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也許,路上的遭遇只是一個預兆
(2000年2月20日上午8時至下午1時許)
1
蜿蜒起伏的山路上,一輛4500越野吉普在疾駛。
也許是一種預兆:出發時還天晴日郎,甚至有點春天的味道了:雖然還是白雪皚皚,路面卻已經結了一層冰面且微微變色,遠處的雪原在陽光照耀下也格外耀眼,是雪面表層有了水珠的緣故,這是即將融化的前奏。而且,道路兩邊林木茂密,不但有褐色的柞樹、棕色的榛柴、白色的樺樹,還偶有幾株蒼松閃過,它們傲然屹立於雜木之中,似乎在進行嚴肅的思考,同時也給山林帶來幾分生機。然而,一進清水地界就都變了。最明顯的變化是山林漸漸稀疏起來,隨着車輪的旋轉,越往前行,這種現象越嚴重,最後簡直難以看到樹木了,公路兩旁都是光禿禿的被雪覆蓋的田地。又走了一會兒,天也暗下來,陰下來,接着又飄起雪花來,雪花越來越大,不一會兒又變成了鵝毛大雪,車外的景物都看不清楚了,車速也減慢了。林蔭雖然心裏着急,可只好忍着。
車裏除了林蔭和司機小張,還有白山地區公安局長谷遠志和地區公安局政治部主任張寒。這台4500大吉普就是谷局長的坐騎。按照當地的習俗,級別高的領導應該坐在前排副駕的位置上,可谷局長卻非要林蔭坐到前面不可,理由還非常充分,他們是送林蔭前往清水就任公安局長,因此,應該他坐到前面。當然,他此時只是清水公安局長的“人選”,局長的任令還要通過清水市人大常委會任命。他此時的正式身份是清水市公安黨委書記,主持清水公安局全面工作。
此時,林蔭雖然外表平靜,但心卻象這山路一樣起伏不平。他對這任命沒有一點準備,前天,他還是白山分局掛職鍛煉的刑偵副局長,還在為新一年分局刑偵工作而操心,昨天卻突然接到了赴清水任命的通知。此時,谷局長昨天下午的談話仍然在耳邊迴響:
“……清水的治安很複雜。雖然從統計數字上看發案不是很高,但大案多,社會秩序混亂,特別是黑惡勢力活動猖獗。這除了公安局自身工作不力外,肯定還有深刻複雜的社會原因,你必須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對清水的治安狀況林蔭聽說過,但只知案子多,群眾缺乏安全感,可到底怎麼個不好並不清楚。谷局長的話給了他壓力,也激發了他的鬥志,心中充滿了迎接挑戰的自信。此刻,他從倒視鏡中看看谷局長的面容,想到全區有九個縣市局和分局公安局長交流,谷局長偏要親自送自己這個年紀最輕、資歷最淺的赴任,還讓自己坐在前排,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這既是對自己的重視和關懷,也意味着肩上擔子特別的沉重啊!
迎接戰鬥的渴望使林蔭恨不得馬上趕到清水,到達自己的崗位,就益發感到車行駛得太慢。還好,又走了一會兒,雪花稀疏了一些,車速也加快了,然而,剛剛加速又慢下來,司機小張失口叫出一聲:“哎,出事了……”
林蔭詢聲向前望去,見道路已被車輛堵住。有幾台卡車、轎車、還有一台“三棱”大吉普和一輛公共汽車。就在公共汽車旁,一群人擁來擠去,吵吵嚷嚷,還有拳頭棍棒在人群中揮舞。怎麼回事?林蔭心裏着急,車沒停穩就開門跳下,立刻有沉重的毆打聲和叫罵聲清晰地傳過來:“媽的,反了你們了,給我打,往死里打,出事兒我擔著……”
毆打和叫罵聲中伴合著慘叫聲,同時還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哀求着:“……別打了,求各位了,他還是個孩子,饒了他吧,俺替他給各位賠禮了,俺交錢,現在就交還不行嗎……”
“賠禮就行了?交錢就行了?好,拿錢吧,原來是五百元,現在是五千,馬上拿來,要不沒完,打死他……”
接着是更沉重的毆打聲。
誰這麼凶狂?林蔭加快腳步,向人圈裏擠入,耳邊聽到有人低聲議論着:“……簡直是土匪,是鬍子,就沒人管管他們?”,“誰管得了哇,你知道他們是誰……說話小聲點,讓他們聽見可了不得……”
人圈裏,四個年輕力壯的黑衣漢子正在對一人大打出手。他們有的拳打腳踢,有的拿着棍棒,其中一人手中還拿着一根警棍。挨打的已經倒地不起,滿臉滿身都是鮮血,在雪地上打着滾,可打人者仍不停手。其中一個車軸漢子邊打還邊叫着號,“打,往死里打,媽的,不交線費就上路,反了你了!打,打完讓他上公安局告去!”
毆打不斷,圍觀的人誰也不敢上前,只有一個五十多歲頭髮花白的男人在作揖打躬地哀求着拉扯着,不但啥事沒當,自己還挨了幾下子。
太不象話了!
看到這種場景,林蔭怒不可遏,衝上前去,一手揪住一個行兇的漢子,大聲喝道:“幹什麼,住手!”
