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營
凱麗?麥克唐納,羅賓的妻子,也是他的生意搭檔,常常陪伴他和客戶們一起狩獵。如果客戶允許,麥克唐納夫婦還會帶上他們的兩個年幼的兒子。凱麗二十多歲,金髮褐眼,說話帶有清脆的英國口音。她的父母帶她從英國來到非洲,那時她還是個少女。
我們乘兩輛陸虎越野車旅行,凱麗駕駛一輛,羅賓駕駛一輛。“在這個國家,我們總是乘坐兩輛汽車,以防其中一輛拋錨,”凱麗解釋說,“差不多隨時都會發生拋錨。”凱麗和羅賓的兩個小孩乘坐在凱麗的車裏。我們還有三個人陪伴,都是麥克唐納家族旅行隊的成員。他們的名字是卡塔納?契格、赫爾曼?安德蒙博、莫里斯?穆拉特亞。他們都是職業的狩獵人士,協助營地附近的絕大部分工作。他們只會說一點點英語,而且履歷豐富。除了這些人之外,我的兩個朋友也加入了這次探險。其中之一是我的童年夥伴弗雷德里克?格蘭特,另一個是名叫傑米?布坎南的女士,都是美國人。我已經為朋友們準備了一份書面說明材料,以防我突然染上馬爾堡病毒,而且把這些文檔封存在一個信封里,藏在我的背包中。它共計三頁紙,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單倍行距,描述了蜷絲狀病毒感染人體的徵兆和癥狀,以及抑制晚期崩潰的潛在實驗治療方案。關於這個信封的情況,我沒有告訴我的朋友們,但是如果我頭痛發作而病倒,我計劃把它交給他們。退一步說,這份材料是神經過敏的標誌。
羅賓拐進了逆行車道,以便超過一輛卡車,突然,我們直奔一輛迎面而來的小汽車。它的前燈一閃而過,喇叭發出一陣呼嘯。
佛瑞德?格蘭特抓住座椅大聲說道:“這傢伙為什麼沖我們開過來?”
“是啊,噢,我們反正會死的,所以別擔心。”羅賓評論道。他恰到好處地超過了卡車,於是脫口而出,唱起魯汶兄弟組合的鄉村音樂來:
Livin’anda-lovin’(活着,愛着)
Anda-lovin’anda-livin’——yah!(愛着,活着——呀!)
路邊站着一位手提炭火盆的婦女,我們停下車,從她那兒買了一些烤玉米穗。玉米比較燙,又干又焦,味道可口,價格是五美分。當地的人們稱它為“粗粉”。
羅賓一邊駕車一邊啃着他的“粗粉”。突然,他捧住下巴,破口大罵起來。“我的牙齒啊!真該死!補牙掉出來了!這個卑鄙無恥的牙醫!”他搖下車窗,吐出玉米。“哦,繼續。三顆補牙,現在全掉出來了。凱麗讓我去那個傢伙那裏,說他是個好牙醫——嘿!”
他把陸虎的油門踩到底,直到它徘徊在凱麗的陸虎後面。兩輛車一先一后,沿着公路咆哮,彷彿彼此聯繫在一起。羅賓把身體探出車窗外,朝他妻子的陸虎投擲他嚼過的“粗粉”。玉米在她的後窗玻璃上彈了回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們途經了一個路牌,上面寫着:減少道路流血——請安全行車。
臨近日落時分,我們在厄爾貢山腳下的基塔萊鎮上停車,購買長牙啤酒和木炭。基塔萊是一座集鎮,主要的集市分散於通向城鎮中心的公路沿途,在一座古老的由英國人建造的火車站附近。公路兩旁各有一排高聳的藍橡樹。在碾碎的泥地上和新近下雨後的泥濘中,人們在樹陰下搭起了架子,出售雨傘和塑料手錶。羅賓把他的陸虎拐進集市,在人群中緩慢行駛着。有個人用斯瓦希里語叫嚷道:“你們走錯路了!”
“路標在哪裏?”羅賓大聲回應着。
“我們這兒不需要路標!”
