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貼着白色瓷磚的牆壁閃閃發光。這棟西式建築有許多凸窗,屋況很新,的確像是年輕家庭居住的房子。但是以穩重的毛筆字跡雕刻着“高城”兩字的名牌,顯示這間房子並非辛苦貸款而建的,而且附近是日本幾位首屈一指的富豪聚居的地方。

名牌下方安裝了對講機。白色的主機沒有一點污垢,這也說明了這家人嶄新的生活。

哲朗一按下按鈕,馬上有人應門:“哪位?”是中尾的聲音。哲朗原本以為會是他太太出來應門,感到有些意外。

“是我。”

“噢,我馬上過去。”中尾沉穩地說。哲朗兩小時前左右,打了電話告訴中尾要過來。

大門對面有一道向左上方攀升的樓梯,前方就是玄關。中尾打開門現身,身穿毛衣搭配棉褲的隨興打扮。“進來吧。”

哲朗舉起一隻手打招呼,打開門進屋。樓梯旁堆了好幾個塑膠花盆,全都沒有用過的痕迹。哲朗心想,如果將花排放在這道樓梯上,想必很美麗吧,花盆為何都閑置不用呢?

“假日還來打擾,失禮了。”哲朗說道。

“不,沒關係。再說,你要商量的應該不是你的事吧?”

“是啊。”哲朗還沒有告訴他詳情,所以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中尾點頭說道:“進來吧。”引他入內。

入口大廳大到堪稱奢侈的地步,但卻給人空蕩蕩的印象。哲朗總覺得少了什麼。大鞋柜上放了一支花瓶,但裏面沒有花。牆壁上也沒有掛畫。

“大嫂呢?”

“她現在不在。”

“去買東西嗎?”

“不,不是。”中尾在地上排好拖鞋。“唉,總之先進來再說吧。”

他領着哲朗到放了寬熒幕的大型電視的客廳。以ㄇ字形擺放的皮沙發圍着大理石茶几。靠牆的電視櫃中,排放着哲朗幾乎都沒看過的洋酒。

洋酒旁擺放着一個小相框,照片中是一棟白色洋房。大門旁還有座裝有鐵卷門的車庫。

“這是?”哲朗問道。

“別墅。我岳父喜歡釣魚,他並不喜歡別墅,但還是買了。”

“在哪?”

“三浦海岸。”

“真好。”這裏也令哲朗感到好奇。電視櫃裏有不少空位,感覺先前擺過東西。

中尾先到廚房拿了兩個馬克杯,放在托盤上端回客廳。

“你隨便坐。招待不周,我只有一堆咖啡。”

“不好意思。”哲朗坐在沙發上,伸手去拿馬克杯。香味似乎不同於自己平常喝的咖啡。他淺嘗一口后問道:“我聽說你有兩個孩子,是兒子嗎?”

“不,兩個女兒。所以不能讓她們打橄欖球。”

“又不是沒有女子隊。不過,現在好像沒有就是了。她們和大嫂一起外出嗎?”

“嗯,唉,也可以這麼說啦。”中尾翹起二郎腿,搔了搔太陽穴。“老實說,我老婆帶兩個女兒回娘家了。”

哲朗將馬克杯送到嘴邊的動作停了下來。

“我一直沒說,但是我們可能會離婚。”中尾爽快地說。

哲朗將杯子放在茶几上,仔細端詳朋友的臉。“當真嗎?”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

“不,不是……,我只是嚇了一跳。”

“我想也是。不過,我認為自己沒有在胡言亂語,這是我長久以來考慮的結果。”

“為什麼?”

哲朗一問,中尾淡淡笑了。“你想知道原因嗎?唉,人果然都有好奇心。”

“如果不方便說的話,我就不問了。”

“以後我會告訴你。唉,反正這種事你聽了也不會開心。”

“你們從什麼時候開始分居?”

“十天前左右。這間房子是岳父為我們興建的,本來是我必須搬出去的,但是我老婆好像覺得她回娘家比較省事。反正回娘家后即不用做家事,兩個孩子也黏兩位老人家。唉,如果正式離婚的話,我就得離開這裏。”或許是已經看開了,中尾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孩子們歸誰……?”

“我們說好了由女方撫養。”

“這樣啊。”哲朗想問:這樣你不難過嗎?但是突然發覺自己沒有小孩,不該提出這個問題。於是立刻喝了一口咖啡,以掩飾尷尬。“你遇上這麼重大的事情,我真不好意思再拿麻煩的事情來煩你。”

中尾搖晃着身體笑了。“西脅不用在意吧。是我自己要離婚的。再說,這個年頭離婚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放下二郎腿,將身體微微傾向哲朗。“倒是你找我有什麼事,說來聽聽吧。美月怎麼了?”

哲朗呼出一口氣。雖然中尾離婚也是一件大事,但是美月的事情更重要,而且這個問題非告訴他不可。

“她不見了,是我漏接了。”

“漏接?”

“我真是個失敗的QB。”哲朗搖着頭,說起事發經過。

中尾聽完之後,皺起眉頭,沉思了好一會兒。哲朗喝着冷掉的咖啡等他開口。

“要不要試着找找看美月可能去的地方?”半晌,中尾總算開口了。

“我就是想不到她可能去的地方才頭痛。我今天早上試着打電話到廣川先生家了。我想,她說不定會回去。”

“她不可能會回去吧。”

“是啊。”

“你打那種電話,她先生沒有起疑嗎?”

“我小心地探聽,他應該沒有起疑。”

“那就好,”中尾抱起胳臂。“但是輕舉妄動很危險喔。恐怕會引起警方注意。”

“這我知道。可是,我們非設法找到她不可。”

“美月消失會不會是她有什麼打算?最起碼,我認為她不是為了自首。”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

“等一下。”中尾似乎想起什麼似地起身,離開客廳。

哲朗將空馬克杯拿在手掌中把玩。一看,中尾的杯子裏還有滿滿的咖啡。

隔一會兒,中尾回來了。他手上拿着一張白色字條。

“這是美月娘家的地址電話。”說完,他將字條放在哲朗面前。

“你的意思是,日浦回娘家了嗎?”

“不是。我只是認為如果她想自首的話,一定會用某種方式和娘家的父親聯絡。”

“原來如此。”哲朗心想:有道理,將字條收入懷中。

“我也會試着找找她可能去的地方。不過,這種情況下,美月可能推心置腹的對象,我也只想得到你們夫妻。如果她逃離你家,要找到她大概比登天還難。”

哲朗看着中尾,說:“你還真冷靜啊,你不擔心嗎?”

“我擔心啊。但是,我自認比你了解美月。她不是會草率行事的人。”

哲朗點點頭。看來似乎別告訴中尾,昨晚美月離開之前做出了何種舉動比較好。

“如果日浦和你聯絡的話,無論如何都要問出她在哪裏。我希望你說服她,不要自己獨自承擔問題。”

“好,如果她和我聯絡的話。”

“那,就拜託你了。咖啡很好喝。”哲朗起身伸出右手。

中尾握住他的手。“改天隨時請你喝。”

哲朗反握他的手,再度看着他。“這就是當年那個跑衛的手嗎?簡直一折就斷了。”

“我最近沒辦法拿比筆重的東西。”他將手縮回去。

“你有好好吃飯嗎?不習慣單身,吃了不少苦吧?”

“我的事情不重要,你少雞婆。”

中尾的嘴角露出笑容,但是聲音里微帶焦躁。哲朗覺得自己的確很雞婆,於是決定不再多說。

出了玄關,步下通至大門的樓梯時,哲朗的目光停在放在大門內側的一輛紅色三輪車,眼前浮現中尾溫柔地看着女兒騎在車上的身影。

哲朗心想,那個電視櫃空下來的地方,說不定原本放着全家福照片。

他從成城學院搭車到澀谷,轉搭地下鐵前往都營新宿線的住吉車站。這段路頗有點距離,哲朗隨着電車搖晃,想了許多事情。

關於美月為什麼要離開,他想不出任何一個確切的理由。不過,哲朗從廣川幸夫那裏聽來的話當中,肯定包含了什麼令美月下定決心的事。

破掉的戶籍謄本——那意味着什麼呢?為何戶倉明雄會有那種東西呢?

美月知道這件事的理由。正因如此,她肯定察覺到了某種危險。

哲朗想起了昨晚的情景。美月是決定要離開,才爬上他的床。她一定是想要告訴哲朗什麼,而且想要下定某種決心,才提議和他發生關係。十多年前,當她在哲朗骯髒的住處張開雙腿時,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哲朗一想起她皺起眉頭,忍耐着痛苦,設法將男人的*納入體內的身影,就感到一陣心痛。自己為何無法察覺到那個訊息呢?原來她拚命想要發出暗示。

電車接近住吉車站,他從大衣口袋中拿出舊記事本。

哲朗原以為美月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事實並非如此。美月在哲朗家留下了物品,也就是她自白殺人時,給哲朗他們看的戶倉明雄的記事本和駕照。理沙子把這兩項物品放進了衣櫥的暗櫃中。

美月對哲朗他們隱瞞了什麼,那當然是和那件命案有關的事。這麼一來,再次重返遠點應該有助於釐清真相。第一步應該就是向香里打聽,她很可能掌握了哲朗他們的疑點。

哲朗隨着電車搖晃,打開記事本。詳細記載香里行動的內容中,也記錄了她的住址;位於江東區猿江的園邊住吉公寓三〇八室。

去“貓眼”就能見到香里。但是在店裏追根究底地問她很危險。不知道那位望月刑警會躲在哪裏暗中窺伺。此外,哲朗也想要及早見她一面。

一出住吉車站,哲朗手上拿着事先影印好的地圖邁開腳步。一路上灰塵滿天飛。公車專用道塞車,大概是地下鐵施工的緣故。

哲朗在第二個紅綠燈右轉,又走了兩百公尺左右,有一座小公園。他看見了位在公園對面,園邊住吉公寓咖啡色的外牆。

四周都是民宅和公寓,看不見商店。一到深夜,路上應該行人稀少。哲朗想像,如果跟蹤狂可能在路上埋伏,香里一個人回家想必提心弔膽。

哲朗邊繞公寓四周,邊思考戶倉會將車停在何處監視香里家。目前還不知道那是一部什麼樣的車。此外,美月說開去丟在“某處”的那部車,為何到現在還沒被警方發現,也是一個謎。或者,警方已經發現了,只是沒有公佈?

