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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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田小悅給他造成的這種反差,讓他久久不忘。
在縣裏孤獨無聊的時候,他就會去看看陳小青。失意的鳳凰不如雞。陳小青現在對有他這樣的一位同學非常驕傲。與他相比,她越發感覺丈夫的不是。她對現有的婚姻非常失望。是鄧一群,讓她理解了什麼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她一點也想不到鄧一群會有今天。她意識到作為一個女人的短見。她心裏想離婚,但她同時對前途一無所知。她害怕未來。在接觸中,她開始崇拜鄧一群。鄧一群知道,如果他願意,他就可以很輕易地把她勾上手,但他卻不能這樣做。她有求於他,希望他能幫她調到市裡去,比如市機械局。這一點他是可以做到的,只是需要點力氣。如果他想得到她,他會這樣做的,但他現在對她沒有了興趣。她昔日身份的榮耀對他已經沒有了意義。與肖如玉相比,陳小青的這點出身不算什麼。
讓鄧一群感到心裏好受的是他的事業正蒸蒸日上,在機械廳,他儼然是一位小小的紅人。因為年輕,所以前途不可限量。龔廳長很信任他。鄧一群清楚,雖然他和龔的關係是通過肖如玉的哥哥才建立起來的,但這幾年來,龔已經越來越喜歡他了。他做的一些事情讓龔放心。
鄧一群希望自己有所作為。
只有權力,才能彌補某些方面的遺憾。
繼省委、政府一些部門慰問之後,機械廳以龔廳長為首,人事處處長、辦公室主任、財務處處長等七人也去了一趟溝墩鄉。名義上是看望鄧一群,幫助溝墩鄉群眾,但實際上是藉機看望苗得康。鄧一群心裏清楚得很。苗是怎樣的一個人物,大家都知道。龔過去和苗得康關係一般,他希望通過這個機會增進一下感情,這對他有好處。鄧一群還有不知道的一點,就是龔長庚正感到一種危機,龔自己已經感覺到下面的兩個副廳在暗裏搞他,其中數劉志新對他意見最大。他知道,劉志新搞他絕不是想再上一個什麼位置,而根本是工作上的矛盾。有些問題已經比較集中地反映到省里去了。
他的日子並不舒服,但他能對誰說呢?
縣裏的領導都出來了,鄉里的領導說話就都排不上隊了。機械廳向溝墩鄉送扶貧款十萬元,以及一批農機具(這些農機具都是從下面一些廠里調來的)。鄧一群心裏很高興,這也算是他的成績。如果沒有他在這裏,這些東西自然不會有。
苗得康組長向以龔廳長為首的機械廳局的同志介紹了鄧一群在這裏的情況,說這個小夥子很不錯,各方面表現很好,說明廳里在考慮扶貧下派對象時選對了人。鄧一群知道,苗得康說的是面上的話,但也的確有點真實意思。鄧一群自覺下來工作是努力的,很多苦是他過去所沒有吃過的。有些事情即使是表面文章,他也做得很努力。
在苗得康面前,鄧一群一直很小心地保持自己的形象。他知道,苗得康對他印象的好壞,對他的前程還是有很大影響的。除了工作上,個人生活他也格外小心。他絕對不能暴露自己的很多真實。誰都會這樣。苗得康對生活,對人生,對事業,內心的那些真實想法也同樣不會對他鄧一群說。他想。
鄧一群在溝墩鄉的那些幹部眼裏,是個前途無量的人。首先是因為他年輕。在鄉里,像他這樣的年紀,不要說當一名處級幹部,連成為科級幹部都是不可想像的。年輕,又有學歷,就這兩大法寶。而且,他們心裏想:他的背後一定有靠山。他們已經隱約聽說,鄧一群的岳父是位老幹部。這樣的人當然不能小瞧。鄧一群自己也時刻提醒自己,不要給那些人留下什麼不好的印象,雖然他們對他的前程沒有任何影響,但自己身份不同,自然要講究。
龔廳長一行在縣裏前後呆了五天。
五天裏,鄧一群有機會陪龔長庚單獨出去過一次。那一次是鄧一群的一個同學請客,在縣裏最好的酒店“白天鵝”。那個同學就是這個酒店的老闆。他過去在一家工廠里當供銷科長,後來就辭職辦起了這家酒店。他認識縣裏上上下下不少人,在他眼裏,所有的領導(男性)都好吃、玩、錢、權、女人。因為在他經營的過程中,有什麼困難需要領導解決的,沒有一樣不是通過這些解決的。對鄧一群的到來,他很高興,以為又是找了一個台柱子。鄧一群過去從來也沒有接受過他的邀請,這次龔廳長來,他就想單獨安排一下。
