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飛機定於早上九點正從海倫尼康機場起飛。這是一架霍克公司的飛機。嘉芙蓮感到奇怪的是飛機上只有她那麼一個乘客。飛行員名叫龐特里斯,他看上去約四十幾歲,是一個快活的希臘人。他將負責一路上照料嘉芙蓮並保證她的安全。
“再過幾分鐘我們就可以飛了。”他過來通知嘉芙蓮。
“謝謝。”
嘉芙蓮看他走進駕駛艙后在副駕駛座旁坐了下來。她的心突然開始狂跳起來。這是拉里開過的那架飛機。諾埃爾·帕琦當時也坐在我的這張位置上嗎?嘉芙蓮此時覺得自己似乎馬上就要暈過去。機艙的四壁開始向她壓了過來,她閉上眼睛后覺得連呼吸也很困難。那一切都已過去,她安慰自己說。德米里斯說得對,那過去的一切都已無法改變。
飛機的引擎開始轟鳴,她睜開了雙眼。飛機正在起飛,它正朝北往倫敦飛去。這種飛行拉里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拉里。想到這名字,她的心跳就會被一種難以說清的矛盾情感所攫住。往事又開始向她襲來,有甜蜜的,也有苦澀的……
※※※
那是1940年的夏季,也就是美國參戰的前一年。她從美國西北大學畢業后就離開了芝加哥來到華盛頓找工作。
一天,她的同屋告訴她:“嗨,我聽說有一個工作你肯定會有興趣。昨天晚會上有個姑娘告訴我說她打算辭掉工作回德克薩斯。她在威廉·弗雷澤手下干,他是國務院公關部的頭兒。我也是昨晚剛聽說的,所以我想如果你去報名應聘那個肥缺的話,你肯定能擊敗其他所有的對手。”
嘉芙蓮趕到那裏時發現,弗雷澤先生的接待室里已經擠滿了一屋子的候選人。我不會有機會的,嘉芙蓮心想。通向裏間的辦公室被打開了,威廉·弗雷澤先生從裏面走了出來。他是一個很有魅力的高個子男人:一頭金色的鬈髮,鬢角處略帶灰白;藍色的眼睛很明亮;強有力的下齶輪廓線給人以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感。
他走到那個接待秘書身旁說:“我需要一本《生活》雜誌,是三、四個星期以前出的那一期。封面上有一幅斯大林的照片。”
“那我設法向雜誌社去訂一本,弗雷澤先生。”
“莎麗,參議員波拉先生正在電話上等着,我得把那份雜誌上的一段文章讀給他聽。我給你兩分鐘時間把雜誌給我找來。”他走進了辦公室並且關上了門。
聚在接待室里的那些申請工作的姑娘們一個個都面面相覷,而後聳聳肩膀。
嘉芙蓮站在那裏飛快地動着腦筋。她隨即轉身擠出了擁擠的接待室,一個女人在旁邊說:“好哇,一個走掉了。”
約三分鐘后,嘉芙蓮手裏拿着一本封面印有斯大林照片的舊《生活》雜誌出現在接待室門口。她走進去把雜誌遞給了那個接待秘書。
五分鐘后,嘉芙蓮已經坐在威廉·弗雷澤的辦公室里了。
“莎麗告訴我你帶來了一本《生活》雜誌。”
“是的,先生。”
“我猜想你不會這麼湊巧副好把那本舊雜誌帶在手提包里吧?”
“是的,先生。”
“那你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把它找來的?”
“我去了理髮室。因為理髮室和牙科醫院這種地方一般都有些舊雜誌扔在那裏讓人消遣。”
“你幹事兒總是那麼機靈嗎?”
“不,先生。”
“我們會發現的。”威廉·弗雷澤說。
她被錄取了。
※※※
嘉芙蓮在弗雷澤這裏幹得很歡。他是一個單男漢,而且很有錢。他在社交場上很活躍,幾乎認識華盛頓的每一個人,《時代》周刊曾稱他為“本年度最合格的單身漢”。
嘉芙蓮同他一起工作了六個月之後,他們就相愛了。
在他的卧室里,嘉芙蓮對他說,“我必須告訴你,我還是處女。”
弗雷澤驚嘆地搖了搖頭。“這簡直有點令人難以相信。我怎麼偏偏就碰上了你這個華盛頓唯一的處女?”
