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用你們套近乎,犯到我手裏該咋辦還得咋辦
(2000年5月中旬至6月上旬)
1
黃建強事件引起了連鎖反應。在他恢復自由之後的第三天,有一個男人走進了林蔭的辦公室。
來人四十歲左右年紀,身體清瘦,瘸着一條腿,手中拄着拐杖,可是神情堅毅,穿着一身合體的稅務官服。
他就是稅務局被砍傷那個收稅員,名字叫劉正。坐下后,接過水杯對林蔭說:“自從黃建強進去后,我就沒再找過公安局。一是黃建強因為我的事進去的,覺得有點對不起他,也感到警察們很難;二是我被砍時,目睹的少說也有幾十人,可公安局硬是查不出兇手,也讓我有點信不着了。三是我被砍是在收稅發生衝突之後。那些歹徒砍我的時候還說:‘瞎了你的狗眼,誰的稅你都敢收?!’結果,我被砍后,那個配貨站的稅再也沒收過。四是我被砍傷后,把脾摘除了,都是我們國稅局花的錢,花了好幾萬,現在不上班也一分不少掙,不少人勸我算了。可我忍了這麼長時間,卻怎麼咽不下這口氣,現在,公安局長換了,黃建強出來了,我這案子是不是也該有個說法了!”
林蔭對這起案件早已知曉,只是一直沒來得及着手查。現在劉正找來,當即表態:“請您放心,我們立即開始調查此案,一定給您一個說法!”
劉正卻體諒地說:“林局長,只要你有這個心就行了,我知道,案子一牽扯到大軍子就不好辦,所以,你也不必太着急,我等着!”
劉正說完就走了,可林蔭卻沒有等,決定立即着手調查。在家中休息、恢復身體的黃建強聽說這個消息后,立刻到局裏主動請纓說:“當初,我是因為查這案子進去的,現在,還讓我查吧!”林蔭擔心他的身體,他卻說:“我的身體是弱一些,可沒大的毛病,要是不讓我查,硬在家憋着,恐怕還真憋出病來!”於是,林蔭答應了他的請求,組成了由黃建強任組長的專案組,刑警大隊副教導員秦志劍直接領導專案組的工作。
可是,調查進行得並不順利。秦志劍和黃建強是這樣分析的:稅務員劉正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被砍,一定有很多人看到。而他被砍的地方又是鬧市,附近都是商家和商販。被砍時,他正在向路旁的幾戶商販收稅。如果別人推託說沒看見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麼,正在被收稅的幾家商販是一定看見了。在當初開始調查時,他和秦志劍就對那幾家商販進行了定位,確定了幾個重點對象。可他們卻怎麼也不承認看見了,秦、黃知道他們是害怕報復,就改為暗中調查,晚上去其家去做思想工作。當時,還真有一個叫石儒的商販有了活口,可就在這時出了事,黃建強被抓了起來。石儒從此就把嘴閉死了。
黃建強重新出馬,第一個還是找石儒,可石儒仍然死不開口,咬定什麼也沒看見。第一次不行,找第二次,第二次不行第三次,可第四次就找不見人了。石儒家裏人說他外出進貨去了,可遲遲不歸。石儒妻子對黃建強央求說:“你別找他了,讓我們過幾天安穩日子吧……”
多氣人,倒成了警察不讓他們過安穩日子了。
調查陷於困境。
可是,還有希望存在。躲避在外的石儒給林蔭寫來一封信說,劉正被砍時看到的人很多,有的比他還看得清楚,還點了幾個名,什麼王士民,李聚財、曹子明等,都是附近的商販。還說,他們背後還議論過這事,但是都害怕,不敢作證。如果公安局能讓這幾個人先開口,他石儒就出來作證。否則,他就躲在外面不回來。
怎麼辦?秦志劍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向林蔭彙報時感嘆道:“這就是咱中國的老百姓,砍你的時候,他心裏想,反正沒砍我,不管;等砍他的時候,你又想,反正沒砍我,不管。結果,惡勢力更加猖獗,最後砍誰都沒人管了。這真是民族的悲劇!”
黃建強則嘆口氣輕聲說:“也不能都怪老百姓,他們形成這樣的品性是有原因的!”
林蔭一時也拿不出好辦法來。公安局的工作很多,不可能長時間在這樣一起案件上派專人經營。最近,白山市連續發生幾起入室盜竊案件,懷疑是流動作案,地區公安局部署全區公安機關集中開展一次人口整頓活動,需要大量警力,無論是刑偵、治安部門還是城鄉派出所,都投入到這項工作中來,夜以繼日工作。林蔭只好暫時解散專案組,自己也把注意力集中到這項工作上來。為了使工作紮實進行,不走過場,他幾乎天天深入基層檢查。這天夜裏10點多,他又趕到城郊派出所。
2
走到城郊所門外時,見辦公室都亮着燈,人出人進的,一片忙亂景象。從窗外向里看了看,每個屋子都有民警在工作,都是兩人一組,面前有一個詢問對象。走進屋子,路過小會議室,見裏邊有七八個人,有男有女,個個破衣爛衫,臉色憔悴,神情陰鬱,目光獃滯,倒倒歪歪,一個男人還斜靠在一個女人懷中,頭上纏着白布,透出殷紅的血跡。
趙所長發現林蔭,急忙迎出來。林蔭問會議室的幾個人是怎麼回事,趙所長回答說,是晚間巡邏在火車站附近發現的,因為都沒有身份證,就帶回來審查了。林蔭又問頭上受傷的人是怎麼回事,趙所長說:“剛才問了問,好象是在大橋鎮被人打的。”林蔭心裏一動:“誰打的,因為什麼打的?”趙所長說還沒來得及細問。林蔭就走進會議室,親自詢問起來。
會議室里一共七個人,五男二女,身材都較瘦小,一看就是南方人。問了問,果然,是湖北農村的。那個頭上受傷的中年男人聽說公安局長來了,掙扎着坐直身子,林蔭這才看清,他那清瘦的模樣有點象自己在農村的哥哥,再問下去,知道他叫皮佐林,扶着他的女人是他妻子,另外幾個人都是他的親屬,什麼姐夫內弟表兄的。問到他受傷的情況時,幾人現出又恨又怕的神色,可又沉默着不回答。林蔭再三問,皮佐林的妻子眼淚下來了,用不太正規的普通話說:“局長,您別問了,俺們要回家,清水這地方俺這輩子也不來了!”說著流出屈辱的眼淚。
這種情形,使林蔭更想問下去。趙所長也在旁幫腔:“這是我們公安局林局長,一把手,最主持正義了,誰要欺負你們了就大膽說,我們一定給你做主!”又施加壓力道:“你們沒有身份證,又不說實話,能放你們走嗎?再說,你們身上又沒有錢,就是放你們走也回不了家呀,湖北那是多遠哪!”
