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言
俗話說得好?“運氣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我這個常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做作家夢的山裏伢,爬出來的格子紙若鋪展開來,恐怕足以復蓋好幾畝山坡地。為了能在報刊上佔有哪怕是象豆腐塊般大小的版面,我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離我們村二十多里的鄉郵所,將一篇又一篇、一摞又一摞的稿子投進綠色郵筒那半張的嘴巴,所花費的郵資足夠買十幾頭豬秧子;為翻山越嶺而磨穿鞋底的破布鞋可以堆成一座小山。每次將稿件投進郵筒的同時,也將幻想和希望寄給了冥冥之中的命運之神,將不安和期待又帶回到我那間低矮、潮濕的土屋。可是,得到的回報卻總是失望和沮喪,還有鄰里鄉親們的白眼和嘲笑。就是愛我、痛我、憐我的父母雙親,也挖苦我,說我是前世造了孽,打潑了別人家的油罐子,今世專門熬爹娘的燈盞以還前世的孽債。算命的瞎子還根據我的命造,推算出我屁股而惹腦了魁星爺,所以今世被魁星爺罰來抄書寫字以赦前世對他的褻瀆之罪。總之,不管是爹娘,還是親朋好友,都認定我是“釘死了的秤星,挪不了位”,今生今世只能當田圳里的蛤蟆,無論如何都跳不出“農門”。然而,誰又能料想得到,就在我也認為自己不是當作家的料而決定“投筆從農”的時候,運氣卻來了。一天中午,正當我心煩意亂地將一首自認為狗屁不如的詩揉成紙坨子丟出窗外時,不想正好打在一位下鄉採訪的縣報編輯老師的身上。就在我準備向他道歉的時候,不想他撿起紙坨展開一看,只見他那原本平整潤澤的臉上,竟忽然變成了一朵盛開的金絲菊,對我問道:“小夥子,字寫得不錯呀!這首詩是從哪裏抄來的?”
我回答道:“是我自己胡謅的。”
“什麼,是你自己寫的?”他露出一副驚訝的表情,然後用兩眼對我進行掃描,大概是出於對象我這樣的山裏伢竟能寫出這樣的詩表示懷疑吧,又重複問道,“真的是你寫的?”
我對他的態度很不滿,用一種生硬的口氣回答道:“你是不是以為凡是山裏的年輕人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
他說:“不不,我的意思是,如果這詩真的是你寫的,那就是有一隻金鳳凰將會從這個山旮旯飛出!”
聽了他的這句話,我感到很受用,問道:“你是幹什麼的?”
他說:“我是縣報的文藝版編輯,以後我會常來拜訪的!”說罷,他用筆記下了我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帶上我的那首被我當成廢物的詩,便繼續趕路。
我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裏說不出是一股什麼滋味。我想,如果他是出於對我的那首歪詩真心的欣賞,為什麼卻不願進屋稍坐片刻?看來,他只不過是借故作一次行程中的短暫停歇,以消除旅途的勞頓而已。他之所以要將那首詩帶回去,或許只是想將其當作笑料,以供編輯部的先生和女士們在睏乏時解頤開顏,從而編輯他們的“編輯部里的故事”。所以,我對這次與這位大編輯的邂逅並未寄予任何希望。然而,真是世事難料,幾天之後,仍然是那條通向外界的彎彎曲曲的山道上,仍然是那位背着沉甸甸的綠色郵包、經過我家門前從來都是一晃而過的鄉郵員,竟然變成了就象古時候給中舉的秀才家人送喜帖子的官差似的,一邊奔跑,一邊大喊大叫:“我們鄉出作家了——余化龍當上作家了!”
他在因他的叫喊而被驚動的鄉鄰們的簇擁下,來到我家,將幾張報紙和十元人民幣的稿費單畢恭畢敬地交給我,說道:“恭喜,恭喜,當作家了!以後可以靠稿費生活了!”
我接過報紙打開一看,果然發現我的那首題名為《山風》的歪詩被變成了鉛字,赫然出現在第四版上——
山風
余化龍
一座又一座大山
在始皇神鞭的驅逐下
擁擠在這遠離世外的窮鄉僻壤
就象
父輩不屈的脊樑
將蒼天與大地撐開
憑着一股作田佬的倔犟
大山奉獻給山民的是——
寧折不屈的意志
取之不盡的寶藏
山民返饋給大山的是——
對貧瘠和荒涼的抗爭
對溫飽和富裕的渴望
對大山的敬畏和憎惡
對山外那片天地的嚮往
於是
大山哭泣了——
汩汩淚泉嗚咽流淌
於是
便有了山風——
大山急促的呼吸和呻吟
大山自怨自艾的訴講
大山對摯愛他的山民的懺悔
大山開啟心扉的轟然的聲響……
我雖然沒有象范進在接到中舉的喜報時那樣狂喜致癲,但喜悅之情確實難以用言語
加以形容,只覺得鼻子發酸,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對近幾年農民的沉重負擔是有切身體會的,經過調查研究,大量的觸目驚心的事實,使我對這個問題嚴重性有了更加深刻認識。我認為,名目繁多的苛捐和攤派正是使剛剛得到溫飽的農民重新“返貧”的最主要原因。如果長此下去,前景將不堪設想!正因為有了這種認識,就十分自然地對我們的地委書記一上任就抓住這個關鍵問題不放的膽略和魄力油然而生敬意。可以設想,若無很高的理論水平和豐富的農村工作經驗和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境界,是不可能如此敏銳地抓住這個實質性的問題並決心加以解決。我是搞形象思維的,雖然沒有見過謝書記本人,但可以想像得出,象他這種有水平的高級別的領導幹部,年齡肯定在五十上下,至少是五十年代的大學畢業生。我還猜測,既然他是一個敢於仗義執言的領導,那麼就肯定是一個剛直不阿的黑包公式的人物。他雖然腦門上並不會有象黑老包那樣的月牙形的胎記,但是,由於長年累月同工人和農民泡在一起,皮膚一定很粗糙,在他的那黧黑色的臉肌上,肯定會被一種嚴肅、冷峻的神色所籠罩,從而讓人望而生畏,畏而起敬。然而,我的這種自作聰明的猜測和臆度很快便被事實所粉碎。當我聽人說,謝書記只不過是一個三十齣頭的年輕人時,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我問見過謝書記本人的縣長:“謝書記真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嗎?”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我國的三年困難時期是什麼時候嗎?”