※※※
一天威廉·弗雷澤對嘉芙蓮說,“上面要求我們為陸軍航空兵拍攝一部徵兵動員片,目前這部片子已經在米高梅公司的攝影棚里開拍。我希望我去倫敦的這段時間裏,你去負責處理一下。”
“我?比爾,我甚至連一架勃郎尼照相機都不會擺弄,更何況是一部影片了。”
弗雷澤笑了笑,說:“一般人都這樣,不過你不用擔心。他們有一個導演,名叫艾倫·本傑明。而且軍方還打算僱用一批演員拍片。”
“為什麼?”
“我獵想他們也許覺得士兵們勝任不了他們的角色。”
“這聽上去就像在軍隊且一樣。”
不過嘉芙蓮還是乘飛機去了荷里活。
※※※
攝影棚里擠滿了臨時演員,他們絕大多致都穿着不合身的軍服。
“對不起,”嘉芙蓮向一個走過她身旁的男人打聽。“艾倫·本傑明先生在嗎?”
“那個矮小的下士嗎,”他指了指說:“就在那裏。”
嘉芙蓮轉過身來,朝那個方向望去,只見一個穿着下士軍服、個子瘦小的男人正在朝一個身穿將軍制服的傢伙大喊大叫。
“讓那個製片主任見他媽的鬼去吧。我可受夠了這些笨頭笨腦的‘將軍’,我需要的是軍士。”他絕望地揮動着手說。“人人都要當首領,就是沒人願意當印第安人。”
“請原諒,”嘉芙蓮自我介紹說,“我叫嘉芙蓮·亞歷山大。”
“謝天謝地!”這個矮小的男人說。“你終於來接斑了。我真不知道我在這裏到底在幹什麼。我原來在迪爾伯恩的一家傢具雜誌社的編輯部有一份年薪3500美元的工作。可他們卻叫我當了信號兵,然後又被派來寫什麼教練片劇本。我從來就沒幹過這種製片或者導演的活兒。好了,這裏都給你了。”他轉身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嘉芙蓮獃獃地站在那裏。
一個頭髮灰白、身材銷瘦的男人朝她走來。他穿着一件汗衫,臉上帶着一種好奇的微笑。“需要幫忙嗎?”
“我現在需要奇迹,”嘉芙蓮說,“雖然我被派來主管這件事兒,可我確實不知道我該做些什麼。”
他朝她笑笑。“歡迎你來好來塢,我叫湯姆·歐林,助理導演。”
“你認為你能擔任導演嗎?”
她看見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能試試。我曾經同威利·懷勒合作拍過6部片子。這裏的情況其實並不像看上去那麼糟。唯一糟糕的只是缺乏組織而已。但劇本是現成的,場景也已安排妥當。”
嘉芙蓮朝四周看了看說:“他們穿的這些軍服糟透了,我們得想點辦法看看是否能改進一下。”
歐·布林讚許地點點頭,“你說得對。”
他們炳朗那群臨時演員走去。這裏人聲鼎沸,幾乎使人感到震耳欲聾。
“請安靜一下,小夥子們,”歐·布林對他們喊道。“這是亞歷山大小姐。這部片子將由她負責。”
嘉芙蓮對他們大聲說道:“請你們按隊伍排好以便我能清楚地看見你們。”
歐·布林把他們排成了一列彎彎棚扔的長隊。就在這時,嘉芙蓮聽到不遠處傳來哈哈的笑聲和談話聲,這使她感到有些冒火,靠牆角有一個男人正站在那裏若無其事地同他身旁的幾個姑娘聊着天,她們被他逗得發出一陣又一昨的鬨笑。嘉芙蓮被激怒了。
“請問你是否可以站到隊列里去?”
他懶洋洋地轉過身子,傲慢地問道:“你是在對我說話嗎?”
“是的。我們該開始工作了。”
這人長得極為英俊。他頭髮烏黑,身材修長而結實,一對黑亮的眼睛閃新火熱統的光芒。軍服穿在他身上顯得很精神。他佩戴上尉肩章,一條色彩斑斕的軍功綬帶從肩上穿胸而過。凱冠琳看了轟說:“這些勳章、綬帶……?”
“它們夠氣派的,是嗎?頭兒。”他口氣裏帶有一種漫不經心的挑逗。
“請把它們摘下來。”
“為什麼?我還指望它們能給這部影片增色呢。”
“有一點你也許給忘了。英國現在並沒處於戰爭狀態。除非你是在狂歡節上贏得這些勳章的。”
“你說得對,”他很謙虛地接受了她的意見。“我確實沒想到這點。我摘掉一些。”
“應該全部摘掉。”嘉芙蓮強硬地命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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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拍片結束后,嘉芙蓮在製片廠食堂吃午飯。他來到她的餐桌旁。“我想知道今天上午我表現得怎麼樣,夠格嗎?”