趙所長的話打動了他們,兩個女人都流淚了,男人也低下頭。林蔭終於聽到了實話,氣得心咚咚跳起來。
原來,他們來自湖北農村,那裏人多地少,自然條件本來就差,再加上去年受災,生活困難,就結夥出來打工。來到清水后,被大橋鎮一個叫“偏頭”的人雇傭下來,為他新建成的酒店搞粉刷裝璜。累死累活兩個多月,好歹活兒幹完了,可“偏頭”卻雞蛋裏挑骨頭,說質量不行,大罵一通,不給一分錢反倒讓他們賠償損失,他們反駁了幾句,“偏頭”就找來一些地痞流氓,不但把他們毒打一通,還扣下了他們的身份證,皮佐林因為反抗,頭部被砍了一刀。
林蔭聽了,氣得肚子鼓鼓的,在清水居然還有這樣的惡霸。媽的,不能饒了他。正想說話,皮佐林又說:“有人告訴我們,他是當地一霸,這酒樓自動工到建成從沒花一分錢。挖地基時雇一伙人,完工時說質量不合格,把人打跑,再雇一伙人砌牆,牆砌完了,再將人打跑,然後再另外僱人建房蓋,然後再打跑。人家說了,他雇了好幾批人,沒有一份能領到工錢的。現在打工的有的是,他雇的又都是我們外鄉人,誰斗得過他?我們害怕,就連夜搭車逃出了大橋鎮。可是,到了火車站時卻沒錢買票上車,正在犯愁,就被派出所帶來了!”
皮佐林說完,趙所長對林蔭說:“是這麼回事,他們在車站附近轉,我們巡邏民警發現了,一盤查,還沒有身份證,就帶回所里。”
林蔭聽完,直覺嗓子發乾,又問他們為什麼不向公安機關報案。皮佐林用他那湖北標準話悲憤地說:“俺都是外鄉人,舉目無親,誰能管俺哪?他說了,他公安局、法院都有人,跟你們都是朋友。打我們的時候,還讓我們到派出所報案,俺們……俺們敢嗎,派出所的粉刷裝璜還是他讓我們給乾的呢……局長,俺們認了,俺誰也不告了,俺只是想要回身份證,掙倆路費錢回家……”
在皮佐林說話的時候,林蔭再次感覺到他象哥哥,心裏酸溜溜的。聽完傾訴,確認他們說的是實話,壓抑着心中的氣憤,囑咐趙所長給幾人準備點吃的,做好詳細筆錄,派人領皮佐林到醫院去看傷。最後又問趙所長,能不能在轄區幫這些人找點活干,掙點錢。還特別表明態度:“在這件事上,你要盡一切努力,只要不違法,哪怕搞點特權也沒關係!”趙所長一口答應,說轄區正好有搞建築的工地,和派出所關係還不錯,可以找他們。七個人聽到這話,眼睛都亮了,臉上也有了活氣兒,當林蔭要離開的時候,皮佐林居然拉着妻子給林蔭跪下來,眼淚拋落於地說:“好局長啊,俺也沒錢報答你呀,俺給你磕頭了……”林蔭見狀,脫口一聲“大哥,你怎麼這樣……”急忙攙扶,眼淚差點掉下來。
在返回公安局的途中,林蔭心情怎麼也不能平靜。他揮不去眼前那七個窮困潦倒的身影,揮不去那個有幾分象哥哥的皮佐林的面容,揮不去他那屈辱的眼神和打濕了自己心靈的淚水。他心裏想,都說人民群眾是國家的主人,難道這就是主人嗎?他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啊,窮困,壓榨,嚴重的社會不公,長此下去,社會能穩定嗎?媽的,這些惡棍,簡直比舊社會惡霸地主還惡呀,管你是誰,我非治治你不可!
林蔭決定,明天去大橋鎮。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林蔭就打電話叫來秦志劍:“你把別的事放一放,跟我去大橋鎮,再帶個手把利索的!”
秦志劍說:“手把利索的,刑警大隊沒有超過高翔的……出什麼事了?”
雖然高翔還是幫忙性質,可大家已經習慣於把他當民警使用了。林蔭說:“什麼事兒到那兒你就知道了。你去通知高翔,咱們一會兒就走!”
就在林蔭準備出發時,接到了一個電話:“小林子,你幹啥呢?把別的都放一放,跟我下鄉!”
一聽這個聲音就知道是誰,林蔭頓時象吃了蒼蠅一樣。可噁心歸噁心,還必須熱情寒喧:“哎呀,是何書記,哪陣風把您吹來的呀?下鄉幹什麼呀,去哪兒?”
何大來:“搞調研,去大橋鎮!”
他也去大橋鎮?真巧了。他去那裏幹什麼?
林蔭已經有了經驗,猜測何大來不可能是搞什麼調研。可到底去幹什麼呢?
何大來在電話里又催上了:“我的車馬上就到你們樓下,你現在就下樓,跟我一起出發!”
林蔭、秦志劍和高翔下樓,果然一輛奔馳駛過來。車窗搖下,露出何大來陰白的面孔:“我先走了,你們跟上!”
秦志劍看着何大來奔馳遠去的背景,問林蔭道:“真怪,怎麼都往那兒奔哪。剛才牛局和羅厚平、江波上車走了,也說是上大橋鎮,現在是何大來。林局長,大橋鎮到底出什麼事了?”
林蔭也覺得奇怪,反問道:“牛明也上大橋鎮了?幹什麼去了?”
