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這半年來,每天清醒的方式都是一模一樣的…

先是意識清醒,而後感到四肢冰冷,僵硬得有些發疼。馬畢青忍着微疼,暗暗運氣讓身子委后,才緩緩張眸。

她咬着牙,小心翼翼起身,看見佛哥哥背靠在樹榦閉目沉睡。他一向淺眠,尤其這半年為了逃避陰差,他更是一有動靜就清醒,好難得看他睡得這麼熟…輕輕將蓋在身上的黑袍,覆在他的身子上,就蹲在他面前看了他好一會兒。

桃顏漾着柔情,傾前輕輕地吻上他的唇瓣。

真的好難得啊,這樣也驚不醒佛哥哥來。平常她要敢主動,一定會被他糾纏得又想笑又得安撫他這個大老爺的孩子脾氣。

“佛哥哥,你一定很累了吧…”她輕聲低語:“若是真有那麼一天,能夠一家進了駝羅山,不再受累受怕,你也用不着跟人爾虞我詐,那該有多好?”再默默地瞅着他俊美的睡顏,心頭暗自起誓,只要她眼睛還能張着,她的眼瞳里就只會有萬家佛。跪地舉起右手,輕聲說道:“天上的神佛,請保佑萬姓一家,我不求來世,只要今生跟我相公、兒子一塊就好了。”

她回頭看了眼萬家佛,心含滿足地起身。走到馬車前,看見小四睡倒在樹下,小嘴微張,像個呼嚕嚕的傻小子。她忍笑,趕緊幫兒子蓋好長毯,再在他紅嘟嘟的小嘴上親上一口。

她眼角瞄到跟小四背對背睡的嚴小夏,神色忽地淡了下來,盯着他一會兒,才在回馬車取木劍時,多帶一條長毯蓋在他身上。

她轉頭看見拂晨的霧氣漸漸法,要是不早點準備早飯,佛哥哥他們很快就要醒了。

在野外信口雌黃,於她是常事。順着草地向前走有溪,她可以熬點野菜湯;運氣好點,溪中有魚,可以搗碎魚肉,小四也可以吃得快樂。這對父子啊,每回啃着饅頭時,老是同時露出吞咽很困難的表情來逗她笑。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想笑。

忽然間,溪水聲沒了,她頓時停步,注意到霧氣以奇怪的角度散開,她心知有異,以不動為萬變,眼觀四方,握緊手中木劍。

白霧散盡,她不由得倒抽口氣,瞪着只有幾步距離的小廟。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這是…當年我跟佛哥哥起誓的廟啊…”

縱然多年不見,她也不會忘。這間廟好陰啊!當年不懂事,不覺得這間廟有什麼問題,現在一看,廟身全黑老舊,從正面一進去,不到兩步就是破舊的供桌,上面奉着…

她的心一凝,馬上撇開視線。

那不是神佛像,絕不是。

天下絕沒有這麼巧合的事,她記得當年是在北方跟佛哥哥相遇,現在他們則是一路往南走,怎麼會在這裏遇上這間廟?

四周的空氣有些陰冷,她暗自調勻呼吸,覆誦佛哥哥說過的話。

誰也帶不走她,只要她不是心甘情願,她體內有佛哥哥一半的魂魄,誰也拖不動她,她還是可以留在陽間,與他們一塊生活。

視而不見地轉身,要回頭找馬車所在之地。

忽地背後響起…

“青兒?”

霎時渾身冒出冷汗了。

“青兒!”呼喊聲有些凄楚。

馬畢青緩慢而僵冷地轉回廟前,大眸連眨也沒眨的,瞪着廟前跡近透明的一男一女。

男的約莫五十齣頭,有點老態;女的才四十多,貌色慈祥,有點眼熟,尤其女的眼眸幾乎跟她一模一樣。

“青兒,你還記得我跟你爹嗎?”那聲音沙沙的,帶點陰涼。

她的唇掀了又掀,試了好幾次才發出乾澀的聲音:“爹、娘?”