吼聲是伴着內心的憤怒迸發出的,所以聲音很大。打人者吃了一驚,都住了手,把臉轉向林蔭,林蔭立刻感到一股濃濃的異樣氣息迎面撲來,那不止是酒氣的味道,還有一種野獸的殘忍氣味,還沒容他說第二句話,胸脯已被一隻大手揪住:“咋的?管閑事?膽肥了你,你說幹什麼?讓你明白明白……”
話沒說完,拳頭就掄上來。林蔭瘁不及防,鼻子一木,就覺得熱乎乎的液體流了出來,同時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冒金花,身子踉蹌向後倒去,好在身後圍觀的人把他扶住,才沒有倒下。可還沒容他站穩,另外三條漢子也向他奔上來,拳腳棍棒齊下,警棍也抽冷子捅上來,林蔭手臂與其一接觸,身子猛地一震,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再次向後倒去。
警棍原來是帶電的。
林蔭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沒想到會在赴任途中、在自己的治安轄區內遭到毒打,他正在懊悔沒穿警服,司機小張卻已經及時衝過來,一邊制止行兇一邊大聲道:“住手,這是新任清水市公安局林局長,誰敢再動手……”
話一出口,局面立變。四條漢子的拳腳棍棒都縮了回去,腳步也向後退去,而圍觀者則“哄”的一聲擠上前來,人人露出興奮期待之色,要好好看一場熱鬧。
打林蔭一拳的正是為首的車軸漢子。他聽清小張的話,也吃了一驚,卻沒害怕,後退一步馬上又走上前來,露出笑臉來攙扶林蔭:“這……這都是誤會,誤會……林局長,我們是交通局收費的,他們不交,還暴力抗拒,我們沒辦法才自衛,林局長,這事您得管,把他們抓起來……”
林蔭只覺心血上涌:媽的,你們四個打一個,還人家暴力抗拒執行公務,你們執行的什麼公務?執行公務就可以打人嗎?他一邊彎腰用手絹擦着鼻血,一邊指着車軸漢子怒道:“你還想顛倒黑白,有話跟我到公安局去說吧……”說著伸手去扭他的胸脯,又指着向後退的其他漢子們大叫:“站住,不許走……小張,攔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可是,想不到的是,四條漢子居然敢反抗,車軸漢子使勁撥開林蔭的手,又把他猛地一推,就向人群外快速退去,小張則和一條漢子扭打在一起,衝上來的谷局長和張主任兩個扭住一人,林蔭慌亂中揪住一個刀疤臉的漢子,而為首的車軸漢子卻鑽進那台“三菱”吉普車內,飛速向清水方向逃去。因為4500被堵在道路另一邊無法通過,再加上還要制服抓住的三人,只能眼睜睜看着逃跑者消失在遠方。
領頭的跑了,被抓住的漢子們凶焰消減了。刀疤臉雖然還有所不服,可再也不敢來硬的,向林蔭央求道:“林局長,俺們不知道是您哪,都怪我們瞎了眼,您饒了我們吧,都是自己人……你看,他們不交線費,還不說好聽的,弟兄們氣憤不過,給了他幾下子,嘿嘿嘿嘿,下手稍重了點……不信你問他們自己,這事不怪我們……”
林蔭雖然憤怒異常,可頭腦卻十分清醒,漢子的話使他心一動:自己剛來清水赴任,小張僅介紹自己是公安局長,對方卻已經知道自己姓林,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真的是交通局的收費人員……雖有疑慮,但來不及多想,一邊擦鼻血一邊怒聲道:“少來這一套,誰跟你們是自己人……我看誰敢再跑,都等在這兒,聽候處理!”
林蔭說著扭身去看地上被打的人,這是個年輕小夥子,已經頭破血流,一邊呻吟一邊哀聲罵著什麼。林蔭在花白頭髮男子的幫助下,好不容易將其扶起,問是怎麼回事。男子搖着花白的腦袋哀哀地說:“別問了,您別問了,怨我們自己,怨我們自己呀……兒子,沒事吧,能挺住嗎……”
小夥子態度卻和父親不一樣,他一邊擦着臉上的血一邊指着林蔭大叫着:“我聽見了,你是新來的公安局長,你親眼看見了,他們把我打成這樣,你管不管,這清水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天下?還讓不讓人活了……”
他話沒說完,就被花白頭髮男人打了一個耳光:“二憨,你胡說些啥呀!”對林蔭:“局長,您別聽他的,這事怪我們,不怪人家……啊,我姓楊,他是我兒子,是我們錯了,沒交線費,不怪人家,你放了他們三位吧!”又轉向三條漢子:“三位大哥,你們消消氣,都怪我們,我們也不是想上這條路,只是往寶山去必須從這裏經過這一段,不遠就岔道了……”
林蔭聽了好一會兒明白了,原來,車走這條路要交什麼“線費”,而這輛公共汽車卻沒有交,但因為要上寶山縣,必須從這條路上走幾百米,被四條漢子發現了……不管什麼原因也不能打人哪,看剛才的架式,如果自己不是公安局長,肯定也沒有好下場!林蔭憤怒的目光再次落到三條漢子身上,見三人都是大毛領的黑皮夾克,剃着板寸頭,儘管陪着笑臉,卻掩飾不住內在的煞氣,看上去,沒有一點交通管理人員的氣質。林蔭擦乾鼻血,走向他們,指着刀疤臉的鼻子問:“說,你們到底是幹什麼的?交通局的?我看怎麼不象?交通局就可以隨便打人哪,誰給你們這個權力!”
顯然問到了要害上,三條漢子支吾着不正面回答,只是惶然四顧,忽然一人手向遠處一指,興奮地叫起來:“哎,大哥和牛哥來了……”
公路上,有兩台轎車從清水的方向遠遠駛來,都掛着公安牌照和警燈。前面的轎車是紅色的,十分引人注目,後邊的則是一台黑色轎車,油光鋥亮,顯得十分華貴。距離一百多米時,黑色轎車卻停下來,轉過車頭向迴路駛去,前邊的紅色轎車則一直駛到眼前。車門一開,一個中年男子跳下,急急走過來,看到林蔭現出笑容,雙手遠遠伸出:“林局長,歡迎,歡迎……”
林蔭認出,來人是清水市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牛明,自己下分局掛職鍛煉時和他接觸過。
2
牛明長得十分年輕,四十齣頭的人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六的樣子。形象也很不錯,身材不高不低,臉龐端端正正,膚色白裏透紅,眼睛雖然不大,卻又亮又活。美中不足的只是嘴唇有點發紫,說話的時候,口中也有一股酒氣撲過來。林蔭心急,一邊握手一邊發問:“牛局長,你從那邊過來,遇到一輛‘三菱’沒有?”
牛明稍稍猶豫:“啊……遇到了,怎麼了……”
林蔭急道:“你立刻佈置人堵截,他是打人兇手!”
