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14]

時間過得真快。

儘管鄧一群的工作受到了領導的肯定,但他卻並沒有得到受到重視的跡象。或許,他們認為他做的僅僅是他應該做的。

他隱忍着。

在機關里就要這樣,一切還得要機會。沒有機會也是不行的。他還年輕,有的是機會,他想。

鄧一群忽然想起來,他已經有許久沒有去看望虞老了。一年?

在過去的日子裏,他知道虞老變得有些歡迎他去了。虞秘書長對他最初的反感在慢慢消失,這其中很大一部分作用是他的老伴。他的那個老伴不反感他。每次去,鄧一群都特別謙恭。他去看望的時候也很簡單,只要提兩斤水果就行了,然後再多準備些對虞老和鄧阿姨的恭維話。他每次去都表現得很聽從虞老對他的諄諄教導。虞老對現在的年輕人很失望,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理想,只知道聽流行歌曲,留長發,穿奇裝異服。對現存的社會形象,他也充滿了擔憂,認為眼下資產階級自由化嚴重泛濫,很有可能影響社會主義事業。他對鄧一群說:“你們現在年輕,一定要認真工作。好好地為人民服務。”

每次聽到他這樣的教導,鄧一群在心裏就很難受。這年頭誰還會想到為人民服務呢?但他又不得不裝做很認真的樣子去聽,臉上盡量做出會心的微笑,有時眼睛還得盯着自己的腳尖看。虞老對他有恩,改變了他的命運。同時,他也相信,只要虞老一天不死,對他就會起到一天的作用。虞老現在還在省里掛着好幾個頭銜呢。人雖然退了,但影響還在。他要前進,就不能沒有他的幫助。

之前他打過兩次電話,都是那個小保姆葛素芹接的。葛素芹說虞老和老伴都出去了,到下面各個縣轉一轉。家裏就只有她一個人,有時虞老在本市的一個女兒回來,幫着收拾一下家,關照曬棉被或是拆洗什麼,清閑得很。

他現在和葛素芹已經很熟了,她在電話里都能一下子聽得出他的聲音。

既然聽說虞老不在家,他也就沒再去。

那天鄧一群正在聽田小悅說一個笑話,電話進來了。徐明麗接了,說:“小鄧,是你的。”鄧一群接過來,裏面傳出葛素芹的聲音。葛素芹說:“喂,虞老死啦。”鄧一群一怔。“死”字是那樣地刺耳。葛素芹在電話里急急地說:“幾天前他和省里的一幫老幹部,到下面一個縣去推廣泰國牛,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

“那阿姨呢?”

“在家裏。她身體又不好,家裏現在亂成一團。我也不知道怎麼好。省里來了人處理。也許明后兩天就要送到石村去火化。還要開追悼會。你來不來?”

鄧一群腦子裏木木的,這個消息對他太突然了,讓他有點反應不及。這樣一個對他人生起了重大作用的老幹部,怎麼說完就完了呢?前後加起來,他認識他才一年的時間。他是可能對他今後的前途發揮更大作用的人。在他的關照和庇護下,他鄧一群一定能有更大的發展。而現在,卻什麼都完了。

放下電話,他半天沒有說話。

[15]

人生當中一棵很重要的大樹倒掉了。

鄧一群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

他想不到虞秘書長就這樣死了。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掉了呢?過去他一直感覺老人家的身體是不錯的。但是車禍卻是無情的。按說像他這樣的好乾部,是不該遭此橫禍的。看來老天不長眼。他死不要緊,卻害了他鄧一群。他年紀這麼輕,剛剛有了靠山(而且這個靠山還非常硬朗,想不到卻這樣拋下他走了),這讓他今後依靠誰去?