“青兒果然還記得咱們!當年你才七歲,我跟你爹就走了,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馬畢青難以移開視線,下意識低喃:“很好…很好…我很好…”會叫青兒的,只有她的爹娘。明明她七歲時,爹娘被亂石砸死,為什麼現在會出現在這裏?

“青兒,你過得一點也不好。”馬母的魂魄飄移了過來,老臉充滿哀傷。“這些年娘不在你身邊,你一定過得很苦。”

“不,不會…”她有佛哥哥跟小四,怎麼會苦?

“尤其這半年,你一定很難受吧?明明不必受這些苦的,為什麼你相公要硬生生把你拖回來?”

“這是我心甘情願的。”

“青兒,跟咱們走吧。”馬父開口了,帶點微不可見的憐惜。

她愣了下,視線從娘親移到父親臉上。

“是啊,青兒,爹娘是不忍你受苦,專程來帶你回去的。”

馬畢青定定看着他們,喃道:“受苦?我不覺得啊。”

“你現在多痛苦,不能跟常人一般生活,還得東躲西藏,全怪你相公。爹跟娘等了很久,終於等到機會帶你走了,咱們一家一塊走,以後你再也不用害怕了,好不好?”

馬畢青子着馬母,綻出柔和的笑。

“我不害怕,也不覺得在吃苦。”頓了下,喊出那個好陌生的稱謂。“娘,我現在很快樂,真的。”

“快樂?”

“是啊,當初亂石砸中你兩老,我被送到雜耍藝人那兒打雜,一直沒有機會回去為你們上香。後來,我相公…對了,你們有女婿了。我相公在平康縣的廟裏,為你們辦了場遲來的法事,每年祭日也特地帶我去上香。還有,你們有七歲大的孫兒,取名佛賜。”

“孫…孫兒?”馬母跟馬父對看一眼。

“他好可愛好可愛,天上神佛來送子,我相公本來不信鬼神,但終究還是妥協為他取名佛賜,我跟他,都希望兒子一生順遂,無災無難,神佛庇佑。”

“…可是,青兒,你畢竟陽壽盡了啊…”

馬畢青看着他們蒼白中帶點麻木的表情,柔聲道:“我知道。”

“你留在陽世,是不會有好下場的,跟爹娘一塊走,好不好?別讓爹娘再擔心你了…”

她默默垂下視線,輕咳一聲,低聲道:“我七歲失了爹娘,我曾私下承諾自己,絕不讓小四七歲喪母,爹娘沒法給我的,我一定要給他,我不要他變成我這樣,我不要他親眼看着娘離世而無能為力。當年我一直沒有機會跟你們說,既然我到頭來都得被人帶走,我寧願你們拿着錢回來好好過活,也不要你們在收了錢后死在亂石下,我沒怪過你們,所以…”她露出笑顏,聲音卻是微微哽咽:“爹、娘,請放了我,好不好?”

“你、你在說什麼啊,我們是不忍心…”

“我死過一次,明白身在地府的感覺。從有知覺到緩知緩覺,最後不知不覺,若不是佛哥哥硬將我帶走,在那短短的時間內,我根本沒有任何的感受。爹、娘,我是馬畢青,是你們的女兒,是你們養了七年的女兒,請不要失去對我最後的感情,請放過我,讓我想着我的爹娘其實心裏還是有我的。佛哥哥是沒法進廟了,如果你們肯放了我,我想辦法帶小四進廟為你們上香祝禱,求菩薩保佑你們早日投胎轉世,好不好?”她哀求道。

“青兒,你別這樣,我們是你的爹娘,所作所為都是為你打算,你再留下,最後也不過是跟你相公一樣魂飛魄散,不如跟爹娘走,爹娘真的很想你…”馬父馬母緊跟在她身邊勸道。

馬畢青咬緊牙根,低聲道:“我不走!”

“青兒…”

“我絕不走!我絕不心甘情願跟你們走!”她大聲叫道。

正要撇身就走時,忽然聽見身後詭異陰森的聲音…

“父左母右,父系兒三魂,母系兒七魄,剩下萬家佛寄在你身上的一半魂魄,我還推不動嗎?平康縣馬畢青,享年二十四,自地府私逃,於今日七月初一緝捕過奈河橋,永不回頭,拉!”

