不管寧寧。你們把寧寧帶這麼大,我非常感激你們。可是也不能因此就讓寧寧永遠不認自己的親爸爸,永遠不讓我見我的孩子吧?”

老太太說:“那好,今天咱們就把這事來個徹底了結。兩條路,你自己選,一條路,把這麼多年寧寧的生活費算清,然後怎麼辦由你;另一條路,你今後不經過我們同意,不能接觸寧寧。”

她這一說,何天亮突然想起了那天小草給他分析過,馮家肯定要跟他算總賬,不由暗暗佩服小草有先見之明。轉念又想,寧寧這麼多年確實是靠人家養育的,過去自己沒盡到責任,不管是什麼原因,總是事實。雖然馮家人的做法有些過火,可是人家要這麼多年的生活費也是應該的。想到這裏,何天亮就說:“您老人家說得對,這麼多年你們撫養寧寧操了多少心受了多少累,不用說我也知道。我這一輩子都感激你們。”

馮美嫻撇了撇嘴:“這種話誰都能說,光說空話有什麼用。”

何天亮說:“您今天既然提起了這事兒,我聽您的。您說,該怎麼算?”

馮美嫻也不多說話,從手提包裏面掏出一張紙,遞給何天亮。

何天亮接過來一看,上面詳詳細細地記着寧寧這麼多年的開銷,每月生活費三百元,學雜費每年八百元,另外還有衣服、鞋襪等等一些雜費,一共算了有四萬五千多塊錢。

小草過來從何天亮手裏拿過那張紙,仔細看了一陣,對何天亮點點頭,表示認可。又對老太太說:“雖然您說這件事情跟我說不着,可是牽涉到錢的事兒我還得說,因為天亮的錢有我一半。剛才你們算的賬我看了,還算合理。”說著,不等她們說話,轉身進了她自己的屋子。片刻,抱了一個報紙包着的包裹出來,攤在小桌上面,打開報紙,裏面整整齊齊擺了五沓百元鈔票。

何天亮、馮美嫻,還有寧寧的姥姥都愣住了。何天亮萬萬沒有想到小草會在家裏準備這麼多現金,馮美嫻跟寧寧她姥姥更是想不到何天亮能立刻拿出這麼多錢。

小草坦然自若地說:“這是五萬塊,剛才你們的賬上還有一筆沒有列進去,就是你們這麼多年的操心費。說實話,操心費也沒辦法算清楚,不過我覺得多多少少還是要有表示的,就在你們的基礎上多算了五千來塊錢,算是天亮感謝你們的,省得讓人說他光會說空話。”

“這,這……”寧寧的姥姥手足無措,這太出乎她的預料了,面對這一堆錢,她感到害怕,因為她能想到,如果她拿了這筆錢,就意味着寧寧可能永遠離開了她。她們萬萬沒有想到何天亮居然有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的能力。事情演變到這個結果,是她始料未及的。然而,話已經說了出來,馮美嫻更是自作聰明地列出來一個清算單,她們確實已經沒有了退路。

何天亮說:“你們數一數吧,這確實是你們應該得的。”

馮美嫻有些喪魂落魄的感覺,看到母親對着小桌上的錢神情木然,她也覺得自己麻木了。

“你們這是怎麼了?賬不是你們算好的嗎?趕緊收起來,那麼多錢別老扔在桌子上。”小草在一旁催促她們。

“不,不,這錢我們不能拿。”老太太喃喃地說。

何天亮試探着問:“您是說您不要這筆錢?這可是您應該拿的。寧寧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讓您替我養活她。”

馮美嫻說:“我母親的意思是……”她看了看母親,然後才謹慎小心地說:“如果要了這筆錢……寧寧,寧寧就……”

小草說:“不管你們要不要這筆錢,你們也只是寧寧的小姨跟姥姥,何天亮永遠是她爸爸,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如果你們覺得自己是寧寧的親人,撫養她是應該的,不好意思要這筆錢,那再好不過了,我們掙這些錢也不容易。今後寧寧跟我們過,剛好也用得着。”說著,她就又把錢包了起來,做出要收回去的樣子。

馮美嫻撐不住了,把錢拿了起來,裝進包里,對她母親說:“媽,這事兒是咱們先提出來的,咱們不能變卦。再說,咱們替她養了寧寧這麼多年,這也是應該得的。”

小草說:“這就對了,該拿的不拿何必呢?對了,你們打個收條總是應該的吧?”說著把事先準備好的一張紙遞了過去。

馮美嫻看了看,上面寫着:何寧撫養費收條:今收到何天亮為其女兒何寧交付撫養費共計五萬元整。付款人跟收款人後面的名字空着。馮美嫻疑惑地說:“這張收條你啥時候準備好的?”