秦志劍:“我也不知道哇,就看他拽着羅厚平和江波着急忙慌地走了,好象還背着誰似的!”
有這種事?上車后,林蔭打了大橋派出所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一個叫嚴德才的民警。林蔭問大橋鎮是不是出什麼事了,嚴德才奇怪地說:“沒有啊,出什麼事了?”
林蔭放了點心,但依然納悶:他們到底都去幹什麼呢?
3
路上,秦志劍再次問林蔭去大橋鎮幹什麼,林蔭把在城郊派出所遇到的事情說了。秦志劍一聽就激動起來:“媽的,這些惡棍,非收拾不可……我知道‘偏頭’這個人,他也是清水的名人,大軍子的手下!”
又是大軍子。怎麼什麼壞人壞事都離不開這個人呢?
林蔭又問秦志劍:“根據目前的情況,對他可不可以採取強制措施?”
秦志劍想了想說:“還不行,現在只是指控,沒有證據。但我們可以傳喚他。如果他不接受,可以強制傳喚……啊,我明白了,帶高翔來是不是干這個的?!”
林蔭:“看情況吧!”
大橋鎮距市區二百多華里,4500跟着前面奔馳的影子,跑了一個多小時才趕到。
大橋鎮因橋得名。但,所謂的大橋,其實是不知建了多少年的一座水泥橋,有七八十米長,已呈現出殘破之相。因此,當林蔭坐着4500經過橋面的時候,一點也沒起注意,目光反而被鎮裏另一個建築所吸引。
那是一幢建在鎮中心的三層樓房,通體灰白色磁磚貼面,茶色玻璃,在全鎮的建築中鶴立雞群。
何大來的奔馳就駛向這幢新樓。
他來這裏調研什麼?
來到樓前,何大來的車停住,林蔭只好也跟着下車,見樓外已經停了很多轎車,樓的正中掛着一塊牌匾,用紅綢遮着,看不到上邊寫着的字,樓前還停着一台吊車,高高的鐵臂伸向天空,舉着一掛長長的鞭炮。許多衣着光鮮的客人在往裏邊走,一排少年學生組成的鼓樂隊,敲羅打鼓吹着銅管樂。還有幾個服裝整齊的漢子在樓外親熱地迎接來人。
原來,這裏即將舉行新樓開業典禮儀式。
林蔭很快在停着的轎車中發現了那台黑色的“奔馳”,接着又看到牛明那紅色的“奧迪”,顯然,車的主人已經到了。他同時還注意到,接待客人的幾條漢子都着黑色服裝。
何大來邊向門口走去邊回身大聲招呼道:“林局長,快,咱們一起進去!”又對迎接的幾個漢子大聲道:“快去告訴你們董事長,說公安局林局長來了!”
“公安局林局長”幾個字他叫得很響,好象是有意讓人聽的。很快,樓內幾個漢子迎了出來,為首走着兩個人。左邊的身材高大勻稱,黑眉大眼,面容英俊,正是大軍子。右邊的則身材粗壯,走路一晃一晃的,最明顯的特徵是腦袋有點偏。後邊還跟着牛明、羅厚平和江波,還有大橋派出所的姜所長,他們看到林蔭和秦志劍,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秦志劍邊往前走邊低聲對林蔭說:“看見沒有,右邊那小子就是偏頭。媽的,何大賴子把咱們領這兒來幹什麼?”
已不容細想,大軍子和“偏頭”象見了親人般熱乎乎地迎上來。“哎呀,林局長您也來了,真賞臉哪,小弟太感激了……快請……”
人們的目光都落到他們身上。牛明、羅厚平和江波的目光也望過來,牛明還表情曖昧地笑着。林蔭頓覺渾身一陣燥熱。他明白,自己上了何大賴子的賊船,他根本不是來搞什麼調研的,而是參加這個樓房落成典禮的,他拉自己來,就是要告訴自己,這個“偏頭”是他的人,不能亂動,同時,也告訴別人,公安局長林蔭和“偏頭”是朋友。媽的!
可是,何大賴子並不知道,人們也不知道,林蔭來這裏,就是查處“偏頭”來了。
可是,眼前卻是這個場面,怎麼辦?
秦志劍一拉林蔭:“局長,咱們不能跟他們混在一起,快離開!”
已經離不開了。偏頭和大軍子走到對面,何大來為他們做了介紹:“偏頭,這是公安局林局長;林蔭,這是‘偏頭’,我兒子,什麼他媽的董事長,在我面前,他就是‘偏頭’,你也這麼叫他……大軍子你認識了,不用介紹吧!”
沒容何大來話說完,大軍子和“偏頭”已經把手伸過來,一人抓着他一隻手搖晃着,說著親熱的話。不知情的,真不知他們是多麼親密的關係。場面拘着,何大來又在旁邊,手抽不出來,別提多尷尬了。林蔭只能在心裏說:不用你們套近乎,犯到我手裏該咋辦還得咋辦。好,藉機觀察一下也沒什麼了不起。這麼一想,就隨着何大來向裏邊走去,也沒理睬牛明、羅厚平、江波和姜所長。秦志劍和高翔象保鏢一般隨在後邊。
進門就是個寬敞的大廳,擁擠着很多人,一些人正奔向接待處的巴台,把一疊疊鈔票遞過去。巴台後邊,有兩個財會人員忙着點錢記帳。左邊,靠牆擺着一大溜祝賀的牌匾,上邊都寫着什麼“興旺”、“發財”字樣。林蔭掃了一眼,見落款處有大橋鎮黨委、政府的,還有派出所的。猛然間,好象還有一塊牌匾上寫着“清水公安局”字樣,就特意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後邊還有四個字,是“刑警大隊”。
秦志劍也看到了這塊牌匾,臉色漲得通紅,走向羅厚平和江波,把他們拉到一旁說起了什麼,羅厚平和江波現出尷尬之色辯解着。
這時,一個胸戴紅花飄帶的男子匆匆走過來,恭順地向“偏頭”請示着什麼。“偏頭”聽完點點頭,回身對何大來和林蔭說:“乾爹,林局長,大軍哥,時間到了,該揭牌了,咱們出去吧……對了,爹,揭牌得兩人,你一個,另一個你看由誰來!”