鄧一群感到一種強烈的無奈。

省機械工業廳的周潤南廳長五十齣頭了,身材粗壯結實。他的健康狀況非常好,精力充沛。他面色紅潤,說話時嗓門很響,顯得底氣十足。一口北方口音,普通話和他的家鄉方言相雜,很有味道。

周廳長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魅力。看上去,他的形象很像是影視作品中所塑造的領導者,或者說那些演員在模仿像他這樣當官的人。他有一種威嚴,稍稍不足的是他正在衰老,眼睛下面有了沉重的眼袋。他西服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他工作上很有一套,同時他對官場上的一套諳熟於胸,通過這些年來的動作,在省機械工業廳他已經建立起了自己的絕對權威。他是這裏的一號人物,他是領頭羊。他說了算。在廳里,誰都知道另外幾個副廳長不過是他的陪襯。他是個具有極強領袖慾的人物。自然,他也不是天生具有領導才能的。據說他在下面當副市長的時候,就經常遭到同僚的排擠和打壓,吃過不少虧。也正是這樣,才有了他今天這樣的手段。當年的失敗,為他積累下了豐富的政治經驗。

鄧一群第一次看到他時,已是在好幾個月後的全體機關幹部大會上。

看到他的時候心裏甚至有一些激動。鄧一群希望周廳長能注意到他,因為他畢竟是他引進來的人啊!但是周廳長在台上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個小人物,他想。周廳長在台上大口地喝茶,大口地抽煙,大聲地說話。

幾年以後,鄧一群對他不再有那種崇敬心理了。因為他已經聽說,周潤南是多麼地貪婪。在機關里他擁有三套房子,一處比一處好,裝修得像賓館一樣。逢年過節有無數的人向他送禮,僅酒類而言,家裏的茅台就多得可以用車子拉。機關小車班的駕駛員到他家裏幫忙運裝修材料,他都可以用茅台酒招待,而且讓他們敞開喝。他有兩個孩子,都已經工作了,一個安排在海關,一個去了美國(據說是廳里出錢送出去的,但誰敢說不呢)。下面的三產紅紅火火,但也可以說這個三產就像他自己家裏辦的一樣,隨時可以從那裏拿錢。這些年來,他在全省機械行業的一些改革,被當作成功的典範。他被譽為改革家。省里的報紙、電台經常做他的宣傳,北京的大報紙也做(自然是要花錢的)。省里的領導也很高興。他是一個紅人,還被評為省勞模和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

對周潤南廳長來說,他正在事業的巔峰上。

一切錯誤都可以被那種表面的輝煌所遮蓋。

機關里的每一個人都要看他的臉色行事,個個都要小心地伺候他。

鄧一群好幾次想和周廳長說一句話,但他卻一直沒有機會。有時他甚至想:既然不能到他辦公室里去,至少可以在他下班時在樓下看到他。有兩次他還真的看到了,但周廳長卻沒有看到他。他把他肥胖的身體擠進嶄新的奧迪轎車,車后冒出一股白煙,一下就出了機關大院。

虞老一死,這根線就更徹底地斷了。

鄧一群的心裏冷冷的。他不想再到那個家去了。那個家對他已經失去了吸引力。倒是鄧阿姨有時還會主動打電話過來,問他最近怎麼不去玩了。他有些慚愧,但他同時又覺得自己的行為無可厚非。他支支吾吾地搪塞說,最近單位里的事情多,一時走不開,事實上他早想過去了。

過了一些日子,鄧一群到底還是去了一趟。鄧阿姨家(已經不叫虞秘書長家了)還是那個樣子,只是更加冷清了。鄧阿姨的臉色不太好,白白的,可能是過於疲勞的緣故。在那次車禍中,她也受了傷,但只是輕傷。對她的打擊,主要還是在精神上。虞秘書長當時整個人被卡在車座中間,等救援的人趕來,把他拉出來,發現他身上、臉上全是血,已經停止了呼吸。

看得出來,她很寂寞。虞秘書長的幾個子女對她很不友好,甚至很嫉恨她。他們可以有一千種理由嫉恨她。鄧一群問她的生活情況,她回答得倒也很平靜,至少她表面上表現得很平靜。她問他怎麼樣,他說就那樣。是的,現在他是看不到什麼希望了。虞秘書長一死,他鄧一群還有什麼戲唱呢?機械廳的人不會把他當回事,周潤南更不會把他當回事。那次虞老的追悼會,他都沒有能夠參加。參加虞老追悼會也要有一定的身份,而他是被視為沒有資格的。鄧阿姨向他解釋說,當時事情太多,她又很悲傷,所以關於他的事就疏忽了。