他在公寓四周轉了一圈之後,心想:真奇怪。

美月說,當她送香里回公寓時,香里的行動電話在進屋前響起。戶倉明雄似乎說了:別讓那傢伙進去。

換句話說,戶倉埋伏的地方,必須是能夠看見公寓的位置。但是公寓前面的路是條死巷,如果要停車的話,唯有玄關附近才是適當的場所。假使停在那種地方,美月她們應該能從公寓前面確認駕駛人的長相吧。

美月說過——戶倉把車停在離公寓有點遠的地方。

當然,“有點遠的地方”這種說法很主觀。但就算是跟蹤狂,可能在那麼近的地方監視嗎?此外,他會打行動電話給僅於咫尺之遙的對方嗎?弄不好的話,難保不會被和香里在一起的男人——美月——當場制服。如果站在跟蹤狂的立場,應該會先等對方不見身影之後再打電話吧。

哲朗懷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慮進入公寓。這是一棟老舊公寓,大門不會自動上鎖。他進入電梯,按下三樓的按鈕。

三〇八室位於走廊末端,沒有挂名牌。哲朗原本想要按下安裝在大門旁的門鈴,卻又停下了動作。郵筒里塞了一份報紙。從它的厚度推測,是周日版,也就是今天的早報。

他試着按響門鈴,但是沒有反應,於是他又按了兩、三次,始終沒有人應門。他有一個不好的預感,往大門上一看,有一整排電錶,全部都停住了。

2

隔天晚上,哲朗為了去“貓眼”,獨自前往銀座。雖然他認為這麼做很危險,但是想不出其他方法。

戶倉的記事本中記載了香里家的電話號碼。哲朗昨天起就打了好幾次,但都沒人接聽。

前往銀座之前,他又試着前往她位於住吉的公寓。今天的報紙和昨天的報紙重疊在一塊兒,被強行塞進門上的信箱中。和昨天一樣,按電鈴也沒反應。

哲朗希望,她是碰巧不在家。如果美月在星期六消失,接着香里又在星期日不見的話,這未免太巧了。兩者之間應該有某種關聯。但是這麼一來,美月和香里的關係就會和哲朗之前掌握的又出入,同時,案情也會徹底改變。

美月對我們說謊嗎?她帶着認真眼神說的話全是一派胡言嗎?

他打開有貓圖樣的店門,進入店內。時間才八點多,除了哲朗之外,只有一桌客人,不見望月刑警的身影。

一名見過的女公關靠過來,將他領到一張桌子。她也記得他。她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同時說:“真高興見到你。”

“她不在嗎?”哲朗邊用毛巾擦手,邊環顧店內。

“她?”

“那個叫做香里的小姐。”

“噢,”名叫宏美的女公關點點頭。“香里今天休息。真可惜。”

“她休星期一嗎?”

“不,不是,”宏美開始倒酒。“她白天的工作忙,要休息一陣子。來,先乾杯吧。”

哲朗和女人乾杯,喝了一口。酒的味道很淡。“白天在做什麼工作?”

“我嗎?我什麼也沒做。”

“我是說香里。”

“哎喲,你怎麼凈問香里的事呀。”

“當然嘍,我是來找她的。”

“真遺憾,你要找的小姐不在。”宏美戲劇性地嘟起臉頰。她當然不是真的在嫉妒。“詳情我不太清楚,聽說是一般事務性的工作。”

“事務性的啊。”不可能是事務性的工作,因為香里從昨天到今天都沒回家。

哲朗看着女公關看起來人很好的臉,心想:就算香里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她們也不可能告訴客人吧。

“香里是本名嗎?”

“是啊。我也是本名。最近好像有很多小姐都用本名工作。”

原本在別桌坐枱的媽媽桑,來到哲朗的桌子打招呼。素雅的深綠色和服很適合她。哲朗記得她名叫野末真希子。

“我來是想見香里。”他也試探性地對她說。

“這樣啊。老實說,她從今天開始要休息一陣子。”她做出一個打從心底感到遺憾,抱歉不已的表情。

“似乎是這樣,能夠聯絡得上她嗎?”

“聯絡是聯絡得上,但是現在不確定。她說要回老家一陣子。”

“她不是因為白天工作的關係才休息的嗎?”

哲朗打算指出兩人的說法矛盾,但媽媽桑卻連眉毛也沒動一下。

“是的,她白天的工作是老家的人介紹的。”

“她老家在哪?”

“好像是……石川縣。您有什麼急事嗎?”

“倒也不是有什麼急事,我只是想要設法聯絡上她。”

“那,下次如果有機會和她講話,我再替您轉達。您是西脅先生吧?”她真的還記得他的名字。

“嗯。我有給你名片吧?”

“有,我會請香里打電話給您。”媽媽桑緩緩地點頭說道,但是哲朗不知道該相信她幾分。女公關說“要休息一陣子”,就意味着辭職了。媽媽桑不可能積極地為他和已經辭職的女公關聯絡。

哲朗坐了一個小時左右後起身。那一小時中客人人數陸續增加。

宏美和媽媽桑出來目送哲朗,但是只有媽媽桑一同進入電梯。宏美在即將關上的門那一頭鞠躬行禮。

“今天非常感謝您的光臨。”媽媽桑按下一樓的按鈕后說道。

“哪裏,謝謝款待。”哲朗再補上一句:“香里的事就拜託您了。”他心想,反正她大概又會形式上地回應吧。但是媽媽桑卻盯着電梯的樓層顯示板說:“往者已矣,每個人都有不欲人知的一面。我想太過深入追查,對西脅先生並沒有好處。”

“媽媽桑……”

電梯抵達一樓。媽媽桑按下電梯門的“開”鈕,催請哲朗:“來,請。”

“什麼意思?”他在建築物門口問道。

野末真希子盯着他看,眼中帶着無法言喻的溫柔光芒。

“您從事寫作吧?請您務必寫出好作品。感到有些疲倦時,請再度光臨‘貓眼’。”她恭敬地低下頭髮高高挽起的頭,令人感到一股威嚴。

哲朗感覺到一扇看不見的門關上了。

隔天、後天,哲朗都去了香里的公寓。然而,她卻沒有回家的跡象。大門前的報紙堆積如山,也就是說,她也完全沒和報社的送報單位聯絡。

哲朗決定試着找隔壁鄰居打聽。出來應門的是一名三十歲左右,看似家庭主婦的女人。哲朗一說想要請問隔壁佐伯香里小姐的事,那名家庭主婦立即搖頭,說她和香里完全沒有往來,連隔壁住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更沒聽說隔壁要搬家,就算要搬家,也沒有熟到會來打招呼的地步。看來她是察覺到香里從事特種行業,認為和她扯上關係就糟了,於是採取警戒的態度。

郵件也從大門的收件口滿了出來。哲朗明知道這麼做會侵犯個人私隱,還是擅自將它們帶回家。但那些都是廣告郵件,沒有一樣具有參考價值,或是提示香里去處的諮詢。

“我覺得心神不寧,好像是要發生什麼不好事情的前兆。”

這是理沙子聽哲朗說完時的感想。他心裏也有同感。

“我有件事情拜託你。”哲朗對理沙子說,“我希望你明天去一趟江東區的區公所。”

“你要我調查香里小姐?”

“沒錯。”

“這是無所謂,但是她不可能提出搬遷申請書。”

“你只要去申請住民票就行了。這麼一來,應該就能知道她之前的地址。說不定那裏有她的熟人,現在和她還有聯絡。”但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哲朗將這句真心話吞進肚裏。

“戶籍地怎麼辦?”

“當然要請區公所人員註記上去。我想她的戶籍地大概不是老家。要是情況需要,我們也去那裏找找看吧。”

“貓眼”的媽媽桑說,香里說不定回老家了。哲朗雖然並不相信這句話,但他還是想賦予它極低的可能性。

野末真希子告別前說的話,至今仍在哲朗耳畔縈繞。不要深入追查云云,難道只是給眷戀辭職女公關的客人的*嗎?還是具有別的涵義呢?然而,哲朗無從得知真意。如果真有深意的話,她更不可能再多說什麼吧。

“你打算怎麼辦?”理沙子問他。

“我要去這裏看看。不過,我想大概掌握不到任何線索。”說完,他給理沙子看一張紙;那張從中尾手中收下,上頭寫着美月老家住址電話的字條。

3

學生時代,美月經常抱怨道:“我總覺得自己不是真正的東京人。我真希望戶籍上寫着某某區,我差一點就能住在練馬區了。”

球友之中,從父母那一帶就住在東京的人只佔少數,而美月就是其中之一,因而受到眾人羨慕。即使如此,她似乎還是對自己不是住在二十三區內感到不滿(*東京圈包括東京都、琦玉縣、神奈川縣與千葉縣;首都圈則外加茨城縣、群馬縣、栃木嫌與山梨縣。原則上,日本國外以東京圈或者首都圈泛指東京,而日本國內則以東京都<舊東京都府>或東京都特別區<山手線內的二十三區>指稱東京。)。

“我家原本住在淺草附近。不過那裏的房子是租來的,我父親很想住透天厝,於是貸了一大筆錢,在現在住的地方蓋了一棟房子。他本人似乎對那棟房子情有獨鍾,但是我倒覺得早點賣掉比較好。畢竟這種好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下次。如果錯失這次良機的話,一定就沒機會賣了。”

美月口中的好機會,是指日本人因地價高漲而人心激昂。時間點是泡沫經濟的巔峰期。

他父親錯過最佳賣點的房子位於保谷市;一棟大門狹小的兩層樓木造建築。從西式池袋線保谷車站步行只需幾分鐘,距離商店街很近,從家裏走沒幾步就有一家健身俱樂部。據美月說,市價最高時將近一億元。

哲朗事前打電話告訴過她家人,今天要到府上造訪。他一說想要問問美月的事,她父親沒有深入詢問,就應道:“那麼我在家裏等你。”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沉穩的說話方式,令哲朗腦中浮現廣川幸夫的身影。

哲朗等到約好的時間,按響對講機,結果喇叭沒有傳出回應聲,反倒是眼前的門突然打開。一名將白髮全往後梳攏,個頭矮小瘦弱的老先生見到哲朗,向他輕輕低頭致意。“西脅先生?”

“我是。”哲朗應道,也低頭回禮。

“我等你好久了,快請進。”老先生敞開大門。他眯起來的眼睛和美月一模一樣。

老舊的房子帶着一股類似鰹魚的氣味。哲朗一進屋,馬上被帶往和室。說是和室,卻放了茶几和椅子,當作一般房間使用。落地窗外有一個小庭院,或許是主人引以傲人之處。庭院裏放了好幾盆盆栽。

屋內以暖爐取暖。哲朗心想,美月的父親說不定等他很久了。

美月的父親年約六十歲上下。聽說他從前是學校老師,目前是製作教材和教科書的公司的約聘員工。

“我聽我女兒提過西脅先生。她經常說因為有你在,帝都大學美式橄欖球社才能打進大學聯賽。”她父親笑着說。

“您說反了吧?她應該是說因為我擔任四分衛,才沒辦法在大學聯賽中奪冠吧。”

“不不不,沒那回事。”她父親揮手。“美月是個說話不留情面的孩子。有比賽的日子,她總會將失誤的選手貶得一文不值。可是,我不記得她說過你的壞話。”

“這樣啊。”哲朗心想,就算她有說我的壞話,你當著我的面也說不出口吧。他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其實,我今天來是想要問美月的消息。”

哲朗直截了當地開口,她父親的態度卻沒有絲毫動搖。他點了點頭,說:“你好像也去了松戶,是嗎?”