我回答道:“1959年至1961年。”
他笑道:“謝書記之所以被他的父親起了這麼個古怪的名字,就是因為他是在困難時期出生的。”
我不得不信了,並因此對謝書記產生一種好奇心。是呀,這麼年輕就當上了地委書記和行署專員,沒有高學歷和特殊的才能,是絕對做不到的。可是縣長又否定了我的猜測。他對我說道:“現在確實是非常重學歷,但並非所有的當官者都是高學歷的人,我們的謝書記的學歷就不高。名義上說是大專生,但充其量也只不過是高中肄業生。”
他的話更加讓我吃驚。在二十世紀九十年初,如此年輕,又無大學本科文憑,能當上一個有着幾百萬人口的地區的書記和專員,這在全中國恐怕也不多見。就算機遇對他格外垂青,如果沒有特殊才能和特殊貢獻也是絕對不可能的。這樣一想,使我對他更增添幾分敬意。出於職業習慣,我自然急於想了解他的生平事迹,或許能從他的身上得到創作的靈感和素材。
地區三級幹部會終於在我的焦急等待中如期開幕了。
本來,根據會義通知,這次大會是在臨江賓館召開,全體與會人員吃住都在賓館,主會場就設在賓館的大會義廳。不知何故,當我們到達地區時,卻被接待站的工作人員帶到地委招待所,說是三級幹部會改在地委禮堂召開,全體代表吃住都在招待所。地委禮堂始建於五十年代中期,后雖然經過幾次維修,但均屬“塗脂抹粉”,基本框架和設施都原封未動,音響效果和明亮度都很差。從八十年代開始,當時的地委和行署領導班子就雄心勃勃地提出要建一座“五十年不落後”的新式會議大廳,並請省建築設計院繪出藍圖。可是,藍圖雖然出來了,可是因囊中羞澀,卻遲遲不能動工,藍圖也便成為領導班子心目中的空中樓閣、牆上的燒餅。以後各屆領導班子也都曾躍躍欲試,也都因同樣的原因而“望樓興嘆”。多少年來,除了各個劇團不時在此登台亮相外,幾乎所有的重要會議都與它無緣。令人不解的是,原本定在臨江賓館召開的這次三級幹部會議為何竟改在這個老掉牙的大禮堂召開呢?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令人不解的事情是,大會秘書處還規定,各個代表團的全體與會人員,一律都在地區招待所住宿,不得住進賓館,同時還規定,與會代表都一律同地委大院裏的幹部和職工一道在大食堂吃份飯,凡違犯以上規定者,將嚴肅處理。這一切,都是與近十幾年來地區大型會議的開法大相逕庭的。地委的這種反常的做法立即引起了與會的代表們的猜測和懷疑。一些有頭腦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們,經過縝密的分析和判斷,意識到這是地委和行署領導在變着法兒搞“現身說法”,從而好向各個縣攤派修建地區會議大廳的資金,以使他們夢寐以求的五十年也不落後的豪華、氣派的會議大廈得以夢想成真。為此,有好幾個縣的頭頭們一來,便進行了緊急搓商,思量對策。我們柯山縣雖然也屬“老、少、邊、窮”的貧困縣,但由於近幾年得到國家的大力扶持,特別的辦了一座次大型的捲煙廠,財稅收入相對其他縣來說又要富裕得多,如果地委和行署要搞攤派,柯山縣當然會成為最大的冤大頭。為了抵制可能會出現的攤派,縣委書記和縣長經過商量,決定來個先發制人,反以各種能扯得上的理由為理由,裝窮叫苦,要求行署進行財政補貼。因為他們對我為縣裏寫的在三級幹部大會上的發言稿的評價相當高,所以就將這個申請報告的任務交給我。縣委書記和縣長找到我,說:“我們的大作家,你要拿出你的真正水平,將這個任務完成好,這可是為民請命呀!你是搞形象思維的,在這個報告中,也可以加上形象思維,要使用哀兵政策,將我們柯山縣財政的困難、老百姓在貧困線掙扎的情況寫得哀惋動人。”
我聽了他們的話,覺得他們的這種擔心和顧慮是多餘的,完全是一種主觀臆斷。我對他們說:“這次三級幹部會的主題就是解決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地委和行署領導怎麼會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縣委書記說:“你呀,書生氣十足!你對如今的為官之道可謂是一竅不通。如今當官的,特別是新上台的,為了向上爬,誰不想為自己樹碑立傳?哪個又不想在自己的任期內做幾件讓人看得見、摸得着的實實在在的事情?特別是大型工程。這種工程就是時下被為官者稱之為‘形象工程’的工程……”
我笑問道:“難道你也是如此?”
他也笑了,毫無隱晦地說道:“以前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因年齡原因,已不存向上爬的念頭,所以也就沒有這種想法了。”
縣長插話道:“謝書記才三十齣頭,他的路還長着呢!你想,他一上任就能將多少屆領導班子想干而幹不成的事干成了,這種‘形象工程’的價值可就大了,不但老百姓看在眼裏,就是上級領導也會對他另眼相看。這實際是一種既是無形也是有形的上天的‘天梯’呀!還有,他一到任就大張旗鼓地抓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雖然抓到點子上了,但是憑他、憑我們一個臨江地區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嗎?明知不能為而為之,其出發點又是什麼?還不是為了建立自己的政治形象,撈政治資本!”