馬畢青聞言大驚,回頭一看,果真親爹站左、親娘站右,緊緊勾住她的左右手內三魂七魄,隨即魂魄用力被撕扯出肉體。

不要!

意識迅速消失,體內剩餘的生魂重重地由後頭推了出去。

“碰”地一聲,失去靈魂的身體毫無生氣地倒卧在地。

突如其來的勁風十分猖狂,掃過一大片青青野草,天上浮雲也疾速地移開,接着,一切歸於闐寂。

啊,這是夢。

萬家佛很清楚地意識到自身處在夢境裏。

唯有在夢境裏,才會回到在萬府的少年時期。

書房內,十五歲的他,正教着青青寫字,他還記得青青快滿十三,字跡已練得十分娟秀,偏他那時心裏有詐,走到她的身後,輕輕握住她執筆的小手,俊臉微紅,心跳加快,柔聲道:“不對不對,該這樣寫的,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算吃豆腐不算吃豆腐,他默念。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跟着念,神態十分認真地仿他的筆跡。

十三歲的青青,還是個外表孩子氣很重的小泵娘,他心裏暗喜得要命,他可不要她長得太快,到頭被人搶走了。

“這句話出自《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咳!”拉過青青小小的雙手,他淺笑:“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不管你我相距有多遠,我都跟你約定,我要拉着你的手一塊白頭。”

她年紀小小,對於情愛一知半解,桃臉微暈,輕輕反握住他的手。

“佛哥哥,我喜歡拉着你的手,你的手好軟好舒服。”

“那…我就讓你拉到一塊頭髮白白吧,好不好,青青?”

她想了下,點頭,笑得很開心:“佛哥哥,頭髮白白還要很久很久呢。”

“是啊,咱們還有很久很久的日子要一塊共度呢。”本要開口問她餓不餓了,可以請廚房備飯了。她待在平康縣內泰半時間還是得去打雜,是他跟收養她的溫爺爺說,她每天才能得點空閑來習字。

忽然間,她抽回手,桃臉展開不合年紀的笑,輕輕地說:“謝謝你,佛哥哥。”

“啊?”不對,他記得接下來,是他拉着她一塊去用飯啊。

“佛哥哥,我很快樂很快樂哦。”她一直在笑:“所以,你別難受了。我其實真的很想陪你到老的。”

“你…在胡扯什麼?”

她垂下臉,低聲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老天還是沒有聽見我的願望…”

他微一愣,正要再拉她的手時,她轉身走出書房。

“青青!”他追出去,已無她的人影,突然間,遍地青青野草被一陣強風掃過,盡數消失在他的夢境裏。“青青!”

萬家佛猛然驚醒。

四周景色一如昨晚,青青已經沒枕在他的腿上。他看着覆在身上的黑色衣袍,再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不,分明是近午了!

他立即起身,怕弄髒了青青做的新衣,於是將黑袍當作外衣穿上。走到馬車附近看見小四跟媚鬼還在熟睡,青青跟木劍卻已不見蹤跡。

想起不祥的夢境,他強壓內心驚懼,搖醒小四,問道:“小四,小四,你娘呢?”

小四睡眼惺忪,一時清醒不過來,直到萬家佛大暍一聲,小四才頓時來了精神,叫道:“爹,怎麼了…娘呢?”

“你也不知你娘上哪兒了?”