嘉芙蓮對他這種態度很感冒。“你既然這麼喜歡穿着軍服在姑娘的面前耀武揚威,那你幹嗎不考慮乾脆應徵入伍?”
他稍稍一怔。“那麼你猜呢?我想這連吃奶的孩子都能猜到。”
嘉芙蓮早就按按不住了。“我看你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一猜。”
“為什麼?”
“要是你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那我就更沒有必要費口舌了。”
“你幹嗎不試試?今天晚飯,在你家裏。你做飯怎麼樣?”
“你以後不必再來這裏了,”凱露琳冷冷地說,“我會讓歐·布林付你上午的工資的。你叫什麼名字?”
“道格拉斯,拉里·道格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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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傲慢的傢伙弄得嘉芙蓮心裏很不舒服,她決心把這傢伙從腦子裏徹底忘掉。可不知什麼原因,她發覺自己要忘掉他倒還真有點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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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蓮回到華盛頓后,威廉·弗雷澤深情地告訴她說,“我真想你,幾乎老是要想你。你愛我嗎?”
“我非常愛你,比爾。”
“我也愛你。我們幹嗎不在今天晚上出去慶祝一下?”
她的直覺告訴她,他今晚會向她提出求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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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去了非公開的傑佛遜俱樂部。當晚飯吃到一半時,拉里·道格拉斯走了進來。他仍然穿着那套陸軍航空兵制服,並且掛着所有的勳章。只見他徑直走到餐桌旁向弗雷澤,而不是向她,熟悉地打了個招呼。嘉芙蓮真有點憎了。
比爾·弗雷澤站起身來介紹說,“凱西,這是勞倫斯·道格拉斯上尉。拉里,這是亞歷山大小姐,名叫嘉芙蓮。拉里一直駐英國同皇家空軍一起合作飛行。他是那裏的美國飛行中隊長。後來他上司非要讓他去指揮弗吉尼亞的一個空軍基地,在那裏他主要是為空軍搞戰前培訓。”
她的腦海里就像一部影片在一幕席地重慶。她記得自己曾命令過他摘下這些勳章,而他又是那麼高高興興地服從了她的命令。她當時是多麼地自以為是,多麼地看不起他……她曾把他看作一個懦夫!想到這裏,她恨不得朝桌底下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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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嘉芙蓮在辦公室接到了拉里的電話,可當她聽到是他的聲音后馬上就掛掉了電話。下班后,當她走出辦公樓時發現他正在外面等着地。他這次沒有佩戴任何勳章以及授帶之類的東西,而且肩膀上換了塊少尉銜的肩章。
他微笑着朝燭走來,說:“這樣是否好些?”
嘉芙蓮看着他。“如果按規定,你是否帶錯了肩章?”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些該由你說了算。”
她同他對視着,然而她意識到自己已輸定了,因為他身上有種難以抗拒的魅力。
“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些什麼呢?”
“所有一切。我需要你。”
她去了他的公寓,並在那裏同他作了愛。那是嘉芙蓮連做夢都沒有體驗過的一種極度的快樂。那種奇妙無比的身心撞擊使她感到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一起顫動——直至最終爆發成一種近乎癲狂的白熱化狀態。它們一次又一次地高潮迭起,失而復得。嘉芙蓮筋疲力盡地躺着,全身就好像散了架似的。她緊緊地擁抱着他,渴望着他就永遠這樣留在她身邊,永遠沉浸在這種甜蜜的感受里。
5個小時后,他們在馬利蘭州結為了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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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嘉芙蓮正飛往倫敦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她坐在位置上思考着:我們曾經是如此地幸福。這所有的一切問題到底出在什麼地方?那些浪漫影片中的愛情歌曲使我們相信了世界上真有那種白頭偕老的情侶以及盔甲永遠閃爽的忠誠騎士,還有什麼永不凋謝的愛情。我們當初竟然相信詹姆斯·斯圖爾特同唐娜·里德真的過着一種“美好的生活”;克拉克·蓋博真會因為那“一夜風流”而同克勞蒂特·考爾伯特相守到老,當弗雷德里克·馬奇為了尋求“生活里最美好的時光”而重新回到默爾娜·洛耶身邊時,我們曾流下了激動的眼淚,我們也曾經天真地相信瓊·芳登在“蝴蝶夢”中肯定從勞倫斯·奧利弗的懷抱中找到了真正的幸福。但所有這些僅僅是騙人的鬼話而已,純粹的謊話。還有那些動聽的愛情砍曲:“我將愛你,直到永遠。”真不懂男人到底是怎麼計算時間的。就用定時炸彈上的計時器嗎、還問什麼“大海有多深?”那個歐文·柏林不知是怎麼想的?一英尺?還是兩英尺?或者……去他的“天長地久”吧,他們在現實中只會說:我要走了,我想離婚。又唱什麼“某個美妙的夜晚”,可他卻對我說:我們去珠瑪卡山頂……還有什麼“你和美麗的夜色、動聽的音樂”等等之類的,而我卻又再次被他欺騙:這裏的旅館工作人員告訴我說附近有很多山洞……男人們總是唱着“我愛你,發自內心”,可是在那個可怕的深夜,沒人會發現……乾脆趁她現在睡着的時候……所有這些也許就是男人們整天在唱的“你就是我的愛”吧。我們曾經喜歡聽這些歌曲,看這些電影,以為生活當中真有這麼回事。我當初如此痴情地信任我的丈夫,我還會再一次像以前那樣去信任另一個人嗎?我到底幹了什麼以致於他非要殺死我不可呢?