葛素芹作為一個保姆,自然和她沒有什麼話說。鄧一群沒有聽說鄧阿姨在本市有什麼子女,自然她很希望他有空能來坐一坐,也算是個熟人吧。在她的心裏,也許覺得他過來陪她是應該的,畢竟是因為得到他們的幫助,鄧一群才得以進了機械廳的。她和故去的老虞是鄧一群這個年輕人的恩人。他有責任,也有義務。然而鄧一群的心裏卻不是這樣想,他想到的只是自己失去了依附。失去依附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你怎麼能對一個失去依附的人提出要求呢?這時候任何一個要求都是苛刻的,任何一點要求在他的意識深處都會被認為是不公正的。虞秘書長的死,對鄧阿姨這個京劇青衣來說,也許僅僅失去的是老年的依靠,而對鄧一群這個沒有任何身份也沒有任何依靠的農村出身的青年學生來說,失去的卻是一生的依靠。

鄧一群一段時間以來,平凡得很。

機關里有不少像他一樣的年輕人,一個個都很不錯,至少表面上不比他差,而且有些人在機動靈活性上比他表現得還要出色。當鄧一群失去依附的時候,別人的優勢就更加醒目地顯露了出來。

鄧一群一點也沒有想到小倪事實上比他更要成熟一些。

那年秋天的一個晚上,鄧一群從外面回來看見小倪正伏在桌上寫什麼東西。鄧一群是到長途站送他二哥回去的。一個星期前,鄧一明從鄉下來到了省城,找到了鄧一群,說要在這個城市裏找個零工做。鄧一群心裏很有點不快,他二哥的那副打扮,典型的一個鄉下傻瓜。也真難為他,他居然也一路找到了城裏。到了鄧一群他們單位的樓下,也不知道該到哪一層,看到別人進了電梯,他就也跟着進。偏偏那天開電梯的婦女還離崗,他就在電梯裏上上下下,直到有人問他,他才說是找鄧一群。別人問他是鄧一群的什麼人,他就咧開大嘴笑起來,非常高聲地說:“啊,我是他的哥哥,他的二哥。”好像他弟弟在這個單位里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大幹部。當然,弟弟是大學生,畢業分配來的。在他心裏是這樣想的。他並不知道一個剛到單位不過兩三年的青年人該是怎麼樣的一種地位。

鄧一群對他的到來,心裏充滿了不快。

二哥鄧一明在村裡還是那樣,什麼名堂也做不了。來的那個晚上,鄧一群問他談了媳婦沒有,他臉上現出的都是無奈和緊張,他說他不急。鄧一群心裏卻像明鏡一樣,知道他哥哥已經實在忍耐得太久了!

在老家的村裡,像鄧一明這樣的光棍已經屈指可數了。鄧一群也想不明白,他二哥長相什麼的也還都可以,怎麼就會找不到媳婦?毫無疑問,二哥鄧一明某些地方跟他有點相似,在心裏,有那麼一點點浮。庄稼人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身上只有那麼一點點的浮,他們就覺得你不是個實在人。然而在鄉下,對於像現在的鄧一群來說,身上的浮,不僅不是缺點,而且簡直就是文化的象徵,可鄧一明身上就不能有。在那些青年農民群里,別人眼裏的鄧一明多少就有點不務正業的樣子,誰家的姑娘嫁給他能放心呢。

