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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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節剛過,鄧一群就被抽調到省委扶貧工作組,赴貧困地區工作,時間為期一年。這也可能是全省最後一批扶貧工作組。前面已經搞過三批了。作為一個年輕幹部,能被抽調到扶貧工作組,那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誰都知道,這些人選都是由本單位精心安排上報,經省委組織部考察同意的。上報的人選,自然是視為單位里的骨幹,可培養提拔的對象,有很強的政治意義。
鄧一群當然在心裏非常清楚:這是一次鍍金的機會,也是提拔重用的機會。為此,一開始他就積極爭取,並如願以償得到了這樣的機會。
1998年的春節與往年的春節一樣,過得沒滋沒味。除夕的那台電視晚會,早已經讓全中國的老百姓都喪失了胃口。晚會開始前的兩個月,報紙上就開始宣傳,今年有什麼什麼新的舉措,推出怎樣的新人,怎樣的新歌,自然是非同尋常。等晚會一過,群眾一片不好的聲音,那邊就趕緊說:這是由於百姓的胃口越來越高,晚會自然也就很難再取得那樣的效果。鄧一群就想:為什麼荷里活的電影卻總能吊起觀眾的胃口呢?
這個春節鄧一群感覺有點憋氣,本來是想回老家鄉下過年的,孩子已經快三歲了,但他們還沒有一起回去過。城裏的春節越來越沒節日的味道。陵州三年前就開始實行市區禁放煙花爆竹,於是整個除夕晚上你根本聽不到熱熱鬧鬧的鞭炮聲,而在鄉下,農民們雖然不富裕,但他們卻非常樂意燃放鞭炮,打從電視晚會一開始,你就可以聽到外面的鞭炮響,這樣,四鄉八鄰,一直到清晨,你都可以聽到不絕於耳的鞭炮聲。鄧一群喜歡這種感覺。
鄧一群的媽媽一直希望能看到自己的這個孫子,在她眼裏,這個孫子簡直就是龍種。鄧一群是她生出來的一個能幹而很有出息的兒子,那麼由自己的兒子和城裏高幹家庭出身的媳婦生出來的孩子,無疑就是天上難找地上難尋的寶貝。她還是在貝貝(孫子的小名)過周歲時候看過一次,那次是她到城裏來。她知道孩子剛出生的時候就想來看一看,但兒子卻寫信讓她不要來。她知道兒子有自己的考慮,再想到自己過去曾經給兒子添的那些麻煩和尷尬,也就作罷了。自己在心裏嘆了一口氣,心想:農村人就是不行啊,到處討人嫌。不去看,也就算了,可是,她那個心裏想啊,想,做夢的時候都能夢到孫子,常常半夜的時候就高興醒了,再也睡不着。她夢裏的孫子是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有一雙非常明亮而有神的大眼睛。她夢見他會跑了,她夢見他會說話了,有一次她居然夢到孫子對她說:“奶奶好。”她樂壞了。第二天清晨的時候,她逢人就說,自己夢到孫子了。村裡人不知道她曾經有過的尷尬,於是就對她說:“鄧奶奶你幹嗎不去看一看呢?”她就不好意思地說:“兒子媳婦工作都忙,我去了幹什麼?再說城裏的生活(這個詞是她從電視裏新學來的)我一點也過不慣。”
那些人就說她不會享福。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終於有一天她忍受不住了,決定去城裏。
為了能讓自己再去城裏時受到兒子媳婦的歡迎,她背上了幾十斤家裏做的花生油、紅豆和面糕,還為孫子做了很多棉衣棉褲。那些棉衣用的都是雪白的新棉。她認為城裏的那些絨衣並不暖和。但是當她到了之後卻發現媳婦並不喜歡那些東西。肖如玉嫌那些棉衣做得太難看了,說根本就穿不出去。做的那個鞋子居然還是虎頭鞋,花里胡哨。事實上她對那雙鞋子很用心,她眼睛不好,那雙鞋整整花了她半個月的時間。在鄉下,小子是一定要穿虎頭鞋的。城裏沒有虎頭鞋。她原先以為媳婦會喜歡。
鄧一群的媽媽到了城裏,就住在親家的家裏,因為她的兒子媳婦都還是住在娘家。她那個高幹親家家裏的老保姆已經走了,說是兒子媳婦威脅她,他們打算把她的老宅子拆掉。他們的家裏現在新請了一位年輕的保姆,是個外地鄉下的小姑娘,二十多歲,他們叫她小娜。鄧一群的媽媽感覺小娜和過去那個老保姆完全不同,性格很夾生,對家裏其他人都好,就是愛理不理她。沒有人同她搭話,她很寂寞。親家公親家母都是那種有身份有文化的人,同她找不到什麼共同語言。身份不同,語言也就不同。在那個家裏過着一種沒有語言的生活,無異於生活在一個囚籠里。而且,過去的那種氣氛始終籠罩着她。所以,她只呆了四天,就又回到了鄉下。