“亞歷山大小姐……”
嘉芙蓮驀地抬起了頭,她急忙定了定神,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
那個飛行員已經站在她面前。“我們已經着陸了。歡迎你到倫敦。”
※※※
一輛轎車已在機場等侯着她。司機對她說:“讓我來安排您的行李,亞歷山大小姐。我的名字叫阿爾弗雷德。您打算直接去你的公寓嗎?”
“我的公寓?”
“是的,而且很不錯。”
嘉芙蓮靠在舒適的小車沙發里。想起來真有點不可思議,康斯坦丁·德米里斯竟專門為她包了一架私人專機直飛倫敦並且還給她在這裏安排了舒適的公寓。他或許是世界上最慷慨的人,要麼就是……她簡直想不出另一種可能。不,他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慷慨的人。我得找個適當的機會來表達一下我的感激之情。
※※※
她的公寓就坐落在離艾登廣場不遠的伊利莎白街。這套公寓相當家華。通過高深的門廳,是佈置精美、配有枝形水晶吊燈的客廳。書房的四壁鑲看護牆板。廚房裏儲存着現成的食物。除了三間高雅舒適的卧室外,還有幾個專供傭人起居的小房間。
一個身穿黑外套的中年婦女在門口迎接着她。“下午好,亞歷山大小姐。我叫安娜,這裏的管家。”
當然,我該有管家。嘉芙蓮開始把這些都當作想當然的。“你好。”
司機把嘉芙蓮的手提箱拎進了她的卧室。“我的車隨時能所候您的吩咐,”他告訴嘉芙蓮說,“當您要去辦公室時,只要通知一聲安娜,我就會馬上來接您。”
這輛車自然該聽候我的調遣。“謝謝。”
安娜走上來說,“讓我來幫你打開行李。如果有什麼東西需要拿出來的話,請告訴我一下。”
“我想不出有什麼東西。”
的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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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蓮在安那為她整理行李財貿到各個唐聞轉悠了一圈。當她走進卧室看到德米里斯為她在倫敦購置的新衣服時,感到十分驚嘆:這一切真儡是在做夢。拋總有一種感覺,似乎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四十八小時以前,擒還在修道院的花園裏澆着玫瑰花,可現在一下子過起了像女公爵殷的生活。邊藏想着媳歷面救的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工作。我會努力乾的。我決不論讓斂失望。他對我真是愚直如山。她突然感到一陣倦意,於是就躺倒在柔軟舒適的床上。我只需稍稍躺一全兒,她對自己說,然後閉上了眼睛。
她氣喘吁吁地大聲喊着救命。拉里正朝她游來,然後抓住她拚命地往水裏按,然後是陰森可怖的岩洞,成群的蝙蝠正朝她迎面撲來。它們撕扯着她的頭髮,冰冷粘濕的翅膀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臉。嘉芙蓮從床上驚跳了起來,渾身不停地打顫。
她深深地嘆了口氣,逐漸定下神來。我真受夠了,她想。都過去了。那都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了。沒人再僥傷害你了,任何人都不能了。