“您聽說了嗎?”

“前幾天,我女婿打電話來,說他和你聊了許多。”

“我很清楚自己是多管閑事,但是聽到老朋友從一年前就下落不明,我實在沒辦法置之不理。”

“這怎麼會是多管閑事呢。我很感謝你替我女兒擔心,美月真的交到了好朋友。”他像是在同意自己的話般頻頻點頭。

“廣川先生好像沒有報警找人,也不想積極尋找美月。您呢?從各種管道找過了嗎?”

“這個嘛,”美月的父親動作緩慢地將茶杯拉到面前。“唉,基本上我試着和想到的人聯絡過了,但是聽說她留下了字條和離婚申請書,所以……”

“您不太想去找?”

“我覺得美月是大人了。既然三十多歲的人會捨棄家庭離家出走,一定經過深思熟慮,下了相當程度的決心。所以我認為,既然如此就等到她本人提出某種答案為止,我相信她遲早會和我們聯絡。”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退休老師會說的話。這番話他雖然能夠理解,聽起來也合情合理,但是並不像是親生父親的真心話。為人父母,不可能不擔心音訊全無的兒女。

哲朗到這裏來的目的之一,是要獲得美月下落相關的線索。但是老實說,他已經做好了大概會白跑一趟的心理準備。此外,他有一件事情非確認不可。

“日浦先生,我就直話說了。”哲朗雙腿併攏,挺起腰桿。“您是不是知道美月離家出走的理由呢?不,應該說您是不是早就預料到這一天遲早會來臨呢?所以,即使事情真的發生了,您也能這麼冷靜,是嗎?”

他父親的眼中閃過驚慌失措的神色。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我沒辦法相信,美月的父母親居然會認為,她能經由結婚獲得一般女人的幸福。您們居然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本質。”

美月的父親將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上,哲朗看見了他的手微微晃動。

“你說美月的本質是……?”

哲朗盯着他的眼睛搖搖頭,說:“別裝了。我並不是毫不知情,我都已經說這麼白了。您難道不覺得,再繼續這樣自欺欺人下去,是在折磨她嗎?”

聽到他這麼一說,美月的父親別開視線,眺望庭院許久后,才又面向哲朗。他的臉上隱隱浮現一抹痛苦的笑。

“美月對你說了什麼?”

“以前……很久以前,她曾經向我告白過。”

其實是最近,但是哲朗在這裏說不出來。

“這樣啊。但是我女兒說過,無論是再親的人,她都沒有露出過自己的真面目。”

“她不能說是‘女兒’吧?”

哲朗一說,他父親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請你別那樣說話!你不會了解我們心裏的感受。”他的語氣也變得僵硬。

“我自認稍微了解她心裏的苦。”哲朗反唇相譏。

不知哪裏傳來聖誕歌聲,似乎是裝載擴音器的攤販車經過。哲朗心想,美月應該會在哪裏迎接今年的聖誕節吧。

美月的父親再度伸手拿茶杯,但是他只瞄了杯內一眼,就將杯子放回原位。

“西脅先生,你有小孩嗎?”

“不,沒有。”

“這樣啊。”

“您想說,因為我沒有小孩,所以不懂您的心情嗎?”

“不是,我沒有這個意思。”他露出一口黃板牙。“我想不管你有沒有小孩,大概都不能了解那種心情。不過,如果你有小孩的話,多少比較容易想像得到。”

“您指的是替小孩着想的父母之情嗎?”

“不,是父母的自我滿足。”他斬釘截鐵地說。

“您承認是自我滿足嗎?”

“雖然這麼說令人不太舒服,但我找不出其他適當的說法。”接着,他又將目光轉向庭院。“那裏有一道圍牆,對吧?”

“是的。”哲朗也同樣眺望着庭院點頭。

“美月經常爬上那裏玩耍。她母親老是生氣地罵她:沒有女孩子樣,而我總是當和事佬。我還曾說,這世上的女孩子最好都這麼活潑。這種說法真是漫不經心。”

“我聽她說,她母親很嚴格。”

“大概是感到焦慮吧。她比我還早察覺到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當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學校的孩子,沒空理會自己的女兒。”他略帶自嘲地笑了。

“不好意思,請問日浦先生是什麼時候……”

“你要問我什麼時候察覺到的是嗎?不曉得,我說不出一個正確的時間點。我想內人第一次和我討論這件事,是在美月剛上小學的時候。”

“她和您討論什麼?”

“美月是不是有點奇怪呢?——我不記得她是不是這麼說,但她話中的意思是這樣的。美月不喜歡一般女孩子喜歡的東西、不玩女孩子會玩的遊戲、不想穿裙子。唉,大概是這樣的內容。”

“那您怎麼說?”

“我剛才也說了,我說有這樣的女兒又何妨,並沒有嚴肅地把那當作一回事。我學校的學生當中,有各種特質各異的孩子,所以我甚至覺得因為那種芝麻小事就小題大做,簡直是有毛病。後來內人又和我討論了幾次相同的問題,但是我都沒有認真地聽她說。老實說,對當時的我而言,家只是一個單純用來睡覺的地方。我當時還年輕,又野心勃勃,除了在學校教學生之外,還參加了各種研討會和讀書會,幾乎每天都見不到女兒。當時的社會,就算因為工作忙碌而無法兼顧家庭,也不太會受到責難。”

當時日本人工作過度。男人被說成工作狂不但不會反省,反而會引以為傲。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卻覺得非常可恥。連自己家裏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算什麼教育家。”

他呼出一口氣后,看了茶杯一眼。“要不要喝點啤酒?我口渴了。”

哲朗原本想說不用了,但是轉念一想,說不定他酒一入喉,就會打開話匣子,於是回答:“那就喝一點好了。”

美月的父親離開房間后,哲朗起身看向庭院。美月經常攀爬玩耍的圍牆變得烏漆抹黑。

他下意識地環顧室內,目光停在靠牆的小書柜上。他發現那裏出了書之外,還有相框,於是走過去拿了起來。

看來是美月成人禮的照片。她和三名看似朋友的女子一起拍照。哲朗從她們身上的服裝,看出是成人禮時照的。

美月身穿長袖和服,挽起頭髮,面對鏡頭笑着。她的表情並不像被強迫穿和服的人的笑容,而是打從心裏感到愉快,笑得很燦爛。她比其他朋友美麗,而且更有女人味。哲朗腦中回想起將她摟在懷裏的夜晚。他從照片中感受到了當時從她身上感受到的相同心情。

耳邊傳來腳步聲。哲朗將相框歸位,坐回椅子上。

美月的父親將啤酒倒在各自的玻璃杯中,將柿子籽繩在小盤子裏。哲朗說:“我要喝了。”含了一口啤酒。啤酒還不夠冰。

“美月在家的時候,冰箱裏隨時都有啤酒。但是我最近不太喝了。”她父親似乎也察覺到啤酒不冰,如此解釋道。“她很會喝,對吧?”

“是啊。”哲朗隨聲附和,想起了兩人前一陣子喝得爛醉。

他父親將玻璃杯里的啤酒喝了一半左右,嘆了一口氣。

“我想我是在美月國小六年級時,了解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突然回到原先的話題。“其實,她當時已經肯穿裙子,和女孩子玩了,所以我完全不擔心她。但是,她從某一天開始不去上學了。”

“某一天是指?”

“月經,她面臨了初潮。”

“啊……”

“這件事本身並不意外。我們男人是不懂,但是對女人而言,卻是非常令人震驚的一件事。然而,大多數女人在聽完母親或姐姐的解釋之後,就能馬上重新振作。”

“但她卻振作不起來。”

“不對。她不見任何人,也不好好吃飯。我莫名地感到焦躁時,內人說:那孩子果然不是一般女孩子,她雖然會在父母面前表現得像女孩子,但是她沒有女孩子的內心,所以生理期來了才會感到苦惱。”

哲朗想起了美月告訴自己的話。她這麼說道:“小孩一旦懂事之後,就會對很多事情費心。如果母親因為自己流眼淚,孩子就會想,不能這樣下去。”

她還補上一句:“所以我開始演戲。這樣一來,母親說不定就會認為我矯正過來了。”

哲朗在心中低喃,看來並非如此,你母親已經發現了。

“如果是現在的話,說不定就會有不同的因應方式。”美月的父親說,“畢竟性別認同障礙已經成了普遍性的用語。當時世人甚至不知道有這種疾病,硬是認為外表是女人卻不具有女人的內心,是精神上的缺陷。”

“那麼你們採取了何種因應方式?”

“我們什麼也沒做。總之不去上學是不行的,於是我們狠狠地斥責她,強迫她去上學。後來,我們就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監視?”

“監視她的生活情形。我命令內人監視她,看她的行為舉止是否像女人,如果她沒那麼做的話,就好好地勸說她。我心裏將過錯推給了內人。認為女兒之所以變成那副德行,都是因為母親沒教好。”美月的父親苦笑,一口飲盡啤酒,再將酒倒進空玻璃杯。“你知道一個名叫約翰·曼尼(*約翰·曼尼<JohnMoney,一九二一~二〇〇六>,在紐西蘭出生的美國心理學家及性學家,以在<性認同>方面的研究而聞名。)的人嗎?”

“約翰·曼尼?不知道。”

“他認為人對性別的自我認知會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而改變。就算生下來是男孩,如果以女孩的方式養育,就會讓他深信自己是女人。這個論點似乎也在學會上發表過。當時舉的實例,是一名出生在美國鄉下的雙胞胎男嬰,割禮時不小心燒掉了哥哥或弟弟的生殖器,當時嬰兒大約七個月大,他的父母去找性學專家約翰·曼尼討論。這位曼尼老師提議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還將那個孩子的*拿掉,定期注射荷爾蒙。孩子的父母按照他的話做,將那個孩子當作女孩養育。約翰·曼尼在學會上發表的,就是這個案例。”

雖說是退休老師,但也不可能有這種知識。肯定是為女兒的事情煩惱,才自己做了一番研究。

“既然發表了,就代表那個試驗成功嘍?總之,那個孩子順利地被當作女孩養育。”

哲朗發問時,美月的父親開始搖頭。

“發表中說是成功了,但事實卻不是如此。動過手術的孩子一直因為難以認同自己的性別所苦,結果長大之後又動了一次手術,變回男兒身。”

“換句話說,無法強制性地改變一個人的性別意識,是嗎?”