“誰?”何大來看一眼林蔭:“人不在這兒放着嗎?小林子,就咱倆吧!”
這是原則問題,林蔭堅決不幹。“不,何書記,哪有公安局長給娛樂場所揭牌的,還是找別人吧,我不行,實在不行……”
林蔭態度堅決,何大來翻翻眼睛沒有再讓,手向大軍子一指:“大軍子,你的身份沒問題吧,就你吧!”大軍子看一眼林蔭:“好,別為難林局長了,就我來吧!”
人們又涌到外面,“偏頭”、何大來、大軍子及兩個大橋鎮的黨政領導站到人群前面。那個戴紅花飄帶的司儀走到樓前的台階上,手拿麥克,面對着眾人大聲道:“我宣佈,大橋娛樂中心大樓落成揭牌儀式,現在開始。鳴炮--”
吊車上那長長的鞭炮震耳欲聾地響了起來,好半天才響完。司儀緊接着宣佈:“下面,請白山地區政法委何書記、光華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鄭光軍先生揭牌!”
何大來和大軍子伸手將繫着紅布帶的紅綢子扯掉,露出後邊的牌匾,果然是“大橋鎮娛樂中心”六個大字。
一陣掌聲過後,司儀又宣佈:“下面,請娛樂中心董事長兼總經理金子明先生講話!”
原來“偏頭”叫金子明。他聽了司儀的宣佈,晃着膀子向前走了兩步,接過麥克,開口道:“他媽的,我‘偏頭’不會說話,可今兒這場面不說不行,就說幾句吧,媽的,今兒個來的人都知道我,我沒文化,小學都沒畢業,學那幾個字兒早扔爪哩國去了,那時,誰也瞧不起我,可你們誰能想到我‘偏頭’他媽的能混到今天這份兒?!你們看看我這大樓蓋得咋樣?城建都說了,在全市都挂號,是優質工程。不過呢,也他媽得感謝朋友們大力支持,特別是我大軍哥……好,我不說了,感謝大伙兒給我捧場,今後儘管來玩,吃喝玩樂,隨他媽的便,保證一點事兒沒有,誰要乍刺我摘他肋條骨……”忽然看到林蔭,有點結巴起來:“啊……這個,當然……犯法的事咱們不幹……哦,好,就到這兒,下面開吃,上二樓是餐飲中心,酒菜早備好了,都給我喝,喝他個天昏地暗,房倒屋塌,誰不喝我捏他鼻子灌!”
“偏頭”說完,人們向樓內涌去,何大來向林蔭招手叫道:“小林子,快過來,咱們一桌!”“偏頭”也叫道:“對,大軍哥,牛局,羅大隊,姜所長,還有書記鎮長,你們一桌,上貴賓間,我陪着!”林蔭嘴裏呼應着,腳步卻慢下來,隨人流往裏走了幾步,見沒人注意,悄悄一拉秦志劍和高翔,迅速退出院子,鑽進車內,逃跑一般駛離這裏,還把手機傳呼關掉了。
路上,秦志劍憤憤地說:“剛才我問羅厚平和江波了,你們憑什麼以刑警大隊的名義送牌匾,我這副教導員怎麼不知道?他們說,是牛局讓他們這麼辦的,還逼着他們一起來。對了,刑警大隊還隨了二百塊賀禮呢!”
林蔭又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可沒有表現出來。
高翔也說:“我到巴台看了看,錢收了十五六萬,還沒收完呢。有個人,一人就拿出五千元,鎮政府還拿了一千呢!”
秦志劍怒聲說:“你以為人們是自願拿的嗎?我聽到有人議論,他們是貸款來交的賀禮,說要是不交,怕今後有麻煩。媽的,不用他美,這回咱們好好調查調查他,真要有事,今天就把他帶走!”
林蔭也有這個意思,可是,何大來在這兒,怎麼下手呢?當然,關鍵是證據,只要找到證據,管他是誰!
大橋派出所到了。
3
大橋派出所在鎮東頭。三人下車走進院子,靜悄悄的沒一點動靜。走進所里,果然剛剛粉刷裝璜過。可是,好幾個辦公室都鎖着門,也包括所長辦公室。好歹看到戶籍內勤室沒鎖門,卻也沒有人影,推開門一看,是個套間,裏屋也關着門。
這成什麼樣子了?
林蔭本來就有氣,見此情景更是惱火,就使勁兒咳嗽兩聲,然後大聲問:“有人嗎?”問了好幾聲才聽到裏屋有動靜,一個中年民警推開門,苦着臉走出來,嘴裏還吃着東西,頭也不抬地問:“有什麼事,請稍等一下……”一抬頭看清來人:“啊,林局長、秦教導員,你們來了……”
林蔭到任三個多月了,曾經開過兩次全局民警大會,所以大家都已經認識他。可他一個人要想認識全局民警就難了。秦志劍指着中年民警為他介紹道:“這是嚴德才,大橋派出所的戶籍內勤。”
林蔭打量了一下嚴德才,四十歲左右的樣子,人很瘦,臉色發暗,一副愁苦相,再加上嘴裏嚼着東西,看上去很不雅觀,再往裏屋看了一眼,靠牆有一張摺疊床,還有人躺過的痕迹。臉就拉下來:“有點警惕性沒有?整個派出所就你一個人,你又躲進裏屋睡覺,出了事怎麼辦?群眾看到會留下什麼印象?派出所別人都幹什麼去了?”
嚴德才嘴裏依然嚼着東西,苦着臉回答:“這……所長他……我們所一共就五個人,我看家,另外三個民警都下村屯清理整頓流動人口去了!”
他把姜所長的去向含糊過去了。林蔭明白,自己曾經在全局大會上宣佈過,公安民警不得參與娛樂場所的開業慶典活動,不得接受吃請。他一定是給所長打掩護。
林蔭無暇在這事上糾纏,坐到嚴德才遞過的椅子上,嚴肅地說:“你是一個警察,現在我問你幾個有關大橋鎮的問題,你要如實回答!”
嚴德才眼睛抬起來:“是,林局長你問吧,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實回答!”