那晚的酒桌上沒有外人,一共只有五個人,縣裏的幹部一個也沒有。吃完飯,鄧一群的那個同學安排去樓下跳舞,給鄧一群和龔廳長每人叫了一位。其中一個很漂亮,鄧一群讓給了龔廳長。跳了一會,那個同學把鄧一群叫出去,說:“老兄滿意嗎?有什麼要求只管提。”鄧一群知道他的意思,笑着否認了,說:“我主要是陪領導來瀟洒的,非常感謝你的安排。”那個同學拍拍他的肩膀,說:“你這就生分了,老同學還那樣客氣幹什麼。以後在縣裏,少不得你關照。”鄧一群笑笑,說:“有什麼需要,你也只管說。”那個同學突然問:“我看你們領導很高興,要不要把他單獨安排一下?”鄧一群覺得事情有點嚴重,多少有點唐突。那個同學大咧咧地說:“這種事情我見多了。我這裏絕對安全,你不要管。”
鄧一群沒有進包廂,因為他吃不準這事情的深淺。他只知道那個同學果然把龔廳長安排到包廂里去了。他在吧枱那邊和陪跳的小姐聊了一會。那個小姐知道他是老闆的客人,不敢造次。一直到晚上十點多,龔廳長出來了,問:“你剛才到哪去了?”鄧一群說:“接了一個同學的電話,然後他過來,在外面聊了一會。”龔廳長說:“小縣城也很開放啊。”鄧一群說:“哪裏都一樣。”龔廳長說:“那個小姐唱歌唱得很好,我很久沒有這樣放鬆過了。”聽他那口氣,是在說他只是同那個小姐唱歌了。鄧一群也默認了,這種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了。
讓鄧一群感到高興的是龔廳長接受了他的這次純粹私人性質的吃請。有了這一次,後面就好辦了。私人友誼常常是這樣開始的。不論龔幹了還是沒幹,他都要把這件事當成沒有發生過一樣。龔長庚這次接受他的請吃,也是出乎鄧一群意料的。他是個很講身份的人。鄧一群請他之前,就已經講清楚了,請吃的主人是他過去的一個同學。鄧一群在酒桌上也沒有介紹他是誰,只說是自己的領導。一切看起來僅僅像是一次很隨意的吃請。
龔廳長後來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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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一群有空就回去看看他的母親。
兩個鄉之間距離很近,來去方便。有時溝墩鄉會有車子去,有時那邊來車子,也有時是鄧一群自己騎車回。騎車的那種感覺也不錯。
老家的一切都很好,讓他放心不少。
自從他到這個縣裏掛職之後,他家裏人明顯受益。他哥哥的廠子開得越來越像個樣子了,如果說原來還只是一個作坊的話,那麼現在真正有了工廠的樣子。村裡將原來的一個糧食加工廠的十多間廠房低價給了鄧一彬。這裏面自然是因着鄧一群的關係。現在廠里已經招了有幾十個工人。那些工人大都是村外的,鄧一群告訴他千萬不要招本村的,那樣會有不少麻煩。工人有男有女,男工大都是已經成家立業的,女工相對年輕些。為了讓老大的這個廠辦好,鄧一群沒有少同鄉里的那些領導喝酒。喝酒自然是鄉里請他。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要是沒有能耐,你就得請他喝酒;你要是有能耐,他反過來會請你喝。鄧一群就是屬於那種有能耐的。
鄉里的稅務所連稅收也少收成不少,他們都知道這個廠和鄧一群的關係,正所謂“打狗看主人”。鄧一群感覺到這個家需要他。不能想像,這個家庭沒有他會是怎樣。可以說,沒有他鄧一群,就不可能有鄧一彬的今天。鄧一彬好了,其他的人自然也會好。為他家人,他也必須努力地當官。
鄧一群知道自己要怎樣地努力。