牛明把手機拿到手中卻沒有馬上打,而是問怎麼回事,聽了林蔭介紹,現出驚訝神色:“有這種事?那是赫剛的車。媽的,怪不得開得那麼快,見我都不停,居然敢這麼干,膽子也太大了!”走向三條漢子,突然伸出手來,一人一個大耳光:“真瞎了你們眼睛,我饒不了你們……媽的,咋辦,說!”
三個漢子互相望望。刀疤臉捂着臉先看看林蔭,然後對牛明道:“這……牛局長,這……這是個誤會,老楊他……你看……”
牛明轉向老楊父子。老楊扯了一下兒子,搶到前面對牛明陪着笑臉道:“對,這確實是誤會,都不是外人,打就打了吧,也沒打壞,都怪俺們,怪俺們,這事就算了吧!”
“你既然這個態度就好辦了!”牛明扭頭對三條漢子:“媽的,你們雖然有理,可也太過份了吧。你收費可以,為什麼打人?聽着,回城后要給人家看傷,要徹底看好,人家有一點不滿意,我就跟你們沒完……聽清沒有?”
三條漢子急忙答應:“聽清了,聽清了……”
牛明看一眼林蔭,又對漢子們道:“這件事完了,可打林局長的事你們怎麼交待,說,這事咋辦?”
三條漢子囁嚅着看看林蔭,還是刀疤臉支支吾吾道:“這,俺們真不知道是林局長啊,要是知道的話,給我們個膽兒也不敢打呀!”走向林蔭,可憐巴巴地說:“林局長,這是誤會呀,俺們怎麼敢打你呀?這樣吧,你打我們一頓,愛咋打咋打,打死俺們也沒說的!”
刀疤臉說著,把頭伸過來讓林蔭打,另兩個漢子見狀也做出同樣的姿勢,引得圍觀群眾發出竊竊笑聲。林蔭十分惱火,回身看着牛明。牛明走上前,又是一人一耳光,“媽的,天下有這麼便宜的事?你們把公安局長當成啥了!”然後對林蔭低聲道:“林局長,你看這事……怎麼處理呢?我認識他們幾個,是交通局聘任的收費員。今天的事雖然有點過火,可頂多也就是輕微傷,治安案件。咱局還有不少大案子忙不過來,你看這……當然,他們不該打你。我看,讓他們給你看傷,再多賠償些錢,怎麼樣?”
林蔭心裏的火一股一股地往上冒。他看出問題來了,到現在,牛明也沒按自己的要求佈置堵截,而且,還想把這個惡劣的案子輕輕放過。光天化日之下,大打出手,傷害無辜,還把自己這新上任的公安局長打了,居然看看傷,賠償一下就沒事了,太過份了吧。什麼多賠償一些?是想花錢消災嗎?辦不到!他堅定地搖搖頭說:“不行!打我是小事。這起案件性質惡劣,影響極壞,必須嚴肅處理!”
牛明臉上閃過一絲不快:“那,您說該怎麼處理……哎,您好,谷局長,張主任,你們也來了……對了,谷局長,你看這事該怎麼處理?”
谷局長和張主任下車后,除了幫助制止兇徒逃跑外,一直在旁觀看着,牛明來后也沒有上前。此時聽到牛明的問話,谷局長才慢悠悠地說:“你們公安局長在這兒問我幹什麼?再說了,你堂堂刑偵副局長,自己的局長被打了,都不知怎麼處理嗎?”
“這……”牛明想了想,只好轉向林蔭:“林局長,那你看該咋辦,我執行您的指示!”
林蔭發現,牛明的眼睛閃過一絲不滿甚至不屑之色,怒火又從心中升起,大腦旋轉片刻,迅速作出反映說:“那好,你,馬上給局裏有關部門打電話,佈置警力堵截追捕逃跑的兇徒。他叫什麼了,對,赫剛是吧,要根據他逃跑的時間、路線和車速,在可能經過的路口設卡,爭取在清水市域將其抓獲,如果脫逃了,就與沿線公安機關聯繫,取得他們的支持。盡一切努力將其抓獲!”轉臉對受害的年輕人道:“小夥子,你能堅持住不?還能不能開車……啊,老楊,你會開車嗎……會。好,你開車,拉着旅客和你兒子馬上進城,你兒子先看傷,由醫院做出診斷,如果需要住院就住院。如果能挺得住,看完傷做筆錄……車上的旅客到了市裡,也先到公安局做一下證人筆錄;小張,你記一下跟前這些車的牌照號碼,以便隨時找他們做證!”轉向瘦臉漢子:“你們三個,老老實實跟我們去公安局接受處理!”一切部署完問牛明:“牛局長,你看這樣行吧!”
這……牛明眨着精明的小眼睛,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扭頭看一眼谷局長,只好小聲說了句“行”,再把目光對準三條漢子,惡聲道:“聽清沒有,都給我上車,老老實實到公安局接受調查處理!”
三條漢子腦袋耷拉下來,被小張押着走出人圈。可圍觀的群眾卻不散去。他們目睹了這起流血事件的整個過程,可什麼也沒做,只是做看客,此時又用異樣的目光望着林蔭不想離去。迎着這些目光,林蔭心中生出一種別樣的滋味,想了一下,蹬上路旁一個沙包,大聲講起話來:“鄉親們,大家都看到了剛才這起事件,雖然有待進一步調查,但,無論什麼原因,也不允許行兇打人,也絕不能不了了之,請大家相信,我們公安機關一定會依法嚴肅處理!希望大家能積極主動做證,配合公安機關工作……”
圍觀群眾靜靜地聽着,沒有任何反應。林蔭本想停下來,可受到眼前情景的觸動,就又繼續說下去:“鄉親們,你們為什麼不吱聲,為什麼沉默?你們想過沒有,今天打的是他們,如果你們保持沉默,明天就會打到你們,對違法犯罪要鬥爭,對不法侵害要反抗!不要害怕,好人越害怕,壞人越猖狂,要站起來和他們鬥爭,公安機關會給大家做主的……”
講到這兒,林蔭忽然聽到“咔咔”的聲音,眼睛餘光向旁邊一瞥,發現一架照相機正在對着自己拍照,心一動,急忙把話收住:“鄉親們,我希望,在今後的日子裏,大家能積極協助我們公安機關工作,揭發檢舉犯罪線索,同時,發現我們公安機關有什麼缺點,及時指出來,我們一定虛心接受,努力改進。好,大家就按我剛才說的辦,都上車吧。謝謝大家!”