我們停下車,徒步穿越城鎮,可是很快就被皮條客包圍了。一個穿着白色滑雪服的傢伙湊過來說:“你想去基加威拉?是不是?我帶你去那兒。跟我來。現在就去。漂亮的姑娘們。我帶你去那兒。”那兒或許就在查爾斯?莫奈的女友們曾經居住的地方附近。現在是高峰時段,橡樹下的人流赤裸着雙腳,穿過一排無窮無盡的小商鋪。厄爾貢山高聳在視線的盡頭,籠罩着城鎮和樹木,山的輪廓隱藏於雷雨雲砧之中,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山峰的邊緣傾斜地聳入雲層。一束閃電劃過山峰,接着又是另一束閃電——連環閃電,然而雷聲沒有傳到鎮上。這裏的空氣陰冷而潮濕,充斥着蟋蟀的鳴叫聲。
在這次探險中,在厄爾貢山附近的軟泥路上,我們看到了最近動亂的跡象:一座座曾經屬於布庫蘇村民的茅屋被焚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空空如也。曾有人提醒我說,晚上會聽見槍聲,然而我們沒有聽見。枯萎的香蕉樹斜靠在荒廢的茅屋附近。這些茅屋坐落在休耕地里,田野里散播着非洲雜草和新鮮的藤條嫩枝。我們在查爾斯?莫奈曾經露營的草地上安營紮寨了。廚師莫里斯?穆拉特亞將一大袋木炭卸到地上,開始生火,然後在上面擱了一個金屬茶壺,燒水沏茶。羅賓?麥克唐納坐在一把摺疊椅上,脫掉他的運動鞋。他搓揉着雙腳,然後從刀鞘中拔出刀子,削去腳趾上的小塊硬皮。森林環繞着我們的露營地,在森林的邊緣附近,一頭南非水牛注視着我們。羅賓注視着那頭水牛。“那是一頭公的,”他咕噥着,“那些雜種們。你得監視它們。它們會把你舉到半空的。在非洲,南非水牛比其他任何動物殺死的人數都要多——除了河馬,那些蠢豬殺死的人數更多。”
我跪在草地上,整理着裝有宇航服、消毒設備和照明器材的箱子。營火上冒出的煙霧繚繞在空氣中,狩獵帳篷發出“丁當……丁當”的聲音,這些帳篷是麥克唐納的隊員們搭起的。凱麗?麥克唐納在營地四周忙碌着,用斯瓦希里語對那些人說話,盡量把物件擺放得井井有條。附近的沼澤地里,一條小溪潺潺流出。羅賓抬起頭,聆聽鳥叫聲。“聽見了嗎?那些是大杜鵑。還有一隻戴勝鳥。還有一隻灰鼠鳥,你看見那條長長的尾巴沒有?”
羅賓漫步到小溪邊。我跟在他身後。“我真想知道這裏有沒有鮭魚,”他凝視着水面說道,“這樣會適合用假蠅釣魚。”
我把手伸到水中。溪水冰涼,泡沫很多,然而顏色暗淡,混雜着火山塵,鮭魚不適合生存在這種水中。
“談談假蠅釣魚吧。你有沒有聽說過用假蠅釣鱷魚的?”羅賓說道。
“沒有聽說過。”
“你把一塊肉拴在鏈子上。這麼大的一塊肉。而到處都是蒼蠅!現在有一些釣魚的蒼蠅了!它們散發臭味,那些鱷魚。你站在淺水中,而它們會朝你游過來。水面是渾濁的。你不能看見它們。除非你能聞到它們,否則你不會知道它們在那裏。然後——啐!它們會把你拽下去。故事結束了。你已成為歷史,老兄。談談大自然吧。所有的東西,如果你去思考它,全都充滿着殺機,從河流到大海。”
一個穿着迷彩服和貝雷帽的年輕人單膝跪在草地上,手裏握着一桿俄制突擊步槍,以和善的興趣注視着我們。他的名字叫波利卡普?奧庫庫,是一名土著士兵,一名武裝警衛。
“這附近有獅子嗎?”羅賓向他喊道。
“沒有獅子留下來”。
來自烏干達的入侵者闖進厄爾貢山區,射殺包括人在內的任何動物,有鑒於此,肯雅政府現在要求去厄爾貢山的遊客由武裝警衛陪伴。斯瓦西里語單詞“askari”從前的意思是“持槍者”,如今它的意思是一個攜帶着突擊步槍尾隨你的人。
卡塔姆洞穴的洞口開在一個草木叢生的山谷中,在海拔八千英尺高度處,位於東側山坡上。當我們呼嚕呼嚕地沿着小路行走時,麥克唐納說:“你能夠聞到這附近的南非水牛的氣味,是不是?許多水牛,”水牛的腳印斜斜地穿過人類的腳印,比人類的腳印更寬,更深,更直,更有條理,而且散發著水牛的尿味。
我背着一個背包。我在泥濘的小道上擇路而行。
波利卡普?奧庫庫猛拉他的突擊步槍槍管上的一根槓桿,劈啪,嗒咔咔。這個動作扣上了步槍的扳機,並將一發子彈推到槍膛里。“在雨季里,南非水牛特別喜歡成群行進。”他解釋道。