縣委書記又說:“話又說回來,農民的負擔確實到了非抓不可的時候了,他若能把這個問題抓好了,就算他目的不純,我們也會衷心擁護。但是,他若想靠攤派修建地區會議大廈,就是丟掉腦袋上的烏紗帽,我們也要反對到底。別的縣市態度如何,我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是要想從我們柯山縣拿出一分錢,也是辦不到的。為了把這件事做得光淌一些,所以才請你這位大手筆。”
我們父母官的這一席話,使我感動,使我熱血沸騰。一種為地方百姓爭生存的正義感、使命感和緊迫感油然而生。我發誓,一定要將這份“為民請命”的申請財政補貼的報告寫好。為此,我關了自己的“緊閉”,因為這個報告必須於大會開幕之前送到領導同志的手裏。
經過大半天和一夜的奮戰,這份報告終於在第二天早飯前由縣委書記轉交給主管財政的地委副書記王樹人同志。為此,我如釋重負,縣委書記和縣長也如同完成了搶佔“101高地”的戰鬥部署似的,一種穩操勝券的興奮感使他們笑容常駐,就連走路的姿勢也讓人感到威風凜凜,大有關雲長溫酒斬華雄出征前的那種仰視一切的氣勢。
我是第一次參加這種規模的三級幹部會,儘管一夜未曾合眼,但是我沒有忘記自己是掛職體驗生活的作家身份,所以顧不上補充睡眠,仍堅持參加了大會開幕式。
我隨隊走進地委禮堂。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當我看到這個禮堂的一副風燭殘年的尊容,確實大吃一驚。難怪臨江地區歷屆領導都有將其拆毀重建的想法!這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期中國農村及中小城鎮的極為常見的典型的禮堂建築,使用的是木質結構,由於廳堂跨度大,幾乎所有的跨梁都是由幾根粗大的長木拼接而成,為了支持橫樑,又從地面矗立起十幾根圓木立柱,在立柱和橫樑之間,又有無數支架相互支撐。因此,整個樓頂,木架如織,宛如一個鄉鎮級的地下礦井邃道的支撐架似的,密密麻麻,給人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當你一走進來,就不能不為自己的安全提心弔膽。在舞台的前上方,有一個用木板搭架的燈光操作台,此刻,兩名電工正在台上操作,木板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只要抬頭望一望,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蜀道上的棧道、金沙江上的鐵索橋以及雜技團里的高空疊椅的驚險節目,從而使你心臟緊縮冷汗迭出。整個禮堂的四周,除舞台後的出口外,另有五扇大門和四個氣窗,由於通風設備及採光條件極差,一進到埸內,便可聞到一股霉濕的氣味,令人感到窒息。看到這個所謂的地委大禮堂,我的心裏很不是滋味。象臨江這樣一個擁有六七百萬人口的地區,至今仍在使用這樣的禮堂,恐怕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的了。因此,歷屆領導想將其拆掉重建,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也是理所當然的了。這樣一想,我便對自己為柯山縣委起草那份裝窮叫苦的申請報告感到疚愧和汗顏。
我剛落座,縣委書記和縣長從後面走了過來,幾乎同時在我的左右肩膀上各拍了一掌,縣長說:“報告寫得不錯,不愧是大手筆!”
書記說:“夠‘右派’水平!”
我只有苦笑。
地委和行署領導進入了會埸,走上了主席台,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坐。我朝台上望去,見台上只有一個人是三十來歲的樣子,且又坐在前排的中心位置上,因此可以斷定,他就是新上任的地委書記工員兼行署專員的謝困難同志。他人高馬大,身高估計在一米九零左右,應屬當今女性最理想的擇偶標準身高。他生就一對砍刀眉,兩眼清明有神。他肌肉發達,給人一種孔武有力的感覺。他的兩耳大而長,並緊貼鬢后。根據星相學原理,此乃大富大貴之相。我有點懷疑,將謝困難委以重任的組織部門的領導是不是一位精通相面術的相面大師!
會議開始之前,地委副書記王樹人忽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朝會場掃視了幾眼,然後夾着一個黑色公文包走到講台前,將公文包放到講壇之後,便用手拍了拍麥克風,隨即說道:“大家靜一靜!我想趁會議尚未正式開始之前講幾句題外話……”他一邊說一邊打開公文包,從中拿來出一摞稿紙,將其高高舉起,接著說道,“這是幾個縣市的‘縣太爺’們在今天一大清早送給大會的見面禮……”
他的話音未落,台下便爆發出一片笑聲。
王書記接著說道:“我這話並沒有什麼可笑之處,但是大家還是笑了,這說明,不少人心裏都有一本賬,不用我點明,大家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這次會議尚未開始,下面便傳得天昏地暗,說什麼地委和行署為了重建地委會議大廈,準備向各縣(市)搞攤派籌款。就是根據這種猜測,竟然有不少縣(市)的縣太爺們就來一個先發制人,給我們送來了這些‘禮物’……”他說著,再次將手中的稿紙揚了揚,繼續說道,“我算服了你們這些當父母官的,搞‘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簡直都成精了!‘你上面不是想搞攤派嗎?我便來個先向你要求困難補助,看你還怎麼好意思向我們開口’!有個縣,本來是我們地區財政狀況最好的縣,他們竟然也打了要求困難補助的申請報告。他們的報告也不知是哪位大手筆寫的,要是不知內情的人看了,肯定會痛哭流涕,好慘啊,工人和幹部發不出工資,教職工甚至為了賺取生活費,不得不停課到外地撿破爛。你們說慘不慘?這位秀才太愛自作聰明,想把我們當苕來盤,他也不想一想,我們難道真的就這麼苕,輕易相信你寫的這一套?當然,寫這份報告的秀才是按照他的領導的旨意行事的,沒有縣太爺們的授意,他能這麼寫?我真猜不透,為什麼如今我們的‘縣太爺’們搞‘下有對策’都這麼精?”