旅客們這才開始上車。與此同時,一個胸前掛着照像機的年輕女性走過來,伸出手,向林蔭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道:“您好林局長,我是清水市電視台的記者苗雨,沒有經過您的允許拍照,您不反對吧!”
林蔭邊握手邊打量着對方,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頎長,瓜籽臉,丹鳳眼,烏黑的眼睛,雪白的牙齒,尖尖的下頦呈現出優美的線條,相機掛在胸前,背上還背着一個背包,一種職業女性的氣質撲面而來。見林蔭疑惑的表情,又從口袋中掏出證件:“怎麼,不信嗎?我是採訪歸來,正巧碰上這件事!”
停在一旁的公共汽車響起催促的喇叭,苗雨回頭看了一眼,再次把手向林蔭伸出:“我得上車了,有機會我會採訪您的!好,再見!”
苗雨主動握住林蔭的手搖了搖,又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嫣然一笑,轉過身,迅速消失在車門內。客車響了聲喇叭啟動了,林蔭只看見一隻女性細長的手從車窗中伸出揮了兩下,就一切都遠去、消失了。
林蔭忽然想起一句歌詞:“象霧象雨又象風”,這個記者雖然倏忽出現,突然消失,卻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該上車了。因為情況發生了變化,谷局長問林蔭:“現在一切聽你的,說吧,這車該怎麼坐!”
林蔭查看一下,果斷地進行了分配,讓三條漢子擠到牛明車後排座上,自己則坐到該車副駕位置,然後讓谷局長的車先走。谷局長大聲道:“那怎麼能行?我們是送你的,你在前面!”
林蔭不再推辭,拉開車門上車,見三條漢子的眼睛正看着自己,他再次感受到那股野獸般的氣息。就把目光迎上去,盯得他們都垂下眼睛才回身坐好,用命令的口氣對牛明道:“開車!”
牛明沉默着將車啟動,漸漸加速。這時,林蔭才想起問牛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牛明輕笑一聲回答:“來接你呀,聽說你要來,大夥都很高興,班子成員早都聚在局裏等你了,我等不及,就迎你來了!”
原來是這樣。可是,林蔭心中馬上又生出疑團,隨口地問了一句:“就你一個人來的嗎?”
牛明遲疑一下,口氣似乎不夠堅定:“嗯,就我一個!”
林蔭沒再追問,可腦海里卻抹不去那輛黑色轎車的影子。兩台車一前一後,都掛着警用牌照和警燈,怎麼能不是一起的呢?那輛車為什麼在快駛近時又調頭回返了呢?那輛車裏坐着誰呢?看來,這裏邊好象有點文章!
車向前飛駛着,雪不知啥時已經停了,可還有一些陰暗的雲團,被遮住的太陽頑強地把光芒透出來。然而,林蔭心中卻捲起更大的風暴。雖然臨行前谷局長做過長談,雖然對清水市治安的複雜有所準備,可他仍然沒有想到,在自己上任途中會發生這種事,會遭到毆打。一股恥辱和仇恨的感情涌塞胸中。看來,此行絕不會是坦途,也許,這路上的遭遇只是一個預兆。
3
清水城出現在前面。城郊大橋頭,停着一輛警車,警車外站着四個人,林蔭認出其中二人,一個是清水市公安局的方政委,另外一個是政工科長李婕。他們出城迎接來了。
林蔭長期在地區公安局政治處工作,和各縣市區的政委和政工科長都較熟。方政委五十齣頭了,有一張質樸的深色臉膛。此時,他站在四個歡迎者的最前面,遠遠就將手臂揚起,臉上現出真誠的笑容。林蔭一下車,就急急迎上來緊緊握手。“林局長,想不到咱倆會一個鍋里絞馬勺,太好了,歡迎,歡迎……谷局長,張主任,你們親自送林局長上任,我代表清水公安黨委表示感謝呀……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局的周副局長,分管常務;這位是政工科長李婕;這位是司機老孫……哎,牛明,你怎麼和林局長碰到一起的?都認識了吧,我就不介紹了……”
林蔭從方政委無意中的話聽出,原來牛明並不是迎接自己的。那他是幹什麼去了?為什麼要說謊?扭頭看了一眼,見他臉色發紅,支支吾吾閃到一邊。眼前是即將朝夕共事的戰友,林蔭也顧不上多想別的,急忙一一握手。周副局長四十七八歲年紀,身着警服,一舉一動中帶出軍警風度,與林蔭握手前,還先來一個標準的敬禮,倒把林蔭鬧得有點不好意思;政工科長李婕也早就認識,是個三十多歲挺幹練的女同志。最後一個是司機老孫,一個瘦長的中年人。
寒喧過後,方政委張羅着上車回局,並把林蔭讓到自己帶來的車上,這也是台4500。他堅決讓林蔭坐到前排,然後,三台車駛往市區,駛往清水市公安局。
清水市公安局大樓出現了,林蔭的心跳加快了,從今以後,自己就要在這裏開始新的生活和工作了。他定睛向前看去,大樓是新蓋的,很是氣派,藍盾高懸,令人矚目,給人以威嚴和安全的感覺……哎,大門兩邊怎麼有兩頭石獅子呀,這可不太好,公安機關又不是封建衙門,這兒成啥了,群眾會怎麼看?以後得處理了!