她不能呆在城裏,後來她在心裏徹底明白了。
城裏的生活讓她吃驚。
她臨走的那一天,特地去看了一下劉正紅,她有點不相信這個沒有什麼文化的鄉下姑娘,能夠同自己有文化的國家幹部兒子一樣,在城裏立足,而且看起來好像還生活得很好,很有錢。身上的那些漂亮衣服不說,頭上腳上還到處戴上了明晃晃的金器,那些東西鄉下人什麼時候能捨得買?鄧一群沒有對她說什麼,但她能夠感覺得到,劉正紅現在很有錢,比在鄉下時有錢多了,但是她卻更壞了。她看見在她那個髮廊裏面有幾個小房間,每個小間都有一張床。那些小姐也是妖里妖氣的,不像是正經女子。在這樣的城市裏,兒子也會變壞嗎?她不能不產生這樣的疑慮。
鄧一群除了因為很長時間沒有回老家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現在已經是一名副處級幹部了。他想回去讓老家的那些鄉下人見識見識。在機械廳,他已經成了一名燦爛的政治新星。從一個貧窮的農村學生到考進省城的重點高校,從一個普通的青年學生到畢業分配留在省級機關,從一名小小的科員到副處長幹部,多麼不容易啊!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比別人多好幾倍的艱辛,他不能不為自己感到驕傲。想起過去,彷彿就像一場夢。他還能清楚地記得當年那個夏天,在校園裏怎樣地感到無助;懷着一種初生牛犢的精神,找到了那時幾乎是高不可攀的虞秘書長,感受他的冷臉,一次一次地求他,直到自己下了一跪,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非常可恥;膽戰心驚地來到時代大廈,到人事處報到;第一次休探親假,在縣城裏的小小得意;和葛素芹在宿舍里的瘋狂而隱秘的性愛;在陽光下去醫院,帶着複雜的心情陪她打胎;在電影院門前感受田小悅的失約而帶來的不快;第一次去肖如玉家,感受她家門第的高貴;在鄧阿姨家和她發生那樣的事情……到科技處后,他巧妙地利用關係把副處老潘搞下去,再把言子昌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心裏。
機關里沒有人明白言子昌為什麼會那麼地支持鄧一群的工作,並且想方設法舉薦他,很多出頭露面的機會都樂於讓給他。在眾人眼裏,鄧一群是個很會做事的人,簡直是尊重、善待老同志的優秀的青年代表,一定是把老言服侍得非常好,他才肯這樣讓賢。他們感覺言子昌這個人變了,變得大度而豁達了。而他過去是一個多麼斤斤計較的人哪。沒有人知道,事實上言子昌現在是多麼地痛苦。他發現自己在處里已經處於被架空的位置,很多權力鄧一群都代他行使了。換了別人,他早就要搞掉了,但鄧一群不同。在心裏,他有點怕這個年輕人。只要他一告發,他一世的英名就完了。他只能事事都要讓他三分,遷就他,忍受他,還得讚揚他。在那種無奈的消沉里,他又去過那個地方兩次,接受小姐的服務。每次都是膽戰心驚,而每一次又都感覺新鮮異常。肉體上的輕鬆和心靈上的重負正好成反比。最近一次去的時候,接待他的是一位和他女兒年齡一樣大的女子,那個女子的妖媚艷麗讓他驚訝,在興奮的同時,他又感到一種深深的罪惡。當他心懷罪惡,不能興起時,她竟然用嘴去為他服務。在她妖冶的雙唇下,他像一個畜生大汗淋漓。那天晚上,言子昌很遲才離開。離開的時候,他心裏說:再也不來這個骯髒之地了,我怎麼成了畜牲一樣的東西?他是畜牲嗎?如果他不是畜牲,那麼就是別人都成了畜牲。
鄧一群當然不會滿足於自己已經成為一個副處級幹部。副處在處級這個位置上,就像一個副科在科級這個位置上一樣,根本沒有最終的決定權。權力的魅力,就在於你說話說了算。在科技處,他還沒有嘗過完全說話做主的滋味。感受這樣的權力,真讓他有隔靴搔癢的遺憾。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早一天升到正處的位置上。