步槍上膛的聲音引起了羅賓的注意。“該死的,”他咕噥着,“他拿着的那個玩意兒不太安全。”
“看,”奧庫庫一邊說著,一邊指着一塊巨石,“蹄兔。”我們注視着一隻褐色的動物,約摸有土撥鼠那麼大,毛茸茸的,在石頭下奔跑着。也許它是馬爾堡病毒的一種可能宿主。
這個山谷被樹木所遮蔽,有非洲橄欖樹、非洲雪松、寬葉巴豆樹、覆蓋著苔蘚的哈根尼亞蒲葵樹,以及鞭子似的灰色厄爾貢柚木。各處星星點點地生長着羅漢松,筆直的銀色樹榦聳入難以置信的高度,消失在生物空間的燦爛的綠色之中。這不是低地雨林,低地雨林的樹木遮天蔽日。這是非洲的一種山地雨林,一類特殊的森林,破裂的天空,滲透着洞穴和空曠地。陽光一束束地落到森林的地面,濺潑在林間空地上,蕁麻和紙莎草閃爍在紫堇叢中。每一棵樹都有自己的空間,曲折的枝條插入雲端,彷彿伸向天堂的手臂。從我們站着的地方能看見較低的山坡上的農田。當目光從低地移向高地時,農田讓位給一片片灌木叢,讓位給指狀排列的樹木和更為高大的樹叢,然後讓位於一層保存完好的原始東非雨林,它屬於這顆星球上最為稀罕而且最為危險的熱帶森林。
森林的顏色來自於橄欖樹的銀灰綠色,然而零星地會有一棵暗綠色的羅漢松沖入雲霄。羅漢松筆直向上,沒有樹枝,有時螺旋向上,樹榦上有纖細的凹槽,而且可能有細微的搖擺或彎曲,這讓羅漢松看起來繃緊而強壯,就像一把彎曲的弓。向上,羅漢松展開成花瓶狀的樹冠,就像榆樹一樣,而下垂的樹枝伸出來,上面長着一束束常綠的針葉,球狀的果實閃爍其間。在卡塔姆洞穴附近,灌木叢中很難見到羅漢松,因為它們在那個山谷中長不大,但是我注意到了一棵七英尺粗、接近一百英尺高的年幼的羅漢松。我猜想,這棵樹大概在貝多芬時代就開始生長了。
“這兒正在消失的是獵物。”羅賓說道。他停下腳步,調整他的籃球帽,隨意地環視着森林。“所有的大象都被射殺了。要是它們沒有被射殺,老兄,你會發現它們在這座山上隨處可見。這兒會有許多大象。整個地方都會是大象的天下。”
山谷中十分寂靜,除了微弱的哼哈聲,那是疣猴傳來的聲音,它們在我們攀爬時避開我們。這座山就像一座空蕩的大教堂。我試着幻想一群群大象行進在像紅杉一樣高大的羅漢松森林的圖景:僅僅十年前,動亂髮生之前,厄爾貢山曾經是地球王冠上的一顆寶石。
卡塔姆洞穴的洞口在附近的小路上多半不可見,我們的視線被覆蓋著苔蘚的巨石所阻擋。洞口邊生長着一排非洲雪松,一條小溪在雪松之間潺潺流出,滴落到巨石上,山谷中回蕩着墜落的水聲。當我們再接近時,瀑布的聲音更加響亮了,空氣中漸漸夾雜着某種鮮活的氣息。那是蝙蝠的氣息。
碩大的帶刺的蕁麻叢生在巨石之中,它們拂過我們裸露的皮膚,使我們的腿上像火燒一樣。事實上,蕁麻使我聯想到注射器的針頭。蕁麻中的刺細胞將一種毒物注射到皮膚中。它們損壞了皮膚。或許這種病毒棲息在蕁麻中。飛蛾和其他微小的有翅昆蟲由一股穩定而涼爽的氣流攜帶着,飄移到了洞口外面。這些昆蟲漂浮在空中,像雪花一樣吹向一側。這些雪花是被賦予了生命的。它是宿主的雪花。它們中的任何一片都可能攜帶着這種病毒,或者都沒有。
我們在一條通往洞穴的小道上停了下來,旁邊是一堵石牆,覆蓋著斜斜的凹痕,這是大象為了獲取鹽分,用長牙掘石頭而留下的。厄爾貢山的森林曾經是兩千頭大象的家鄉,直到那伙人背着機槍從烏干達來到這裏。如今,厄爾貢山的獸群已經萎縮成一個大家庭,只有大約七十頭大象。偷獵者在卡塔姆洞穴的洞口架起了一個機槍據點,從此之後,倖存的大象們吸取了教訓。象群盡量地保持在人類的視線之外,隱蔽在更高的山谷中,而年長而聰明的母象作為象群的首領,指揮着象群的移動。大約每兩周,當大象們對鹽分的渴望征服了對射殺的恐懼時,母象就會帶領它們到卡塔姆洞穴去一次。
大象不是卡塔姆洞穴的惟一來賓。南非水牛也踏出了前往洞穴的腳印。我注意到了新鮮的綠色的水牛糞便,還有水羚羊的蹄印。小路本身彷彿是用乾燥的動物糞便鋪成的。除象群之外,各種各樣的動物都進入過卡塔姆洞穴——藪羚,紅小羚,或許還有猴子,或許還有狒狒,當然還有香貓。香貓是一種野生的貓科動物,比家貓稍微大一些。老鼠、地鼠、田鼠也到洞穴裏面去,要麼尋找鹽分,要麼搜尋糧草,這些小型哺乳動物在洞穴里留下了痕迹。非洲豹在夜晚進入洞穴捕食。卡塔姆洞穴在厄爾貢山的地位相當於時代廣場的地鐵車站。它是一片地下的交通區域,一個生物混合點,不同種類的動物和昆蟲的路徑相互交叉於此處的一塊封閉的空間中。這是病毒跳躍物種的理想之地。