卧室外,管家安娜一直在留神聽着房內的喊叫聲。等到裏面靜下來后,她才下樓走進客廳拿起了電話。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接到了她的報告。
※※※
證券街217號,距離皮卡迪利廣場不遠。這裏原是政府大廈所在地,幾年前才被改建成辦公大樓。希臘貿易公司就設在裏面。這幢建築物是一位大師的傑作,外觀極為優雅、壯觀。
嘉芙蓮到達時,看見公司的職員們已經在等侯着她的到來。大約有十來個人在門口等着向她表示歡迎。
“歡迎您,亞歷山大小姐。我是伊芙琳·凱。這是卡爾……塔克爾……馬修……詹妮……”
這一連中的名字和陌生面孔幾乎把嘉芙蓮給搞糊塗了。
“你們好。”
“你的辦公室已經收拾好了。”
“謝謝。”
會客室看上去很別緻,一張低靠背的長沙發,兩側是英國式的切賓代爾扶手椅。牆壁上垂掛着藝木掛毯,長長的走廊上鋪着地毯。他們路過一間會議室。裏面放有一張烏黑閃亮的大會議桌,沿桌子故着一團皮靠椅。會議室的四壁飾有厚實的松木鑲板。
嘉芙蓮被頓到了她的辦公室。這裏的桌椅雖不是新的,但它們給人一種舒適感。
“這裏全是你的了。”
“真漂亮。”她自言自語地說。
她看到辦公桌上放着一束鮮花。
“那是德米里斯先生送給你的。”
他想得真周到。
伊芙琳·凱,身材略顯矮胖、接近中年,但長相討人喜歡而且舉止也很得體。
“你得過些日子才會適應這裏的環境。不過我們的工作業務並不複雜。這裏是德米里斯王國的神經中樞之一。我們主要負責協調來自世界各分文機構的業務報告,然後再把這些情報發往雅典總部。我是這裏的辦公室主任,你將為我當助手。”
“哦。”我原來是辦公室主任助理。嘉芙蓮對於自己在這裏到底該干點什麼心裏還沒一點譜。她就像不由自主地被人扔進了一個夢幻世界:私人的包機,豪華型的小轎車,配有僕人的高級公寓……
“威姆·范丁是我們這裏的數學天才。他能處理來自世界各地的所有的數據情報,然後將它們匯總在一起輸入財務總進度表。他的計算速度要比計算機快得多。我帶你去見見他吧。”
她倆沿着走廊走到盡頭。伊芙琳直接推開了門。
“威姆,威姆!這是我新來的助手。”
嘉芙蓮走進去后一直獃獃地站在那裏。威姆·范丁大約30掛零,他看上去很單薄,嘴巴和下齶部分顯得有些鬆弛,而且表情獃滯。他正望着窗外發愣。
“威姆,威姆!這是嘉芙蓮·亞歷山大。”
他轉過身來。“嘉芙蓮一世的真名叫瑪洛·斯考隆卡,她生於1684年,被俄國人捕獲時是一名女僕,後來她同彼得一世結婚並在1725~1727年間成為俄國女皇;嘉芙蓮大帝是德國親王的女兒,她生於1729年並在2762年嫁給彼得三世,同年她謀害了丈夫后篡奪了皇位,波蘭從此分裂成三部分並同土耳其爆發了兩次戰爭……”他就像一座資料庫,在滔滔不絕地獨白着。
嘉芙蓮聽得目瞪口呆。“這,……這太有意思了。”她應付着說。
威姆·范丁就像沒聽見一樣。
伊芙琳在一旁解釋說:“威姆見到陌生人很害羞。”
怕羞?嘉芙蓮內心琢磨着。這人的腦袋簡直不可思議。他真是一個天才嗎?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工作呢?
※※※
雅典。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正在亞修吉郎達街的辦公室里聽着阿爾弗雷德從倫敦打來的長途。
“我開車把亞歷山大小姐直接從機場送到了她的住所,德米里斯先生。我遵照您的吩咐問她是否想到別的什麼地方轉一轉,可她說‘不’。”
“她沒同外界任何人聯繫嗎?”