他的話,使我無地自容。我偷偷地看了看我們柯山縣的兩位縣太爺,只見他們一臉尷尬之色,不敢抬頭正眼看人。
王書記繼續說道:“我問過一位‘縣太爺’,說地委和行署要就修建地委會議大廈而向下麵攤派的消息是從哪裏聽到的?他說是從‘路透社’得到的。好傢夥,原來是從‘路透社’那裏得到的消息!我看呀,什麼‘路透社’不‘路透社’,其實就是從路上撿到一張信皮,便被那些輕信謠言者當成絕密情報!今天,我也來向大家透露一點消息,不過,我這個消息不是從‘路透社’得來的,而是臨江地區‘王樹人廣播電台’發佈的,具有絕對的真實性和權威性……”他的話引起了一片訕笑聲。我朝我們柯山縣的兩位頭頭望了一眼,他們雖然也在笑,卻笑得極不自然。王書記接著說道,“是的,上屆地委和行署的領導班子是搞了一個決議,想將多少年來就想修建一座現代化的、五十年也不落後的地委會議大廈儘快上馬,可是由於資金原因,未能夢想成真。我們這一屆領導班子上任后,是不準備上這個項目的,不是不想上,而是沒有能力上,因為我們要將十分有限的資金用在振興地區經濟的刀刃上……”
掌聲如同驚濤駭浪般在禮堂湧起,經久不息。
王書記將雙手往下一壓,掌聲才慢慢停了下來。他接著說道:“現在不上,不等於以後也不上;我們這一屆不上,不等於以後各屆班子都不上。不過,謝書記叫我跟大家打個招呼,不管哪屆班子要上這個項目,也不管什麼時候要上這個項目,但是,任何人都不許以此為由向下攤派籌款。如果有人要搞攤派,你們或通過你們向以後的繼任者打招呼,一定要進行堅決抵制和反對……”
又是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據說,引起你們誤會的原因是這次會議沒有按原通知在臨江賓館的會議大廳召開,而是改在這個禮堂召開。這就使你們這些畏攤如虎的‘縣太爺’們懷疑我們是在搞現身說法,是別有用心……”他說到此處,因會場笑聲驟起,只好煞住話音。等到笑聲平息后,他繼續說道,“要說別有用心,我們確實是別有用心。這個用心就是為了省錢。這個主意是謝書記提出的。為了省錢,他親自到臨江賓館和這個大禮堂進行實地考察,才作出決定的。謝書記說,‘地委禮堂雖然陳舊,但絕對不會在最近坍塌,不會對代表的生命安全產生威脅。如果把會改在這裏召開,將大家的住宿改在地委招待所,讓大家跟地委大院的職工一道吃份飯,每人每天至少就可以省出捌拾元錢……”王書記說到此處,看了看手錶,停止了發言,走到謝書記的身前,低聲耳語了幾句,又返回講壇,對着麥克風大聲宣佈道,“現在開始開會了。請地委書記兼行署專員謝困難同志講話!”
掌聲四起。
人們將目光投向主席台,只見披着一件咖啡色短大衣的謝困難,從座位上站立起來,將雙肩一抖,那件短大衣便順着兩肩滑落到椅子上。去掉了大衣,也去掉了臃腫,使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實實在在地顯露在眾人視線之中。一看到他那鐵塔般的身軀,台下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啊呀”的驚嘆聲。他一邊用粗大的手掌撫了撫青光閃亮的腦袋,憨厚地同旁邊的領導點了點頭,然後快步走向講壇。儘管他坐到了椅子上,但由於身材高大,原來固定的麥克風話筒雖然經工作人員一升再升,仍然與其嘴唇相矩甚遠,他只好盡量低下身子,讓嘴唇接近話筒。也許是感到過於彆扭,乾脆站起身來,既象對自己又象對台下聽眾說道:“俺的聲音大得很,用不着這玩藝兒。俺今天就講幾句……”
典型的山西棒子腔。
“有人說,俺謝困難是走桃花運,所以官升得這麼快……”
聽了他的開埸白,台下爆發出一片鬨笑聲,有人甚至笑得前俯後仰,在笑聲中還一部分雜着竊竊私語。我聽到有人說:“繡花枕頭一個!”
聽到這種議論,我也有同感。官升得快,只能說是“官運亨通”,而他卻將其說成是“走桃花運”,豈不讓人笑話?既然連桃花運是什麼意思都分不清,又何必裝腔作勢地附雍風雅?他這麼做,不但不能使人對他產生好感,相反卻讓人將他肚子裏有幾挫屎看得清清楚楚。我本來對他充滿了好奇和敬仰之情,聽了他的這句洋絆話后,使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變得醜陋起來。看來,他之所以爬得這樣快,完全是靠“走路子”或者是依靠裙帶關係得到的。
“咋啦?你們都笑啥?俺講得不對嗎?”謝書記見台下笑聲不斷,頗覺奇怪,回頭向王書記投去疑問的眼神。王書記忙走上前來,對着謝書記的耳朵嘀咕了一陣。謝書記這才醒悟過來,對台下大聲說道,“原來你們是笑俺的‘桃花運’說得不對呀!其實,俺並沒有錯。俺就是走‘桃花運’嘛……”
是他執迷不悟還是他所說的“走桃花運”確實有說法?
王書記對着麥克風的話筒說道:“你們笑什麼?謝書記並沒有說錯,他之所以能在短短几年從一個副鄉長當上縣長、縣委書記,現在又當上了地委書記兼行署專員,是與他的愛情經歷不無關係……好了,別吵了,聽謝書記講話!”