我拉開背包的拉鏈,取出我的裝備,放在岩石上。出發之前,我裝配了4級野外生物宇航服的各個部件。它不是加壓的衣服——不是橙色的雷卡服,而是一套中性壓強的全身服裝,配備有一個頭罩,還有一個正面的防毒面具。衣服本身由“特衛強”製成,“特衛強”是一種光滑的白色材料,可以抵擋濕氣和灰塵。我排開一雙綠色的橡膠防護手套,一雙黃色的長統膠靴,一個帶有雙面紫色過濾器的黑色防毒面具。這個防毒面具是矽酮橡膠製成的“北方”呼吸面具,配有“萊克桑”面罩,具有良好的能見度,而紫色過濾器是一種阻擋病毒的設備。防毒面具的形狀有點像昆蟲,橡膠是黑色的,看起來比較潮濕,真是令人不安。我把一卷黏膠帶放到石頭上面。一頂塑膠浴帽——在伍爾沃斯連鎖店裏價值十美分。手電筒,頭燈。我鑽進衣服里,先從雙腳開始,一直提上腋窩,然後把手臂插入袖管。我伸手把浴帽放到頭上,然後蓋上衣服的頭罩,蓋在浴帽上。我拉上衣服前面的拉鏈,從胯部到下巴。
通常,你需要一個保障小組來幫助你穿上野外防化服,我的旅行夥伴佛瑞德?格蘭特充當著這一角色。“請把黏膠帶遞給我好嗎?”我對他說道。
我用膠帶封住衣服前面的拉鏈,封住我的手套,封住我的膠靴。
波利卡普?奧庫庫坐在一塊石頭上,膝上橫着他的步槍,一臉關心地注視着我,不含任何的感情色彩。顯然,對於有人穿着宇航服進入卡塔姆洞穴,他不希望別人認為自己對此感到詫異。一會兒后,他轉過身子,用斯瓦西里語與羅賓?麥克唐納詳談起來。
羅賓轉身告訴我。“他想知道有多少人已經死在洞穴中了。”
“兩個,”我說,“不是在洞裏死的——他們是後來死的。一個是成年男人,另一個是小男孩。”
奧庫庫點了點頭。
“危險很小,”我說,“我不過是比較謹慎而已。”
羅賓的運動鞋在泥濘的地上磨蹭着。他轉身對土著士兵說:“你會遍地開花,老兄。你染上它了,就是那個——啐!——故事結束了。你可以親着你的屁股拜拜啦。”
“我聽說過這種病毒,”奧庫庫說,“美國人在這個地方做過一些事情。”
“你那時在這兒工作嗎?”我問道。吉恩和他的探險隊那時來過。
“我那時不在這兒,”奧庫庫說,“我們只是聽說了那些事情。”
我把防毒面具安裝到臉上。我能夠聽見自己的呼吸被過濾器吸收,通過面具的排氣孔嘶嘶地排出去。我繫緊了耳朵邊的帶子。
“感覺如何?”佛瑞德問道。
“還好。”我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模糊不清,好像離我的耳朵很遠一樣。我吸了一口氣。空氣流進了面罩,掃清了上面的霧水。我把一盞礦工電燈綁在頭頂上,他們在一旁註視着。
“你會進去多長時間?”佛瑞德問道。
“你們可以等我一個小時后回來。”
“一個小時?”
“哦——給我一個小時吧。”
“好吧。接着怎麼辦?”他問道。
“接着?撥9-1-1。”
卡塔姆洞穴從巨大的入口處變得漸漸開闊。我穿過一片覆蓋著動物腳印的泥濘區域,繼續沿着一個寬闊的平台向前步行,路上覆蓋著一層柔軟而乾燥的糞便。我的臉上罩着防毒面具,所以聞不到蝙蝠和糞便的氣味。洞口的瀑布發出嘩嘩的回聲。我轉過身子,發現天空正漸漸變暗,預示着午後陣雨的來臨。我打開燈光,繼續前進。
卡塔姆洞穴通向一片由落下的石頭構成的開闊區域。在1982年,查爾斯?莫奈遊覽這個洞穴的兩年後,洞頂發生了坍塌。那次塌陷損壞並壓碎了一塊曾經似乎支撐着洞頂的柱石,留下一堆縱橫一百多碼的碎石,碎石上又形成了一個新的洞頂。我攜帶了一張地圖,放在一個塑料防水袋中。這張地圖是一位名叫伊恩?雷德蒙的英國人繪製的,他是一位研究大象的專家,曾經在卡塔姆洞穴裏面生活了五個月。這位英國人宿營在入口附近的岩石邊,在夜晚觀察大象來來往往。儘管他沒有穿防化服,但依舊安然無恙。(後來,當我告訴美國陸軍傳染病醫學研究院的加爾林,有關雷德蒙在卡塔姆洞穴里宿營的事情時,他非常嚴肅地對我說:“你有沒有辦法幫我獲取他的少量血液,這樣我們就能對它進行一些化驗?”)
