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化解政績標杆工程的危機-2

第三章 化解政績標杆工程的危機-2

2

普天成的判斷沒有錯,路波的確是在生他的氣。

路波去北京,一半是為自己的仕途奔波,沒有哪個人會安於現狀,在官場,安於現狀就是退步,就是主動放棄機會。官場最大的特色就是不停地跑,不停地動,動才有機會,動才有可能。眼下海東班子雖然極其穩定,路波跟宋瀚林也沒鬧出不和諧的聲音,馬超然表現也相當安靜,但這並不表明,海東班子就牢固可靠,不具備變的可能。可能是創造的,未來是籌劃的,要在不變中尋找變的動因,要在不變中為將來的變打好基礎。當然,就算海東變不了,路波也要尋找別的機會,從海東跳出去,跳到別的省擔任事實上的一把手,也不是沒有可能。總體說來,路波的努力是有效果的,他在這一半上給自己打滿分。另一半是為了海東幾個大項目,其中就有明年開工建設的兩條高速公路。作為一省之長,心裏必須裝着項目,有人說,這長那長,說穿了就是項目之長。這話有一定道理。如果說黨委的主要工作是管好思想管好人,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在"增長"兩個字上下工夫,要讓GDP上去,要讓政績上去。眼下增長最有效的方式還在項目,在投資,在不斷地擴大內需,拉動各項建設,尤其基礎設施建設。路波懷着滿腔熱情到交通部,原想跟部里再告點艱難,把幾個該敲定還未徹底敲定的過境項目敲定下來,哪知反讓部領導上了一課。

這課就是普天成提出的那個方案,部領導表現出很大興趣。

他到底要幹什麼啊。在北京的時候,路波就發出這樣的感嘆。已經把駱谷城排擠了,廳長換成了普的人,普天成怎麼還不甘心,怎麼還要折騰?宋瀚林可以擠兌他,難道普天成也要擠兌他?

路波不能對此毫無反應,該給普天成臉色的時候,不妨也適當給一下。但路波絕不想跟普天成對立起來,那樣不明智。省長跟常務副省長說穿了是戰略合作夥伴關係,這裏面肯定有鬥爭,但更多的卻是合作,是讓步或者妥協,就跟他和宋瀚林之間一樣。一切事物行進的過程都是在讓步或妥協中迂迴前行的過程,針鋒相對只能導致分崩離析。政治講究藝術,打個嘴巴喂塊糖是最最實用的藝術,用腳暗踢用手明拉是官場上最常見的合作方式。於是這一天,路波將普天成叫去,先是圍繞目前海東經濟建設若干問題討論了一陣,討論的目的並不是真想拿出什麼方案來,方案倒是其次,關鍵是緩和氣氛,將氣氛拉到他需要的那個溫度。普天成表現得很配合,沒費多大力,氣氛就融洽了,十分融洽,看上去政府一、二把手一點裂隙也沒,都在殫精竭慮鞠躬盡瘁為海東勞神勞心。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路波起身,在屋子裏來回走了一陣,像在思考一個重大問題,又像是在運籌什麼。走着走着,路波忽然停下,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事,道:"對了天成,有件事差點忘了。最近我怎麼聽說吉東那邊有點亂,特別是龜山,相信你也聽到了吧?"

普天成不能迴避,一迴避反而顯得自己不真誠。他點頭道:"聽說了一些,還是老問題,下面的人不得力,有矛盾不及時解決,非要等激化了。"

"是啊,遇事推諉扯皮,矛盾上繳,不以身作則,這些頑症到現在也解決不了。"路波順着普天成的話又發了一陣牢騷。忽然像是來了興趣:"要不你辛苦一趟,龜山雖然小,但矛盾擱那裏不解決也不行,再者弄出上訪的事來咱們臉上都不好看。龜山是你的根據地,群眾基礎深厚,那裏的老百姓對你有感情,你去了,對下面同志也是個促進。"

"我……"普天成非常意外地站起身,路波這話顯然超過了他的想像,宋瀚林讓他去龜山,路波也讓他去龜山,他們兩人怎麼會想到一塊?