會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寂靜異常。在這種寂靜中,既有急於想知道謝書記是如何由“桃花運”而火箭般升遷的內幕,也有一種對自己的自作聰明而誤解謝書記用詞不當的疚愧。我在等待謝書記的答案以及對自己的自作聰明的疚愧的同時,職業的敏感又使我生出諸多的聯想。從王書記的為謝書記的辯白中,我彷彿看到在謝書記的火箭式的升遷的背後有一個美麗而賢惠的女主角在為謝書記出謀劃策。就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謝書記開始講話了:“你們咋又不笑了?俺知道,你們中有不少人是‘官油子’,平時干工作疲疲塌塌,可是打聽起領導的葷故事卻渾身是勁。你們不吭聲,俺就知道你們是想聽俺講自己是如何走‘桃花運’的。可是,俺不能講。不是俺怕丑不敢講,而是不宜在這個大會上講。如果有人想聽,俺願意抽個休息時間向你們全部都抖出來。好了,閑話少說,言歸正傳。俺們都是當官的,以前,俺曾聽人說過,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當官。俺也是這麼認為的。可是,現在細想起來,就感到這話是既對又不對。說它對,是因為你若是想當一個貪官、昏官、糊塗官和只知陪客吃飯喝酒的官,確實是天下最容易的事;說它不對,是因為你若想當一個清官、明白官和為老百姓做實事的官,又是天下最難的事。還有人說,世上最便宜的事就是當官。當然,這話也是既對又不對,如果你只想撈便宜,而當官就正是為你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撈便宜的條件,你當這種官,當然是最便宜的事情。但是,這種只顧撈便宜的官,老百姓是不歡迎的。老百姓說得好:‘當官只撈錢,上街狗也嫌’!這樣的愛佔便宜的官,必然是貪官、贓官。而想當一個受老百姓歡迎的官,就不可能撈到任何好處。前不久,俺看了一本關於愛國將領馮玉祥將軍的傳記,馮將軍的一句話對俺的震動很大,這句話就是‘當官即不許發財’。假如俺們每個當官的都能將馮將軍的這句話當作自己的座右銘,那麼就會斷掉當官就是為了貪便宜的念頭,他就會成為一個受老百姓愛戴的好官……”他講了半天的為官之道,大概是見會場開小會的現象太嚴重的原因吧,忽然停住話音,用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盯着台下,過了很久,台下的‘開小會’的官員們大概是沒有聽到謝書記的聲之故吧,不由自主地中止了各自的‘小會’,將目光聚集到謝書記的身上。謝書記這才大聲吼叫起來,“你們的小會開得夠熱鬧的的了!看來,你們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那好,俺給你們面子,就請你們到主席台上來,好使你們的重要的事情得到解決。誰要上台的,請站起來!……怎麼,沒有人願意上來?那就老老實實地聽俺講!俺告訴你們,俺謝困難是最不願意開會的,更反對那種熱熱鬧鬧卻不解決任何問題的會議。但是,今天這個三級幹部會是非開不可的,因為農民負擔過重的這個問題已經到了非解決不可了。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動真格的,俺剛才講的那些話,就是要大家端正當官的態度,只有端正了當官的態度才能正確對待農民,才能真心實意地為農民說話辦事。你們之所以熱衷‘開小會’,就是想將我們這次會議變成你們以往常開的那種只講形式、不講效果的會議。俺知道,在你們當中,流傳着這樣的一句口頭禪:‘口裏沒有味,趕快開個會’。正由於這次會議不是你們所期望的那種可以解決你們味口的會議,所以你們對我們改變會議地址,住在地委招待所、吃在大食堂有意見,並且怪話連篇。剛才王書記已經講了,俺們之所以這麼做,就是為了省錢。你們想一想,俺們這次會議計劃開七天,參加會議的將近五百五十人,如果一人一天能省下八十元,就四萬四千元。不要小看了這四萬四千元,加起來就是三十萬元。假如用它來建學校,就可以建一座象模象樣的學校,俺們怎麼忍心將一所象模象樣的學校吃掉、喝掉?有人可能會說,反正這筆錢是國家的,用不着自己掏腰包,不花白不花。這是什麼話?屁話!混賬話!國家的錢怎麼啦?國家的錢從哪裏?還不是工人和農民的血汗錢。既然要減輕農民的負擔,就不能只當口號提,而要見之於行動,俺們這就是見之於行動。還有人說,好不容易開個會,吃沒吃好,睡沒睡好,太虧了。這也是屁話!飯有干稀,菜有葷素,你怎麼就吃不好?有床有被子,可伸可躺,你怎麼就睡不好?你虧啥?你要是想想工人和農民,他們從早到晚,黃汗變黑汗,有的工廠連工資都發不出,有不少農民連飯都吃不飽,你為什麼不為他們叫叫屈?老百姓中有這麼一句俗話:‘當官圖享福,百姓養頭豬’。我看,當官的若只圖享福,就連豬都不如,豬養肥了養壯了,可以殺了吃肉,要是當官的肥了,只會坑害百姓。如果真的有人覺得當官太虧了,你們不會打申請報告嗎?可以打報告要求不當官嘛。只要你們的報告一交上來,俺保證馬上就給你批了。如果你們不願打報告,想繼續戴頭上的烏紗帽,就得當一個不怕吃虧的清官,就得老老實實地為老百姓辦實事……”
我聽了謝書記的話,確實感到痛快淋漓,很受鼓舞。我覺得,他的話雖然尖刻了一些,卻句句在理。但是,這次前來出席會議的,至少也是鄉鎮級的幹部,大多在官場混了大半輩子,特別是有不少的“縣太爺”們,都是四五十歲的“老革命”,從來都是訓斥他人的人,何曾象今天這樣,受一個三十來歲的年輕人的這般教訓。所以,謝書記的話尚未結束,會場上便出現騷動,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地嘀咕起來。我們柯山縣的兩位一把手低聲叫罵道:“他媽的,果然是一個‘夾生苕’!”