鄧一明是念過初中的,所以他那一顆心就不怎麼安寧。他想飛,飛到更遠的地方去。但是,他卻又是農民。他在村裡看不慣一切,這樣村裡就愈不接納他,愈排斥他,他就愈發看不慣村裏的一切。他喜歡對村裏的一切都指手畫腳。鄧一群還知道,他二哥天生還愛吹噓。鄧一群有點怕和他呆在一起。在以後的幾天裏,鄧一群一直把他留在宿舍里,沒有再讓他闖到自己的辦公室去。他對鄧一明說:“我幫你打聽打聽有沒有單位要零工,你好好等着。”鄧一群這樣說的時候就知道自己這是在欺騙,在這個城市裏,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熟人,到哪裏給他找工作去?他這是給我出難題啊!鄧一群想,而且居然這麼冒失,事先一封信也不寫,就往陵州來。但他當著他的面卻又不能說出來。鄧一明的年齡並不大,但他的面容卻是蒼老的,眼角也長了很多皺紋。生活的勞累使然。鄧一群知道,他的二哥生活得很不快活,艱苦的田間勞動和得不到的情愛的渴望折磨着他。

過了幾天鄧一群對他二哥說:“我託了很多人,根本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你還是回去吧。”鄧一明的臉上就寫滿了失望。鄧一群不知道,鄧一明從村裡出發的時候,幾乎村裡人人都知道,他說他要在陵州打工,不會輕易回去的。

但他卻不能不讓他失望。

小倪正在寫的是一份入黨申請書。小倪說:“在單位里寫不下去,只有回來寫啦。”鄧一群知道,事實上他只是為了避人耳目而已。鄧一群說:“你找到介紹人沒有?”小倪笑起來,說:“你必須先寫,在機關里混,沒有黨員身份不行啊。通過通不過那是另外一回事。”鄧一群知道小倪說了假話,他這樣寫,一定已經是成竹在胸了。他內心裏不免生出了一些妒意。他想起來自己在大學的時候也是跟風寫過一份的,後來卻因為系裏人事變動而沒有人再過問,到了這個單位以後,他倒真是把這事給忘了。

鄧一群看到小倪正在抄一個小紅本本。小倪笑着說:“他媽的,根本不知道怎麼寫,只好照着黨章抄。這是我跟人借來的。”他看了鄧一群一眼,說:“你也趕緊寫一份吧,什麼時候交給機關黨委,也許我們能一起被發展呢。”鄧一群嘴上連忙說“我現在條件還不成熟,寫了也白寫”之類的話,心裏卻在想:我也的確該寫一份了。一個人在機關里混,就像周振生對他說的那樣,一定要當官。不當官就不必在機關里混。

小倪和他住在一起,他們已經成了在機關里的好朋友。既然是一對好朋友,事實上也就有了競爭。一樣的年輕人,鄧一群怎麼能落後呢?“落後就要挨打”,這是真理。小倪在勞資處,看起來工作比鄧一群要輕鬆,而且人際關係相對而言也比較寬鬆一些。他現在好像已經有了女朋友,不確定,有好幾位,說不上哪一個是。原來和他們一起住的小趙,早已結婚了,單位重新給他分了房子,於是空出來的那一間單位里卻給了機關的另一戶人家的什麼小孩。他們從來也沒有見那個小孩來住過。於是他們晚上在宿舍里的時候就一起大罵辦公室的那個鄭主任。

鄧一群在心裏對那個鄭主任沒有好感,那傢伙長着一個精瘦精瘦的個子,圓圓的小腦袋上光禿禿的,沒有什麼頭髮,細細的眼睛上架着一副眼鏡。明明是個男人,但他講話卻講得飛快,像個女人在吵架。小倪說,鄭過去在機關里只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但這傢伙心裏卻猴精,善於拍馬,很快就當上了食堂的主任。進了食堂之後可就方便了,把各種食品往領導家送,送來送去就成了辦公室的主任。機關里很多人都說,他的主任之路是由大米、油、牛肉之類的食品鋪起來的。

鄭是個小人,天生的奴才相,而且是對下鼻孔朝天。誰都知道,鄭主任簡直就是周潤南廳長家豢養的一條狗。在周潤南面前,他唯命是從,但在更多的人面前,他卻可以趾高氣揚。這是一種現實。小倪說他剛畢業分來的時候為了房子問題就同他大吵了一架。鄧一群想:我也痛恨這種人,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們的很多情緒都一樣。