“我和內人對美月做的事,就和那名性學專家一樣。我們不肯正視那個孩子的本質。”

“我想,這也難怪。因為她肉體上是女人,和那個名叫約翰·曼尼的人所做的事情不同。”

“就想要控制性別意識這點而言,是相同的吧。我啊,現在經常感到害怕。我害怕自己是不是對至今教過的許多孩子,做了和當時對美月做的一樣的事。唉,現在就算說這種話也於事無補。”他從小盤子中抓起一顆柿子籽,放入口中。

哲朗喝下溫啤酒。

“美月和我們在一起時,完全是個女人。”

“是吧,那孩子一直在演戲。我們隱約察覺到了這點,但裝聾作啞。我們當時的想法是,不管她是不是演戲,只要能活得像個女人,就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漸漸地,我們真的自私地期待假戲真做的一天或許會到來。雖然我們心裏明知那一天不會到來。”

“你們明知她在演戲,還讓她結婚嗎?”

“我們應該為此受到譴責吧?”

“不,我並不是在譴責您……”哲朗低下頭。

“有人上門提議相親時,我們猶豫了。我們希望讓她和一般女孩子一樣進入家庭,但是那究竟能不能讓美月得到幸福呢?另一方面,我們又會想,正因為她異於常人,所以讓她結婚會不會比較好呢?”

“然後呢?”

“結果,我們讓美月自行判斷。那孩子說,想要見見對方。我還記得相親當天,內人一臉惴惴不安的表情。”

“她呢?”

“美月啊,”說到這裏,她父親稍微抬起頭,露出遙望遠方的神情。“那該怎麼說呢?勉強舉例的話,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人偶。完全不像是真人的表情。說不定她想要徹底變成一個人偶。”

“而廣川先生喜歡上了那個人偶。”

“因為那個男人也是個怪胎。”他替哲朗的玻璃杯斟酒。“美月說,如果對方喜歡自己的話,結婚也行。內人提醒她好幾次婚姻不是兒戲,我也很不放心。但是結果,我們還是送她出閣了。總之,我們覺得如果她能放下過去也是好事。”

哲朗聽美月本人說過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結婚。但是一聽她父親說,各自的苦惱又從不同的角度浮出檯面。

“我覺得自己或許鑄下大錯,是在結婚典禮當天。身穿新娘白紗禮服的美月,看起來一點也不幸福。她一臉萬念俱灰的表情。我當時或許應該衝出去跪在地上向眾人道歉,取消那場結婚典禮。事後內人也說了同樣的話。”

“所以這次的事您也……”

“是的。”他深深地點頭。“和你想的一樣,我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所以您才不去找她。”

“我希望那孩子能夠不去思考自己是男是女,順着自己的想法活下去。”接着,他眯起眼睛繼續說道:“因為我曾經做錯過一次。”

喝完一瓶啤酒時,哲朗起身告辭。

“我陪你走到門口。”美月的父親也出了玄關。他身穿夾克,脖子上纏着一條灰底黃色花樣的圍巾。

當哲朗誇讚圍巾,他一臉靦腆。

“這是美月十多年前織給我的。我很小心地使用,但還是相當破舊了。”

“她也會編織啊?”

“她大概是強迫自己練習的吧。不過啊。”說完,他聞了聞圍巾的味道。“當美月送我這條圍巾時,是她親自替我圍上的。她當時的表情,無論怎麼看都是女人的表情。那應該不是演戲。所以啊,我這麼說可能會讓你見笑,我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那個孩子是女人。”

哲朗默默點頭。他想說:我也是。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那張成人禮的照片。

4

哲朗一回到家,理沙子正好在換衣服。她好像也才剛回來。

“香里小姐還是不在家,她的信箱都滿了。”

“郵件中有沒有什麼有用的線索?”

“只有一封。”理沙子將信封放在廚房吧枱上。

那像是女人會用的信封,一看背面,寄信人是“向井宏美”(*日本信封的寫法為正面寫收信人,背面寫寄信人。)。信封還沒開封,拿在手中的感覺,裏面似乎沒有放太厚重的信。

哲朗有點猶豫,但還是決定打開信封一探究竟。理沙子不發一語地看着他的動作。

哲朗從信封里拿出一張照片和一張小便條紙。便條紙上只寫了如下一行字:“這是前一陣子拍的照片。改天有空再一起去玩吧!”

照片好像是在“貓眼”店內拍的。照片中,美月、香里和前一陣子在哲朗的位子做台,名叫宏美的女公關排成一列。哲朗這才發祥,原來向井宏美就是那名女公關。這麼說來,她的確說過她用的是本名。

哲朗提到這件事,理沙子似乎沒什麼興趣。

“香里小姐很漂亮耶。”她只說了這麼一句,便將照片放在吧枱上。“難怪跟蹤狂會跟蹤她。”

“是啊。其他郵件呢?”

“我不是說了有用的只有一封嗎?其他的全部都是廣告郵件。但是我有其他收穫,今天的報紙沒有送到她家。”

“這樣啊……,會不會是因為積太多份了,所以送報單位停止送報了呢?”

“我也這麼想,所以查了送報單位的地址,去了一趟確認。結果好像是香里小姐本人和他們聯絡,要求暫停送報的。”

“什麼時候?”

“昨天。她好像說暫時不在家,所以不要送報。”

“會是她本人嗎?”

理沙子雙手一攤,聳了聳肩。“你認為我和送報單位的人能夠確認這一點嗎?”

“這倒也是。”

如果是香里本人的話,就代表她是有意藏匿行蹤。而如果是別人的話,就必須假設她是遭人綁架了。無論如何,香里不可能是在身邊的人不知情的情況下,遇上了意外。

哲朗心想:她究竟在哪裏呢?為何藏匿行蹤?這和美月失蹤有關嗎?

“剛才須貝來電。”

“須貝?”哲朗心裏一陣不安,這是防守最弱的部分。“他說了什麼?”

“他問起了美月的事,好像也很擔心她。”

“你怎麼回答?”

“我老實說了。”

“你說她離開我們家了?”

“是啊。不行嗎?”

“不……,聽到你這麼說,那傢伙有沒有說什麼?”

“他好像很害怕。”理沙子揚起嘴角笑了。“他大概是害怕被捲入麻煩事吧。所以,我說我們絕對不會提起他的名字,請他放心。”

果然是理沙子的作風。哲朗想像,她八成把話說得酸溜溜的吧。

哲朗走進廚房打開櫥櫃,儲備食物只剩下一碗泡麵。他將水注入水壺,打開瓦斯爐。

“這個,我今天去要來的。”理沙子遞出一張紙。

那是佐伯香里的住民票。她在一年前左右從早稻田搬過來,戶籍地是靜岡縣,從出生年月日算來,她現在二十七歲。

哲朗拿起電話的子機,打到一〇四詢問。他心想,最近有許多人不將自己的電話登錄在電話薄上,但如果是居住多年的人家,說不定能查得到電話號碼。

他的想法是正確的。他從戶籍地的住址和佐伯這個姓氏,馬上查出了電話號碼。

他拿着記下號碼的紙條,看着理沙子。“我有事情要拜託你。”

她雙手叉腰,嘆了一口氣。“你該不會是要我打電話去那裏吧?”

“因為我覺得比起男人,女人打對方比較不會心存警戒。”

“我該怎麼說?”

“首先,你確認香里在不在。如果她不在的話,你就問聯絡方式。至少應該能夠知道她的行動電話號碼。”

“我該說我是誰?”

“隨便掰一下,像是從前的同學。光聽聲音,應該不會泄露你的年紀吧。”

理沙子板起面孔。“我們根本不知道她讀哪間學校。萬一對方問我的話怎麼辦?”

“那倒也是。不然,說你是職場同事。說你有急事想要聯絡她,但是她好像不在家,所以才打電話到她老家不就得了。”

“如果對方問我什麼事呢?”

“就說她跟你借了錢。她不還的話,你會非常困擾。要演得*真一點啊。”

“你一旦有事親拜託人,就會得寸進尺耶。”理沙子瞪着他,按下電話號碼。她撥開頭髮,將子機抵在耳朵上。電話好像通了。“如果香里小姐在的話怎麼辦?”

“到時就換我聽。”哲朗用拇指指着自己。

理沙子的表情變了,電話似乎接通了。

“喂,請問是佐伯家嗎?我姓須貝,請問佐伯香里小姐回家了嗎?”她用比平常更高的音調說道。

突然聽到須貝的姓氏,哲朗忍住笑意。

“我是她的同事。香里小姐請假了,但是我有急事,非得聯絡上她不可。”

看來香里果然沒有回老家。

“啊,這樣啊。那請問您知道她行動電話的號碼嗎?或者是這邊熟人的聯絡方式?”理沙子死纏爛打。哲朗將便條紙和筆遞給她。

但是下一秒鐘,理沙子的表情一僵。

“啊,喂,請您等一下。”她如此喊道,然後握着無線電話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哲朗問道。

“對方掛斷了。”她嘆了一口氣,講電話放回去。

“接電話的人是誰?”

“大概是她父親吧。”

“他怎麼說?”

“他說他不知道香里的事。一直問他,他也很頭痛。她已經和家裏斷絕關係了。然後就掛斷了。”理沙子做了一個放下話筒的動作。

“她是離家出走的嗎?”

“或許吧。”理沙子坐在沙發上。“水滾了。”

“啊!”哲朗回到廚房,關掉瓦斯爐的火,剝下泡麵的玻璃紙,打開碗蓋,注入熱水。

“明天,我去香里之前的住處看看。”

“這樣也好。對了,你去美月的老家怎麼樣了?”

“從結論來說,毫無收穫。”哲朗扼要地說了他和美月父親之間的對話。聽到結婚喜宴的部分時,理沙子難過地皺起眉頭。

“她父親也很可憐耶。”她嘟囔了一句。

“可是他父親好像到現在還是相信她是女人。”哲朗也把圍巾的事告訴了理沙子。

理沙子陷入沉思默默不語,不久,她抬起頭來。

“我之前和美月聊天的時候,她說:孩子上小學的時候,好像男生都背黑色書包;女生都背紅色書包,但是自己到底該選哪一種顏色呢?”

“她應該是紅色書包嗎?”

“結果她好像沒買書包。”

“是哦。”哲朗打開泡麵的碗蓋,面已經泡爛了。

須貝半夜又打了一通電話來。“我聽高倉說,日浦那傢伙沒說一聲就離開你加了。”

“是啊。”

“然後你每天都在東京四處找那傢伙啊。”

理沙子似乎是那麼形容哲朗的行動。

“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

哲朗一說,聽見了電話那頭髮出咂嘴的聲音。

“你們夫妻都很會挖苦人耶。我可不認為日浦的死活與我無關。”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正常,是我們有毛病。”哲朗想對他說:只有你現在還安然地守着家庭就證明了這一點。

“唉,隨便你們怎麼想。倒是你們如果要找日浦的話,我知道一個有意思的人。她在新宿經營酒店,不過是一家和我們沒什麼關係的店。那家店主要是做女人的生意。”

聽到須貝這麼一說,哲朗忽然靈光一閃。“人妖店嗎?”