王書記是上屆領導班子的老人,對於各個縣(市)以及地直機關的幹部情況是非常熟悉和了解的,當他看到會場出現騷動情況,自然知道是大家對謝書記的講話表示不滿。於是,他走到講壇前,對謝書記說:“是不是讓我來講幾句了?”
謝書記立即站到王書記的身後,王書記便對着麥克風大聲說道:“大家安靜一點!適才謝書記的講話雖然個別地方語氣是重了一點,但並非針對某個人,而是針對當前我們幹部隊伍普遍存在的問題講的,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所以,大家應從積極的方面去領會。他講的是我們當官的應有的為官之道,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按照謝書記講的端正態度,為官執政,我們的執政水平就會上一個新的台階,我們每個人也就會成為受老百姓擁戴的好官、清官。好了,大家都安靜下來,聽謝書記正式作報告!”
掌聲,時斷時續的掌聲、有氣無力的掌聲。
謝書記從文件包中取出打印好的講話稿,舉起揚了揚,說道:“報告都發下去了,你們都認識字,沒有必要讓俺給你們當播音員。你們自己下去好好看一看,讓俺省一點口水吧!好了,現在散會!”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為他準備好了的發言稿,他竟然連念都懶得念。就在大家都為此感到驚愕的時候,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好”。不想我們的縣委書記卻掃了我一眼,低聲說道:“好個屁!你知不知道,為了他的這個報告,大會秘書處的秀才們不知該花了多少心血,可是他到好,連照本宣科念一遍都不幹,這是不尊重別人的勞動!”
縣長插話道:“他之所以不敢念,是因為肚子裏的墨水太少,怕有的字不認得卡殼出而洋相。這種小把戲,只能騙那些不知道他的底細的人。”
聽了兩位“縣太爺”的話,我暗自吃了一驚,難道我們的新任地委書記兼專員竟然會是他們所說的這種人?
王書記忙握住話筒,大聲說道:“謝書記雖然沒有作報告,是因為報告的內容都寫在講話稿里了。這個報告很重要,是經過地委常委會討論通過了的,大家回到各自的住地后,一定要組織認真的學習和討論!”
王書記將會議日程進行安排后,正準備宣佈散會時,謝書記突然心血來潮,對着正準備離去的代表們大聲說道:“大家再稍微等待一下,聽俺再嚕嗦幾句……”站起來的代表只得又坐了下來。謝書記接著說道,“俺聽說有人對這次會議是否真的能解決農民減負這個問題信心不是很大,認為解決農民負擔過重這個問題涉及到上上下下和方方面面,不是僅憑臨江一個地區能夠解決的。還有少數人說,提出減輕農民負擔問題,只不過是俺謝困難上台後掄的‘三板斧’,就象程咬金一樣,三板斧掄過之後便沒轍了。俺要告訴大家,俺謝困難是個喜歡較真的人,要麼就不動,要動就要動真格的,就要見成效……”他說著,忽然拍了拍自己的光頭,接著說道,“俺之所以剃光了自己的腦袋,不是為了好戴烏紗帽,而是要表示自己的決心,不解決好這個民怨沸騰的農民負擔過重的問題,俺就出家當和尚!”
在一片笑聲過後,便是一陣暴風驟雨般的掌聲。無疑,這是對他的決心的讚許和支持。我也笑,也鼓掌。他的直爽、他的憨厚、他的決心、他的一些出乎常人意料的話語和行為,都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他的身上很明顯地缺少一種與其身份和地位不相稱的東西,比如,“穩重老成”、“寬厚平和”乃至讓人莫測高深的“城府”、讓人難以捉摸的謎語般的“領導語言”等等。換句話說,就是缺少常人所說的“政治藝術”和玩弄權力的“手腕”。不過,我卻覺得,正是他的這種“具有”和這種“缺少”,才使他具有了他這種級別的領導幹部應有而沒有的最為閃光的品格和氣質。如果所有的官員都能象他一樣“具有”和“缺少”,那麼我們的幹部隊伍大概就不會是當前的這種狀況了。我甚至猜測,謝書記之所以能在這種年齡就走上地委書記這樣的領導崗位的原因大概就源於他的這種“具有”和“缺少”吧!
午間休息時,各縣(市)的“芝麻官”們以及那些比“芝麻官”還小的“芥菜籽”官們或相互拜訪,或邀人湊對攻克“方城”,或到地委、行署“燒香拜佛”,或走親訪友。我因初來乍到,既無親亦無友,也因不善玩,故不能入流。最主要的還是因我是第一次到臨江,很想到市面上去走一走,以熟悉一下臨江的地理環境,了解一下當地的民風民俗,所以,吃過午飯後,便獨自一人走出地委大院,穿過大街,登上沿江大堤,瀏覽江上風景。就在此時,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向我走了過來,朝我打量了一番,問道:“同志,你是不是姓余?”
我點頭。
他露出欣喜之色,接著說道:“那你一定就是余化龍同志了!”
我感到十分意外,問道:“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他說:“我適才到三級幹部會議柯山代表團駐地找你,他們說你一個人到街上散步了,所以就跟了過來……”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問。
他說:“我是你的忠實讀者。聽說你也來參加會議,所以不揣冒昧地前來請教。”
他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者,聽到他的這番話,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再次朝他打量起來,只見他上着寬筒大袖的對襟長褂,下穿束口長褲,初初看起來,好象是練內家拳的武術教練。他長髯飄胸,紅光滿面,氣勢軒昂,又象是修練有素的道觀中的高道。看到他的這副神態,我情不自禁地對他肅然起敬。我說:“你老太客氣了,請教可不敢當……”
不等我把話講完,他便說:“我是一個文學愛好者,業餘的。聽說你到臨江開會,就感到機會難得,所以才不揣冒昧前來打擾。”
我說:“既然大家都是文學愛好者,你老就千萬不要客氣,就算是共同探討吧!”