雖然美中不足,可總的感覺還不錯。車駛近后,林蔭還發現,大樓外早有很多人在等待。沒等下車,一些着裝和沒着裝的警察就迎上來。下車后,方政委一一做了介紹。因為人多,林蔭只記住分管治安的副局長黎樹林,這是個大個兒絡腮鬍子;姓靳的紀檢書記,是個五十多歲,花白頭髮的瘦男人,而科所隊室的頭頭兒們就一時分不清了。
寒喧后,牛明又湊過來問林蔭,車裏的三個歹徒該怎麼辦怎麼辦。林蔭說:“依據有關規定,該怎麼處理怎麼處理,不過,從他們的表現看,幹這種事肯定不是第一回了,要深挖一下,如果真是屢犯,證據確鑿,刑事處分不了就勞動教養!”牛明答應着退下,把三個小子交給迎上來的幾個刑警。仨小子到了公安局反倒精神起來,一個個仰着脖子,現出滿不在乎的神情,晃晃蕩盪隨幾個警察走進樓內。
林蔭正想進樓,卻被方政委攔住。他用請示的口氣說快中午了,飯店已經準備好接風酒宴,是不是直接去飯店。林蔭惦記着路遇的事,說:“吃飯來得及,得馬上組織警力辦這起案子,這三個人要抓緊訊問,逃跑那個兇手更要儘快抓獲,錯過戰機就不好辦了。”
牛明聽到這話忙搭腔對方政委說:“方政委,我看你們陪林局長先去飯店,我組織人把這個案子搞一搞,晚去一會兒。”又對林蔭:“林局長你放心喝酒,我一定盡全力把這案子辦好,讓你滿意!”
林蔭雖然有些疑慮,可剛來,不能對戰友表現出不信任,就坦然表示同意:“就這麼辦吧,跟大家強調一下,一定把案子查清,口供、證言都要搞實,辦成鐵案。對逃跑的赫剛更不能放過,抓緊堵截追捕,一定要把他抓獲!”
說完,幾人再次上車,調過頭,向另一條街道駛去。林蔭有點不安地對方政委說:“方政委,我到任后就奔飯店,會給大夥留下什麼印象啊!”方政委嘆口氣笑笑說:“咳,這種風氣大夥早就習慣了。一會兒陳副市長和政法委於書記還要來陪你呢!”
飯店在一條較為僻靜的街道上。車未到跟前,先看到飯店門外有一個四十五六歲的男人。他圓頭圓腦,笑容可鞠,下邊一條便褲,上身卻是嶄新的警服,可又沒戴警銜。林蔭一下車,他就喜笑顏開地迎上來握手:“林局長,您可來了,盼您好多日子了……哎呀,谷局長張主任也來了,請進……”
林蔭還以為此人是飯店老闆,想不到周副局長卻介紹道:“這是咱局辦公室郝主任,郝正。”
郝正早已站到飯店門旁,將門拉開,把各位領導讓進。
幾人在郝正的引導下進入一個寬敞的包間,飯桌上,餐具早已擺好。郝正把領導們讓坐下后,又招呼服務小姐倒茶。大家剛喝幾口,一個服務小姐匆匆跑進來對郝正說:“郝主任,外面又來兩個人!”方政委一聽急忙站起:”陳副市長和於書記來了!”幾人忙出去迎接,只見一高一矮兩個中年男子從樓梯口走過來。高個兒的在前,五十來歲,身材魁梧,滿面笑容;矮個兒的在後,不胖不瘦,戴着墨鏡,面容和表情都看不太清。高個兒是個大嗓門,人還未到,聲音已傳了過來:“林局長您好……啊,谷局長親自送來了,還有張主任,太好了,謝謝你們對我們清水公安工作的重視……這位是林局長吧,咱們是第一次打交道,認識一下吧,我是陳國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首先代表清水市委市政府對你表示歡迎!”
林蔭在和陳副市長握手的時候,感到他的手掌又寬又大又熱,十分有力,相握時把一種熱情和溫暖傳導過來。
握完手,陳副市長又把身後的矮個兒介紹給林蔭:“這位是政法委於書記,於海榮,他可厲害,是專職副書記,今後你跟他打交道的時候多,得處好關係,不然,小心給你小鞋穿!”
於海榮和陳副市長正相反,他的手涼涼的,禮節性地搭一下就縮了回去,臉上好象是笑了一笑,但因為墨鏡沒摘,也沒有看清,不敢肯定。
落座后,陳副市長又大聲對林蔭說:“本來許書記要來,可有個場兒非他應酬不可,就讓我們倆全權代表了。還特別囑咐我跟林局長多喝兩杯,表示他的意思!”
林蔭一聽這話急忙擺手:“算了算了,我可不會喝酒!”
陳副市長一聽哈哈笑了:“不會喝酒,不會喝酒怎麼當公安局長?”轉向谷局長:“谷局長,聽說我們這位公安局長是你向市委大力推薦的,你是不是有點識人不明啊,他不喝酒怎麼適應清水的公安工作呀!”
谷局長向林蔭一眨眼睛笑道:“林蔭,看來你今天得破破戒了,好好跟你的副市長喝喝,不然,你干不好這公安局長!”
林蔭一時不知何意,心中十分着急。張主任在旁把話接過來:“陳副市長,林蔭跟我一起工作多年,我能證明,他確實不喝酒。我是政治處主任,管幹部的,沒聽說過任用幹部有不喝酒就不能提拔這一條!”
陳副市長笑道:“你說那是條文上寫着的,我說這個是實際執行的,我這個管着你那個。張主任,也不是我批評你,看來,你這政治處主任也不合格,這手下幹部怎麼培養的,都世紀之交了,還沒培養會喝酒,怎麼當跨世紀幹部啊!”扭頭對郝正道:“郝主任,時候不早了,上菜,今天我要好好跟林局長喝上一場,給我們倆一人上兩瓶--”頓了頓,看看林蔭,哈的一笑:“上兩瓶農夫山泉!”