鄧一彬也有了些變化,講話比原來有力量了。一個農民,如今成了老闆。身份不一樣,說話也就不一樣了。鄧一群感覺鄧一彬的自我感覺很好。他去過他那個廠里的辦公室,雖然很簡陋,但它的確是個辦公的地方。一間房子,牆壁上掛着一張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一張舊辦公桌,上面散着幾張過期的報紙,一部電話。鄧一彬穿件舊西裝(那是鄧一群淘汰給他的),敞着領口,坐在舊木椅上。不時地有那麼一兩個工人(農民)進來,向他請示什麼。鄧一彬就粗聲大氣地說話,有時還會大動肝火,罵得那些進來的人狗血噴頭。“這些人他媽的一點小事也做不了。”他對鄧一群說。有錢了,身份就開始不一樣,說話做事的方式也開始不一樣。像他這樣的,就叫農民企業家了,鄧一群想。
除了中國,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企業家被冠以“農民”這樣的字眼呢?農民,成了愚昧、貧窮的代名詞。即使你是“企業家”也不行,你也還是農民。鄧一群沒有意識到,事實上他和哥哥身上的有些東西是比較像的。
嫂子劉正菊現在變得低眉順眼,忍氣吞聲了。男人的力量強大了,女人自然就會弱下去。鄧一群聽他媽媽說,他們前一段日子經常吵架。鄧一彬獨攬了家裏的經濟大權。劉正紅說鄧一彬和外村的一個女人相好,經常給那個女人送錢,也不知是真是假。鄧一群聽說了默默。一個晚上,兄弟倆坐在屋裏聊天,鄧一群問他是否有這回事,鄧一彬半天也不吭聲,好久,說:“別聽劉正菊的,哪有那樣的事。”鄧一群說:“男人么,有也是正常的,只不過不要影響家庭。”鄧一彬說:“不會的。”鄧一群就知道八成有,正應了時下流行的一句話: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
溝墩鄉還是那個樣子,爭取到一些扶貧款后,開始修路。鄉里到縣上,五十華里。“要致富,先修路。”鄉里的勞力全都發動起來了。
鄉里發生什麼樣的事都不足為怪,什麼樣低下的事都有,但那次突然發生的一件事,還是讓鄧一群感覺很吃驚。
一天早晨,鄧一群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看到點心裏只有兩隻包子,而往常都是有油條的。這裏的油條炸得很好,又大又脆,比城裏的好。炊事員老晁告訴他:今天早晨沒有買到,原因是那個三垛村在街上開麵食店的姑娘自殺了。
鄧一群聽了一驚。那個姑娘鄧一群見過,紅紅的臉,一副老實樣子。不漂亮,身材不錯。但農村人是不怎麼看重身材的。所以,鄉里人的眼光,覺得她還是一個很平常的姑娘。鄧一群問老晁是怎麼回事,在一邊陪他吃早飯的鄉文書說,是因為她有賣淫行為,被派出所抓起來,畏罪自殺的。
賣淫?她也賣淫?這讓他多少有點吃驚。
這個小鎮子上,只聽說那些髮屋有些是不正經的。來開發屋的,都是從外鄉來的,這樣就沒有什麼人會認出她們。據說她們的價格很便宜,不過一二十元。鄧一群有些不信,他問過鄉派出所所長,所長笑笑,說:“查過一個,叫紅紅髮屋,那個女的有三十歲了。糧管所的一個會計經常去。讓她交待,咬出來一大批,有三十多個。每人罰三千塊。”
派出所這幾年很厲害,抓賭,抓黃,成績很大。說它成績大的具體表現就在創收很豐。每年縣公安局都是指定的創收罰沒款任務。派出所的所長姓楊,叫楊健。楊健四十來歲,是個大胖子,鄧一群對他很熟,有時晚上無聊時而又逢到他值班,他會請鄧一群過去打牌。這個人長了一個很大的啤酒肚,個頭高大,力氣很大,食量驚人,據說最多時同人打賭,一次吃了十二個饅頭。他性情豪爽,在市裡、縣裏結交了不少哥們。在這個小小的派出所,那些幹事敬他十二萬丈,就是焦作安他們這班書記、鄉長,對他也都很客氣。鄉派出所是縣公安局的派駐機構,行政權力和人事權力都不掌握在鄉里。從某種程度說,鄉里的治安,還要完全依靠他們幫忙。
鄉文書說,自殺的姑娘姓喬,叫喬小英。之前,鄉派出所把她抓到所里,讓她交代具體的賣淫行為。關了一個晚上,她也不肯說。後來第二天晚上終於交代了,交代后,派出所就讓她回了家。回家后感到沒臉見人,就服了農藥。家裏人發現后,趕緊把她送到鄉衛生所,可剛送到不久,就死了。
他在心裏嘆了口氣,想不到鄉下居然也是如此地糟糕。繼而又想到劉正紅,如果她還是在農村,早晚有一天也會進去的。劉正紅現在怎麼樣了?他不知道。他不想再知道。這個叫喬小英的女子,想來自尊心還是很強的,可是她又為什麼會走那樣一條路呢?