路波倒是不驚不怪,他把目光避開,沒跟普天成對視,也沒在這事上多說,而是話頭一轉,突然問:"若瑄最近情緒怎麼樣,前陣子她找過我,談過些想法,真是不好意思,讓她虛度了這麼長日子。"

普天成又是一怔,知道這是路波的策略,但仍然抵擋不住地說:"讓省長費心了,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怎麼能說麻煩呢,她本來就是無辜的,應該儘快回到崗位上,上次我還跟書記談過一個想法,等書記回來,我再替她喊喊冤。"

路波這樣一說,普天成就一點退路也沒了,官場上最怕的就是交換,人家把繡球拋過來,你不能不接。接了,就得有所回報。

路波抓起電話,打給於川慶,不大工夫,於川慶進來了。路波說:"川慶你準備一下,陪天成省長下去一趟,具體時間我想就明天吧,拖久了影響其他工作。"然後轉向普天成,"這麼安排不急吧?"

普天成連考慮的機會都沒了,更別說拒絕,只能道:"按省長說的辦。"

往龜山去的路上,普天成就想,是什麼讓路波低下姿態來讓他去龜山?還有,路波為什麼要讓於川慶陪着他,副省長下基層,陪同的應該是自己的專職副秘書長,路波刻意點名讓於川慶陪着,有文章啊。

車子駛在奔往龜山的路上,普天成的心,卻讓很多細微的東西攪亂了。

剛進吉東地界,普天成就看見密密麻麻的車子停在界碑那邊,心想定是吉東四大班子恭迎了,心裏不由得就動了怒。這個楊馥嘉,玩形式玩上了癮!坐在前排的秘書聞捷回身輕問:"省長,要停車嗎?"普天成戧道:"往前開,停下做什麼?!"聞捷討了沒趣,跟司機對望一眼,車子稍一減速,緊跟着就像箭一般沖了出去。透過車窗,普天成看見走在前面的於川慶已經下車,在跟楊馥嘉親切握手。普天成的車子不留情面地掠過,讓後面一片驚慌。普天成能想像出楊馥嘉此刻臉色變成了什麼,但在心裏還是對這個女人搖了搖頭。忽然間,他又想起宋瀚林給他的那張名單。那是一張即將調整的幹部列表,普天成雖不明白宋瀚林為什麼又要調整幹部,但對名單上幾個人,還是頗有想法。奇怪的是名單上居然沒有楊馥嘉,也就是說,宋瀚林還想讓她繼續在吉東幹下去。普天成卻忍不住有了一個想法,要設法建言,讓楊馥嘉離開吉東!

不能讓她再這麼誇張下去,這人的浮誇遠在喬若瑄之上,喬若瑄至少還有一種精神,敢碰硬的精神,楊馥嘉沒,楊馥嘉太知道怎麼討好上級了。想到這,普天成忽然對妻子喬若瑄仕途上的不如意生出同情,甚至多了一份內疚。

是啊,他從沒在仕途上為她說過話,喬若瑄政治上所有成就,都是她自己打拚的結果。

在後面車子戰戰兢兢的追趕中,普天成率先進入龜山縣,沒想到的是,龜山界碑前也排了長隊,縣裏領導正翹首相望呢。普天成哭笑不得,上行下效,很多風氣就是這麼形成的。他沖司機嘆了一聲,說停下吧。

等下了車,龜山縣委新上任的書記楊明高和縣長岳正基帶眾人迎過來,普天成看到了上次去海東向他反映情況的縣長秘書小高,小夥子正拿着相機,抓拍鏡頭呢。普天成跟縣裏四大班子領導一一握過手,書記楊明高將一大個子男人介紹給他,說是礦業集團老總秦大沖。秦大沖的大名普天成早已不陌生,兩人見面這還是第一次。秦大沖顯得很低調,謙卑地躬着身子,連着問了幾聲首長好。普天成不露聲色地看着路波這個大舅子,末了淡淡說了聲,是大沖啊。

這時候楊馥嘉他們趕來了,車子還未停穩,楊馥嘉就跳下來,氣喘吁吁奔到普天成面前,紅着臉道:"我來晚了,請省長批評。"普天成沒給楊馥嘉好臉色,也沒接她的話,目光徐徐掃過眾人,看楊馥嘉到底帶了哪些人。發現吉東政法委書記林國鋒也在人群中,臉上表情多少緩和了些。林國鋒是龜山前任縣委書記,周國平一事,林國鋒功不可沒,他幫普天成圓了一個常人無法圓得了的場。不久后林國鋒升為吉東常委、市政法委書記,原來的縣長楊明高接任縣委書記,常務副縣長岳正基升任縣長。要說這一撥人的陞官,都是得益於國平副省長,就連當時的公安局馬局長,現在也是吉東市公安局副局長了。