正是伊恩?雷德蒙構思了一個有趣的觀點,認為卡塔姆洞穴是大象們雕刻的。母象教會她們的幼仔如何撬開石頭以獲取鹽分——雕刻石頭是大象們通過學習得到的行為,不是出於本能的,而是由父母教給子女的。這種知識已經在一代代大象中傳承了或許幾十萬年之久,或許比現代人在地球上存在的時間更為長遠。如果大象一直以每晚幾磅重的速度用牙掘出卡塔姆洞穴的石頭,那麼歷經幾十萬年後,這個洞穴能夠輕易地被大象們雕刻出來。伊恩?雷德蒙首先指出了這一可能。他稱之為“象生洞穴理論”——大象創造的洞穴。
光線漸漸暗淡,我身後的洞口變成了一彎月牙形的窗戶,逆着高高的墜落的洞頂。洞口現在看起來像一輪半月了。我來到一塊棲息着蝙蝠的區域。這些是果蝠。它們被我的燈光驚擾了,從洞頂上四散開來,從我的頭上迅速飛過,發出彷彿小矮人的笑聲一般的尖叫。蝙蝠下方的岩石上沾染着潮濕而滑溜的鳥糞,菠菜綠的黏土夾雜着灰色的斑點,這讓我想起了洛克菲勒牡蠣。一念而過地,莫名其妙地,我想知道蝙蝠糞的味道會是怎樣的。我甩開了這一念頭,拋棄了調皮的思想。當你置身4級區域時,你應該避免吃屎的想法。
蝙蝠棲息地旁邊的洞穴相對乾燥一些,積滿了灰塵。乾燥而多灰塵的洞穴是非常罕見的。絕大多數洞穴都很潮濕,因為絕大多數洞穴是水流雕鑿而成的。這個洞穴里沒有任何流水的跡象,沒有河床,沒有鐘乳石。它是厄爾貢山坡上的一個極為乾燥而巨大的洞穴。病毒喜歡乾燥的空氣、塵埃和黑暗,暴露於濕氣和陽光后,它們中的大多數不會存活很久。因而,乾燥的洞穴是病毒維持生命的優良場所,它可以靜止地棲息在糞便中或者乾燥的尿中,或者甚至有可能漂浮在近乎停滯的涼爽而灰暗的空氣之中。
馬爾堡病毒顆粒是堅韌不拔的。任何人都會想像到,它們能在黑暗的洞穴中存活相當長的時間。馬爾堡病毒能夠在水中毫無變化地保留五天以上,托馬斯證明了這一點。有一次,只是想看看會發生什麼,他把一些馬爾堡顆粒放入盛有室溫水的長頸瓶里,讓長頸瓶在工作枱上擱置了五天(4級區域中的工作枱)。然後他取出水,滴到盛有活的猴細胞的長頸瓶中。猴細胞充滿了結晶體,破裂開來,死於馬爾堡病毒。托馬斯發現,年齡達五天的馬爾堡病毒顆粒簡直與新鮮的顆粒具有相同的傳染性和致命性。絕大多數病毒在宿主體外不能維持很長時間。愛滋病病毒暴露於空氣后只能夠存活約二十秒鐘。粘附在乾燥表面的馬爾堡病毒或者伊波拉病毒能存活多久,沒有人嘗試考察過。或許絲狀病毒能夠存活一段時間——如果表面沒有陽光,因為陽光會分解病毒的遺傳物質。
我來到土石堆的最高處,隔着手套伸手觸摸洞頂。洞頂上散佈着褐色的橢圓形,那是石化的原木,以及發白的斷片——石化的骨塊。這塊岩石是固化的灰燼,是厄爾貢山一次火山噴發的遺迹。岩石上鑲嵌着石化的原木,作為熱帶雨林的遺物,在火山噴發時被收拾乾淨,埋藏於灰燼與泥漿之中。這些原木呈深褐色,表面富有光澤,在我的頭燈光束下反射出乳白色。其中一些原木已經從洞頂上墜落下來,剩下一些孔穴,上面排列着白色的晶體。這些晶體的成分是天然鹽,它們極其鋒利,看起來不懷好意。彼得?卡迪納爾伸出手時,他有沒有碰到這些晶體?我發現,有一些蝙蝠棲息在晶體之間的孔穴中——這是以昆蟲為食的蝙蝠,相比群集在洞口附近的果蝠,它們的體型較小。當我把頭燈打到這些孔穴上時,蝙蝠從裏面迅速散開,在我頭頂上盤旋,消失在視線之外。然後我看見了奇妙的東西。那是被石頭俘獲的鱷魚的牙齒。火山灰流埋葬了一條生存着鱷魚的河流。在一次火山噴發期間,厄爾貢山的鱷魚不幸被俘獲並被活埋。
我蹣跚而行,穿過從洞頂上脫落下來的剃刀一般的小塊岩石,來到一堆新鮮的象糞旁邊。它有一小桶啤酒那麼大。我跨步過去,來到一個裂隙旁,把我的燈光打到縫隙中。我沒有看見那裏有任何乾癟的小象木乃伊。我來到一堵牆邊,牆上有深刻的凹痕——大象的長牙書寫的紀念。那些大象在岩石各處都留下了擦痕。我繼續向前,來到一塊破碎的石柱旁。在石柱旁邊,有一條歪斜的涵洞向下延伸着。我俯身跪着,慢慢地走進入口。涵洞繞了一圈,蜿蜒到主室中。衣服裏面酷熱難當。潮濕的水滴已經聚集在我的面罩的內表面上,並在我的下巴下方匯合成塘。我的腳步揚起了灰塵,一縷縷灰塵在我的靴子四周升起。這種感覺很奇特,全身浸透了濕氣,卻又跋涉於塵埃之中。正當我從通道中爬出來時,我的頭撞到了一塊石頭上。假使我沒穿保護服,這塊石頭大概會划傷我的頭皮。在洞穴中似乎很容易使頭部受傷。或許那就是感染的途徑吧:病毒附着在岩石上,通過傷口進入血流。