“沒有。先生,除非她在自己的公寓裏通過電話聯絡。”
康斯坦丁·德米里斯對此並不擔心。因為管家安娜會隨時向他報告。他擱下電話,感到很滿意。她目前對他還沒有威脅,而且她的一舉一動都將在他的監視之中。她在這個世界上是孤立無援的。除了她的恩人,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沒有任何人會向她伸出援助之手,我必須儘快安排去一趟倫敦,德米里斯興高采烈地想着。必須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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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蓮對自己的工作很感興趣。她每天接收、處理着德米里斯王國從世界各地發往這裏的商情和文件:有美國印第安納鋼鐵廠的發貨提單,意大利汽車製造廠的財務決算報表。澳大利亞報業托拉斯的商業發票以及金礦、保險公司的各種商情報告。嘉芙蓮對它們一一核查后就直接交威姆·范丁統一歸口核算。威姆只需瞟一眼就能把那些數據輸入他那個計算機般的腦袋。一眨眼的工夫,公司在這些生意上的利潤或損耗百分比即刻就出來了。
嘉芙蓮很喜歡她在這裏所認識的工作夥伴,並對這座古老而又富麗堂皇的建築物總是肅然起敬。
有一次她對伊英琳·凱提起這座建築物時,咸姆在旁邊向她介紹說,“這座大樓原是英國海關大樓,是克里斯托弗·雷恩爵土在1721年設計建造的。倫敦發生大火后,雷恩爵士又重新設計了五十座教堂,其中聖·保羅大教堂、聖·米迦勒、聖·布萊德等大教堂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他還設計建造了皇家股票交易大樓和白金漢宮。他死於1723年,葬於聖·保羅大教堂。這幢建築物在1907年被改成辦公大樓。二次大戰納粹空襲時,政府曾把這座大樓宣佈為官方專用的防空掩蔽部。”
當時的防空掩蔽部就設在樓內一個很大的防炸室里。室內有一扇厚重的鐵門能通往地下室。嘉芙蓮環顧着這個經過特別加固的房間,她能想像出當時那些勇敢的英國男女老少是如何在這個掩蔽部里躲避納粹空軍的狂轟濫炸的。
地下室很大,同整座建築物的佔地面積相同。大樓的供暖鍋爐就設在這裏。這是一個裝滿各種電子儀錶和通訊設備的龐然大物。可它老要出故障,嘉芙蓮曾帶着檢修工人來這裏看過好幾次。可每次他們總是馬馬虎虎地敲打幾下,然後應付她幾句就走掉了。
“這東西很危險,”嘉芙蓮說,“它會爆炸嗎?”
“上帝保佑你,小姐,當然不會。看見這個安全閥了嗎?如果爐溫過高,這個安全閥門就會自動釋放掉多餘的蒸氣。放心好了,不會出事兒的。”
※※※
工作之餘,嘉芙蓮的業餘生活都是在倫敦度過的。倫敦……每天都有各種豐富精採的劇目、芭蕾和音樂會上演,有哈查德、富耶爾那種讓人流連忘返的古老的書店,還有博物館、小古玩店和風味各異的飯店。嘉芙蓮常去塞西爾商場欣賞那裏的版畫,還喜歡沿着哈羅茲街、富特納街、梅森街以及馬克斯街或者斯賓塞大道一家一家地逛逛商店。星期天,她一般總要去品嘗薩伏伊大劇院的午茶。
可是嘉芙蓮在這段日子裏還是無法擺脫拉里的影子,這裏有許多東西都會使她想起這個男人:一種聲音……一句話……一瓶科隆香水……或者一首歌。不,過去的往事已經一去不復返。將來才是重要的。她正一天比一天地變得更加堅強起來。
※※※
嘉芙蓮同伊芙琳,現成了好朋友。有時她們結伴一起外出。一個禮拜天,她們倆去泰晤士河堤看一個露天畫展。那次有許多畫家參加了展出。有的是初出茅廬的,也有一輩子都不得意的老畫家。不過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些無法在畫廊里展出自己作品的失敗者。這些面絕大多數都很糟糕。出於同情,嘉芙蓮買下了一幅作品。
“你打算把它掛在什麼地方?”伊芙琳好奇地問她。
“鍋爐房。”嘉芙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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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她們漫步倫敦街頭時,經常能看到一些街頭藝術家們用彩筆在行人路的路面上作畫。有些畫得還真不錯,所以時常能夠招攬一些行人圍觀並扔給他們一些硬幣。一次,嘉芙蓮吃完午飯後在回公司的路上看見一個老人正在地上作一幅風景畫,她停了下來一直看着他畫完為止。可這時偏偏下起了雨,老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被雨水沖刷得一乾二淨。這很像我過去的生活,嘉芙蓮感嘆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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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打算帶嘉芙蓮去牧羊人市場溜一圈。“那地方挺有趣的。”伊芙琳向她保證說。
這地方確實夠熱鬧的。這裏有一家叫迪迪·多爾斯的飯店,據說已有三百年的歷史。另外,雜誌亭、商場、美容室、麵包房及古玩店之類的真是應有盡有。周圍的住宅都是二、三層那麼高的樓房。
信箱上的住家姓名牌也很奇特。有一個牌子上寫着:“海倫”,下面又寫着“教授法語課”的字樣;而另一個叫“羅西”的住家,下面卻寫着“教授希臘語”。