他說:“假若不影響你的休息,我們是不是找一個茶座坐下來好好聊一聊?我真的有不少問題需要的你求教。”
我說:“好吧,我也正想找一個人了解一下臨江的風土人情呢!”
我們來到一個名叫“靜心齋”的茶座,茶座的老闆見到他,忙打招呼道:“喲,什麼風把我們的老局長吹來了!”老人笑模笑樣地對老闆說道:“來一壺本地的雲霧茶,再來一盤蘭花豆和一盤‘開口笑’!”
很快,茶上來了,蘭花豆和“開口笑”上來了。我對老人說道:“對不起,我還不知道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呢。”
他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從隨身攜帶的一個手提包里拿出一本《當代作家作品評論》的雜誌,遞給我,說道:“你看看這本雜誌,上面有老朽的一篇評論你的大作《玄機》的文章,不知你看過沒有?”
我慌忙翻開雜誌,有一篇題目為《真誠對虛假的宣戰》的文章,作者為白水田。我驚叫起來,原來你就是白水田先生!你的這篇文章立論獨到,筆鋒犀利,不象別的評論文章那樣,只是一味地吹捧,而是事實求實對我的這部作品的不足也提出了批評。同時,由於先生的名字很有特色,所以我對這篇文章印象極深。想不到今天能在這裏見到先生,真是三生有幸!”
老先生笑了笑,說道:“人生就是如此,憑的是一個緣,有緣就相逢。我之所以和你投緣,就是因為你的作品是真正從生活中來的,處處都洋溢着你對底層群眾關愛之情,敢於為老百姓鼓與呼。而不象其他那些所謂的作家,站在生活之外,把自己關在房子裏玩文字遊戲,不是無病呻吟,就是媚俗賣弄,抒發的只自己以及自己的那個小圈子裏的三朋四友的那種空虛和變態,或者是對權勢和財富的追崇和迷戀,而對廣大的工人、農民等底層的群眾則不屑一顧。對這些所謂作家我是鄙視的。對你的《玄機》的評論是我離休后才開始寫的第一篇文章,雖然談不上有份量,但確實是我作為一個離休老人對當前文壇現狀的一種表態。”
我聽了他的話,彷彿有一種找到知音的感覺。我激動地握着他手,說:“你的這一席話對於我來說,真的有一種醐醍灌頂的感覺。你對文學創作既然有這麼深刻的見解,為什麼不動手寫一點文學作品呢?”
他笑了,說道:“我今天之所以來找你,正是因為自己最近寫了一部四不象的東西,要想請你指教……”他說著,從帶來的皮包里拿出一大摞稿子,接著說,沒有立即遞給我,而是問道,“你對我們地區的地委書記兼專員的謝困難的印象如何?”
我的心怦然一動,意識到他的作品與謝書記有關。於是,我回答道:“今天上午聽了謝書記的講話,雖然的隨意講的,但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實在的人。但令我不解的是,好象人們對他並不怎麼買賬。我也感到奇怪,他這麼年輕,而且學歷又不是很高,為何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從一個副鄉長青雲直上,併當上了主管幾百萬人的大地區的地委書記和行署聲專員?”
他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的這部叫小說也好,叫報告文學也好,寫的就是他。”
我一聽,不由為之一震,說道:“聽這個茶座的老闆剛才稱你為局長,不知你原來在哪個局當局長?你之所以對謝書記的情況這麼熟悉,大概與你的職務有某種關係吧?”
我的話剛一落音,他就說道:“我在離休前,先是地區教育局的局長兼臨江第一中學的校長和黨委書記,後來調任地紀委副書記,我之所以對謝書記的情況十分了解,與我的這種職務不能說沒有關係,但是,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同他的父親的關係非同一般……”
我問道:“他的父親是幹什麼的?”
他答道:“他的父親就是上兩屆的地委書記謝東山呀,怎麼,你對這一點也不知道?”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口裏沒說心裏想,謝困難之所以能在這種年齡就當上地委書記,原來是因為他有一個好爸爸!看來,謝困難飛速的升遷並非他自己所說的是“走桃花運”,而“裙帶運”才是他的火箭式速度升遷的真正原因。過了半天,我對正處興奮狀態下的白水田說道:“既然是這樣,你的大作恐怕就無太大新意……”
白水田大概是聽出我的話外之音,忙說道:“你可千萬不要以為謝書記是靠他父親的裙帶關係才走上現在的這種領導崗位的。”
我再次“啊”了一聲,說道:“難道他不是因為他父親的關係才當上地委書記的?”
他說:“這樣吧,你還是先看看我的拙作后再自己找答案吧!”
他的話再次吊起了我的味口,於是我說:“好吧!我一定認真拜讀……”
不想白水田不等我把話說完,便說:“我今天來找你的目的不是要你當讀者,而是要你當作者。”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作者只能是你,怎麼要我當作者?”