“我、我不知道啊!娘怎麼了?娘去哪了?”小四趕緊爬起來,跟着萬家佛四處尋人。

嚴小夏伸了個懶腰,打個呵欠,咕噥:“奇怪,今天睡得好熟喔…”起身跟在萬家佛的身後,說道:“書生,搞不好我家青青是去做早飯了啦,真是緊張兮兮,你乾脆成天當她背後靈好了…”忽地閉嘴。

擋在他面前的書生,渾身僵硬無比,嚴小夏心知有異,從書生背後跨出一步,看見面前的大片草地上有一座廟。

“咦…什麼時候多了這間廟?”嚴小夏訝道。

這間廟一看就知道好陰啊。

“半年前,我救回青青后,明明將這廟給燒了,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萬家佛喃喃自語的,心神既驚且懼,幾乎不敢預期接下來會看見什麼東西了。

“書生,我、我有沒有看錯…那是什麼?”嚴小夏不敢置信地問。

萬家佛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拉下視線,有抹眼熟的桃色長裙在長草間不住地被風扑打着。

剎那之間,他渾身發顫,走前一步,發現自己搖搖欲墜,難以站穩,隨即他咬牙定神,惱笑道:“青青昏倒了而已。這傻瓜,要倒也不叫一聲。”

他狼狽地走上前,看見他的青青無力地倒卧在地,木劍遺落在旁,她向來含笑的大眸還是張着,久久不肯合上…

一陣麻感不停地竄上身體,他渾身不住戰傈,雙腿不由得發軟,食指輕輕碰觸她的鼻下。

沒有任何生息。

“青青…”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已經僵硬的身子,輕輕喃着:“青青,你明明答應過我,絕不離開我跟小四,你說過你不走的…只要你不允,沒人能帶你走的…”

“娘!”

小四奔過來,驚駭無比。抬頭看向爹,爹已經失了神,緊緊抱着娘無力的身子…娘看起來很不對勁,很像是半年前躺在棺木時的模樣…不對!娘的眼睛還張着!娘的眼瞳還映着他跟爹的身影!

小四連忙蹲下來搖着她,叫道:“娘!娘!快點起來!爹,娘怎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

萬家佛彷若未聞,一直抱着青青的身子。

嚴小夏搔了搔頭,看着小四猛搖屍體,他小聲叫道:“小四,小四,別搖了,我家青青已經死了啦!”

小四獃獃地看他一眼,小臉困惑,突然間看見馬畢青滾落淚珠,他驚喜道:“小扮哥,你誤會了!娘在掉淚,娘沒死啦!爹,爹,快點,把娘抱回馬車!娘你別哭,小四跟爹都在!”

“小四!那是我家青青來不及掉下的眼淚啦!你知道吧,眼淚還蓄在眼眶裏就斷氣了,書生這樣抱她,才掉了出來…那個,真的是死了啦!”第一次跟小孩子解釋這種東西,他很不舒服,非常非常不舒服!

“…來不及?”萬家佛喃喃着,盯着她滑落的淚。淚猶濕,眼不合,魂魄卻已離體。青青她…既然心甘情願回地府,為什麼還會來不及掉淚、來不及合眼?她想看什麼?

他一定是將內心的茫然問了出來,嚴小夏想了半天,回答他:“是死不暝目吧…”

“死不暝目?”萬家佛重複了三五遍,俊美的臉龐更加迷惘:“既然是死不暝目,那就是青青被迫帶走了?她不情願,誰能帶走她?誰能拖走她?誰能讓她心不甘情願地走!”呼吸隨着一句接着一句的吶喊愈來愈急促,美麗蒼白的臉龐開始泛着青光,抱着她身子的雙臂青筋爆裂。

嚴小夏暗叫不妙,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爹!”小四尚未察覺他的變化,還很有信心地說:“沒關係!還來得及!上次爹你不是帶着我跟娘的棺木,走了好幾天才到這間廟的嗎?就在這廟前你把娘帶上來了啊!咱們找娘去!一找到娘,咱們就再逃跑就好了!”

“怎麼帶?”萬家佛嘶啞喊道:“怎麼帶?我下不去了!我下不去了啊!”

強大的颶風吹來,幾乎將附近整片草皮掀了過來,馬車受不住勁風的侵襲,整個傾倒,嘶鳴不已的馬匹失控地撞上車箱,最後被壓死在車下頭。

嚴小夏還算機靈,眼明手快地抱着大樹,才不會讓這副瘦小虛弱的身子被吹上天空,他嚇得大叫:“書生!書生!你不要變瘟鬼啊!咱們不是還要去駝羅山嗎?駝羅山啊!咱們的夢想仙境啊!”半人半鬼跟純然的瘟鬼差很多好嗎?他還不想莫名其妙地死啊!拜託,誰來阻止書生吧!