吃完早飯,就在鄧一群決定到工地上去的時候,發現派出所門前圍了很多人,很快鄉政府的整個大院也沸騰了起來。三垛村的村民把喬小英的屍體抬到了派出所門前,說她是冤死的。憤怒的村民和派出所幹警,情緒迅速升溫,眼看着就要發生衝突。老焦他們聽說,也都趕來了。
亂鬨哄的場面,加上一片哭泣聲。鄧一群看到那個女孩的父母,看那樣子都是一對可憐的老實人。他們在遭到老焦他們的訓斥后,聽說鄧一群是省里的幹部,一下就跪倒在他的面前,一口一個包青天地叫。
鄧一群看那樣子,心裏特別地堵。
鄉里的領導是尊重派出所意見的:那個女孩是畏罪自殺。但那些村民當然不同意這樣的看法,他們企圖把喬小英的屍體抬進派出所里。派出所的那幾個人就在門口死命地頂。而那些五大三粗、血氣方剛的漢子就強行地沖。雙方立即由動口變為動手,打成了一鍋粥。憤怒的村民(據估計可能領頭的那幾個是喬小英的親屬)砸爛了派出所的窗子和大門,甚至把停在門前的一輛警用摩托車也給砸壞了。楊健打起人來很兇狠,他操起一根不知從哪裏來的鐵棍就往那些向他撲過去的村民頭上砸,只聽見一片哎呀呀的叫聲和鐵棍砸在人身上的沉悶聲。
那些人都拼了命了。有好幾個警察被那些人打了,更有不少村民被打得頭破血流,被抬到馬路上來。事態在越鬧越大。鄧一群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的場面,他顯得格外的緊張,但老焦他們可能事情經得多了,相對要沉着些。鄧一群看見楊健甚至掏出槍來向人群上空開槍,然而槍聲並沒有嚇退死者的那些親屬和村鄰,他們相反更向屋裏擠去。派出所的圍牆,很快就被群眾扒倒了。老焦通知鄉文書,叫他趕緊打電話,讓縣公安局來人。
情況非常嚴重,場面鬧得有點不可收拾,誰也不知道這樣下去會出一個什麼樣的情況。領頭的有三個身體很壯的中年漢子,據說有兩位是死者喬小英的叔叔。侄女的突然死亡,當然令他們不能接受。他們非要跟楊健拼個你死我活。在他們帶領下,數百名村民要把楊健拉出來痛打。
楊健雖然兇猛得很,但在他多次開槍之後仍不見效,他也變得非常緊張害怕起來。他讓所里的人死死頂住那扇門,連鄉里的領導也一個都不放進去。他們準備死守。
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估計有十點多了,縣公安局的車子來了。群眾都明白,這是來解決問題的。從車上跳下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警察,驅散了圍觀的人。公安局的政委、紀檢書記都來了,隨車來的還有一位法醫。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姓蔣的紀檢書記說,他們一定會按法律來處理這一問題,鄉派出所傳喚喬小英,是因為接到了9封群眾來信,檢舉她有賣淫行為。法醫檢查了喬小英的屍體,然後宣佈死者的處女膜已經破裂。
這對那些村民是個很大的打擊。
但是那些村民仍然固執地要討說法,他們認為是楊健逼死了喬小英。喬小英在被楊健審訊時遭到了他的凌辱和毒打。她屍體上的傷是明證。
他們把喬小英的屍體就擺放在派出所的大門口,當夜晚來臨的時候,圍觀的人還是不散,把整個鄉政府大院圍個水泄不通。
鄧一群看到了那個女孩自殺前留下的遺書。
遺書是寫在她弟弟一本用過的作文本的背面。
爸媽你們好。
女兒不孝先走了。但我是清白的,請你們相信我。女兒長這麼大,你們應該知道我是老實的。我絕對沒有做下讓你們丟臉的事。我真的什麼也沒有做。一個快死的人也沒有必要騙你們。
我真的捨不得離開你們,但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唯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脫。二十年的養育之恩,只有來世再報了。你們一定要讓弟弟好好讀書,只有讀好書,才能不受人欺負。弟弟成績很好,你們一定要讓他讀啊!