我繼續深入前進,直至來到最後的洞壁旁邊,它位於洞穴的狹窄處。那裏漆黑一片,在齊膝高度處,我發現了正在結網的蜘蛛。它們的卵鞘到處散落着,從岩石上懸垂下來。這些蜘蛛在卡塔姆洞穴的後部維持着它們的生命循環。那意味着它們在黑暗中尋找着某種食物,某種飛向它們的羅網的東西。我先前曾看見飛蛾和有翅昆蟲從洞口湧出,這讓我想到,其中一些昆蟲肯定會自始至終飛到後面去。蜘蛛可能成為宿主。它們可能從捕食的昆蟲身上染上病毒。或許莫奈和卡迪納爾曾被蜘蛛咬傷過。你感覺一根蛛絲粘到你的臉上,然後一陣輕微的刺痛,而那之後你沒有任何感覺。你看不到它,你聞不到它,你感覺不到它。你不知道它在那裏,直到你開始出血為止。
洞穴內發生着如此多的令我迷惑不解的事情。卡塔姆洞穴在森林的生物中扮演着一個角色,但是怎樣的角色卻沒有人能說清楚。我發現了一條裂縫,裂縫中似乎充滿了清澈的深水。那不可能是水,我想,那條裂縫肯定是乾燥的。我撿起一塊石子向裏面扔去。石子飛到半路時發出了潑濺聲,它碰到了水面。石子懶洋洋地向下旋轉着掉入裂縫中,然後消失不見,漣漪從水池上擴散開來,然後漸漸平息,將頭燈的光束反射到洞壁上。
我爬過墜落的石片,回到碎石堆的頂點,四處投射我的燈光。這塊空間的跨度超過一百碼,在各個方向上都比一個足球場要大。我的燈光不能穿透到空間的邊緣,各面的邊緣隱沒在一片漆黑之中。中央的碎石堆使得洞穴看起來像彎曲的口腔頂部。如果你觀察一個人的嘴裏,你會看見舌頭在前面,躺在口腔的頂部下方,你還會看見舌頭向後彎曲,向下伸到喉嚨。那就是卡塔姆洞穴的模樣。張口說“啊……”,卡塔姆洞穴。你染上病毒了嗎?這個捕食者是否就站在你的眼前,沒有儀器、沒有感覺能夠分辨出來。我關掉燈光,置身於徹底的黑暗之中,感覺浸泡的汗水從我的胸口涓流而下,聽到心臟卜卜的跳動和頭上嗖嗖的血流。
……
午後的陣雨來臨了。佛瑞德?格蘭特站在洞口裏面,使自己不被淋濕。土著士兵坐在附近的石頭上,上下擺弄着膝上的步槍,看起來比較無聊。
“歡迎你回來,”格蘭特說道,“你還好吧?”
“七天後我們就知道了。”我說。
他仔細地檢查我。“好像有液滴在你的面罩上。”
“什麼液滴?”
“好像是水珠。”
“那只是面罩內的汗珠。如果你能忍受我一會兒,我會把這套衣服脫下來。”我拿出一個塑料洗衣盆——它是我們帶到洞穴的裝備的一部分——把洗衣盆放到瀑布下方停留了片刻。接了半盆水后,我把洗衣盆端到入口處的象徑上,然後放到地上,注入接近一加侖的“血紅疾克”——洗衣漂白液。
我抬腳走進盆子裏。我的靴子消失在脫落的泥土的漩渦中,“疾克”變成了褐色。我把戴着手套的手伸進褐色的“疾克”中,舀出一些液體,潑到我的頭頂和面罩上。我使用一把便桶刷,擦洗我的靴子和雙腿,清除明顯的泥塊。我把袋裝的地圖扔進“疾克”中。我把手電筒和頭燈扔進“疾克”中。我脫掉面罩,連同紫色過濾器一起浸泡。然後,我的眼鏡也浸泡在“疾克”中了。
我脫掉綠色的防護手套。它們落入了“疾克”中。我剝去黏膠帶,走出我的“特衛強”合成服。全套衣服,連同黃色的靴子,全部淹沒在“疾克”之中。那是生化防疫設備的大雜燴。
防化服下面,我穿着一套衣服和一雙運動鞋。我脫得一絲不掛,把衣服扔進一個塑料垃圾袋裏——號稱“高危袋”——連同少量的“疾克”,然後把那個袋子放到另一個袋子中。我用漂白液漂洗了兩層袋子的外表。我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套乾淨衣服,然後穿好衣裳。我把生化防疫設備裝到雙層袋子中,添加“疾克”漂白液。
穿着運動鞋的羅賓?麥克唐納看來比較輕鬆,他站在洞口的岩石高處。“蝙蝠屎先生!”他喊道,“進展怎樣啊?”