陳副市長說完放聲大笑起來,得意地對林蔭道:“怎麼樣,嚇壞了吧,谷局長沒跟你說過嗎?他知道我,我也不喝酒!”又用誇讚的口氣對眾人道:“這年頭,找一個不喝酒的公安局長還真難呢!我這人說話愛走極端:有人說,酒杯下去,工作上去,那純粹是放屁。這樣的幹部我見得多了,在酒桌上那話說的,滴水不漏,可工作幹啥啥不行。好,林局長,就沖你不喝酒這一條,我陳國民就先有了幾分信任!”
原來如此,林蔭如釋重負,對這位副市長有了幾分好感。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接風酒宴開始。第一杯酒由由谷局長提議。他說:“大家都知道,清水是全區最大的市縣,清水的治安形勢對整個白山地區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無論是地委還是地區公安黨委,對清水公安局班子的配備都非常重視。剛才陳副市長已經把話說明了,我也不隱瞞觀點,我確實向市委推薦了林蔭同志,但我完全是從工作出發。請陳副市長和於書記向市委市政府轉達我的話:林蔭同志為人正直,事業心強,政治業務修養都很好,用我們公安機關的術語說,就是整體素質好,而且有開拓精神。當然,人非聖賢,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人,林蔭還年輕,在某些方面不夠成熟,而且嫉惡如仇,遇事有獨立觀點,還有點愛激動,這既是一個人的優點,可對領導幹部也是弱點,因此還希望陳副市長、於書記多多理解支持,更希望清水市公安黨委班子全體成員積極支持,大力配合……好了,我相信,在新班子的領導下,清水的公安工作一定能夠開創一個嶄新的局面……來,干……啊,不,大家喝一大口,陳市長、林蔭你們隨便!”
陳副市長受了谷局長話的刺激,“咕嘟”一聲半瓶水下去,站了起來:“我這人興緻來了,也就不管什麼程序了,話憋在肚子裏太難受。谷局長,我不同意你的觀點,嫉惡如仇怎麼了?遇事有獨立觀點怎麼了?愛激動怎麼了?這都是優點,怎麼都成缺點不足了?你是不是批評我呀?我就不成熟,也愛激動,五十齣頭的人了,就是沒學會做人,有話肚裏憋不住,非說出來不可,看見來氣的事還愛管,有時還把自己氣得要死要活的,所以,總是得罪人,在官場混得挺一般,副縣級幹了快十年了,還是這個熊樣兒,眼看往退休奔了。可我覺得,這比那些所謂成熟的人要好,比那些總也不激動的人要好,因為我是人,是有血性的人,只有有血性的人才愛激動,我永遠也不會象有些人那樣成熟!”瞥了身旁的於海榮一眼:“你看人家於書記多成熟,這半天硬是一句話不說……行了,感謝地委給我們清水派來個好公安局長,我太高興了。對了,我還得跟林蔭同志表白一下,你不要戒備我。我看過一些反腐小說和電視劇,那腐敗分子都是副縣長、副市長或者副省長,特別是副市長最多。太不公平了,副市長裏邊是有腐敗分子,可你們想想,到底誰說了算?副手不是在正手領導下嗎?如果正手堂堂正正,副手他敢作妖嗎?就是作妖,能架住正手整嗎?作家們也欺軟怕硬……啊,扯遠了,來,林局長,咱哥倆單喝一杯,只要心裏有,喝啥都是酒,來一大口!”
陳副市長坐下后,張主任舉起酒杯:“自從林蔭同志被市委確定為清水市公安局長的人選后,我的心情就一直不平靜。大家都知道,林蔭多年來在政治處工作,他能當上公安局長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政工幹部搞不了業務,當公安局長更難勝任。我認為,這是一種認識誤區,去年林蔭下分局掛職鍛煉一年,分管過刑偵,表現怎麼樣?說到這兒我得感謝谷局長慧眼識才,大力舉薦。我以個人的名義保證,林蔭一定能把清水市公安工作帶向一個新台階!來,林蔭,老主任跟你干一杯,大家陪着!”
林蔭被三位領導的話說得心裏熱乎乎的。他知道,無論是谷局長、陳副市長還是張主任,說這些話都是在給自己樹立威望。因此,張主任落座后,他忍不住站起來,端着酒杯對所有人說:“對不起,我又激動了,也不管什麼程序了,搶先說幾句吧。我知道,自己遠沒有各位領導說得那麼好,身上還有很多缺點不足,官話套話我就不說了,至於我是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幹好工作,都讓事實來證明吧。我只強調一點,我的性格好象和陳副市長有點相象,有話忍不住,總要說出來,對人和工作要求也過嚴,愛批評人,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工作,希望大家在今後多理解……來,大家一起喝一大口!”
接着是方政委說話。他端着酒杯站起來,誠懇地說:“我當政委好多年了,林局長原來又在政治處工作,接觸較多。說心裏話,我對跟林局長搭班子由衷地高興,我了解他的為人,也知道他的能力水平。大家也知道我這人什麼樣,配合了好幾任局長,哪任都沒鬧過矛盾。本來,覺得年紀大了,勁頭兒也不那麼足了,可這回林局長來了,沒辦法,我只能鼓起勁頭兒,更好的配合。我希望大家和我想的一樣,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和一切不團結的現象做鬥爭,把咱們清水市公安工作搞上去!”
方政委的話贏得了在座班子成員的一致贊同。接着,每人和林蔭都喝了一杯酒,說的話也大同小異。班子成員說完后,辦公室副主任郝正也悄悄湊到林蔭身旁低聲說:“林局長,我早聽說,您是個正派人,一直盼着您來了,今後我們辦公室的工作就好乾了,您對我一定嚴格要求,有啥毛病及時指出批評……來,我陪您喝一杯,您喝水,我喝酒!”
郝正喝完后離開,牛明卻風風火火從外面闖進來:“對不起,來晚了!”坐下后二話不說,滿滿倒了兩杯酒,遞給林蔭一杯:“林局長,我只說一句話,保證支持你工作。咱哥倆干一杯!”聽說林蔭不喝酒,露出驚奇的目光:“林局長,這可不行,你不喝酒咋帶我們干好工作呀?到了清水,不喝也得喝,來,感情深一口悶,感情淺舔一舔,你要不喝就是對我們清水沒感情,對清水公安民警沒感情,來,干!”