小草說:“遲早有這麼一天,早點準備,省得到時候手忙腳亂。”

馮美嫻又把收條認真看了幾遍,實在挑不出什麼毛病,就問小草:“誰簽?”

小草說:“你跟你母親誰簽都一樣,你們一看也不是不認賬的人。”

馮美嫻咬着下嘴唇,看了看她母親。她母親面無表情,不置可否,於是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草接過簽好名字的收條,對馮美嫻說:“好,這下兩清了。我已經準備飯了,你們吃過飯再走好嗎?”

馮美嫻拉長了臉說:“謝謝你的好意了。媽,咱們走。”

她母親卻沒有動彈,對何天亮說:“天亮,讓我再看看寧寧行嗎?”

何天亮雖然奪回了寧寧,可是見到老太太可憐巴巴的樣子,心裏也不好受,說:“您看寧寧有啥不行的?她就在屋裏寫作業呢。”

小草說:“剛才我就說了,您永遠是寧寧的姥姥,哪有姥姥不能看自己外孫女的道理?您隨時可以過來看看她,她想您了也可以隨時過去看您。您放心,天亮不會限制她,更不會限制您。”

老太太推開房門。寧寧埋着頭寫作業。“寧寧,寧寧!”

老太太連着喊了兩聲。寧寧就像沒有聽見一樣。何天亮跟在後面說:“寧寧,你姥姥來了,叫你你怎麼不答應?”

寧寧仍然低頭不語,眼淚卻吧嗒吧嗒地掉在作業本上。何天亮大驚,摸着她的頭問:“寧寧,你怎麼了?”

老太太也說:“寧寧,你要是不願意在這兒呆,就跟姥姥走,咱回去。”

寧寧甩開她姥姥的手:“我不跟你回去了,你們在院裏說的話辦的事我都聽見看見了,我挺值錢的。”

她這話一說,何天亮頓時愣了。老太太卻傷心地哭起來。

寧寧對何天亮說:“爸爸,過去姥姥跟小姨她們告訴我你是因為我是女孩子才不要我了。你說不是那麼回事,我還半信半疑。可是,今天我都看到了,你為了要我給她們那麼多錢。她們拿了你的錢,就不要我了。她們一直在騙我。”

何天亮一時沒辦法解釋。寧寧的姥姥只能說:“寧寧,不是這麼回事兒,不是這麼回事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急得老人家直跺腳。

這時候小草跟了進來,見到這個場景並沒有感到意外,不冷不熱地說:“這叫什麼?生離死別似的。不就是寧寧跟她爸過嘛,哪個有爸的孩子不是跟他爸爸。”說著過去給寧寧擦了一把眼淚,“別哭了,你想想,你們班同學,哪個不是跟爸爸媽媽在一起?沒有爸爸就跟媽媽在一起,沒有媽媽就跟爸爸在一起,到姥姥家只是沒事了過去玩玩,哪有在姥姥家呆一輩子的?”

寧寧撲到小草的懷裏,抽泣着說:“小草阿姨,我不是不願意跟爸爸,我是見姥姥她們……她們拿了錢就不要我了……”

何天亮跟寧寧的姥姥見寧寧撲到小草懷裏,都是一怔,想不通寧寧為什麼會對小草這麼親。

小草撫摩着寧寧的頭髮說:“你這個小丫頭想到哪兒去了,你姥姥跟你小姨不是把你給賣了,你爸爸給她們的錢是你爸爸欠她們的。你想想,你長這麼大,得花多少錢?這些錢都應該是你爸爸出的,誰叫他是你爸爸呢。可是他因為有別的事情,離開了很長很長時間,沒能給你生活費,都是你姥姥跟你小姨出的。如今他回來了,當然得把你這麼多年的生活費還給你姥姥她們。”

寧寧抬頭看着她問:“小草阿姨你說得是真的?”