廖昌平也湊過來,想跟普天成說什麼,普天成看也沒看他,沖林國鋒道:"國鋒坐我的車,現在就去龜山。"

一輛警車呼嘯着走在前面,楊馥嘉的車子排第二,接下來是普天成,其他依次而排,車隊蔚為壯觀。有人說在中國做官,獲得的快感是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不能比的,普天成今天的陣勢,怕是美國總統也不能比,大小二十六輛車,七八十號人,這樣的場面,心裏沒有自豪感才怪。普天成瞥一眼窗外,嚴冬已將綠色一掃而盡,枯敗的大地呈現出一種蒼涼的壯美。林國鋒不安地望住普天成,想主動說話,心裏又很沒底氣,那份尷尬勁能把人難受死。

普天成也不說話,他叫了林國鋒,卻突然又不知說什麼。是啊,說什麼好呢。問題還是在林國鋒擔任縣委書記時積攢下來的,當然這也怪不了林國鋒,換上誰,這問題都棘手,都不好解決,誰讓採礦者是省里二號人物的大舅哥呢。但是真的就沒有辦法把這根骨頭啃掉嗎?

怔半天,普天成忽然問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我記得三真師父當住持時,徐書記還送過一塊匾吧,是你親手題寫的?"

林國鋒的臉痙攣了下,馬上又換作笑臉:"省長記憶力真好,好些年的事,我都忘了。"

"我還記得通往白雲觀那條路,也是你當縣長時主張修的。"

"是,六年前修的。"

"時間過得真快。"普天成發完這感慨,又不說話了。其實他提及白雲觀,就是在旁敲側擊林國鋒。他認為林國鋒把自己做過的事忘了,這不好,人不能太健忘,尤其官場中人,尤其官場中還有政治前景的人,更應該記住自己的過去。過去做好做完美的事,要把它當樣板一樣樹心間,時時供自己參照。過去做得不完美甚或存有欠缺的事,要當成遺憾,人心裏有了遺憾,往後做事就會謹慎,就會漸漸形成追求完美的風格。至於過去做糟甚至做下隱患的事,就更不能忘。隱患是炸彈,埋得越深,炸得越猛。一個敢把隱患拋在腦後的人,是絕對沒有政治前景的!

果然,普天成暗暗發現,林國鋒的臉沒剛才那麼激動了。剛才他一定在想,把他叫上車,是有好消息跟他透露呢,上車那一瞬,普天成明顯看到林國鋒臉上的那種得意勁兒。

人啊,普天成有點傷感地閉上了雙眼。

現場會是在山下召開的,普天成原打算上了山再展開調查,但人太多,這麼多人上山,會引起礦工們誤解,更會讓礦工們空抱希望。這麼一大隊人馬開上山,到頭來啥問題也解決不了,遭恥笑的就不只是他普天成一人,怕是整個政府形象,都要大打折扣。

普天成簡單講了這次下來的目的,以及當前龜山開礦中存在的問題,但他沒提上訪的事,也沒提群眾反映很尖銳的幾個問題,只是說安全開採、合理開採是下一步龜山開礦的方向,市縣兩級應該拿出一個科學方案來,解決目前爭議,讓礦山秩序儘快平穩下來。他的話講得很委婉,幾乎聽不出什麼尖銳處,更沒帶批評,所以楊馥嘉他們臉上全染着笑,好像聽到表揚一樣開心。普天成講完,楊馥嘉接過話頭,先是代表吉東四大班子對普副省長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說吉東在省委省政府的堅強領導下,在省里各位領導特別是普副省長的親切關懷下,各項工作取得長足進展,這次普副省長帶隊下來,又對龜山採礦做專項調研,就是想促進和推動龜山採礦業的發展,進而推動龜山各項事業的大發展大崛起。我們一定要搶抓這一機遇,迅速掀起一場高潮,將龜山採礦業發展為縣裏的支柱產業,市裏的重點產業,將龜山這個品牌打響。

楊馥嘉還在激情澎湃地說著,普天成的眉頭已經皺在了一起,怪不得龜山能陷入如此混亂的局面,原來市裡根本就沒把它當回事。聽了一會,普天成打斷道:"行了馥嘉,你少說兩句,我想聽聽礦主們的意見。"