“哎呀,講白一點就是吧。”

“那家店的老闆會幫我們嗎?”

“這很難說,但是聽說有很多像日浦那種,想要從女人變成男人的年輕人找她商量。說不定她也聽過日浦的事,所以我想介紹你們認識。”

“原來如此。”

“怎麼樣?”

“這或許是個好意見,那就拜託你了。”

“我隨時有空。”

“好。”哲朗掛上電話后心想,或許這傢伙也在擔心美月。不過,就算見了那種特殊業界的人,也不可能知道美月的消息的。

5

哲朗出了地下鐵江戶川橋車站,沿着新目白大道走,在早稻田鶴卷的十字路口右轉。他看過地圖,所以腦中記得大概的位置。即使如此,他還是好幾次在半路上比對抄下來的住址和門牌。

根據香里的住民票上記載的搬家前住址,她應該是住在某間公寓,但是不知道公寓名稱,只寫了房間號碼。

即使如此,哲朗四處亂繞之下,還是找到了目標建築物。一棟一樓是便利商店的狹長大樓。這棟大樓的陽台很小,窗戶格外地多,的確像是單身人士住的公寓。

三〇一室似乎是香里從前住的房間。

這裏的大門不會自動上鎖,也沒有管理員。哲朗走進公寓,先看了看信箱。三〇一室的信箱上沒有放名牌。

他爬樓梯上三樓。從三〇一到三〇四,四扇門圍着一方狹窄的地板並列。

哲朗試着按響三〇二號室的門鈴,有人粗聲粗氣地回應,打開大門,探出了一張頭髮抓翹的年輕人的臉。從白天在家這點看來,應該是學生吧。他的身材高挑瘦長,臉色蒼白,鬍子沒刮,看起來非常不健康。

“什麼事?”年輕人一臉訝異地問哲朗。

“我是徵信社的人,有點事情想要請教你。”

“徵信社?”年輕人皺起眉頭,全神戒備。大門的縫隙變窄了幾公分。

“我想請教有關隔壁三〇一室的事。”

“隔壁不是好一段時間沒人住了嗎?”年輕人搔了搔頭。房內傳來音樂。仔細一看,這個年輕人似乎挺適合站在搖滾樂團中。

“沒人住這是一年左右的事吧?”

“是這樣的嗎?”

“你住在這裏幾年了呢?”

“嗯……三年了吧。”

“事情是這樣的,我在調查一年前住在你隔壁的人,你和對方熟嗎?”

“不,完全不認識。”年輕人搖頭。“我們也沒講過話。頂多看過一眼而已,所以也不太記得對方的長相。”

“你先住進來的嗎?”

“是啊,對方好像比我晚一年左右搬進來吧。”

“當時對方沒有向你打聲招呼嗎?”

“完全沒有。”

最近有許多人舉家搬遷時,也不會向鄰居打招呼。如果彼此都是單身的話,這種情形倒也不奇怪。

“你不會對隔壁搬來怎樣的人感興趣嗎?”

“一點也不會,我才不感興趣呢。”年輕人嗤之以鼻地說。

“那,你也不知道對方在哪裏工作,和怎樣的人交往嘍?”

“嗯,不知道。不過我想對方應該是從事特種行業的吧。”

“這話怎麼說?”

“白天對方屋裏會傳出聲音,好像傍晚出門,然後到清晨才回來。這裏的牆壁很薄,隔壁的聲音聽得一清二楚。”說完,年輕人用拳頭捶了一下牆壁。

香里似乎從住在這裏的時候,就開始在“貓眼”工作了。

“問夠了吧?我也不是閑着沒事幹。”

“噢,謝謝。可以了。”

哲朗話聲一落,年輕人就想關上門,但是他的手卻在半途停止動作。

“噢,對了。對方父親來過。”

“對方父親?隔壁的嗎?”

“我想應該是對方父親。一個身材肥胖、土裏土氣的大叔。他從房間出來后,我從窺視孔看了一下。”

“你不是說對隔壁沒興趣嗎?”

“他們吵得那麼大聲,總會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年輕人露齒一笑。

“他們吵架了嗎?”

“大概吧。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但是兩人都很激動。”

“這種事情常常發生嗎?”

“不,只有一次。隔壁的傢伙做了什麼壞事嗎?”

“不,倒不是做了什麼壞事。”

哲朗心想,應該無法獲得進一步的諮詢,於是低頭致謝。

隨後,哲朗試着按下三〇三室和三〇四室的門鈴,但是兩間住戶都不在家。不過,白天在家的人反而稀奇吧。

哲朗離開公寓,朝車站邁開腳步。他稍後有事要和編輯討論。才剛過完年,就得採訪英式橄欖球和足球的比賽。美式橄欖球也有一場爭奪日本冠軍的米飯杯大賽(*米飯杯大賽<RiceBowl>,大會名稱來自日本人的主食米飯,是模仿美國在過年舉辦的學生式橄欖球大賽以舉辦地的特產<例如砂糖杯為砂糖;柳丁杯為柳丁>命名而來。),卻沒人請自己採訪。哲朗將之解釋為,美式橄欖球比較不受觀眾矚目。

哲朗回想剛才那名年輕人說的話,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兜不攏。

他在走下地下鐵階梯時,突然想起了一句話,立刻轉身往回走。

他一回到公寓,馬上衝上樓梯,再度按響三〇二號室的門鈴。

“有何貴幹?”年輕人的表情不大高興。

“抱歉,我忘了確認一件重要的事。”哲朗邊調整呼吸邊說,“之前住在隔壁的人叫什麼名字……”

“佐伯吧?”他乾脆地回答。

“佐伯……”哲朗大感失望。難道是他誤會了嗎?

“郵件好幾次弄錯投到我的信箱來,所以我記得對方姓佐伯,名字好像叫薰(*“薰”字日文發“KAORU”,“香里”日文發“KAORI”。“薰”亦可作男子名。)吧。”

“不,是香里吧,佐伯香里。”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年輕人用力揮手。

“不對啦。是佐伯‘薰’,才不是香里呢。那人可是男的耶。”

6

兩天後的下午,哲朗行駛在東名高速公路上。他好久不曾開車了。他以稍稍超過速限的車速驅車疾馳,前方出現了一輛大型拖車。他打方向燈,進入超車線道,超過拖車之後,再回到原來的車道。打以前開始,他就不喜歡開快車。廣播傳來瑪利亞凱莉演唱會的聖誕歌曲。

他手握方向盤,正視前方,嘴角露出微笑。坐在副駕駛座的理沙子看到了他的笑容。

“你在笑什麼?”

“不,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沒想到聖誕夜竟然會這樣兜風。”

“尤其是和我吧?”

“別用那種口氣說話嘛。你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吧?”

“是啊。”她在鄰座說道。

兩人正前往靜岡。他們原本擔心年底路上會塞車,但是車輛卻出乎意料之外地少。按這個情況看來,當天來回也沒問題。兩人都沒有打算在靜岡過夜。

“是在吉田交流道下吧?”

“對。下交流道之後,有一個T字路口,在那裏右轉。”理沙子看着地圖說道。她開車的機會比哲朗多,路線指引也很正確。

佐伯香里的老家位於靜岡,哲朗期待去那裏能查明她的真實身份。

住在早稻田的公寓時,佐伯香里似乎自稱“薰”。而且住在他隔壁的年輕人說,她怎麼看都像是個男人。

“對方雖然身材矮小纖細,但是看起來不像女人。話是這麼說,我倒是沒有清楚看過他的臉。只是從他的髮型、給人的感覺,以及他房間的聲響,覺得對方是男人。”他補上一句:“對方穿的衣服也都是百分之百的男裝。”

年輕人一心認為隔壁鄰居是男人,這點值得採信。哲朗首次造訪時,他用了兩次“隔壁的傢伙”這種說法。這是不太會對女性使用的字眼,所以哲朗才會想要再回公寓一趟。

那一天,哲朗回家之後,向理沙子說明原委。她也一臉出乎意料的表情,並提出了兩個可能性。

“一是‘佐伯香里’和‘佐伯薰’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但是基於某種原因,扮演同一個人。”

“不可能。”哲朗立即反駁。他一開始也想過這個可能性。

“佐伯香里的住民票上,記載了她從早稻田鶴卷搬過來。香里住過那裏是事實。”

“說不定香里小姐只辦了居民登錄,可是實際上住在那裏的卻是自稱薰的另一個男人。這也不無可能。”

“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我就不知道了。”

另一個想法是,假設香里和薰是同一個人。

“香里小姐可能基於某種原因,住在那裏的期間打扮成男人的摸樣。因為香里是女人的名字,所以她才自稱薰。”

這也是哲朗提出的假設之一。

“我這麼說可能很啰嗦,但是你覺得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

就像他摸不着頭緒一樣,理沙子也只是默默地搖頭。在兩人的推理頻頻走入死胡同的情況下,達成的結論就是去佐伯香里的老家走一趟。

兩人一大清早出發,但是下吉田交流道時已經下午了。沿途看見一家美式餐廳,於是哲朗提議先吃午餐,但是理沙子卻說要先找香里的老家。

這沒有花上太多時間。因為地點已經事先在地圖上確認過了,而且靜岡的街道也不像東京那麼錯綜複雜。從沿着海岸線的大道轉進一條小馬路,有一條小商店街,佐伯香里的老家就在其中,而寫着“佐伯刀具店”的大型招牌就成了醒目的標記。

招牌雖大,店面卻不知道有沒有四公尺寬。哲朗他們打開鋁框玻璃門,走進店內。正面有兩個展示櫃,裏面並排着光芒黯淡的菜刀。店內好像也有賣餐刀和木工工具等,但主要商品是做菜用的刀具。裝飾在內側柜子上的生魚片刀很嚇人,令人不禁雙腿發軟。店內一隅有一個小工作枱。

店內沒有半個人,但是似乎聽見了開玻璃門時響起的掛鈴,立刻有一名身穿日式圍裙,年約五十歲,個頭嬌小的女人從裏面出來。

她看到哲朗他們,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連“歡迎光臨”都沒說。會來這種店的八成都是常客吧,而且哲朗他們看起來也不像顧客。

“你們好……,請問有什麼事嗎?”她依舊一臉困惑地問道。

“你是佐伯香里的母親嗎?”

聽到哲朗的問題,對方的表情變了。她的表情僵硬,頻頻眨眼。

“你們是?”

“我們從東京來,敝姓須貝。”兩人來這裏之前,就決定了要借用他的姓。

“須貝……”她不安地輪流打量兩人。理沙子之前曾以須貝的名義打過電話,不知道她記不記得。

“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從前一陣子就一直在找令千金,但是怎麼也找不到她,所以很傷腦筋。您知道她在哪裏嗎?”

