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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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樓頂的小鐵門沒有上鎖,寬敞的樓頂是平日裏鍛煉的場所。我推開門的時候,一股強勁的夜風迎面撲來,猶如地獄裏刮來的陰風,使我渾身打了個冷戰。等風從我身邊鑽過之後,我邁步走上樓頂,小鐵門在我身後咣當一聲關上了,像是專門給我敲響的喪鐘。
樓頂的四周是半人高的女兒牆,對於身高一米八的我來說,跨過這道死亡門檻輕而易舉。現在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半,離明天早上八點半的上班時間還有整整十二個小時。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十二個小時,每分每秒都彌足珍貴。我不想寫遺書,也不想和任何人打招呼,包括我的家人。在我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我把手機已經關掉了。
想起家人,我最惦念的人是七十八歲的老母親。母親出生在京西煤礦,十八歲那年嫁給了當礦工的父親。我對父親已沒什麼印象。聽母親講,父親是十五歲那年下的井,背了二十年的煤,在三十五歲那年得肺癆死了。那一年我才兩歲,上面有三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剛出世的弟弟。礦上寡婦多,男人們活過四十歲就算老天爺開眼了。三十歲的母親帶着五個孩子,是找不到男人的,除非她拋棄自己的孩子。找不到男人就沒有活路可走。母親不想拋棄孩子,她是礦工的女兒,在滿世界無路可走的時候,她帶着孩子們生生走出了一條活路,五個孩子居然都長大成人了。
她用礦上給的撫恤金買了三隻羊,一公兩母,讓十歲的大女兒帶着弟妹們放羊,她找到礦上,要補男人的空缺,下井背煤。礦主起初不答應,下井又苦又累,從來都是男人們的事。母親說,不讓下井,她就用一根繩子弔死在礦主的房門口。
母親向我回憶起這段經歷時,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彷彿在講述另一個女人的故事。母親說,苦和累那就別說了,背着一百多斤重的煤筐,要走上四五里路,有的時候還要爬,一天要走上七八趟。她最害怕的是出事故,瓦斯爆炸、冒頂、塌方,這些事故經常發生,動不動就要人命。她不怕死,她怕死後無人照顧她的孩子。
母親背了一年煤就趕上解放了,人民當家做主,母親進了礦上的食堂。靠食堂里剩下的殘羹剩飯,她餵養着身後的五張嘴。
母親背煤的經歷我沒有記憶,但母親往家裏帶剩飯我卻記得很清楚。母親是用一個柳條編的籃子裝剩飯的,裏面有窩頭塊、饅頭皮、碎烙餅什麼的,上面蓋着一塊碎花藍布。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只有母親的柳條籃子能讓我的眼睛放出光來。
放羊的經歷我也記得很清楚。開始是三隻羊,後來變成了五隻、十隻,在我五歲那年,三姐把放羊的鞭子交給了我,我帶着三歲的弟弟,趕着羊群,踏遍了家鄉的山山水水。我上學后,又把羊鞭傳給了弟弟。
弟弟接過羊鞭后就沒放下,他像羊一樣喜歡山清水秀的地方,似乎他就是它們中的一員。上學時他把羊群趕到學校附近,用一條大黃狗看着,課間休息時還要跑過去看看。弟弟勉強上了三年學,實在經不住羊群的誘惑,就溜出了教室,直到現在還在京西煤礦周圍放牧羊群。
我的三個姐姐在長到十六七歲時紛紛出嫁了。大姐嫁給了一個賣山貨的,二姐跟一個河北的煤販子走了,三姐在紅衛兵大串聯時去了東北。三個姐姐隔上三五年就回來一趟,帶着各自男人家鄉的土特產,和母親同享天倫之樂。
母親在礦上食堂一直干到退休,母親退休時我考進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從此離開了家鄉。在母親身邊的時候,我並沒有對母親產生依戀情結,甚至覺得母親土氣。母親有幾個雷打不動的習慣,一個是逢清明必燒紙錢,二是逢除夕必多添一副碗筷。她說,這兩天父親的魂是要回家看看的,所以一定要做這兩件事。我覺得母親的習慣荒唐可笑,曾勸過母親,結果被她好一頓罵,說我沒良心。
自從我上小學后,我就對知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別人需要家長、老師督促,我不需要,我像蠶一樣不停地啃着書本。對知識的強烈佔有欲使我掌握的知識遠遠超過了同學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就成了年級第一,而且保持到初中畢業。我記不清到底得過多少張獎狀。初中畢業那年,我以門頭溝區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最好的高級中學男四中。校長親自來通知這個好消息,說我將來肯定是國家的棟樑之才。只可惜“文革”開始了,紅衛兵的造反行動打碎了我讀高中的夢想。
那一天,我爬上學校後山,站在山崖邊,面對靜悄悄的山野失聲痛哭。驕陽無言,山風呼嘯,雄鷹盤旋,時光在這裏似乎萬古不變。讀高中、上大學的夢想破碎了,知識曾經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卻和我擦肩而過。我不甘心,十幾年如饑似渴的學習,使我對世界了解了許多許多,我崇拜名垂千古的英雄豪傑,英雄豪傑都是在離開家鄉后干出一番事業的。一種走出家鄉為世界做點什麼的念頭早已在我心中滋生出來。我不是不熱愛家鄉的山山水水,而是覺得自己有能力,這個世界也需要我為它做點什麼。但是現在全完了,我的理想如天上的白雲被狂風吹散了。
弟弟趕着羊群漫遊過來。他的羊群有一百多隻,甩着羊鞭,吹着口哨的他逍遙自在得像個神仙。他對我呆立山崖邊大吃一驚。我們兄弟倆平常很少說話,因為我一門心思看書,他對羊群情有獨鍾。但在這樣的特定場合相遇,兄弟倆就不能不說話了。
“哥,你咋的了?想幹啥呀?”
“來看風景,好多年沒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