“這裏是文教區嗎?”嘉芙蓮問伊芙琳。
伊芙琳笑了起來,說:“某種意義上說,我想也許是吧。只是這些姑娘所開的課程不能在學校里公開教授罷了。”
嘉芙蓮聽后“騰”地一下漲紅了臉。伊芙琳更是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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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芙蓮在大部分時間裏都是一個人,因此她總是把日程安排得滿滿的,以便能減少一點孤獨感。她每天都全身心地投入新的生活,似乎要把過去所流逝的大好光陰撿回來似的。她不願去想有關過去或將來的事情。有了空餘時間,她就去參觀溫莎城堡,還去遊覽了坎特伯雷金碧輝煌的大教堂以及漢普頓的古建築。倫敦郊外的小旅館古雅而又富有情趣,嘉芙蓮時常獨自一人去那裏度過自己的周末。在寧靜的鄉間小路上悠閑自得地散散步也是一種享受。
我仍然活着,她想。沒人天生就是幸福的。每個人都必須通過自己來創造幸福。我是一個死裏逃生者,我還年輕,而且很健康,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在等待着我去獲取。
禮拜一,她又投身於自己的工作,重新回到伊芙琳、威姆·范丁和那些姑娘們當中。
威姆·范丁簡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物。
嘉芙蓮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怪人。公司有20名僱員的工資需要核算,但是威姆·范丁從來就不需要那些計算器之類的玩意兒,因為他能把每個職員的工資額、保險號碼以及各項該扣除的費用都記得一清二楚。儘管這些數據都有現成的財務帳目可查,可他把公司的所有財務記錄都輸入了他的儲存記憶。他對公司每個部門的資金流動都了如指掌,並能隨時將它們同上一個月、甚至五年前他剛進公司時的月度流轉情況逐一進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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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威姆·范丁來說,只要看過的、聽過的或者談到過的東西,就絕對忘不了。他的知識面廣博得驚人,以致有關任何事物的一個哪怕最簡單的問題只要一進入他的腦子,就立即會觸發一連串的數據和信息。不過,他幾乎從不同任何人進行交往。
嘉芙蓮曾經同伊芙琳談起過這點。“我覺得威姆太讓人費解了。”
“他是一個怪人,”伊芙琳告訴她說。“他就這副樣子,你不接受也得接受。這傢伙難一感興趣的就是那些數字。至於人,他毫無興趣。”
“難道他就沒有任何朋友?”
“一個也沒有。”
“他從不約會嗎?我指的是和姑娘們。”
“從來不。”
嘉芙蓮發現威姆·范丁似乎同這個世界是完全隔絕的並且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覺得自己同他有一種同病相拎的共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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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姆·范丁淵博的知識面常常使嘉芙蓮驚嘆不已。一天早上,她感到耳痛。
威姆態度生硬地對她說,“這種天氣對你這病沒什麼好處,你最好去看耳科醫師。”
“謝謝,威姆。我……”
“耳朵的器官有耳廓、聽道、鼓膜,以及一些小骨片——錘骨、砧骨和鎔鐙骨,還有鼓室、半圓管、卵形窗、耳咽管、聽覺神經和耳蝸管。”說完后他便走開了。
還有一天中午,嘉芙蓮和伊芙琳帶威姆去一家叫蘭姆·海德的小酒店吃中飯。一些顧客正在裏屋玩投鏢遊戲。
“你喜歡運動嗎,威姆?”嘉芙蓮問他。“你去看過棒球比賽嗎?”
“棒球,”威姆接著說,“一個棒球的周長為九點二五英寸。它的核心是一個橡膠錐體,中間用棉紗纏繞,外殼用白色皮革包裹。球棒一般是用槿木製成,直徑不能大於三點七五英寸,長度不得超過四十二英寸。”
他對運動器具的尺碼竟了解得如此細緻,可是他能感受到玩起來的樂趣嗎?
“你搞過什麼運動嗎?比如籃球?”嘉芙蓮問道。
“籃球比賽可在地板或者水泥場地上進行。皮革的球面周長為三十一英寸。內層的橡膠球膽可以充入三十一磅的氣壓。它重達二十至二十二盎司。籃球是詹姆斯·納斯米斯在1891年發明的。”
嘉芙蓮得到的竟是這麼一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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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威姆會在公共場合大出洋相。有一個星期天,嘉芙蓮同伊英琳、威姆三人一起去參觀泰晤士河邊的蘇格蘭古代斷頭台。他們中午走進了一家叫康普利特·安格勒的小酒館吃飯。
一個侍者走過來向他們介紹說:“今天我們正好有新鮮的蛤肉。”
嘉芙蓮轉向威姆問道:“你喜歡嗎?”
威姆隨即脫口而出,“蛤類有長蛤和圓蛤之分。有北美的圓蛤,也有細長的蚌。另外還有淺水蛤、單貝蛤以及血蚶等品種。”
侍者看了他好一陣子,然後問道:“您來點兒嗎,先生?”