林蔭:“那好,我問你,大橋鎮的社會治安怎麼樣?”
嚴德才猶豫了一下:“這……還可以!”
林蔭嚴肅地:“什麼叫也可以,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換個角度問,大橋鎮社會治安都存在什麼問題?”
“這……”嚴德才看看林蔭,又看看旁邊的秦志劍。秦志劍鼓勵地說:“你大膽談!”
嚴德才:“這……要說問題,也有一些,譬如打架鬥毆,這種事挺多,但人們一般都不報案!”
林蔭:“打架鬥毆?都因為什麼打架鬥毆?都造成什麼後果?”
嚴德才支吾了一下,目光忽然變得勇敢了,聲音也堅定起來:“林局長,你要調查什麼事,就直說吧!”
林蔭對嚴德才的轉變稍感驚訝,直視着他說:“那好,我問你,大橋鎮最近有沒有打架鬥毆的?”
“這……說起來,那也不能算打架鬥毆啊?”嚴德才思量着說:“前天下午,有幾個外來打工的被‘偏頭’打了……”
看來,這個嚴德才還有點是非觀念,不但說了實話,還指出那不是打架鬥毆。林蔭的看法也好了一點。又問:“對這事你們派出所是怎麼處理的?”
嚴德才:“這……當時,是所長接待的,好象是因為工錢和施工質量方面的事,所長說這屬於經濟糾紛,應該由法庭處理……後來聽說,那些打工的走了!”
林蔭氣又涌了上來,強抑着繼續問:“這種事以前發生過沒有?”
嚴德才看着林蔭,眼睛裏突然閃起火花,答非所問地:“我知道了,林局長,你是來調查‘偏頭’的吧。你也不用一件件問了,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偏頭這幢樓是去年動工的,有人算過,從打地基到完工,價值二百多萬元的大樓他連二十萬都沒花到。建築材料全是要的。我說這‘要’得加引號,其實,跟搶差不多。他帶着一夥打手,今兒個到這個工地要十噸水泥,明天到那個磚廠拉兩萬紅磚,后兒個又從建材商店‘借’幾噸鋼筋。施工時,他全雇外來人,打地基時一夥,打完了,他找點毛病把人家打走,一分錢不給;建牆時再雇一夥,建完了再打跑,然後是上蓋、內部裝璜,都這麼干,前天晚上那伙人也是這麼讓他打跑的……此外,他還有不少別的違法犯罪行為。林局長,他是大橋鎮的一霸呀!”
嚴德才倒很痛快,把知道的都說了。林蔭是越聽越氣:“既然你們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有這麼多問題,為什麼不打擊,不報告?”
嚴德才:“這……林局長,我們也是沒辦法,‘偏頭’在鎮裏市裡都有人,包括咱們局和法院,曾局長都跟他一桌喝過酒,我們一個小小的派出所能怎麼辦?其實,我們已經把他列入了重點人口,可列入歸列入,根本管不了!”
林蔭沉了沉又問:“你剛才說這些,能不能找到證據?”
“這……有,”嚴德才稍稍想了想立刻回答:“有幾回受害群眾報案是我接待的,都做了筆錄,也讓他們簽了字,還把他們的住地都記了下來,如果需要,可以找到他們!”
太好了。林蔭心一下豁朗起來:“是嗎?在哪裏,快找出來我看看!”
嚴德才是個細心人,加上又是內勤,負責保管檔案,很快找到了所說的幾份筆錄,翻了翻,做得也很細,字也寫得很好。看來,這嚴德才的素質還真不錯。林蔭改變了對他的看法,抬起頭說:“好,你做得很好,謝謝你了。不過,今後上班時間可不能再睡覺了!”
嚴德才沒說什麼,咧嘴笑了笑,忽然又苦起臉跑向裏屋。
林蔭沒有注意嚴德才的表現,而是邊翻閱筆錄邊想,這些雖然還不能說是確鑿的證據,但起碼是有力的指控,如果下上功夫,查實應該沒有問題。據此,完全可以接觸“偏頭”甚至採取強制措施。這麼想着,心情振奮起來。
這時,派出所外面響起汽車喇叭聲,林蔭抬起頭,從窗子看見羅厚平和姜所長從一台吉普車上跳下來。
羅、姜見到林蔭都有點不好意思。姜所長解釋着:“我本來不想去,可主管政法的副鎮長批評我對經濟發展不關心,只好跟他們去了!”
羅厚平沒解釋,可林蔭已經知道,是牛明帶他來的。冷冷地問:“牛明和江波呢,還喝着呢?”
羅厚平嘟噥着:“喝呢,我和姜所長趁他們不注意溜出來了,江波挨着牛局,實在離不開!”
姜所長又說:“宴席開始時,何書記到處找你,給你打手機也打不通,我看他好象挺不高興!”
林蔭想,沒法讓他高興,他要高興群眾該不高興了。可又得罪不起。心想,能應付就應付吧,實在應付不了,只好對不起了。
沒有外人,林蔭開門見山問起“偏頭”的情況,姜所長不知林蔭什麼意思,不象嚴德才那麼爽快,支吾着說:“這人……還行,在鎮裏很有影響……”見林蔭拉下臉來,才說了實話,和嚴德才說的差不多。林蔭又問,既然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有這麼多劣跡,為什麼不採取相應措施,姜所長回答也和嚴德才差不多,說“偏頭”交得廣,上邊有人,證據不足。還特別指出:“現在,他是鎮黨委政府的紅人,關係老硬了,去年春節鎮裏幹部開不出工資,都是他掏的錢。鎮裏欠着他的人情,再加上與領導的私人關係,我們派出所能怎麼辦?就這樣,鎮領導還說我們對他支持不夠呢!這不,他這娛樂中心建成了,我直犯愁今後咋管,管嚴了肯定不行,不管又不行,出了事追究責任。也不怕局長你生氣,我真想辭去這所長職務……不過,話再說回來,他也知道好歹,對我們派出所還算買帳,這不,我們派出所房蓋漏雨,是他找人給修的,辦公室粉刷裝璜,也是他幫忙找人乾的,桌椅板凳也是他贊助的……我知道跟他沾得太近影響不好,可咱派出所窮啊,上邊對派出所硬件建設又要求得嚴,還年年考核,條件太差說不過去,人窮志短,就花了他的錢……林局長你也來三個多月了,對農村派出所的情況不知道了解不了解。我們所是太困難了,這幾年,鎮財政不但沒撥一分經費,工資也無法保證,我來了三年,光工資就欠了一年半,今年五個月過去了,只開了一個月工資。我還說得過去,家在市裡,老婆有份工資,有的民警就苦了,象嚴德才,窮得都要吃不上飯了,有病都沒錢治……”
正說到這裏,忽聽秦志劍在裏屋喊起來:“德才,德才,你這是怎麼了,姜所長,林局長,你們快來看,嚴德才怎麼了……”
林蔭嚇了一跳,急忙衝進裏屋,見嚴德才正手捂着肚子在床上掙扎,臉色黑中透青,鼻子“吭吭”的,極力控制不發出呻吟來,見林蔭跑進來,慘笑着勉強吐出幾個字:“沒……沒事,一會兒……就過去了……”這時,姜所長急急走進來,手中拿塊綠乎乎的東西遞過去:“快吃……”嚴德才接過,幾下子塞進嘴裏大嚼起來,嘴角流出了綠汁。
這……這是怎麼回事?