小草堅定地點點頭:“阿姨什麼時候騙過你?”

她的話剛剛落音,馮美嫻接過話頭對寧寧說:“你現在還小,許多事情等你長大了就懂了。”扭過頭對她母親說:“媽,咱們走吧,在這兒獃著還有什麼意義。”

寧寧看了看她,沒有說話。小草說:“你們還是吃過飯再走吧。不管怎麼說,你們還是寧寧的姥姥跟小姨。寧寧回到她爸爸身邊,也不是什麼壞事兒,何必鬧得跟仇人似的?”

小草剛才對寧寧說的那幾句話恰到好處地維護了馮美嫻跟她母親的面子,馮美嫻對她的敵意大消,也不再好跟她對抗,平心靜氣地對她說:“今天確實不是時候,改日再說吧。”又對寧寧說,“寧寧,想姥姥跟小姨了就讓你爸送你過去。姥姥和小姨還像過去一樣疼你。”

寧寧點點頭。小草說:“等到禮拜天吧,我送她過去,順便把她日常用的東西拿過來。”

馮美嫻說了聲“可以”,便攙着她母親朝外走。小草跟何天亮往外送她們。小草對馮美嫻說:“你們拿那筆錢是應當應分的,我說這話是真心真意,你們沒有必要感到不安。回去的時候一定要打車,千萬別擠公共汽車,帶那麼多錢,安全第一。”

何天亮在一旁聽她嘮嘮叨叨地囑咐馮美嫻母女倆,心裏暗暗驚異,實在想不通幾天前她對馮美嫻還形同仇讎,今天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友好,通情達理了。回來的路上,何天亮問她:“你今天怎麼脾氣這麼好,對她們這麼寬容了?”

小草說:“人家一個是你的老丈母娘,一個是你的小姨子,我敢得罪人家啊。”

何天亮看看她,小草似笑非笑,知道她是耍笑自己,便說:“真的,你葫蘆里賣的什麼葯?給我說說,也讓我心裏有個底,好配合你。”

小草說:“你以為光是寧寧回來就完事了?後面還有好多事得求人家,比方說,得把寧寧的戶口轉過來吧?趁轉戶口的時候,寧寧的姓就改過來了。還有,寧寧得轉學吧?”

何天亮一愣:“轉學?轉學幹什麼?”

小草說:“你就願意讓你的寶貝女兒在那種三流學校上學呀?得把她轉到師大附小來,孩子從小上什麼學校往往會決定她的一生。再說了,玉泉小學也太遠了,萬一你我有什麼急事不能去接她,難道讓她自己往回走?師大附小有學生車,寧寧上學放學可以坐學生車,既安全又能鍛煉她的獨立生活能力。還有,寧寧終究是人家帶大的,跟她姥姥她小姨的感情很深,這一陣過去了,想她們了你總得送她過去看看吧?鬧得情斷義絕,今後還怎麼照面?”

何天亮說:“轉學當然好,可是我聽說師大附小難進得很哪。”

小草說:“不就是多要幾個贊助費嗎?我已經聯繫了,這事你就別管了,好好做生意,多掙錢是你的主要任務。”

何天亮說:“我真的沒有想到,這麼順利寧寧就回到了我的身邊。”

小草說:“這也是巧合,要是那天不剛好碰上寧寧,寧寧現在不還在馮家嗎?”

何天亮說:“不光是巧合,還是虧了你,要不是你那天一下子把事情捅透了,我見了寧寧也不敢輕易認她。”

小草說:“世界上許多事兒都有個機會問題,機會往往是稍縱即逝的,關鍵看你能不能抓住機會。那天明明是老天爺把機會送到你面前來了,你再不抓住就對不起老天爺了。有時候,處事絕對不能猶豫,該果斷的時候就要果斷。你想想,寧寧明明是你女兒,你自己不主動告訴她,難道馮家會告訴她你是她爸爸?你告訴她了,能有什麼後果呢?本身你就是占理的事兒,怕什麼?”