今天來的除大礦老闆秦大沖外,周邊幾個民營礦老闆也來了,遺憾的是現場普天成沒看到馬得彪的影子。楊馥嘉正講到興頭上,被普天成這麼一說,頓時不自在,不過她還是很機智地把話頭轉給了秦大沖:"那就請秦總彙報吧,龜山採礦秦總最有發言權。"

秦大沖咳嗽了一聲,開始彙報。普天成的目光專註地望着這個龜山傳奇人物。據他掌握的資料,秦大沖最早是龜山礦業公司一名技術員,龜山採礦權還沒徹底放開時,秦大沖離開礦業公司,在縣石油公司幹了一段時間的副經理,後來一度說要當石油公司經理了,卻又突然回到礦業公司,以承包形式拿到了礦業公司往外發礦石的權力,幾年下來,秦大沖的腰包就鼓了起來。這時國家允許私人辦礦,秦大沖第一個投資開起了礦,不出兩年,他的礦就讓原來的國有老礦感到了危機。有段時間,路波還有秦素貞都不想讓他在龜山繼續干,想把他調到省里,在安監局或勞動檢察大隊安排個職務,哪知秦大沖開礦開上了癮,誰勸也不聽,愣是咬着牙將龜山縣唯一的國有老礦承包到了手中,緊跟着又改制,以股份制形式拿到了控制權。

現在秦大沖大小掌握着十二個礦,礦業公司也在他名下,事實上他已成了龜山礦業和礦產資源的實際掌控者,小礦主叫他山大王,也有叫秦霸山的。更有礦上的職工將龜山稱為秦家礦、路家山……

普天成一邊聽一邊琢磨,是什麼力量,可以讓一座養育了幾十萬山民的礦山成為一個人或幾個人的,又是什麼力量,讓所有的監督或管理淪為擺設。似乎是權力,似乎又不是,普天成認為,是慣性。

我們太屈服於某些東西了,當權力的大旗高高豎起時,我們似乎只懂得低頭臣服,或抬頭仰望,然後順着慣性,一步步淪為權力之奴。我們失去了聲音,只知道賠着笑臉跟在權力後面。權力幾乎不用張口不用暗示,我們已經替它把一切心都操到了,該掃的障礙掃清,該排除的異己排除,該開通的方便之門一律開通。

看看這些臉吧,今天在座的有八十多位,當秦大沖開口說話時,八十多張臉上露出的表情近乎一樣,恭敬、奉承、討好、獻媚,甚至比這還可惡,有些臉在望住秦大沖時,比望住他普天成還不自信。有些臉本來就夠媚了,可還嫌不夠,還要拚命擠出一種下賤的媚態。

普天成看得是心潮起伏,感慨萬千,胸口已在鼓盪着一些東西了。等他收回目光時,冷不丁又想到另一個問題,難道你普天成能脫俗,能在權力面前昂起自己的頭?

不能,真還不能!

普天成心情沉重地往山上去。秦大沖一點不覺得自己過分,相反,他在彙報會上還反覆跟縣裏市裡要政策,要進一步優化投資環境,要對民營企業鬆綁,要進一步細化龜山的礦權、產權、營銷權,還有開採權,他毫不客氣地提出一個方案,要將龜山現有二十六個礦點進行整合,達不到條件的一律關閉。整改合格的,要按股份制方向逐步改造,最終形成大礦領導下的作業點制,要將若干個小拳頭握成一個大拳頭,這樣才有衝擊力,這樣才能有效地保障科學、有序、安全、合理開採。

這些話說得多動聽啊,又多麼符合當下潮流,可這些話背後,卻赤裸裸地暴露出兩個字:獨吞!

往山上去的時候,秦大沖的車子就跟在普天成後面,龜山早已掛滿各種標語,各礦井都掛了彩旗,什麼安全生產、環境保護,全都寫在紙上掛在山上,看來他們對普天成的到來,做足了工夫。普天成知道,這一趟是看不到什麼的,所有不該讓他看到的,都已掩藏起來。他收回目光,有點無聊地給胡兵發了條短訊,問那個叫馬得彪的礦長怎麼不見?胡兵很快回了短訊,說馬得彪前天出事了,下山時失足墜入懸崖,差點把命喪掉,目前在醫院搶救。

失足?普天成本能地就想到另一層,一個在龜山開了將近十五年礦的老礦長,龜山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山山溝溝更不用說,難道會失足摔下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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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班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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