很多個夜晚,兩個單身的年輕人在宿舍里一起放肆地談時事,談機關里的人際關係,談女人。現在經商的大潮愈演愈烈了,簡直是全民皆商,到處都聽人說辭職下海的,更有像原來在機關里當著大官的人都有下海的。有錢是好漢,沒錢窮光蛋!全國湧起了一股潮,大批的人到海南,到深圳、廣州,像一股移民潮,像鄧一群他們機關處室里的周振生這樣的一個科級幹部,放在全國,根本不算是一回事。

周振生也發了,他出去了幾年後,那次回陵州住在最高級的五星級飯店。他到處里來了,先是看望了領導,再後來也看了處里的其他同志。他對鄧一群和田小悅他們說,自己這趟來就是看望他們的,他在海口一天也忘不掉他們當時是怎麼在小飯店裏為他送行的。“人間貴在有真情”,他當時說的就是這樣的話,說得那樣真誠,倒是讓鄧一群和田小悅感到受之有愧。鄧一群知道,他回來看望他們這樣的小職員是假,看望領導才是真的,但同時周振生對那些昔日的領導講的話全是虛假的,只有對他和田小悅講話才是有可能發自內心。

鄧一群在心裏只有羨慕周振生這樣的人。

至於他自己,他想他永遠也不可能像周振生這樣。他一個青年農民,能有今天,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每個人的道路都是不一樣的,而他的路,就是在機關里幹下去,一直干到老。為機關“奉獻”自己的一生。

[16]

周振生那次回來單獨請鄧一群和田小悅在五星級的金橋飯店吃了一頓。

金橋飯店是香港一家財團在陵州開的,這裏出入的都是富賈貴人。鄧一群過去想也沒有想過他會到裏面去吃頓飯。田小悅說她過去只是在裏面喝過一次茶,陪她的一位已經出國的同學。她說的那位同學,鄧一群見過一面,非常漂亮。臨走前田小悅說那位女同學是電台的一位主持人,到了美國的第二年就嫁給了一位美國小夥子。她從三藩市寄過來一些照片給田小悅,從照片上看,那個美國佬還沒有她高。

那樣年輕漂亮的女人獻身給那樣的外國佬,讓人感到有點氣短。這同樣是一股風潮,最早的是那些北京的青年電影女演員們,國門一開,立即急不可耐地嫁往美國、德國、英國,甚至是毛里裘斯。鄧一群想起自己的村裡,有個年輕姑娘,嫁給了縣裏的一位瘸子,那個瘸子在縣城裏開了一間縫紉店。當時村裏有很多人不以為然,感到那個漂亮姑娘不應該嫁給一個瘸子,現在看來,這些城裏的女性並不比村裏的那個姑娘更有女性意識。

小倪每次聽到這樣的消息,就說:“只興那些老外操我們的好女人,我們也應該操那些女老外。”鄧一群說:“你還很有愛國情懷。”小倪說:“這不止是我一個人的想法。”鄧一群說:“你要能操到女老外,我們一定給你發一個‘傑出的愛國青年獎’。”

周振生明顯比過去胖了。但是說起過去的經歷,他不由感慨萬千。他說他最初到南方去的時候,身上只帶了五千塊錢。可不到半年錢就用完了,其中很多次是受人騙。那裏到處都是騙子,我騙你,你騙他,就這樣互相騙。很多人後來都像他一樣,玩起了空手道。自然他這樣玩也完全是被逼的。他先後在十多家公司干過,幹着幹着就被炒掉了。夜裏睡不着的時候,他真想回來。最困難的時候,身上只有不過十塊錢,差點就去乞討。他給老婆打電話,請她匯點錢,可老婆堅決不幹,還在電話里罵了他一通。