林蔭眼睛望向姜所長,姜所長卻垂下眼皮,走到外屋。林蔭跟出去,姜所長啞着嗓子說:“看見了吧,他犯病時就這樣。你猜他吃的是什麼,你看,就是這個……”
姜所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塊綠色的東西,又指了指窗台上的幾盆花:“這都是嚴德才吃的……”
林蔭認出,那是一種叫“龍爪”的盆栽植物,還有一個名字叫“蘆薈”。這種植物說不上好看,主要價值是藥用,據說殺毒治病的效力很大。他注意看了看,這間屋子到處都擺着“龍爪”,而且都殘缺不全,看來,都是被嚴德才吃的。
姜所長低聲說著:“局長,不信你嘗嘗,這東西非常難吃,苦死了,嚴德才沒錢買葯,一犯病就吃這個頂着,多少管點事兒,已經堅持一年多了,吃得他現在都不知苦是啥滋味了。老婆孩子和所里的同志們到處給他掏弄龍爪,周圍鄰居養的都被他吃光了,到現在,多了沒有,兩麻袋吃下去了。派出所想幫他,可哪有這筆錢哪,一看他犯病我就難受,這心哪……”
姜所長垂下頭說不出話了,林蔭的心也酸楚起來。他剋制着感情問:“他到底是什麼病啊?”
姜所長默默地打開一個抽屜,拿出幾張紙和一張照片遞過來:“這還是去年在省里拍的,教授們說,現在雖然還是良性的,要是不及時動手術,極易癌變。可動手術得幾萬元,他哪來這筆錢?就一直挺着。真不知道將來會什麼樣!”
林蔭看了看手中的紙,是省醫院開的住院通知單,原來是胃腫瘤,還清楚地寫着“雞卵般大小”。天哪,這麼大,再看照片,那是一張胃部彩超照片,一個異色腫瘤赫然長在胃中,約佔胃部的三分之一……林蔭看得渾身發麻。難道,嚴德才就帶着這個腫瘤在工作?怪不得他一臉苦相,怪不得自己進所后他躺在床上不出來,一定是剛剛犯過病,自己卻還批評他……
這就是我們的民警?這就是我們的金盾?誰能想到,擔負著維護國家社會穩定和人民安全的衛士居然過着這樣的生活?林蔭只覺得一股不可抑制酸楚從心底往上涌,怎麼也抑制不住。
姜所長向裏屋看了一眼,用更低的聲音說:“就這樣,他也沒休過一天假,照樣上班,照樣值班,疼勁上來了就吃塊龍爪,下村屯時也帶着,啥時犯病啥時吃,就這樣,哪次業務考核還都是前三名……可人要倒霉啥事都趕到一起了,他這個樣子,老婆孩子還全得病,又不開支,他怎麼活呀,我真替他犯愁……”
正說著,嚴德才和秦志劍、高翔從裏屋走了出來。看來,痛苦已經過去了,他的臉色好了一些,還現出了笑容,對林蔭有些歉意地說:“林局長,對不起了,讓你們嚇了一跳,別擔心,我沒事兒……”
林蔭只覺得眼裏有水要往外涌,嗓子緊緊的好象卡死了。沉了沉才啞着嗓子問:“這種情況為什麼不休息……長此下去,身體不完了嗎?”
王德才憨厚地一笑:“這……派出所就這幾個人,成年忙還干不過來,我要是再休息,大夥就更累了!”
姜所長在旁說:“德才是我們派出所素質最好的民警,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他要休息,我都抓瞎!”
多好的民警,多好的同志!林蔭一時不知說啥好,猛地站起來,對嚴德才道:“走,到你家去看看!”
嚴德才:“這……我那破家,有啥可看的,別去了……”
林蔭已經向外走去。
乍眼看去,嚴德才的家並不象相象得那麼寒愴,幾十平方米的舊磚房,小院收拾得十分乾淨。一個小小的寢室和一個小小的客廳,雖然不寬敞,也收拾得一塵不染,這在農村很不容易。最引人注目的是這個家庭到處擺放着花盆,而所有花盆中都栽着一種“花兒”,就是龍爪,顯然是供嚴德才用的。林蔭注意到,這個家也有一個“大件”,那是一台十四英寸的舊彩電,一個秀氣文靜的小男孩兒正歪在炕上看動畫片。
嚴德才妻子聽說局長突然來到,顯出幾分慌張,手忙腳亂地讓座,倒水,不知說什麼好。她給人最突出的印象是瘦,一打聽,才知道她滿身病,不能幹重活兒,特別是心臟病最厲害,睡覺時經常睡着睡着心跳就停止了,要嚴德才呼叫才能緩過來。她說:“我真不知道哪天睡下就再也醒不來了!”