“你們和我女兒是什麼關係?”

“我們是她朋友,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的同事。”

她母親的眼中,微微浮現警戒的神色。哲朗察覺到,她或許知道香里從事特種行業。

“我有事情非見香里一面不可,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她在哪裏呢?”理沙子插嘴說道。

“就算你這麼說,我們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她沒有和您們聯絡嗎?”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哪有什麼聯絡,這幾年連電話也沒打過一通。”

“真的嗎?”

“真的,我沒有騙你們。”香里的母親搖了搖頭。

裏面隱約傳出動靜,有人踩着涼鞋走了出來。鑽出門帘的是一名身穿短袖白袍的男人。他的年紀約莫六十五、六歲,身形魁梧,胸膛厚實,理成平頭的頭髮大半都白了。

“你們在吵什麼?”他嘟囔了一句,便往工作枱走去。他手裏拿着菜刀。

“您是香里小姐的父親吧?”哲朗說道,但是對方並未回答,開始在工作枱上準備工作。哲朗對着他的側臉繼續說道:“您去過早稻田鶴卷的公寓,對吧?我看過您一次。”

她父親一度停下手邊的動作,旋即再度展開作業。

“我不認識叫什麼香里的人,她不在這裏。”

“您不認識自己的女兒,這未免太奇怪了吧?”

聽到哲朗這麼一說,她父親又停下了手邊的動作。他依舊用側臉對着哲朗他們,開口說道:“這個家沒有女兒,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沒有女兒。”

“什麼意思?”

“少啰嗦!別管他人的閑事!你們少在那裏啰哩啰嗦,出去!給我滾出去!”

哲朗看了香里的母親一眼。她擔心地看着事態演變,一和他對上眼,便慌張地低下頭。

“香里小姐恐怕被捲入了某件命案。”哲朗對着她父親說,“如果不快點找到她在哪的話,說不定會釀成悲劇。”

“吵死人了!我不是說了沒有什麼叫香里的人嗎?不相干的人就算被捲入什麼事情,也不關我的事。你們很礙事,快點滾出去!”他揮舞手中的菜刀,刀尖反射日光燈的光線。

“那,薰先生在嗎?”

“你說什麼?!”她父親翻了翻白眼,臉色眼看着漲紅了。

“我說,如果是佐伯薰先生,你應該很清楚他是誰。你在早稻田鶴卷的公寓裏見過他,不,應該說是和他吵過架吧?”

“你在說什麼鬼話?!”他父親放下菜刀,離開工作枱,朝哲朗而來。

哲朗決定好了讓他揍一拳。如果他揍了自己就能敞開心扉的話,一拳根本不算什麼。

但是他父親卻沒有一拳揍過來,口口聲聲要他們滾出去,推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身體。他的力氣出乎意外地大,疏於防備的哲朗被推出了店外。

她父親也走出門口后,說:“鎖上門!”然後“砰”一聲甩上門。

“佐伯先生,總之請你聽我們說。”

“別過來!滾一邊去!”他做出像在趕蒼蠅的動作,快步離開。哲朗猶豫不知該不該追,最後還是沒有追上去。按照目前的情況,無論問什麼,他都不可能回答。

“我們重新擬定戰略吧,反正還有一點時間。”

“是啊。”

兩人走向車子,哲朗拿出鑰匙。當他要將鑰匙插入車門時,理沙子說:“等一下,要不要順便在那家店吃午餐?”

她用下巴指的是一旁的拉麵店,招牌滿是灰塵。

“剛才的路上明明有更多店的。再說,也不用特地來這裏吃拉麵吧?”

“不是那樣,你看看後面。”

哲朗回頭一看,香里的母親孤零零地站在佐伯刀具店前,看着哲朗他們。

拉麵店裏沒有其他客人。哲朗他們坐在離廚房最遠的座位,盯着門口的玻璃門。店員前來點菜,他們點了兩碗味噌拉麵。

接着不久,香里的母親站在玻璃門后。她有些猶豫地打開門,朝廚房方向點頭致意,往哲朗他們走來。

“我們等你好久了。”理沙子說完起身,改坐到哲朗身旁。於是香里的母親在他們的對面坐下。店員馬上過來,但是她說:“我不用了。”

“店裏沒關係嗎?”哲朗問道。

“嗯,我鎖上門了。”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要是佐伯先生知道你和我們見面的話,你不會挨罵嗎?”

“噢,”她臉上的表情總算和緩下來。“大概會發些牢騷吧,但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應該也很擔心。”

“你們知道香里小姐在東京失蹤了吧?”

“是的。”

“你們是聽誰說的呢?”

“聽誰說的嘛……”她低頭沉默片刻之後,擔心被廚房裏的人聽到,小聲地說:“警方的人來過。”

哲朗和理沙子聞言互看了一眼。“是警視廳……東京的警察嗎?”哲朗想起望月刑警的臉問道。

“不,來我家的是本地的警察。他希望我告訴他香里的住處,我當時就聽說她不在東京的住處了。”

“他沒有說是為了什麼在找香里小姐?”

“他只說,東京方面針對某件命案向他們詢問……。他們並不知道詳情。”

哲朗心想,那名警官說的或許不是推托之詞。他很可能是受到警視廳的請託,詢問一些例行筆錄而造訪佐伯刀具店。

無論如何,看來偵查單位確實也在追查香里。

店員送上了兩碗味噌拉麵,哲朗拿着免洗筷吃了一點。原本對這家拉麵不抱任何期待,沒想到意外的美味。

“在找香里小姐的,除了我們之外,只有警方嗎?”

“到我家來找人的只有你們。可是,幾天前有一通電話……”

“噢,那通電話,”理沙子微笑道,“應該就是我打的吧。”

“不,是一個男人打來的。嗯……我記得他說他是報社記者。”

哲朗原本在吃面,放下了筷子。他再度看了理沙子一眼,她也看着他。她的眼神在說:是早田。

“那個人為什麼找香里小姐?”哲朗問道。

“他好像說想要採訪她。我覺得是通怪電話,馬上就掛了。”

早田也發現香里失蹤了。他遵守了對哲朗發出的宣言,正從別的管道調查這起命案。

“佐伯先生為什麼會那麼氣香里小姐呢?”理沙子發問。她好像不打算吃拉麵了,還剩下半碗。

“這個嘛,呃,有點難以啟齒。”香里的母親非常為難地偏着頭,似乎不知如何解釋。

哲朗心想,最好不要隨便發言,於是保持沉默。不久,她看着理沙子,說:“請問,你剛才說你和香里是同事吧?”

“是的。”理沙子答道。

“那是怎麼樣的一個地方呢?呃,好比說?”

“是酒店,酒吧。”哲朗插嘴說,“她們是女公關。”

“女公關……”她好像很意外。

“但不是不正派的店,她們頂多就是和客人聊天。”

她似乎沒有在聽哲朗說話,再度看着理沙子。“說到女公關,大家都是女人吧?”

“是啊。”

聽她這麼一說,香里的母親用手搗住嘴巴,視線不知所措地四處游移。她的樣子明顯地不對勁。

“這實在太奇怪了。”她低喃道,“我總覺得警方和打電話來的人口中的香里,根本是在說其他人。可是你們剛才不是說了那孩子的名字嗎?薰。所以我想你們應該知道什麼。”

“薰是她真正的名字嗎?”哲朗問道。

“不,她的本名是香里。可是,我們都叫她薰……”

哲朗探了探放在一旁的大衣口袋,從中取出一張照片。那是前一陣子宏美寄來的照片。

“這個人是香里小姐,對吧?”

但是她看到照片,卻睜大眼睛搖了搖頭。

“不對。這個人不是香里,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

“可是……”

“香里大概,”她母親咽下一口口水之後繼續說道:“我想那孩子已經不是女人的摸樣了。”

7

離開拉麵店,請香里的母親坐上車,哲朗想起了國道附近有一家美式餐廳,決定開車去那裏。香里的母親在車上不發一語。等紅燈時,哲朗從後視鏡偷看她的表情,她並沒有表現出後悔跟來的樣子。

三人坐在餐廳里最內側的座位,都點了咖啡。

哲朗先針對他們在找的佐伯香里加以說明,包括她在銀座的酒吧工作,以及被一個名叫戶倉的男人跟蹤,並附帶說明了那個男人遇害,警方或許也對香里展開了調查等推論。

“那個人不是香里,她不是我的孩子。”

“似乎是那樣沒錯。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我完全搞不清楚……”她搖了搖頭。

“佐伯太太,”理沙子插嘴說,“你剛才說香里小姐已經不是女人的摸樣了,對吧?這是什麼意思呢?”

“這……”說完,她閉上嘴,右手握着毛巾。

“她雖然外表是女人,但內心卻是男人。你的意思是,她有所謂的性別認同障礙嗎?”

香里的母親臉頰抽動了一下。他見狀低頭說:“請你告訴我們實情。”

香里的母親雖然面露猶豫之色,還是斷斷續續地說起了女兒與眾不同之處。她八成對熟人說過吧,內容很複雜,而且包含許多微妙的問題,她卻說得有條不紊。

她表示,香里在國中之前和一般人沒有什麼不同。至少在她眼裏是如此。她的記憶中,香里並不討厭裙子和紅色書包。她並補充一句,這或許是受到四周環境的影響。因為剛好附近鄰居沒有同年齡的男孩子,她從小的玩伴都是女孩子。她的脾氣很溫和,對於自己和大家一樣被打扮成女生的模樣,並不感到反感,還會開開心心地玩洋娃娃。

“唉,可是,這只是看在我們眼裏的模樣,不知道她本人心裏怎麼想。”她用雙手捧住咖啡杯說道。

事情是發生在香里讀高中的時候。當時,她有一位好朋友。兩人的感情很好,不管去哪裏都形影不離,穿一樣的衣服,戴一樣的小飾品。那位好朋友到香里家玩過好幾次。如果對方是男性,父母親肯定會緊張不已,但是對方如果是女孩子,就不用擔心了。香里的母親說,他們總是欣慰地看着感情很好的兩人。

“我老公經常笑着說,別人家的女兒都交過好幾個男朋友了,我們家女兒還是小孩子啊。”

隨着兩人的交情漸漸出名,開始傳出了奇怪的謠言。有人謠傳說:她們是同性戀;甚至有人指出“看見兩人在接吻”的具體事實。

香里的母親終究擔心起來,試着裝作若無其事地詢問本人。但是香里卻立即否定:“怎麼可能會有那種事嘛。”

聽到香里這麼說,她母親鬆了一口氣,卻沒有完全放心。因為女兒的表情里浮現出迷惘的神色,令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的預感沒錯。在那之後兩個星期左右,有人發現香里和她的好朋友倒卧在附近一間小教堂的庭院。兩人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生命危在旦夕。如果再晚一點送到醫院的話,就回天乏術了。