何天亮由衷地說:“小草,你確實是我的福星,命里的貴人。說實話,你別看我在外面跑買賣,多少還能掙兩個錢,要是沒有你,好多事我還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草跨進院子說:“行了,別肉麻了,吃飯吧。”

寧寧已經寫完作業,守着電視等他們回來吃飯。吃飯的時候,小草對寧寧說:“過幾天阿姨給你轉學去,把你轉到師大附小。你願意不願意?”

寧寧問:“轉學幹啥?”

小草說:“不幹啥,就是因為師大附小比你現在的學校好,上學放學都有車接車送。”

寧寧是小孩子心性,聽說上學放學都有車接車送,就說:“好吧,那就轉唄。”

小草讚許地說:“寧寧你知道阿姨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寧寧搖搖頭。小草說:“你這個孩子聰明,知道好賴。你今後聽阿姨的話,阿姨今後保證讓你順順噹噹地考上名牌大學。”

寧寧突然說:“你讓我聽你的話,可你也不是我媽呀。以後你要是當了我媽,我當然得聽你的話。”

小草臉紅了,說:“什麼以後,我現在不就是你媽嗎?”

寧寧說:“你現在就是我媽,我就把你叫媽吧。”

小草拍了她一巴掌:“小丫頭鬼得很,泡起你阿姨來了。行啊,你願意叫啥就叫啥。”

寧寧說:“我就叫你乾媽吧。”

小草說:“我已經說了,你願意叫啥就叫啥。吃飯,吃飽了洗腳睡覺。看見沒,這床是你爸爸給你新買來的,不洗腳不準上床。”

何天亮聽着她們兩個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心裏暖融融甜滋滋的。他默默地吃飯,一言不發,聽她們倆聊天,就是他最大的享受。如果小草能答應跟他結婚,這應該是一個完美的家庭。他看了小草一眼,小草正給寧寧的碗裏夾肉,對寧寧說:“小孩子應多吃肉。讓小孩多吃菜,純粹是胡說八道。”

何天亮突然醒悟,只要小草不跟他結婚,雖然她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可她就永遠是自由的,眼前這溫馨可人的情景隨時都會變成一場夢。想到這個可能性,他的心抽緊了。

接下來的幾天小草天天忙着跑寧寧的事兒。星期天她領着寧寧到她姥姥家,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然順順噹噹把戶口要了出來,又順順噹噹落到了何天亮名下。寧寧自然由馮寧恢復了她的本來姓名何寧。還戶口本的時候,她卻不去了,讓何天亮去。何天亮問為什麼,小草說:“取戶口本難,我去辦;送戶口本容易,你去辦。你以為我愛到她們家去?”

何天亮只好自己跑一趟,去的時候順便買了些水果和保健品。他想,不管怎麼樣,老人家對他總是有恩的。這次去老太太的情緒平和了許多,問寧寧的情況。何天亮告訴她想把寧寧轉到師大附小去。老太太倒也明白,知道師大附小是好學校,嘆了一口氣說:“寧寧還是有了爹好呀,我們許多事情真是有心無力。那個丫頭說得也有道理,寧寧遲早得回到你身邊去,孩子不能沒有爸爸。”

何天亮從老太太的話里聽出來,似乎馮美榮極少回家,就想問問她的情況,可是想起了那天在大都會娛樂城碰見她的情景,黃粱噩夢也告訴他馮美榮現在又跟白國光在一起,就忍住了沒有提她。見老太太有些失落,就說:“您老人家把寧寧帶這麼大不容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寧寧一輩子也忘不了您。”

老太太嘆息着說:“孩子現在對我有成見了,禮拜天來的時候生分了好多,不像過去待我那麼親了。”說著眼淚就下來了。

何天亮連忙勸慰她:“小孩子還不懂事,我好好給她說,過一陣我再帶她過來看望您。”他最怕人掉眼淚,見老太太又開始哭了,趕緊起身告別。來到外面,他回頭看看那座跟他的過去曾經緊密聯繫的陳舊的大樓,覺得很不是滋味。他也奇怪,為什麼每來這裏一回,他都會感到非常疲勞,就像幹了一天重體力活兒似的渾身無力,腦子也亂鬨哄地發暈。他想,以後再也不能來了。這樣對他,對人家,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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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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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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