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快報和“變天帳”

項明春要整理的關於丁主任殉職情況的快報，一開始也是安排呂雙朋編寫。呂雙朋編寫以後，在小組裏念了一下，鄔慶雲、姜青發都沒有意見，就算通過了，項明春就在上邊第一次簽上自己名字。令項明春怎麼也想不到的事情是，過去丁主任曾經虛虛的讓過他，賦於他簽發快報的權力，他沒有敢接受，誰知道丁主任死後，他正式簽發的第一次快報竟是關於丁主任的。簽發以後，他讓姜青發到機要室通過傳真向市委辦公室傳發。

姜青發走後不久，項明春越想越覺得不妥，就讓鄔慶雲向機要局打電話，把姜青發攔了回來。

項明春說：“咱們上報的是信息，不是新聞或者經驗材料。信息的特點是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咱們只是把丁主任的情況上報一下，是不是太表面化了？越到上層，這件事情就越不顯眼。因為，你這個下級單位，偶爾死一名文秘人員，有什麼大不了的？在上級機關看來，實在太普通、太普遍了。我們的這個快報，發上去頂多到市委辦公室就為止了，沒有多大意義。請大家想一想，我們還能不能把這件事情開掘得再深一些？”

鄔慶雲、呂雙朋和姜青發都同意項秘書的分析。大家圍繞丁主任的身前身後，議論了很長時間。鄔慶雲偶爾說起，丁主任才四十五歲，正是年富力強，幹事創業的好年華，可惜死得太早了。不要說沒有當上副處級領導，連家裏好多事情都沒有來得及辦。現在他愛人下崗，由一名工作人員成了家庭婦女。女兒高中畢業了，還沒有安排工作，一直在家閑着。丁主任就算被批准為烈士，按照政策，也不知能不能把人家死後的困難給解決了。

項明春聽了以後，突然來了靈感，心裏為之一亮。他說：“我聽說，縣廣播站的總編老吳四十歲剛出頭腦溢血死了，通訊員小山子的父親是政府辦的秘書，四年前，還不到五十歲，得肺癌死了。這些能不能說明，秘書人員英年早逝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

大家一聽，紛紛叫好。於是幾個人在一起，把每個人聽說的情況往一塊湊一湊。大家提出了不少線索，如農經委的秘書任貴路前年死時才三十三歲；文化局的編劇花生殼（筆名），很負文名，常說自己剝出去的，儘是“花生仁”，又香又脆，也是不到四十歲，在去年死了，死因版本不少，但多數認為還是積勞成疾。還有梁家崗鄉的政府秘書田劍，二十幾歲陪客，替領導喝酒，喝醉了，騎摩托回家，撞在一棵樹上，當即咽了氣等等，這樣說來說去，扒拉扒拉他們幾個知道的近幾年死去的文化人，確實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年紀不大。項明春就把這個快報的立意為：《文秘人員英年早逝的現象值得引起注意》，他先請示史主任，史主任認為很好，又順嘴提供了幾個例證，要他們再認真地調查一下，開掘得再深一些，寫好后他要親自簽發上報。

這篇快報果然引起上級重視，因為這樣的內容，容易引起了各級辦公室文秘人員兔死狐悲式的共鳴，反響就非同小可。被市委辦公室進行深加工以後，加上了建議，提出了改善文秘人員政治經濟待遇、設立相應的職級職稱等等，熱熱鬧鬧地在系統內炒作了一陣子。後來，又因為有一些大人物的秘書不斷爆出腐敗的猛料，給這個信息的作用以毀滅性的打擊。文秘人員本來就應該葉內藏着，不可過於招搖，自己為自己鼓吹呼籲，顯然不算對路，項明春他們的這個快報一直上報到中辦以後，就再也沒有被人提起。獲得的益處還是有的，年終時，定了個省級“優秀信息”一等獎。