熟食店的生意不要再做了。店裏還有一百斤麵粉,街頭的劉老闆還欠我們家四十斤,我相信他一定會還的。其他的賬目我都記在一個小本子上,在案板底下。
我不想死,可我沒辦法不死。爸,媽,我還沒有活夠啊。我青春歲月才剛剛開頭。雖然開這個麵食店我很辛苦,但我很快樂。可我現在命到頭了。爸媽,我有一肚子話要對你們說,可我現在卻說不出。千言萬語,我是被人害的。我沒有跟人睡覺,我是清白的,可是楊所長不答應,他說我不承認就打死我,打死我就像打死一隻蟲子。我今生跟他無仇,往日跟他無冤,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對我做下的事,我都沒法開口說。奇恥大辱啊!爸媽,我愛你們,我捨不得離開你們。無論我在哪個世界,我都會天天想你們。
弟弟,姐姐看不到你了。姐多想再看你一眼啊。你知道姐姐多麼想你嗎?你是姐姐一生里最心愛的人。你要爭氣,好好讀書。姐姐真的沒有做什麼讓你感到丟臉的事。你相信我嗎?天哪,如果老天有靈,開開眼,為我伸冤。要是還有陰間,我一定要顯靈,變成惡鬼,讓打我的人不得好死。
爸爸媽媽弟弟,還有我的叔叔伯伯們,我對不起你們……
鄧一群看得心裏酸酸的,眼淚差點流了出來。這個女孩很會寫信,看來她還是有點文化的。她是冤的嗎?鄧一群也看到了,她身上有傷。村民認為那是楊所長帶人打的。鄧一群心想,這倒是有可能的,問題是她是否有賣淫的事實。派出所說是有確鑿的證據。
四鄉八鄰的人都來了,可以說,這個案子驚動了全縣。這種事情傳得快。工地上的工程也停了下來。這時的苗得康正在省里開人大會。來找鄧一群反映問題的人很多,聽到了各種各樣的說法,但鄧一群感到這個事情很棘手,事情的真相如何,他不好下斷言。這種事情,還是由當地公安解決為好,再說,他本人也不具備解決這樣一個問題的能力。
三垛村的民憤很大,女孩的幾個叔叔和一些本家一定要為侄女討說法。那女孩的對象,也來到了鄉里,要討說法。那對象是媒人介紹的,高中文化,據說和女孩很好。他站出來,贏得了不少村民的同情,大家覺得他很有情義。
喬小英的屍體就那樣停放在外面,她的親人徹夜不眠,守護着她的屍體。他們拒不火化。縣公安局幾次試圖強制執行,但都由於群眾情緒激烈,兩相對抗厲害,而不得不後撤。他們對這些村民已經感到莫大的憤怒,當第三天還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就把這一堆事全丟給了楊健,讓他全權處理。
鄉派出所說,如果死者家屬再不把死者的屍體弄走,他們就要把那具屍體扔到運河裏去,或者野地里。
矛盾越來越大。
鄧一群那幾天飯吃不好,覺也睡不實。他晚上經常夢到那個女孩的屍體。他甚至感覺到一股臭味。這是一個麥收的季節,而鄉里卻出了這樣的事。修路工程也受到了影響。不管如何,派出所對這件事負有一定的責任,他想。即使喬小英有賣淫行為,教育一下也就行了,絕對不能刑訊逼供。鄉里的一些老百姓都說,楊健審案子很簡單,你要不說,他就打。楊健下手狠,他自己過去也頗為得意,說:沒有犯人不交的,兩天一打,你他媽讓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鄧一群甚至聽到這樣的消息,說楊健那個晚上支走了其他幹警,獨自讓喬小英脫掉褲子,強行檢查,並把手指捅進了她的下身,以致她的處女膜破裂。這一切,說得有鼻子有眼,活靈活現。但是,鄧一群卻不想干預(事實上是他感到在現實面前的無能為力),要盡量迴避這樣的問題,他清楚事情的厲害。