“沒有青青,還去什麼駝羅山?沒有青青,駝羅山對我有什麼意義?”束帶已斷,萬家佛一頭黑色的長發不停地飛揚,身上的青光竄進地面成圓爆裂開來,他整張俊臉被青光衝擊,覆著濃濃難散的詭青色,眼角四處沾着暗紅的血跡,唇色化為死灰。

“還有小四啊!書生!你還有兒子啊!兒子啊!你看見了沒?你的親生兒子啊!”嚴小夏吼道。

萬家佛的身子顫了下,強風微停,他緩緩地低下臉,看着抱住青青的小孩。

那小孩淚流滿面,面露懼意地子着自己,好一會兒,萬家佛才認出這小呵自己的兒子。

“爹…”小四伸出顫抖的小手,輕輕碰觸萬家佛臉頰上的血跡,忍住淚道:“你流血了,流了好多…”爹的眼瞳變青色了,從青色的眼裏流出紅色的血來。娘,小四還在作夢吧?你快點搖醒小四啊!等小四醒了,以後就不要再睡覺了,小四好怕!

案子倆對看好久,萬家佛再開口時已無之前的激動。他平靜地說:“小四,你記不記得,半年前我決意救你娘時,曾跟你說過什麼話?”

“記得。爹說,娘在我這年紀喪爹喪母,嫁給爹也才八年,所以你要救娘,你要讓娘一生一世的快樂,你要娘知道這一生有小四有爹…”

萬家佛彷彿沒有看見小四的眼淚,繼續問:“那你一定也記得,爹曾叮嚀過,若我回不來,你該去找誰吧?”

“爹!”

“小夏。”萬家佛頭也沒回地叫道。

嚴小夏膽戰心驚地靠近他,當作沒看見他四周毫無生機的草皮。

“書生,我在。”

“這幾日,我察覺咱們後頭一直有馬車跟着,我想應該是嚴仲秋來找你,你帶着小四走回頭路,跟他說明原委,請他代為照顧我兒子吧。”

“爹!我不要!我要跟爹跟娘在一塊!”

“你娘已經走了。”萬家佛平靜道:“我也只有那麼一次機會下地府救你娘,那次是萬家祖先保佑,否則你爹現在不會在這裏。爹無能,已經沒有第二次機會下去救你娘了,我也無法回去了。”視線慢慢地放下,落在青青的眼眸。他輕柔地撫過她的眼皮,讓她安息。“我在這裏陪你娘,等着人來收我。”

“我不要!我不要!”小四抱住他的腰,叫道:“我跟爹一塊陪娘!要有人來帶爹走,小四一塊去!咱們一塊陪娘!”

“爹跟你娘要去的地方,不一樣。不管是哪裏,都不是你能走的地方。”他微微笑道:“當年你娘就跟你爹在這間廟前起誓,雖然拜錯了廟,可半年前你知道爹有多高興嗎?拜錯了廟,爹的一半魂魄給了你娘,我才有機會拉回她,直到現在,爹還是不後悔,你娘在這半年很快樂很快樂。”隨即皺眉。“小夏,你怎麼不帶小四走?難道你也要留在這裏等死嗎?”

嚴小夏趕緊抱起小四的小小身子,小心地與萬家佛保持距離。

他很識時務的,真的,媚鬼在瘟鬼面前,就像是小螞蟻對大怪物一樣,何況現在他被迫塞在這種身子裏,他還不想被瘟鬼害死啊。

“等等,小扮哥,等等,我陪爹,我要陪娘啦!”