兩人情況穩定之後,雙方父母各自向兩人詢問原委,聽了女兒的告白都大吃一驚。她們說:“因為我們真心相愛。”

“可是兩人的說詞有點出入。”香里的母親說道。

“這話怎麼說?”哲朗問道。

“該怎麼說呢,應該說是愛的方式吧……”她似乎窮於形容。

聽到她這麼一說,理沙子說道:“她的好朋友認為彼此是同性戀人,但是,香里小姐卻不那麼認為。”

“沒錯、沒錯。”香里的母親一臉遇到救星的表情點頭。“就是那麼回事。所以該說是二度驚嚇嗎?我們眼前簡直一片黑暗。”

聽到香里說她們是真心相愛時,父母也懷疑女兒是同性戀。但是香里哭着繼續告白的內容,卻更令人意外。她說,她想要變成男人。她希望擁有男人的身體,以男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且她想要和女人結婚。

她父母一開始也無法正確理解她的告白內容,將之解釋為:因為女人不能愛女人,所以想要變成男人。但是聽女兒反覆訴說之後,他們了解了事情不是那麼回事。

“於是我們心想,這孩子的內心說不定是男人。不那麼想的話,就有太多事情不合邏輯。好比說,香里對於衣服的流行等簡直完全不感興趣。而且,到了當時她那個年紀,不願被父親看見裸體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她卻毫不遮掩。更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嗜好是用父親的工作枱製作車船或槍支的模型。我們夫婦都覺得就女孩子而言,她的行為不正常。”

“那你們如何面對?”哲朗試探性地問道。

“老實說,我們真的傷透了腦筋,心裏七上八下,如果她被街上的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待,甚至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的話,不知道會被人說成怎樣。”

哲朗體認到,這裏不同於無論打扮成怎樣走在路上,都不會有人在意的東京。

“然後,那孩子就說她想去東京。”

“去東京?”

“她之前就說想去學設計,說她想要成為車體的設計師。”

原來如此,哲朗明白了。這的確是擁有一顆男人心的人的夢想。

“你們贊成嗎?”

“倒也不是贊成,只是我們認為她留在這裏也沒好處。香里高中畢業后,馬上就去了東京。她好像進了專科學校。”

“她在東京過着怎樣的生活?換句話說,呃,她是不是以女人的身份生活呢?”

“我不太清楚,我幾乎沒去看過她。就算她回來,也完全不提那方面的事情。”

“她回來的時候,作何打扮呢?”

“該怎麼說呢,說是女人看起來也像是女人,但說是男人看起來也有幾分神似。她打扮得很中性。她父親曾叮嚀說她回家時不準打扮得怪裏怪氣的,所以她花了一點心思吧。”

“化妝呢?”理沙子問道。

“我想她沒有化妝。雖然沒有化妝,眉毛倒是修了一下。”

她似乎不知道時下年輕男子也會修眉毛。

“五官和體型如何呢?有沒有改變?”哲朗接着發問。

“經常回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大改變。因為她父親管得很嚴。”

“管得很嚴?指的是哪方面?”

“她父親說,在東京要過怎樣的生活是你的自由,但是唯獨不許你給別人添麻煩,和沒生病卻動手術。”

“動手術啊。”

哲朗心想,這的確像是一輩子賣刀具維生的工匠的語氣。

“那麼,香里小姐現在也沒有接受手術嘍?”

理沙子這麼一問,她母親痛苦地皺起眉頭。

“關於這件事……”她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再度開口。

香里去東京之後,每年也會回家一、兩次。但是第三年之後,除非有什麼大事,她才會回來。她偶爾回來的時候,也曾當天逃也似地回東京。她母親感到懷疑,在電話里*問之下,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香里說她從設計學校休學了,目前在酒店上班。

“她說就算她再怎麼努力用功讀書,獲得好成績,像自己這樣的人也不可能進入一般公司。所以她已經放棄了。”

哲朗心想,這種情形並不難想像。無論性別認同障礙這個詞彙再怎麼普及,世俗偏見還是不會消失。不,說起來使用“障礙”這個字眼本身,根本上就很弔詭(kratti:奇怪、詭異、不可思議的意思)。

“我告訴她父親,她父親只說:‘隨便她去。如果因為那種小事就受到挫折,做什麼也不會成功。’但是我想他心裏一定非常擔心。”

在那之後,香里似乎就不曾回家了。頑固的父親堅決不再主動提起女兒,也吩咐她母親別再叫香里回家,所以他們夫婦唯一能夠知道女兒現狀的方式就只有賀年卡。她母親是看了賀年卡,才知道她搬到了早稻田鶴卷這個地方。

但是約在一年半前,香里打了一通電話給她母親。她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只說好久沒和她說話,想要聽聽她的聲音。然而,聽見對方的聲音,感到肝腸寸斷的卻是母親。倒不是因為思念女兒,而是因為女兒的聲音完全變成男聲了。一開始她還認不出是誰打來的。

母親追問香里,她卻沒有多做說明就掛上了電話。她母親本想再打給她,但是香里寄來的賀年卡上並沒有寫電話號碼。

百般猶豫之下,她母親找她父親討論,但是他還是老話一句:“那種傢伙隨便她去。”

但是看了他後來的舉動,就知道他並非打從心裏不關心女兒。有一天,他瞞着妻子,獨自前往東京。

他在早稻田鶴卷的公寓裏見到的,是身體徹底變成男人的女兒。她的聲音低沉,甚至長出了一點鬍子。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覺得可以擅自做出這種無法挽回的事嗎?你這個孽障!’我老公好像對她破口大罵。香里好像回嘴說她只是恢復真正的模樣,有哪裏不對。結果,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我老公就回來了。”

住在香里隔壁的年輕人聽到的似乎就是當時的對話。

“這件事你是聽佐伯先生親口說的嗎?”哲朗問道。

“他是後來告訴我的,在這之前香里有打電話給我。”

“電話?怎樣的電話?”

“她打電話告訴我,今天他爸爸去找她,動手術的事被發現了,兩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她希望我替她道歉。我說,你自己道歉不就得了,但想到兩人可能又會吵起來,所以我就說算了,別道歉了。最後……”她說到這裏低下頭,用力地抿住嘴唇。

“最後怎樣?”哲朗催促她繼續說。

“那孩子說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面,要我們夫妻好好相處,保重身體,然後就掛上電話了。那是我最後一次,”她又低下頭,然後繼續說道:“聽見那孩子的聲音。”

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

“你們從此既沒通電話,也沒見面了是嗎?”

她點了點頭。

“她也沒有寄信來?”

聽到哲朗這麼一問,她抬起頭來。哲朗知道她在猶豫。

“她有寄信來嗎?”哲朗又問了一次。

“我告訴警方的人說她沒有寄信來,因為我不喜歡他們追根究底地盤問香里的事。”

“可是實際上她有寄信來,是嗎?”

“只有一封,今年夏天寄來的。”

“能不能讓我們看呢?”

她一臉像是嘴裏含着酸梅的表情側着頭。哲朗心想,彷徨之情大概在她心中千迴百轉。這個請求就算被拒絕也無可奈何,畢竟她對於哲朗他們幾乎一無所知。

“可是,”她說,“你們在找的人,應該不是我們家的香里吧?”

“這一點也是令我們訝異的地方,所以我們想要進一步調查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我可以拜託你們一件事嗎?”

“什麼事?”

“你們……呃,在找的人應該和我無關,但是如果知道我們家香里的消息,請你們告訴我。”

“好。如果我們找到她的住處,再安排你們見面。”

“不不不。”她微笑着揮手。“那孩子應該不想見我吧。我只要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身體健不健康就好了。”

哲朗心想,這是母親會說的話。於是毅然地說:“我答應你。”

三人離開餐廳,回到佐伯刀具店。哲朗將車停在離店二十公尺左右的地方。香里的母親單獨下車,進入店內。

“意外的發展耶。”理沙子說道。

“是啊。”

“關於出現了和美月有相同煩惱的人,你怎麼想?”

“這應該不是巧合。另外還有一個重大的謎團,如果真正的香里現在已經不是女人的模樣,那麼我見過的‘貓眼’女公關究竟是誰?”

“住在江東區的公寓的是哪一個呢?是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還是……”

“住在那裏的肯定是假的。你看過戶倉明雄記事本了吧?那傢伙死纏不放的對象,是女的佐伯香里。”

“這麼說來,真正的佐伯香里小姐是在離開早稻田鶴卷的公寓之後,才藏匿行蹤的嘍?”

理沙子說完時,香里的母親從佐伯刀具店出來。她小跑步回到哲朗他們所在之處,注意環視四周,然後迅速坐進後座。

“佐伯先生回來了嗎?”哲朗試着問道。

“回來了,他在裏面的房間看電視。”

“如果被他知道你拿信出來就糟了吧?”

“放心,我是背着他拿出來的。”

她遞出一個信封。哲朗先看背面,只寫了“佐伯香里”,沒有寫地址。

信封里有一張便條紙,寫着如下的內容:“你們好嗎?

我找到了新工作,每天活力十足地在工作。

抱歉,讓你們擔心了。

你們好不容易將我養育成人,我卻辜負了你們的期望,我真的感到過意不去。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想要活得像自己,雖然明知自己很自私,但請原諒我的任性。我現在非常幸福,每天都過得很充實,也交到了許多朋友。

我只有一個請求。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別找我,也請別告訴警方我的事。不過,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去見你們。在那之前,請你們保重身體。

不孝兒上”

8

哲朗他們和香里的母親告別後,決定前往曾經發生過殉情未遂事件的教堂一趟。反正順路,而且聽說幾分鐘車程就能到。

教堂位於離住宅區有些距離的山丘上。如果光從外觀看,那是一棟極為普通的西式建築,但是屋頂上立着一個小十字架。

建築物四周環繞着白牆。高高的柞數越過圍牆,朝天空伸展枝椏。因為這個緣故,即便太陽尚未低垂,圍牆內側也顯得陰暗。

哲朗將車停在教堂前的馬路上,和理沙子穿過大門。庭院鋪了草坪,雖然變成了淡咖啡色,但是似乎修建得宜。

“她們想要死在這片草坪上嗎?”理沙子低喃道。

“或許吧。”

到了夏季,這裏肯定會變成一片綠毯,躺在上面再舒服也不過了。

一名戴着眼鏡,約莫五十歲的女人打開玄關的大門走了出來。她穿着圍裙,將頭髮束在腦後。

“有什麼事嗎?”她問兩人。她似乎從建築物中看到了他們。

“不好意思,擅自闖進來。”哲朗道歉。

“進來是無妨,我們的庭院有什麼問題嗎?”

他看了理沙子一眼,猶豫該不該老實說為什麼進來。理沙子的臉上寫着:交給你決定。

“聽說從前有女高中生在這裏殉情未遂,是嗎?”哲朗心一橫說道。

女人的表情變了,充滿戒心的目光穿過眼鏡對着兩人。

“你們是?”