丁主任的遺物是由項明春帶人整理的。他怕鄔慶雲感到害怕，就沒有讓鄔慶雲參加。他和呂雙朋、姜青發把丁主任的積累的書籍，全部整理在一處，準備給丁主任家裏送去；其餘的文件資料，集中在一起，交給縣檔案局，由他們篩選整理出有保存價值的東西。項明春打開了丁主任一直嚴密封鎖的那個抽屜，見有“紅、藍、黑”三支筆和三個沒有紅色塑料封皮的筆記本，封面上分別寫着秘密、機密、絕密的等級。項明春把這三個本子用報紙包起來，覺得有必要拿給史主任研究一下，不可直接處理。一方面忙別的，一方面忍不住想看看三個筆記本上的內容。

趁兩個小夥子不注意，項明春把三個筆記本打開草草地瀏覽一下。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這是三個記錄別人毛病的私人筆記。

秘密等級的那個本子，是記載辦公室同志們不檢點言行的，每個人扎一個戶頭，內容是用藍筆記載的。其中趙哲和余樂萌的最多，侯全倉、顧群星的也不少，查志強、司馬皋的較次之，項明春也有幾條，特別是在項明春那次說了“帕金森效應”以後，他也在項明春的條目下，寫上了“彼此製造工作”這句話，下邊另畫了一個藍杠子。項明春想，這小鄔真是料事如神，她說“丁主任會給他劃上一道子，小心他給你小鞋穿”，果然真的給劃了一道子，只可惜小鞋還沒有來得及做好，要不也已經穿上了！不由得脊背冷颼颼的。

再翻開機密等級的本子，這個本子最新，用的是紅筆記載，只記了史主任一個人的，無非是一些臟唐亂宋、經濟混亂的事情。項明春仔細地看了一下，大體是記載史主任與劉雨潤交往的種種可疑之處的，時間、地點、行為、表情，證人都記得很詳細。經濟混亂方面，是他知道史主任報銷的一些開支項目，哪些可以開支，哪些不可以開支，算不算貪污，都記得一清二楚，通過中心這一攤子報銷的單據，連票號都沒有遺漏。

最後，他看了絕密等級的本子，黑筆填寫，主要是記載宋書記、庫書記以及其他領導毛病的，凡是項明春已經聽說或沒有聽說過的事情都有記載。

看了這些以後，項明春心中不禁感慨萬分：人性的弱點不過如此。亮閃閃的形象中，還有不可告人的陰暗面。這丁卯的城府實在太深了，處心積慮地抓別人的把柄，長期以來，竟然沒有人能夠察覺。有多次，項明春親自在場，明明知道丁主任聽了史主任的駁斥，立刻表現出心悅誠服樣子，充分肯定史主任的英明決策，可在他的小帳本里記下的正好相反。通過這面鏡子，說明他的那些誠懇的樣子全是裝出來的，最高明的演員，再好的演技也超不過像丁主任這樣的人。

他忽然想到，自己幸虧看了這三本東西，要不然，交給了史主任，將會把隆重的追悼會變成一場絕妙的諷刺和嘲弄。自己原來是這麼幼稚，差一點鑄成大錯。由此看來，這三本東西是絕不能拿出來示人的。丁主任一生上恭下倨，媚上壓下，卻沒有見過怎麼害人。他雖然居心叵測，記載了這麼多陰暗的寶貝，卻從來沒有利用過這批重型炮彈，轟炸過別人，沒有造成任何惡果。這隻能叫做個人私隱，丁主任不過是長期感到壓抑，通過記錄，在底下偷偷地發泄自己的不滿。倘若他知道自己要這麼突然地離開人世，他一定事先就把這幾本“變天帳”首先銷毀的。對於丁主任，已經蓋棺定論，自己沒有必要在丁主任靈魂的傷口上撒鹽，在光彩奪目的形象上抹黑。於是，他當即決定，不能再讓任何人看到這幾本東西。當他們把丁主任所有沒用的廢品一起拿到樓下垃圾池焚燒時，項明春順手把這三個筆記本扔進了火海中，讓它們隨着丁主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