這是什麼話?林蔭心裏不悅,可這種場合不便發作,向旁邊瞥了一眼,見大夥都盯着自己,便接過酒杯對牛明說:“按照你的邏輯,酒喝得越多感情越深、喝得越多工作幹得越好是不是?你剛才已經表態要支持我工作,我還不知是真是假,為了表達你的心情,你先喝下去!”
牛明一愣:“好,喝就喝!”說著一仰而盡,還把酒杯倒過來讓林蔭看。“林局長,這回該你的了!”
林蔭仍然不喝:“對不起牛局長,剛才我說的話是你的邏輯,而不是我的邏輯,我的邏輯相反,感情深淺、工作干好乾不好與喝酒無關,甚至相反,因此,我做為公安黨委書記,到任后的第一項建議就是禁酒,不但工作時間不許喝酒,就是平時也少喝,因為喝酒影響工作,損害形象。而且要從我們黨委班子做起。牛局長,如果你真對我有感情,支持我工作,就拿出實際行動來。對了,我正想問一問,我交給你的案件辦得怎麼樣了?”
話題一下轉到這裏,既突然又自然,林蔭不知不覺掌握了主動權,牛明一時忘了喝酒:“這……正在辦着,我交代他們了,一定認真對待……不過,他媽的有點難度,赫剛不知跑哪兒去了,這三個小子又不說實話,老楊家爺倆也不指控,那些旅客們都跑了,好歹找到幾個也都說沒看清……不過你放心,早晚有查清的時候。來,咱們先喝酒,我已經喝了,你怎麼也得賞臉哪?!”
林蔭聽出來了,案子進展得不理想,心中不高興又不能表現出來,又想到要是一點不喝也讓牛明下不來台,就說:“牛局長,你可以問在座的各位,在你來之前我喝過一口酒沒有,現在為你破破例,表示一下吧!”
說完喝了小小一口,大伙兒都說行了,夠意思,牛明也不好再說什麼。
所有人都說過了,陳副市長捅了一下沉默的於海榮:“哎,於書記,您還裝啊?是不是對林局長有意見啊,該你說話了吧!”於海榮略顯尷尬,難得地笑了一笑:“咳,我這人不會講話,怕說得不對惹林局長不高興。好吧,我說四句話:一是祝賀。祝賀林蔭同志受到地委賞識,就任清水市公安局長;二是歡迎,代表清水市政法委對林蔭同志任職表示歡迎;三是支持。政法委保證在各項工作中給予林局長大力支持。四是相信。剛才谷局長和張主任介紹了林局長的情況,因此我相信,林蔭同志一定能帶領全市公安民警創造清水公安事業的輝煌,本人也能有更大的進步。好,同意我意見的,共同舉杯!”
大家舉杯。陳副市長喝下一大口水,對大夥說:“聽見沒有?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四是四,這才是領導,才是水平,哪象我,信口開河。好,於書記,借你的話,你祝賀林蔭,我也祝賀你將來有更大的進步。來,大夥跟於書記喝一杯!”
大家舉杯。於海榮卻堅決不喝。“不行不行,又不是給我接風,跟我喝什麼。我算什麼,怎麼能跟林局長比!”對林蔭:“對了林局長,我還有話跟你說,你也在公安機關工作多年,知道政法委是個什麼地方,那是好人不願干,賴人又幹不了的地方,說是代表黨委領導政法工作,能領導個啥?什麼協調啊,監督啊,更是空話,哪能跟公安局比?純粹是清水衙門,今後還請林局長多多支持我的工作。來,咱哥倆再喝一杯!”
林蔭聽出,於海榮是話中有話,隱隱約約好象對自己還有點想法。可於海榮戴着墨鏡,看不清表情,更猜不到他心裏想的啥,只能懷着疑問與其碰了一下杯,喝下一大口水。
該講的都講過了,又吃了一會兒,谷局長看看錶說:“時候不早了,我和張主任還得到別的縣市跑一跑,吃完飯就走。最後再說幾句吧!”停了停,目光望在在座的人,見大家的神情都專註起來才開口:“剛才大家都表態支持林蔭的工作,我很高興。我表揚了林蔭的優點,有的同志可能有想法,覺得我把他樹得過高了,或者鬧情緒:好啊,他既然這麼行,又是一把手,就讓他干吧。那就錯了。清水市公安工作不是林蔭一個人的事,在座每個人都有責任,尤其黨委班子,如果大家不支持,林蔭本事再大也干不好工作。所以我強調一定要團結,沒有團結,什麼事也幹不成,清水的公安工作也不可能搞上去。不過,我還必須指出,雖然工作好壞要靠班子整體,可班子必須要有一個核心,清水公安黨委班子的核心就是林蔭同志,他是一把手,對清水公安局的工作負全責,其他同志都要配合他工作。方政委,周局長,黎局長,你們都是老同志了,一定要盡心儘力,對了,還有牛明,刑偵是公安機關的中心工作,刑偵工作搞不上去,大案頻發卻不能偵破,就沒有完成保一方平安的任務。所以,清水公安工作搞好搞不好,你身上有一半的責任。一定要煞下心來,腳踏實地工作,全力支持林蔭同志,等清水公安工作搞上去的時候,我一定替你向上級領導反映,給你記功!”說到這裏笑了,轉向於海榮:“於書記,你的支持對清水公安局是不可替代的。我說過了,林蔭年輕,有什麼毛病你一定不客氣地指出來,該批評批評,另外,還希望你能多理解公安機關的苦衷,替我們向市領導多說好話!”又對林蔭:“林蔭,今後在工作中一定多向於書記請示彙報,取得於書記的理解和支持!”
林蔭覺得谷局長對牛明和於海榮的話值得玩味,可一時猜不透其中含意,只能點頭稱是。於海榮卻在旁搖起手來:“谷局長您言重了。我和林蔭同志平級,都是副處,哪敢批評他。我相信,憑林蔭同志的能力,一定能把工作搞上去!”