嚴德才的兒子十歲,上小學三年,長得瘦瘦的,象個小姑娘。姜所長低聲告訴林蔭,孩子得的是一種血液病,說是血液中有一種蟲子,非常難治。嚴德才的妻子說,孩子今天又發低燒了,上不了課,就回家休息了。說著說著說出了實話:“家裏就指着德才一個人了,可他又這樣,我真怕哪天他倒下,那我們娘倆可指着誰呀?我跟他說,咱雖然沒錢治病,可在家休息對身體也有好處,可他不聽,仍然起早貪黑地干,怕機構改革給精簡下去……”
嚴德才被妻子說得臉上冒了汗,忙對林蔭解釋:“林局長,你別聽她的。不過……”想了想又有點擔心地問:“局長,都說機構改革咱公安局要下去百分之二十,象我這樣的,身體不太好,又沒有人,能不能精簡下去呀?局長,我跟你說實話,我所以挺着干工作,也和害怕精簡下去有關!”
想不到,嚴德才居然有這種想法。酸楚和憤怒摻雜着在心中升起,大聲對嚴德才說:“你放心,機構再精簡也不能精簡到你身上,你這樣的民警是公安機關的寶貴財富,精簡誰也不能精簡你!”嚴德才聽了這話露出笑容:“林局長,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忽然又疑惑起來:“不過,我只會幹工作,不會別的,上邊也沒有人,林局長你在好了,你要是不在……曾局長就講過,身體不好,不能正常工作的,都得下去!”
林蔭不知說什麼才好。這,除了嚴德才本人的理解原因之外,不能不和我們的社會現實有關,改革本來是好事,是為了革除弊端,但實際執行起來,往往由一部分人承受改革的代價,另一少部分人享受改革的成果。如果自己不在清水公安局,真的精簡起來,結果真的很難說。
因為還有事,時間長了心情也不好。林蔭沒有多呆,告辭時,他走到嚴德才妻子面前說:“對不起,我是公安局長,卻不知道我的民警這麼苦,對不起你們,我……”他掏了掏口袋,只有200多塊錢,就全都拿了出來:“我也幫不了你們大忙,收下吧……”嚴德才沒料到會發生這事,臉色黑得發紫,使勁推辭不受:“林局長,不,我不能收,我知道,你是個清廉的局長,生活也不富裕,我不要,我還能維持……”推辭中,眼淚忍不住流出來。林蔭堅決把錢留下往外走去。羅厚平和秦志劍也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嚴德才的妻子見推辭不掉,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林蔭走出嚴家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不知啥時流出了眼淚。他悄悄把淚水揮掉,邊走邊想:這是多麼鮮明的對比和反差,象嚴德才這樣的同志,一心工作,為社會奉獻,卻陷入赤貧的境地,而象大軍子、偏頭這樣危害社會,無惡不做的惡棍,卻成了大富……嚴德才好歹還是一個民警,那些無權無勢的老百姓又是什麼樣子呢?當然,從總體上說,改革開放以來,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可也不能否認,由於種種原因,近年來,一些群眾的生活日益貧困化,這也是犯罪增多的一個重要原因哪!
在思考着這些問題的同時,林蔭下了決心:不能再等了,該動手了,就從這個“偏頭”開始。
4
想不到,“偏頭”送上門來了。
遠遠就見到派出所門外停着一台挺漂亮的黑色轎車。還沒到門口,就聽到裏邊傳出他的吵嚷聲:“……我是幹啥的?你說我是幹啥的?沒長眼睛耳朵嗎?刑警大隊偵查員有啥了不起,大官我見得多了,何書記和你們牛局長正在我的新樓喝酒呢,現在我就來找林局長……跟你說實話,我也算公安局半個警察,這大橋派出所我當一半家,你信不信,這辦公室裝璜和桌椅板凳都哪兒來的,都是我‘偏頭’給整的……對,費話少說,你們局長他到底去哪兒了,你趕快給我找去……”
此時,派出所只有高翔在留守,想不到這時候偏頭來了,聽他的話音,是來找林蔭回他的娛樂中心喝酒的。
真是送上門來了!
林蔭跨進吵聲傳出的辦公室,頓有一股酒氣迎面撲來,接着就見“偏頭”四仰八叉地靠在一個沙發里,正在對高翔指手畫腳,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子站在兩邊,一看就是保鏢打手之類。高翔則抱膀站在門旁,憤恨地盯着偏頭不說話。
“偏頭”看見林蔭,高興得叫起來:“哎呀,林局長,林大哥,你回來了……”“想站起來身子卻不做主,手腳翹了翹,在兩個保鏢的攙扶下才站起來,伸手來來拉林蔭:“林大哥你不夠意思啊,咋能跑呢?手機又不開,快,我乾爹讓你馬上回去,走,咱們走……”
面對這個噴着酒氣的惡棍,林蔭心中充滿了厭惡,見他的手伸過來,藉機一把抓住:“好,你來得正好,酒我是不能去喝了,不過,我有話要跟你談,來,咱們到別的屋去!”說著向秦志劍和姜所長一使眼色。
二人心領神會。姜所長走在前面:“到我的辦公室吧!”林蔭拉着“偏頭”隨之走出,秦志劍看了一眼高翔,跟在林蔭後邊。兩個保鏢想跟着,被高翔攔住:“我們局長談話,你們跟着幹什麼?”
所長辦公室。林蔭與“偏頭”對面坐下,秦志劍跟進來,不引人注目地拿出筆錄紙坐到一旁的桌子後邊。
“偏頭”一點也沒意識到什麼,他已經狂妄習慣了,認為這裏是他的天下,何況今天有乾爹坐鎮。他大咧咧靠在椅子上:“林大哥,你說吧,有啥事兒,只要你發話,你老弟沒二話!”
林蔭不動聲色地說:“沒什麼大事,我聽說,這大橋派出所修建的時候你沒少幫忙是嗎?”
“偏頭”一聽這話很高興:“是啊是啊,這桌椅板凳都是我給他們整的,還有粉刷,裝璜,一分錢也沒讓派出所出。我‘偏頭’對派出所的工作一向支持,這回你來了,就更沒說的了,我知道派出所沒經費,養台破吉普連油都加不起,有大哥你在,一切都好說,今後這大橋派出所我承包了,缺錢就找我……”
“偏頭”說得吐沫星子亂噴,肚子裏的酒味隨之噴出,讓人噁心。林蔭不想再周旋,等“偏頭”稍一停口,忽然單刀直入:“看來,你很有錢哪,你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偏頭”沒有意識到林蔭的用意:“咳,大哥,這你就不用管了,咋,你缺錢花?吱聲,需要多少,我馬上給你拿,說,要多少?”