我們拖着高危袋,沿着小路步行,回到了露營地。雨下得更大了。軍用帳篷里,我們在椅子上安頓下來,用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打發時間,而雨滴潑濺下來,透過樹葉嘶嘶作響。時間是下午三點鐘。雲層漸漸變厚,以至於天色暗下來,我們在帳篷里點亮了油燈。轟隆隆的雷聲回蕩在山峰附近,大雨傾盆而下。
羅賓坐到一把摺疊椅上。“啊,老兄,這雨在厄爾貢從來不停的。這種情形常年發生。”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接着一聲巨響,擊中了一棵橄欖樹。閃電映出他的臉龐,他的眼鏡。我們暢飲着蘇格蘭威士忌和長牙啤酒,玩了一圈撲克牌。羅賓婉拒了玩牌的邀請。
“來一點威士忌,羅賓。”佛瑞德?格蘭特對他說道。
“我不喝,”他說,“我的胃不喜歡它。啤酒就可以了。它給你蛋白質,還讓你睡得香。”
雨漸漸停了,天空很快變得明亮。橄欖樹的樹梢彎成了弓形,樹根浸沒在陰影之中。水珠從樹葉上滴落下來。遠處傳來鼠鳥的長笛似的叫聲,然後叫聲止住了,厄爾貢山變得寂靜無聲。森林前後搖擺着,柔和地移動着。雨又開始下了。
“你感覺怎樣,蝙蝠屎先生?”羅賓說道,“你有什麼心理上的癥狀沒有?那就是當你開始在廁所里自言自語的時候。現在,它會在任何一天開始。”
心理上的癥狀已經開始了。我記得我的頭撞到洞頂上。那使我的頭皮腫了一塊。在那個腫塊附近的皮膚上會有微小的裂縫。我已漸漸明白暴露於蜷絲狀病毒的感覺:我會沒事的。沒有問題。很有可能我沒有暴露於任何東西。
……
愛滋病、伊波拉病毒以及許多其他的熱帶雨林微生物的突然出現,看來是毀壞熱帶生物圈的自然後果。新興的病毒正從地球上生態被破壞的地區浮出水面。它們中有許多來自於熱帶雨林的破碎的邊緣,另一些來自正迅速被人類殖民的熱帶稀樹大草原。熱帶雨林是這顆星球上生命的貯水池,而且深不可測,包含着世界上絕大多數植物和動物物種。熱帶雨林還是世界上最大的病毒貯水池,因為所有的生物都攜帶着病毒。當病毒從生態系統中遊離出來后,它們趨向于波浪式地在人類中傳播,彷彿是來自衰亡的生物圈的回聲。以下是地球上一些新興病毒的名字:拉沙病毒;里夫特裂谷熱病毒;奧羅普切病毒;羅西奧病毒;寇熱病毒;委內瑞拉出血熱病毒;委內瑞拉馬腦脊髓炎病毒;猴痘病毒;登革熱病毒;基孔肯亞病毒;漢塔熱病毒;馬丘波病毒;胡寧病毒;莫科拉病毒和杜文海格病毒,類似於狂犬病的毒株;勒當泰科病毒;科薩努爾森林病毒;愛滋病病毒——它無疑是一種新興的病毒,因為它向人類的滲透正快速地增強,看不到結束的跡象;塞姆利基森林病毒;克里米亞-剛果出血熱病毒;辛德畢斯病毒;奧永恩永病毒;無名聖保羅病毒;馬爾堡病毒;伊波拉-蘇丹病毒;伊波拉-扎伊爾病毒;伊波拉-雷斯頓病毒。
從某種意義上說,地球設置了一套針對人類的免疫響應系統,它正開始對人類“寄生蟲”起反應。人類急劇泛濫,混凝土遍佈星球、掃蕩生物,歐洲、日本和美國的膨脹,城市中擁擠着不斷複製的靈長類動物,人類殖民地擴張着,蔓延着,威脅震撼着生物圈,同時伴隨着大量的生物滅絕。或許生物圈不“喜歡”五十億人類的想法。或者也可以說,僅僅發生在過去約一百年裏的人類的極度膨脹,迅速地製造了龐大數量的食物,在生物圈中四處停留,而且或許沒有能力抵禦一種想要吃掉自己的生命形態。大自然自我平衡的方式十分有趣。熱帶雨林擁有它自己的防衛體系。可以說,地球的免疫系統已經識別了人類的存在,並且正開始踢開人類。大自然正試圖使自己擺脫人類寄生者的感染。或許愛滋病就是自然界清除行動的第一步吧。
愛滋病看來是20世紀最為嚴重的環境災難。愛滋病病毒很可能是從非洲靈長類動物跳躍到人類身上的,來自於猴子或者類人猿。例如,HIV-2(兩種主要的人體免疫缺損病毒毒株之一)可能是一種突變病毒,從一種名為黑色白眉猴的非洲猴子身上跳躍到我們體內,或許是在獵猴者或捕猴者接觸到血污的組織時感染上的。HIV-1(另一種毒株)可能是從黑猩猩身上跳躍到我們體內的——或許是在獵人們宰殺黑猩猩的時候。最近,一株猿愛滋病病毒被分離出來,來自非洲西部加蓬共和國的一隻黑猩猩,它是迄今為止人們在動物王國中發現的與HIV-1最為接近的東西。