谷局長看了於海榮一眼不再說話,陳副市長卻吃不住勁兒了,不客氣地對於海榮說:“於書記,你怎麼這麼多說道,什麼平級上級的,是不是對林蔭同志有意見?心裏有想法都說出來?好,我也是兼職政法委副書記,你不表態我表態,政法委必須全力支持公安局的工作,我全力支持林蔭同志的工作!”
於海榮鬧得很尷尬,自我搪塞着說:“我也沒說不支持呀,我是怕林局長有想法,既然這樣,那我今後可就不客氣了,一定大力支持,而且該表揚表揚,該批評批評!”
陳副市長說:“這才象話!”對谷局長:“對不起,打斷您的話了,請繼續吧!”
谷局長笑了一下,馬上又嚴肅起來,臉上也現出憤慨之色:“最後,我再談談路上遇到這起案子。別看我一直沒表態,其實心裏非常氣憤,我雖然知道清水的治安不好,問題複雜,可萬沒想到居然會用這種方式來迎接他們的公安局長,如果不是及時申明身份,還不知什麼後果呢!我覺得,這不是林蔭本人被打的問題,而是這種猖狂無忌傷害無辜的行為本身說明了什麼。他們是什麼人?為什麼這麼大膽?交通局聘用收線費的?什麼線費?我在別的地方怎麼沒聽說過?這些被聘的又都是什麼人?誰給他們打人的權力?我想,這絕不會是第一次,他們還打過多少人,背後還隱藏着什麼?林蔭,你一定要認真對待這起案件,下大力氣,查他個水落石出,嚴肅處理!”
谷局長說得義正詞嚴,酒桌上頓時靜下來。大家的臉色也都變得凝重起來。谷局長又轉向牛明:“牛明,這案子你正在辦着吧,我的態度已經表明,你們不是都說支持林蔭的工作嗎?那就從這起案件開始吧!”
牛明聽着,雖然口中應是,眼睛卻閃爍不定。
谷局長說完后,轉向陳副市長:“陳市長,我說完了,馬上就走,您還有什麼指示?”
陳副市長忙道:“哎,有你地區公安局長在,我哪敢有指示?我只能叫好,谷局長你說得好,說得痛快!”轉向在座的人:“我在清水也呆好幾年了,知道清水的水有多深。我先把醜話說在前面,在這案子上我絕不會講情,干擾公安局辦案,可你們公安局班子也得把自己管住,別在裏邊整事兒!”對林蔭:“林局長,實在對不起了,你就從這起案件開始清水公安局的工作吧,要有骨氣,有些事我可以幫你頂,有些恐怕我也頂不住,那就看你自己的了!”
又是話中有話。
當大家紛紛向外走的時候,谷局長低聲對林蔭說了句話,林蔭又低聲跟方政委說了兩句。方政委點點頭,出了飯店大聲道:“讓林局長送送谷局長和張主任吧,咱們都回局裏……老孫,你開着4500跟在谷局長車後邊!”
不一會兒,林蔭坐着谷局長的4500駛出清水市區,來到清白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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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是張主任坐在前面,林蔭和谷局長車並排坐在後排。車出城后,谷局長開口了:“有些話本來不想告訴你,現在看,還是讓你知道好。我和陳副市長的話你聽出來沒有?地委決定你來清水之前,有好幾個人活動清水公安局長這個職位,其中就有牛明和於海榮,清水市委向地委推薦的也是他們倆,牛明排在前面。據說他倆活動得都挺厲害,牛明找關係都找到省里了,可能也下了不少本錢,地委常委會之前幾乎定下來了。於海榮當然也活動得很厲害,他們暗中還進行了競爭。說實在的,地委所以選擇你,我的推薦只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可能就和他們的競爭有關。魚蚌相爭,漁翁得利吧。當然,目前我們的幹部政策還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他們的做法也可以理解。可這兩個人……我知道你不是心胸狹小的人,卻無法保證他們一點想法沒有。所以,你今後要妥善處理同他們的關係,要顧全大局,搞好團結,別讓人說出閑話來!”
原來如此。此前林蔭也風言風語聽人說過,有人謀劃清水公安局長的職位,活動得厲害,因為與已無關,也沒太放到心上,沒想到地委卻把自己派來了,看來,今後的關係還真不好處呢!谷局長說得對,不能小肚雞腸,可是,他們會怎麼樣對待自己呢?清水市委會怎麼對待自己呢?
儘管心情非常複雜,可他還是認真聽着谷局長的囑咐,並表示一定與於海榮處好關係,跟牛明搞好團結。谷局長略略放了點心,往外走的時候又低聲說:“有些事不能急於求成。現在,你只是清水市公安黨委書記,局長的令還需市人大開會任命。當然,人們都說人大是橡皮圖章,地委決定的事他們不通過的可能很小,但也有特殊情況。所以,在這段時間裏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要特別注意搞好各方面的關係。眼前這起案子也是這樣,應該重視,嚴肅處理,否則體現不出公安機關的威懾力,你個人的威望也會受到影響。可你一定也覺察到了,這案子不簡單,背後可能隱藏深層問題,所以,也不能太着急,要放長線釣大魚,穩步前進,當前的社會就這樣,不正常的的東西太多,盲目作戰的後果往往不佳!”
林蔭嗯嗯地答應着,思考着,一時忘記了下車。倒是谷局長想了起來:“行了,送君千里,總有一別,你快回去履行自己的職責吧,希望你早傳佳音!”
林蔭只好下車,谷局長和張主任也隨着下來。在握手道別的時候,忽聽遠處傳來悠揚的鐘聲。林蔭扭頭望去,見對面有一道山崗,一座寺院翹起的檐角露了出來,鐘聲就是那裏傳來的。谷局長開玩笑地說:“對了,那就是清水市有名的靈幻寺吧,聽說到那裏燒香許願挺靈的,你有空可以去算算命,看你在清水的前程是否順利!”
林蔭一笑:“我從不信命,我相信的是自己!”
谷局長說了一句貝多芬的話:“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而絕不向命運屈服!”
林蔭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