“我們是佐伯香里小姐的朋友,在東京和她一起共事。”

女人的表情稍微放鬆了。

“香里小姐她好嗎?”

“我們聯絡不上她,剛造訪過她的老家,和她母親聊過了。”

“這樣啊。”女人露出困惑的神色,但是點了點頭。她似乎理解了兩人不只是單純好奇,而來到這間教堂。

“不好意思,請問你住在這裏嗎?”哲朗試着問道。

“嗯,我就像是這裏的管理員。”說完,她眯起了眼睛。

“你一直都在這裏嗎?”

“是的,可以這麼說。”

“這麼說來,她們企圖殉情的時候,你也……”

女人交相盯着哲朗和理沙子的臉之後說道:“是我發現她們兩個人的。”

哲朗和理沙子對看一眼。

“請你務必告訴我們詳情。”他說道。

但是她搖了搖頭。“恕我拒絕。”

她臉上雖然掛着笑容,但是語氣卻很堅決。哲朗霎時被她震懾住。

“我們絕對不是因為好玩才如此要求。我們想要徹底知道佐伯香里小姐的事,理解她的想法。”

“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但是我不能隨便散佈此事。再說,我和她們有過約定。”

“約定?”

“我和她們約定,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當時的那件事。希望她們不要再次犯錯。”

“可是……”

“老公,”理沙子插嘴說,“別再問了。我們放棄吧。”

哲朗回頭看她。她盯着他,微微收起下顎。

“是啊。”哲朗點頭,重新面對女管理員。“抱歉,說了讓你為難的話。”

“哪裏。”她微笑道,“你們特地從東京來?”

“是的,我們無論如何都想找到她。”

“聯絡不上她真是令人擔心啊。”她望向草坪,陷入沉思。

“香里小姐在事件發生后,還經常來這裏嗎?”理沙子發問。

“她經常來呀,她會來幫我的忙。那孩子很擅長木工,真是幫了我的大忙。”說完,她露出想起什麼的表情。她再度看着哲朗他們,沉默了好幾秒鐘。她似乎在猶豫。

“怎麼了嗎?”哲朗問道。

她說:“請你們等一下。”然後進入了建築物。幾分鐘后,她回來了。她手裏拿着一張照片。

“這也是香里做的,她用別人丟棄在工地的鐵絲做的。”

理沙子接過照片,哲朗從一旁觀看。照片中是一棵銀色的巨大聖誕樹。做得很精美,簡直不像是廢物利用。但是比起那棵樹,哲朗更注意站在樹旁的人。一名身穿牛仔褲搭配毛衣的年輕女子,露出靦腆的笑容。她看起來完全沒化妝,留着一頭短髮,身材似乎高高瘦瘦的,但是臉頰一帶很豐滿。

這就是佐伯香里小姐嗎?哲朗想問,但在說出口前將話吞了回去。既然剛才說了是她的朋友,不認得她的長相未免奇怪。

“這是她幾歲拍的呢?”

“事件之後不久,所以大概是十八歲吧。本人似乎也相當滿意那件作品,她很少會要人替她照相,當時卻開心地擺出了拍照的姿勢。”

這應該就是佐伯香里,她和在“貓眼”看到的佐伯香里一點也不像。

“這張照片能不能送我們?”

哲朗一說,笑容從她臉上消失。她露出認真的眼神,沉默不語。

“這不能送你們,”她說,“但是可以寄放在你們身上。如果你們見到香里小姐的話,請交給她。我想那孩子應該沒有這張照片。”

“謝謝,我們答應你。”

哲朗一說完,女管理員的視線望向大門的方向。她臉上浮現剛才沒有對哲朗他們露出的燦爛笑容。

回頭一看,兩名小女孩正走進來,她們看起來像是小學低年級學生。

“你們好早喲,其他朋友呢?”她問道。

“等一下就來。”其中一名小女孩答道。

“這樣啊。外面好冷,你們進去等。”

女管理員目送小女孩進入建築物候,對哲朗他們說:“今天有一場小派對。”

“噢,”哲朗想起今天是聖誕夜,點了點頭。“今天也會裝飾這棵銀色聖誕樹嗎?”

她一臉遺憾地搖頭。“教會不準裝飾那棵樹。因為鐵絲尖端很銳利,如果刺到孩子們的眼睛可就不得了了……”

哲朗心想:這種事的確有可能發生,再度將目光落在照片中的樹。

兩人離開教會後,直接開上東名高速公路,沉默了好一陣子。不知不覺間日入西山,非開車頭燈不可了。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哲朗看着前方說道。回東京的車道有些擁塞。

“你在問香里小姐是另外一個人?還是,有人和美月一樣具有男人的內心?”

“這些問題全部包括在內。”

“這個嘛……”理沙子放到座椅。“我總覺得在這次的事情背後,有一個我們不知道的世界。”

哲朗有同感,呼出一口氣。那個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裏呢?

他想起了剛才看過的教堂庭院。不過,他腦海中的草坪是綠油油的,有兩名女高中生倒卧在草坪上。兩人手牽着手,香里的手裏握着安眠藥的瓶子——一副老掉牙的畫面。

兩人為何尋死?難道她們認為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嗎?是什麼令她們如此絕望呢?

一個是對具有女人的內心,愛上女人感到罪惡;另一個是以男人的身份愛上女人,但自己的肉體卻是女人飽受煎熬。結論同是自殺,但是兩人步上自殺一途的心路歷程卻截然不同。不過,*她們走上絕路的確實就是人們口中所謂的倫理道德。但是倫理道德卻不能代表那就是人類正確的道路。大多數情況下,那是否只是出於一般薄弱的社會共識呢?

“背面的背面是正面啊……”哲朗不禁低喃道。

“你在說什麼?”

“沒什麼,我覺得仔細一想,這件事很奇妙。假設佐伯香里是同性戀者,她的內心是男人,所以自然會喜歡男人。可是只因為表面上看起來,她像是女人愛男人,所以能夠毫無問題地被社會接受。而企圖殉情的兩人擁有不同的煩惱,使得問題變得很嚴重,但是如果一個人同時擁有兩種煩惱的話,也許就沒必要受苦了。所以背面的背面是正面。”

“你想說女人是男人的背面吧?”

“反過來說也行,男人也是女人的背面。”

“你想要說的是,你認為男人和女人就像一枚硬幣,互為表裏,對吧?”

“難道不是嗎?”

“我認為不是。或許應該說,有人教我不是這麼一回事。”

“有人教你?誰教你?”

“美月啊。”

“這樣啊。”哲朗對踩着油門的右腳施力,看到速度表上升,趕緊放慢速度。“日浦怎麼說?”

“她說,男人和女人的關係就像南極和北極。”

“這個規模又更大了。但是觀念是一樣的吧?人們不是常說,南極位在北極的背面。反過來說也行。”

“我認為不是。”

“怎麼個不是法?”

但是理沙子不回答,靠在車椅上,將身體扭向車窗。哲朗並不想催她回答。不過,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經常和日浦聊那種事嗎?”

“也沒有那麼常聊。”

“在被窩裏聊?”哲朗無聲地動嘴說。

感覺理沙子將頭轉向他。她將傾斜的座椅恢復原來的位置,再度將視線對着哲朗。

“你想要說什麼?”

他本來想說:沒什麼。然而,這件事不可能就這樣收場。再說,他也想要把事情弄清楚。或許是因為解除了兩名女高中生的殉情未遂事件。

“你們接吻了吧?”哲朗說道,握着方向盤的手掌同時沁出汗來。

由於哲朗面向前方,所以看不見理沙子的表情,但是感覺上她氣定神閑。哲朗依然感覺到她的視線。

“你是聽美月說的吧?”

“嗯。”

“是哦。”她似乎總算將視線從哲朗的側臉移開。“然後呢?”

“我在想,為什麼你要那麼做呢?”

“因為沒有理由不那麼做。我覺得如果是和美月的話,那麼做也無妨。”

“這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你喜歡她,但這和愛是兩回事吧?”哲朗感覺這段會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理沙子反問。

“什麼為什麼……,因為我覺得這種事很奇怪啊。畢竟,你……”他感覺難以集中精神開車,於是放慢速度。“你不是女同志吧?”

“我過去沒有意識到這個部分。”

“你的意思是這個部分被喚醒了嗎?”

“你在說什麼?”她的語氣中帶有輕蔑的意味。“老公,你和美月說了什麼?她的內心世界是很複雜的喔。”

“我知道。日浦的內心是男人,所以就算她喜歡上身為女人的你也不奇怪,不是嗎?可是理沙子的內心是女人吧?既然如此,你愛身為女人的日浦,這豈不是……”

“美月是男人,至少她在我面前是男人。”理沙子斬釘截鐵地說道。

哲朗無話可說,繼續開車。他思索,曾幾何時好像聽過和這相同的話。沒多久,他就想起了那是中尾說的話。

當時和我在一起的美月肯定是女人……

此外,哲朗又想起了美月的父親說的話:“我這麼說可能會讓你見笑,我到現在還是寧可相信那個孩子是女人……”

哲朗意識到還有一個人,雖然他沒說出口,但是也在想同一件事。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本身。

“是你告訴我美月喜歡我的吧?”

“是嗎?”

“聽到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困惑。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和她相處。可是一起生活下來,我覺得她的外表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我切身地感受到她對我的愛。接受她的愛而活着,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或許你會認為,如果內心是女人,而不是女同志的話,就只能愛上具有男性軀體的人,但是心靈到底還是會對心靈產生反應。也就是我的女人心,在對美月的男人心呼應。重要的是對方是否敞開內心,感情是無關形體的。”

說到這裏,她突然撲哧地笑了出來,笑得有些戲劇性。

“這情形很異常吧。我像是在告白自己外遇,但是你卻面無表情,一臉像是在聽廣播的交通路況。”

“不,我的心情並不平靜。”

“是嗎?”

“我只是窮於應對。”

車子接近東京,前方出現了海老名休息站的標示。理沙子說,去休息站一下。

停車場裏滿是車輛,令哲朗簡直想問:大家在聖誕夜究竟有什麼節目?哲朗費勁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個停車格,停下車子。

他去廁所解決內急,到自動販賣機區買了咖啡。喝完咖啡之後,回到車上卻不見理沙子的身影。她也有車鑰匙,如果回來的話,應該會在車上等才對。

哲朗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當他要打開廣播開關時,發現方向盤另一側放了一張紙。

我自己從這裏回去,開車小心。聖誕快樂!——這肯定是理沙子的筆跡。

哲朗坐着不動,環顧四周,看來是不可能找到她。就算再找下去,也只是白費功夫。

哲朗聽着約翰藍儂和小野洋子唱的《HappyX'mas》,緩緩驅車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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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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