事情突然就有了決定性的轉變。
縣公安局和派出所在一個晚上,悄悄地出動,把帶頭鬧事的一共五個人全部抓了起來。然後派出所讓人把喬小英的屍體拖到火化場火化了。
一場如此大的事情就這樣暫時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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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現實讓鄧一群感到特別的壓抑。
喬小英之死,讓鄧一群再次感到人生在世,必須做一個強者,否則就是暗無天日。他為小人物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如果他家沒有鄧一群支撐着,將來也是不可想像的。可以說,老大鄧一彬家的那個事業,如果沒有他,絕對不可能這麼紅火、順利。謝天謝地,事情沒有出在他的身上,喬小英不是他的妹妹。自然,他也不是她的那些農民親屬。他鄧一群是一名響噹噹的國家處級幹部。
事情暫時平息下去了,一切好像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百姓心裏的那個疙瘩並未完全解開。那幾個被抓的人,也都被放了回來,但是,他們從此踏上了漫漫的上訪之路。
苗組長人大會議結束回來聽說這件事後,大為震怒。喬小英的父親和她的本家叔叔以及三垛村的村長,都來找他反映情況,苗得康不時地緊皺眉頭,也許他沒有想到在這裏會發生這樣的有違法制的事情。
這次,鄧一群得以了解這件事情中更多的一些東西。姓王的那位村長說,縣公安局法醫來做鑒定時,只是戴上手套在喬小英的肚子上按了按,並大概看了看,就說“處女膜破裂”。事後,縣公安局又補充出具了一份《技術鑒定書》,把喬小英的處女膜破裂具體界定為“處女膜陳舊性破裂”。破裂和陳舊性破裂有什麼區別呢?這裏面就隱藏着很大的問題。而最讓他感到懷疑的是,喬小英當時手上和身上明明是新傷,但那法醫卻說是十天前的舊傷。為什麼他這樣歪曲事實呢?這裏面一定有名堂。苗得康問鄧一群有什麼看法,鄧一群想那女子很可能是冤的。
看着那些可憐的村民,鄧一群感到老苗可能要干預這件事。一種正義感也從鄧一群的心裏冒了出來。這件事看上去還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縣公安局為什麼要把“破裂”改成“陳舊性破裂”?喬小英身上有被打的傷痕,為什麼法醫要說是舊傷?在喬小英的遺書里明明寫有楊健有刑訊逼供問題的。鄧一群根據楊的為人,想那是極有可能的。這條街上的群眾和鄉里的百姓,看到楊健都有點怕。把楊健說得好聽一點,是有威信,說得不好聽,是威風。
老苗對這件事情很關心,據說喬小英的母親已經病倒了。而鄉政府對他們的行為是不支持的,縣公安局更是已經定了性,法院也不受理他們的訴狀。楊健對他們四處告狀十分生氣,拍着桌子罵:這幫狗娘養的,就是告到天上去,也弄不倒老子。老苗風聞了楊健的這種猖狂,感慨得很。他找來了焦作安,問了些情況,老焦也就裏外糊弄。苗得康就打電話給縣委錢書記,讓他要求公安局認真查處。
錢書記答應了。
鄧一群想:如果喬家不是遇到像苗得康這樣的幹部,誰會幫他們解決呢?絕對伸冤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