“我不喜歡那東西。”他生硬地拒絕說。
嘉芙蓮一直覺得她周圍的同事們都很可愛,唯獨威奶在她看來是一個很特殊的人物。他那個卓越的腦按已經遠遠地超出了她的理解力,但同時他又是如此地離群、孤僻。
一天,她問伊芙琳:“難道威姆就不可能過一種正常生活嗎?他幹嗎不戀愛結婚呢?”
伊芙琳打了個哈欠。“你沒明白,他這個人從來就沒感情。任何人都不會愛上他的。”
但是嘉芙蓮並不相信。她曾經有那麼一兩次從他的眼神里捕捉到某種感情的火花——有時表現出一種興趣,有時流露出一種好感或者某種樂趣。她想幫助他走出那個自我封閉的怪圈。這會是一種幻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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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她們辦公室收到了在薩伏伊舉行的募捐舞會的舞票。
嘉芙蓮走進了威姆的辦公室。“威姆,你願意去跳舞嗎?”
他看了她一會,說:“狐步舞採用4/4節拍並以一個半小節為一個節奏單位。男士以左腳起步,每次朝前進兩步,女士則以右腳起步,每次朝後退兩步。兩個慢步以後,跟上一個快步,並同慢步保持直角。行屈膝禮時,男步仍以左腳向前起步——慢步——然後右腳跟進——也是慢步;然後再以左腳起步移向左側——快步——最後跟進右腳並同左腳並齊——快步。”
嘉芙蓮站在那裏不知對他說什麼好。他知道所有的事,但他並不懂得其中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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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很晚了,康斯坦丁·德米里斯打來了電話,嘉芙蓮正想上床睡覺。
“我希望自己沒打擾你,我是科斯特。”
“不,當然沒有。”她聽到他的聲音感到非常高興。她一直想同他聊聊,以便能從他那裏得到一些忠告。他畢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了解她的過去的人,因此她幾乎把他當作一個老朋友。
“這些天裏我總在想着你的事兒,嘉芙蓮。我擔心你在倫敦會感到孤獨,因為你在那裏畢竟連一個熟人都沒有。”
“有時我確實感到有點孤獨,”她向他承認。“不過我正設法克服它。我一直記着你說的話,忘掉昨天,面向明天。”
“那就對了,說到明天,我正好要來倫敦。我想在到達之後請你一起吃飯。”
“我非常願意。”嘉芙蓮熱情地說。她始終都在期望能有個機會向他當面表白自己對他的感激之情。
德米里斯掛上電話后得意地笑了。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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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茲大飯店。這裏的室內裝潢和烹飪都是一流的。可是嘉芙蓮由於過於興奮,除了坐在她對面的這個男人,她根本無暇顧得上去欣賞周圍的一切。此刻她覺得有那麼多的話要對他說。
“你手下的職員很可愛,”嘉芙蓮說。“威姆真了不起。我從沒見過有任何人能……”
可是德米里斯並沒在聽她的話。他正在仔細地欣賞着她,內心不斷地讚歎着她的美麗和純樸。可我一定得沉住氣慢慢地來,德米里斯暗自下着決心。不能冒失。我要慢慢地玩弄我的獵物,細細地品味那種勝利的愉悅。這將是對你和你情人的報復,諾埃爾。
“這次你在倫敦能多呆些天嗎?”
“只能呆一、兩天。我還有些事兒在等着我去處理。”這倒是真的,不過他明白那些事兒完全可以掛個電話就能了事。他這次來倫敦的主要目的是要向嘉芙蓮搞一次感情攻勢。他要使她更靠近些,直至在感情上依賴於他。他向她靠了過去。“嘉芙蓮,不知我是否同你談起過我在沙特阿拉伯油田工作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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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德米里斯又請嘉芙蓮一起外出吃飯。
“伊英琳告訴我你在公司里幹得很出色,我打算給你提級。”
“你對我已經這麼慷慨了,”嘉芙蓮推辭說,“我……”
德米里斯盯着她的眼睛說:“你還不知道我有多麼慷慨。”
嘉芙蓮有些窘迫。他僅僅是好心腸而巳,她告訴自己。我可不能因此而想入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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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德米里斯準備離開倫敦。“你願意送我去機場嗎,嘉芙蓮?”
“好的。”
她發現他很迷人,甚至可以說是有一種令人難以抵擋的魅力。他的談吐機智而又幽默,他的殷勤使她內心感到甜滋滋的。
機場上,德米里斯輕輕地吻了她的臉頰。“我很高興我們能有機會呆在一起,嘉芙蓮。”
“我也是。謝謝你,科斯特。”
她站在機場上目送着他的飛機開始從跑道上起飛、升空。他很特別,她想。我肯定會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