他說:“你知道,我是一個長期搞行政工作的,經過幾十年的磨練,寫寫報告之類的應景文章還馬馬唬唬,但要搞形象思維則還沒有上路。儘管我將謝書記的事迹整理了一個材料,但也僅僅是個材料而已,若將其濫竽充數拿出去,不但入不了編輯老爺們的法眼,就算是編輯老爺們能搞抬貴手,也只能讓讀者大倒胃口。但是,我又不願捨棄這個題材,所以希望你能將其當作素材進行再創作……”
我忙說:“這可不行,我不能這麼做,否則就有剽竊之嫌。而且,根據你對我的拙作的評論,證明你對文學創作極有見地,憑你的才能,寫好這個題材應當是不成問題的。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拜讀之後提一點修改意見。”
他說:“這樣吧,你先看看再說,若你覺得確實有可取之處,你再動動手,然後作為我們的合作……”
我仍不同意,說道:“那樣也不行。是你的就是你的,我幫忙看看,甚至也可以動手作些修改,那是我應當做的,絕不能因此侵佔別人勞動成果。”
他說:“謝困難的事迹是非常感人的,很值得一寫,假如因寫作技巧的原因將其寫得不倫不類,那就太可惜了。我之所以懇切要求你親自將其當作素材進行再創作,就是希望能通過你的生花妙筆,將這個真實的人物塑造成一個能立得住的藝術形象。如果你非堅持要將老朽的名字署上,也可以,但你的名字一定要署在我的前面。”
“為什麼?”我問。
“名人效應唄。”他回答道。“你是知名作家,有數量不少的固定的讀者群,小說若問世了,就會產生相應的反響。說白了,我這也是‘狐假虎威’呀……”
我笑了,說:“還是等我看了大作之後再說吧。”
他將書稿慎重地放到我的面前。我一看,扉頁上的用毛筆書寫的《官運桃花》四個蒼勁有力的楷體大字立即躍入眼帘。在標題下,有一行蠅頭小楷“本篇故事純虛構”。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午開幕式上謝書記的引起人們鬨笑的“走桃花運”話。他的這句話經過王樹人的詮釋和謝困難本人的肯定后,我便知道其中必定隱藏着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並萌生出要了解其中內幕的慾望。現在看到白水田的這個標題,自然十分高興。我對白水田說道:“今天上午的開幕式上,當謝書記講到有人說他升遷快是走桃花運時,立即引起鬨笑聲,議論他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本想賣弄風雅,結果適得其反。我當時也感到他是因水平低才產生這種低級錯誤,看來他的話不是錯誤,而是另有來由的……”
白水田說:“他並未錯,對於他來說,沒有桃花運,就不會官運亨通。個中緣由,你看過我寫的這些東西就清楚了。”
也許是因為自己急於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之故吧,聽了他的話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同他告辭,說道:“那好,我這就回去看!”
他見我如此,也只好站起來同我告別。
回到招待會後,我以身子不適為由,向領導請假不參加下午的討論會。縣長和縣委書記知道昨天開了一晚的夜車,自然沒有反對。我回到宿舍,拿出白水田老先生的《官運桃花》便看了起來。我原本是抱着獵奇的心態來看他的這部著作的,本想從其中看看謝困難是如何通過“桃花運”而官運亨通的。不想僅看過第一章,就被作者的詼諧風趣的語言和生動感人的故事情節深深吸引住了,欲罷不能。吃過晚飯後,我又放棄了看電影等娛樂活動,繼續埋頭閱讀。一直看到曙光初現,才不得不放下書本合上眼睛打了個盹。第二天和第三天,我繼續忙裏偷閑,終於在第三天的傍晚將全書看完。看完全書後,我立即跟白水田老先生打電話,告訴他我已經將全部書稿看完了,希望能約個時間交換一下意見。不想他也是一個急性子,得知我晚上沒有什麼重要活動,就立即叫了一輛“的士”,趕到招待所將我拉到“靜心齋茶社”。不等老闆上茶上點心,他便迫不急待地問道:“拙作看完了嗎?”
我點頭道:“看完了,寫得的確不錯。我是在笑聲和淚水中看完的……”
他說:“說真心話,由於對筆下的人物都十分了解和熟悉,所以在寫作過程中是非常投入的,有時是情不自禁地發笑,有時又是莫明其妙地流淚,以致老伴說我得了神經病……你說吧,應當怎麼修改?”
我說:“具體修改意見等會再詳談,先談一點看法。我認為,你在扉頁上寫的‘本故事純屬虛構’這種港台影視戲前的表白詞要堅決去掉。這種表白,在港台或許是有其存在的理由,但在大陸則大可不必。當然,你之所以加上這樣的話,是擔心有人會對號入座。其實,這並沒有什麼可怕的,了不起是打一場官司。如果不去掉這種話,則是對讀者的感情的一種褻瀆,當前中國大陸假的東西太多,老百姓已經到了談假色變的地步了。不管我們作者的動機是什麼,但讀者一看這樣的話,必然會產生逆反心理,認為你寫的東西完全是胡編濫造,與現實生活完全不搭界,既然如此,那就是對他們的欺騙。老百姓要的是真實,誰會花錢買欺騙?我認為,更為重要的是,書中的謝困難是一個有血有肉能愛能恨的真實人物,如果我們僅僅是為了避免可能會出現的麻煩而加上‘本故事純屬虛構’這樣的字句,就等於在貨真價實物件上貼了假的標籤一樣。所以,我主張,乾脆在標題的左上方寫上‘紀實小說’的字樣……”
白水田連聲叫好,說道:“就照你說的辦!”
接着,我又就一些人物的性格、情節發展等問題談了一些修改意見,他都一一表示贊同。他說:“反正我的稿子是交給你了,怎麼修改和處理,完全按照你的意思辦。”
我對他的這部小說印象實在是太好了,既然白水田老先生這麼看得起我,我也只好將書稿帶回柯山縣,進行認真閱讀。為了將這部小說寫好,我覺得對小說中的許多地方進行必要的充實,為此,我又同白水田先生一道,對小說中的一些關鍵人物進行了反覆採訪,特別是對謝困難本人進行了多次面對面的交談和採訪。在此基礎上,我用了近半年的時間,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對小說進行修改和技術處理。為了增加真實性,特增寫了這個或許是多餘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