“書生…”不顧懷裏的掙扎,嚴小夏直往後退去。“我不懂你幹嘛留下,你大可不必的,你已經是妖怪了…沒有人性了,你不必跟我家青青走,這不是妖怪會做的。”

抱着青青的背影微咳幾聲,卻沒有說任何話。

“小扮哥,放開我!”小四一直踢他。“你放開我!爹,你說過娘不願意,是沒人能帶動她的!她還沒死,一定還沒死啦!”

“小四!”嚴小夏低聲罵道:“死了都死了,你說了算啊?閻王老大要你三更死,豈能留你到五更?能留半年,你跟你爹很了不起了!這世上沒有大老爺辦不到的事,他要讓跟我家青青有血脈的人上來帶走她,我家青青能不走嗎?”

“你是什麼意思?”背影忽然發聲了,帶着濃濃的啞意。

嚴小夏沒料到書生耳尖到這種程度,差點彈跳起來。他吞了吞口水道:“人都死了,也沒必要追究吧…”

“我一心一意要保住青青,為她算盡機關,她還是被帶走了。至少,在我魂飛魄散前,我要知道在青青死前看見了什麼。”平靜地說完,又咳了幾聲。

在嚴小夏懷裏的小四,突然安靜下來,目不轉睛看着親爹的背影,終於意識到這一次不管是爹或娘,都再也無法搭上馬車了。

“書生,都是我猜的啦…人不比鬼神,鬼神修行到一定程度擺脫一身皮囊,連帶徹底切斷皮囊內的血脈;人類就不同了,擺脫不了肉體,自然血脈相連,我先說都是我聽來的喔,不干我的事。陰差抓錯魂,放魂回去時,是由地府里的血脈親人親自推回去,要不,這身子還陽之後一定出問題,是不是真的,我就不清楚了,所以,我猜,真要帶走我家青青,也只有這法子啦…”嚴小夏很沒種地嚅囁,很怕這個瘟鬼隨時發飆。

萬家佛聞言,喃喃自語:“難怪,我帶青青回世間,她明明活着,一入睡卻如死屍,記憶也不如以往的好…”

忽然間,他想到她是孤兒,地府要真有親人,必定是…

“青青,青青,你是被你親生爹娘帶走的嗎?”撫着她冰冷的臉頰,他心口好痛。“真是被你爹娘帶走的嗎?連你走前都要逼你看着你爹娘背叛你嗎?那我這些年來所作所為又有什麼意義?你終究在怨恨中離世,哈哈…”他失控地輕笑:“百無一用是書生!果真百無一用是書生!你佛哥哥什麼都不能做,我到底還能為你做什麼啊…”忽地,纖腰被一雙小手緊緊抱住,他低頭瞪着小四。

小四也瞪着他,不肯鬆手。

萬家佛柔聲道:“小四,你知道爹已經變成瘟鬼了嗎?”

“爹就是爹。”他含淚道。

“你真的不肯離開?”

“我要陪爹跟娘!等到了黃泉地府,我去跟閻王爺爺說,娘沒有罪,爹也沒有罪!請他老人家放了我們一家三口!爹,我知道你好喜歡娘,小四也好喜歡娘,外公外婆不要娘,我們要,好要好要的,等看見娘,我們跟娘這樣說,娘就不會難受了!”

萬家佛聞言,緩緩地點頭,溫聲道:“你說的對。即使你娘臨走前不快活,我也要讓她知道她還有咱們,她不寂寞,還有我跟小四疼她憐她。你去把紙筆拿來,有多少紙全拿來。”言下之意似乎已經答允小四留下。

小四趕緊跳起來,奔到翻倒的馬車內取出文房四寶。

嚴小夏獃獃地看着這對父子。

那他是不是可以不用管這些天跟他背靠背睡覺的小四,先溜好了?

有沒有搞錯啊?他到底能不能先走?

太過用力,手中的毛筆頓時斷成兩截。萬家佛想也不想地扔了筆,嫌小四磨墨太慢,單手還是抱着青青不放,拾起青青身上掉落的雕刀,無視一塊滾落在地上的小佛像,劃破食指,開始在紙上寫着龍飛鳳舞的字跡…

《上卷完,下卷待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家佛請進門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家佛請進門
上一章下一章

第九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