愛滋病病毒最早於1980年在洛杉磯被一位醫生注意到,這位醫生髮現幾名男同性戀患者死於一種傳染性的微生物。假如有人在那時提出,加州南部的同性戀者身上的這種未知疾病來自非洲的野生黑猩猩,醫學界恐怕會一齊放聲大笑。現在沒有人笑了。我發現的一件極其有趣的事情,就是考慮到黑猩猩是一種瀕危的熱帶雨林動物,然後仔細想來,從黑猩猩轉移過來的一種病毒卻出人意料地沒有一絲瀕臨滅絕的跡象。你可以說,熱帶雨林病毒十分擅長尋求它們自己的利益。
愛滋病病毒擁有快速的突變基因;它永不停息地改變着。它是一種高突變體,一個變形金剛,當它在人群之中和個體身上移動時,會自發地更換它的角色。它甚至也會在感染期間變異,一個死於愛滋病病毒的人通常會感染多種毒株,它們全部是在體內自發出現的。這種病毒快速突變的事實意味着,研製對付它的疫苗將會十分困難。從更加廣泛的意義上說,它意味着愛滋病病毒是生態系統改變的一種天然倖存者。愛滋病病毒和其他新興病毒從熱帶生物圈的破壞中存活了下來,相比它們所處的生態系統發生的變化來說,它們能夠變異得更快。它們一定善於逃避麻煩,因為其中一些已經延續多達四十億年了。我不禁聯想到逃離輪船的老鼠們。
我猜想愛滋病可能不是大自然的卓越力量的顯示。人類是否能夠真正地維持五十億人口或者更多,而且不因高危病毒而招致崩潰,這仍然是個未決的問題。沒有答案。答案隱藏在錯綜複雜的熱帶生態系統之中。愛滋病是熱帶雨林的報復。它僅僅揭開了報復的序幕。
沒有問題的,我想。當然,我會安然無恙。我們都會安然無恙。沒有一點問題。所有東西都會安然無恙。許多人都曾進入過卡塔姆洞穴而沒有生病。三天到十八天。擴大化開始時,你毫無感覺。這讓我想起了約瑟夫,那位曾在伊波拉-雷斯頓病毒爆發的管理問題上與軍方發生衝突的疾病控制中心官員。我想起了他在蘇丹搜索伊波拉病毒的故事。一架班機載着他飛向濃密的叢林后,他曾在一間擠滿了垂死病人的茅屋裏與伊波拉病毒面對面,還被一個帶血的針頭戳傷了拇指,不過很走運,大難不死。最後,約瑟夫關於伊波拉-雷斯頓病毒的看法是正確的:這種病毒沒有被證實對人類具有高度的傳染性。然後我想起了約瑟夫的另一個發現,伊波拉病毒治療中的少數突破之一。在蘇丹,他自認為快要不久於人世了,這時他發現,暴露於蜷絲狀病毒之後,一瓶蘇格蘭威士忌酒是惟一有用的治療藥品。
秋高氣爽,我駕車來到那座已被遺棄的猴舍,看看它如今變成什麼模樣了。時值秋冬之交,天氣比較暖和,褐色的薄霧籠罩在華盛頓上空。我駛下環形公路,小心地接近那幢大樓。那個地方早已荒廢,寂然無聲,像墳墓一樣。大樓的前面,一棵香楓樹上偶爾落下一片葉子。停車場四周的許多辦公樓前面放置着“出租”標牌。我感知到的不是一種病毒,而是一種金融疾病——20世紀80年代的臨床癥狀,就像一次嚴重的高燒之後,你的皮膚脫落了一樣。我踏過大樓後面的綠色草地,徑直來到插入點,那是一扇玻璃門。門上了鎖。小片的銀色膠帶在門沿邊搖擺着。我朝大樓內望去,看到一塊紅褐色的斑駁地面。牆壁上的一塊標牌寫着“請整理好你的衣冠”。在標牌的旁邊,我辨認出一條封閉的走廊,這片灰色地帶,士兵們當年就是通過它走進了高危地帶。走廊的兩側是灰暗的爐渣磚牆:完美的灰色地帶。
我的雙腳在草地的塑料碎片中沙沙作響。接骨木的果實正在成熟,而附近是一台鏽蝕的空氣調節機。我聽見籃球擊打地面發出的聲音,一個男孩正在操場上運球。在昔日的猴舍附近,落地的籃球激起彈性的迴響。孩子們的叫喊聲穿過樹叢,從託兒所傳了過來。我探查着大樓的後部,來到一扇窗戶跟前,向里觀望。房間裏已經生長了攀緣的藤蔓,它們環繞着窗戶玻璃,追隨着溫暖和陽光。那些大樓內的藤蔓是在哪裏找到水的?這種藤蔓是韃靼忍冬,一種生長於荒廢之地的野草。韃靼忍冬的花朵沒有氣味。那就是說,它們聞起來和病毒一樣,而它們在荒蕪的地域裏生機勃勃。韃靼忍冬讓我不禁想起了“塔爾塔羅斯”,古羅馬詩人維吉爾所著的《埃涅阿斯》中的死亡之地,冥府下面的地獄,亡魂的幽靈在那裏的陰影中竊竊私語。
我沒能透過纏結的藤蔓看到昔日的高危地帶。這就像眺望一片叢林。我繞到大樓的一側,發現了另一扇裝飾着膠帶的玻璃門。我的鼻子貼着玻璃,雙手托在眼睛旁邊,以消除反射的影像。我看到了一個塗著褐色表皮的垃圾桶。這層表皮似乎是風乾的猴糞。無論它為何物,我猜想它上面曾經攪拌過次氯酸鈉漂白液。一隻蜘蛛已經在這個垃圾桶和牆壁之間掛起了羅網。蛛網下方的地板上,這隻蜘蛛剝落了蒼蠅和黃蜂的外殼。每年秋天時,蜘蛛會在羅網上留下卵鞘,為自己的複製循環做好準備。生命已經在猴舍里扎穩根基。伊波拉病毒曾經在這些房間浮出水面,閃現色彩,消費食物,然後退隱山林。它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