“我最多的一次兩天三夜沒有吃飯,後來實在餓急了,我搶了一家店鋪里一個饅頭,也許是人家看我可憐,沒有打我。沒有錢,也沒有住的地方,夜裏我就睡在橋洞裏。那種痛苦不是現在所能夠想的。但是還得找工作,騎一輛破自行車,滿海口市跑,推銷汽車輪胎、電器、香蕉水……什麼沒有干過?說起來一言難盡。我也有過機會,一次一個老闆可憐我,說看在同鄉的分上,讓我做一筆買賣,可是手上沒有錢啊!我就打電話給我的哥哥,讓他借一筆錢給我。我哥哥在電話里讓我立馬回來,說如果再不回來家庭就完蛋了。後來我就在電話里反覆地問他,到底借還是不借。我哥哥說,我借你不就是往水裏扔嗎?不借!

“人到了關鍵時候,就是這樣冷漠。”他說。

鄧一群和田小悅在心裏就只有感慨的分了。

他說在南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但他通過拼搏終於站穩了,成功了。他說他現在負責一個菲律賓老闆開的度假村,年薪十五萬。當然,他自己還暗裏做着另外的生意,和幾個朋友一起。只要賺錢,什麼都干。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除了沒有販毒和走私軍火,別的什麼都干過。在他的描述里,海南是個富人的天堂。他說像他這樣的在海南只能算是個窮人,最沒本事的人,最有本事的當屬那些炒房地產的。搞一塊黃金地皮,經炒家那麼一炒,一夜之間你就可能成了百萬富翁,千萬富翁。

周振生的風度和過去不能比,身上突然多了一種老闆的氣度。這是田小悅和鄧一群共同的感覺。他被一身的名牌裹着。他再也不是過去的那個周振生了——省機械工業廳的一個科級幹部。周振生說,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他說現在回過頭來想想,自己過去在機關里的那些斤斤計較,其實一點意思也沒有。如今,他甚至有點可憐機關里的那些小處長們。“有什麼意思呢?”他說,現在的社會,有錢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周振生說:“爹親娘親,不如錢親。錢能推動一切。有了錢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如今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啊!”

田小悅說:“你這一下子變得太厲害了。誰不知道錢好啊?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這樣的。”

周振生怔了一下,感慨地說:“也是。我這短短的幾年變化得快。人人都這麼說。周處長和別的幾個處的頭頭都說我變了,我知道他們說的還並不是我變得有錢,而是我的觀念變了。環境改變觀念。你們不到海南不知道。在海南,只講錢,別的什麼也不講。你到海南、廣東不要說你是處長、廳長,省長也沒用。說什麼話,錢最有發言權。錢,真的就能買來一切。不要說什麼錢買不來真情。錢,最真。我這麼說,因為我現在差不多還是個窮人。當然與內地比不好比。在海南,像我這樣的,根本不算回事。我一年的年薪,只是一個貴族子弟學校學生的學費。”

鄧一群說:“將來你也一定是百萬富翁。”

周振生說:“我這樣掙錢是有限的。真正來錢的,還是倒紅頭批文。批文就是錢。大把大把的錢。在海南發大財的就是那些北京大官們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幾百萬進賬。”

那天,周振生請他們吃的是西餐。

那也是鄧一群第一次吃西餐,他盡量吃得很小心,也很斯文。周振生突然問:“小鄧你談了朋友沒有?”鄧一群心裏一動,說:“沒有。”周振生就笑起來,看着他,又看了一眼田小悅,說:“其實你們兩人倒適合,挺好。”

田小悅笑起來,說:“周老闆你作弄人,你說我們合適嗎?”

周振生也笑起來,說:“啊,啊,啊,說笑說笑。不過,小鄧,你也該考慮了呀,對你而言,早點成家有好處,可以一心做點事情。你們不要學我。小鄧好好努力,還是很有前途的。”

鄧一群苦笑了一下,說:“哪裏有什麼前途,幹下去就是了。”

真的,他對前途,並沒有太大的奢望,但他也知道,他必須好好地努力。

只有努力,才能得到。

他不適合像周振生那樣,他只有走他自己現在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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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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