林蔭眼睛盯着“偏頭”的眼睛,冷笑一聲說:“我再沒錢也不會花你的錢,我嫌它臟……好,咱們別繞彎子了,直說吧,你建這樓花了多少錢?”
“這……”“偏頭”看着林蔭,眨巴着眼睛還是鬧不清啥意思,大約是酒精的作用,一時反應不過來:“大哥,你問這是啥意思……”
林蔭又冷笑一聲:“沒啥意思,我就是問你蓋樓的錢是哪兒來的,敲詐勒索了多少人,打跑過多少僱工。好了,看你這樣子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明白,現在,我以清水市公安局長的名義正式對你進行傳喚,跟我們去公安局吧!”
“什麼?!”“偏頭”瞪着眼睛愣住了:“大哥……林局長,你……你別逗我了……”
林蔭:“我從來不跟你這樣的人開玩笑,跟我們走吧!”
林蔭站起來,“偏頭”也一下蹦了起來:“你要抓我,休想,我找我乾爹去……二膘,鐵子,你們快來呀……”
“偏頭”說著要向外闖,早被秦志劍橫身攔住。“偏頭”頓時凶相畢露,嘴裏罵了聲:“我操你媽--”照着秦志劍當胸就是一拳,秦志劍一閃,他踉蹌向前奔去,秦志劍腳下一絆,因為酒喝多了,身子閃動不靈,一下摔倒在地。秦志劍立刻掏出手銬撲上去給他戴手銬,可這是個暴徒,身體極為強健,拚命掙扎,怎麼也銬不上,姜所長和林蔭都衝上去,才把他制住。“偏頭”就象一頭被縛住的惡虎,一邊掙扎一邊大罵:“我操你們媽,你們敢抓我,我讓你們吃不了兜着走……二膘,鐵子,你們幹啥呢,快去找我乾爹……”
二膘和鐵子並不是不想幫忙,“偏頭”發出叫聲時他們就想過去,可被高翔攔住,二人着急動起粗來。平時他們打慣了人,也沒有幾個敢反抗他們的,一直認為自己是長勝將軍,可在高翔手下就不行了。都沒用羅厚平幫忙,幾下子就被打倒在地叫起媽來。林蔭喘息着走過來一指二人:“一起帶走!”
“偏頭”雖然被扣住,可仍然象瘋狗一樣一竄一竄的掙扎,對林蔭大叫着:“你憑什麼抓我,我犯啥法了?你拿逮捕證來……”
臨來之前,秦志劍已經按照林蔭的佈置辦好了一切相關手續,聽到“偏頭”叫喚,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拿出《傳喚證》給他看:“對不起,你說錯了,我們對你是傳喚,不是逮捕,瞧,這就是傳喚證。本來,你如果聽話,不必採取這些措施,可你非要這樣,只好強制傳喚了。這回行了吧,跟我們走吧!”
4500早已發動,姜所長也把派出所的吉普車提了出來。幾人把“偏頭”和兩個手下押出派出所時,才發現不知啥時附近出現了好多人,都不遠不近地往這邊看,臉上露出膽怯的驚訝和喜悅,又不敢太明顯。
“偏頭”和兩個幫凶被推進車內,兩台車一前一後向大橋鎮外駛去,迅速消失了身影。
很快,消息傳到了大橋娛樂中心大樓內。此時,大部分客人已經散去,只剩下何大來、牛明、江波、大軍子等幾人還在雅間喝着。何大來已經喝多了,眼皮都發沉了,可還在喝。這時,一個年輕人走進來,走到大軍子跟前,附耳低言幾句,大軍子掩飾不住震驚之色,急忙對何大來附耳低言。何大來一聽,手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反了反了,媽的小林子,你敢這麼干,我扒了你的皮……走,跟我追!”
幾個人架着何大來匆匆走出大橋娛樂中心大樓,分頭鑽進車內,奔馳、奧迪等飛一般駛出大橋鎮,可他們追到市區也沒看見林蔭的影子,就直奔市公安局,一打聽都直了眼,林蔭他們根本就沒回來,人不知被帶哪兒去了。
其實,林蔭早已經估計到了一切,出了大橋鎮不遠就駛向一條岔路。他知道,要想攻破“偏頭”的防線,必須採取超常措施,避免干擾,就決定將他帶到白山區分局,異地審查。
三個小時后,車駛入白山市,在白山分局領導和民警的支持下,立刻展開就地突審,同時又用電話通知方政委組織人到大橋鎮和外地開展調查取證工作。“偏頭”三人分頭受審,互不通氣,粹不及防,完全昏了頭,加上政策攻心,經過一天一夜的較量,兩個幫凶心理防線首先崩潰,開始交代問題,取得初步證據后,傳喚變成了拘留。七天時間裏,清水公安局刑警大隊全力以赴,新的證據不斷增多,接着外出調查取證的人員也陸續回來,一些被打被辱剋扣工錢的打工者被找到並出具了證言,還有的拿出被打傷到醫院就醫的的診斷書。看來,這回,“偏頭”在劫難逃。
就這樣,大橋鎮娛樂中心剛剛建成,就失去了自己的主人。
在這段時間裏,也上來不少說情的,大橋鎮黨委政府領導就不止一次找過林蔭,說“偏頭”對本鎮經濟建設有貢獻,能不能從輕處罰,或者保釋。可因為行動突然,又相繼取得證據,林蔭有充分的理由將其頂回去。
出乎意料的是,何大來卻沒有再找林蔭。然而,林蔭卻意識到,他不找自己,是意味着與他的關係已經完全破裂,不可調和,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可是,這時候什麼也顧不得了。
緊張的半個多月過去,“偏頭”的案子終於告一段落,案卷移送至檢察院,只待起訴到法院了。
林蔭鬆了一口氣,這時,嚴德才的事情又浮上心頭。
他對自己說,一定要想法幫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