兩年科技處的副處,讓鄧一群感到自己完全有能力做好一個部門的負責工作。兩年來,他捫心自問,感覺做了不少事情。與他相比,他發現老言和老潘在工作上都有不少瑕疵。他才是個幹事的人,能夠把事情干好,自然也能把事情干壞(如果他想的話)。基於這樣的想法,他就經常往龔廳長家裏跑。跑跑有好處,所有的領導都吃這一套。他向龔廳彙報了處里的情況,方方面面,無所不談。對這個家他現在已經熟悉得很了,他差不多是經常來,每次來都要帶點禮物(有些禮物是不必自己花錢的,單位可以報銷)。當然,他也花過大錢,那是在提拔當副處長前,送了一萬塊錢的紅包。那些錢是他偷偷積下的私房,肖如玉不知道。這一萬塊錢,一下就縮短了他和龔廳長之間的距離。就像一個嫖客和妓女之間,你說他們的性具相隔多遠?僅僅就是一張百元人民幣之間的距離。龔廳長把他當作自家人,也不必客氣,而龔夫人有什麼小事更是樂於請他來幫忙,不論是下水道堵了還是排油煙機出了問題,鄧一群都能解決,就像他過去在岳父母家常做的那樣。
龔當然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他能理解他。當官也算是一種追求吧。像鄧一群這樣從農村出來的人,就更是這樣了。一些當官者,都是從農村出來的。與城市出身的幹部和知識分子相比,農村出身的幹部,更有堅韌性,更有恆心和毅力,由於出身的不同,他們向上爬的慾望更強烈,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不惜一切代價。他們當官更是從現實考慮,以個人的願望是否得到滿足為最高境界。一旦成功了,他們也就更會利用自己手裏的權力,實現自己最大的“人生價值”。儘管他能明白這樣的道理,但他卻真的不反感鄧一群。從某些方面來說,雖然他們出身不同,但對權力的渴望卻是一致的。
鄧一群也發現龔廳長是喜歡他的,至少對他沒有惡感。但對他這個問題,他卻感到一時難以馬上解決。當官者自有當官者的難處。龔怕招致機關的非議,再說,鄧一群同他的關係也還並沒有達到他不顧一切為他去解決的地步。鄧一群明白,他不灰心。他知道只要自己繼續努力,一定就能夠實現。只要自己用心去做,沒有什麼事情是辦不成的。他有這樣的感受。
烏紗帽,是要你去主動爭取的,你不去,它是不會自己長腿跑到你頭上的。
省里需要再派扶貧工作組的消息一傳出,鄧一群就感到一陣興奮。這是一個機會。省里有很多幹部,下去經過一年的扶貧,回來都能升上一級,正科升副處,副處升正處,正處回來很有可能就是副廳。知道這個消息的當天,鄧一群就來到了人事處,問人事處長,自己能否去。人事處邢處長(新從一個大學調來的,不過四十歲的樣子,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對人很客氣,但鄧一群知道那是他剛來的緣故,對機關里複雜的人際關係還沒有搞清。一旦搞清了,知根知底,當是另一種模樣了)笑笑,說,是的,省里正在進行,有我們機械廳的指標。要去的人很多,你最好寫份書面報告來。鄧一群忙問還有誰要去,邢處長笑笑,說,小趙小倪,甚至田小悅一個女同志的,都來報過名了。鄧一群心裏一驚,想不到他們也想到了,看來大家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啊!
回家后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肖如玉,但她卻反對他報名,那態度的堅決,完全出乎他的想像。她說孩子還小,他不能就這樣下鄉,把擔子給她一人挑。在他的預想里,她是一定能支持的,誰會放過這樣的一個機會呢?只有傻瓜才會那樣。她是一個女人,應該全心全意、全力以赴地去支持丈夫的事業。中國有句老話:母以子貴,婦以夫榮。肖如玉怎麼就會相反呢?況且,這樣的機會能否屬於他鄧一群還很難說。但她卻像真的不在乎的樣子,說:誰要去誰去,反正我不同意你去。孩子這麼小,你一走就完全交給我了。本來你就不問孩子的事,現在你更輕鬆了。
事實上這只是肖如玉表面上反對的理由,最關鍵的是她想不到他現在居然變得如此官迷心竅。開始戀愛的時候,她還真的有些相信他在單位里受到了擠壓。這種情況應該說是比較普遍的,沒有一點關係你是上不來的,所以她還是願意幫他跑。她相信他是有能力的,她不想讓他在單位里受委屈——他是她的丈夫,她有這樣的義務。但現在看來情形不同了,他已經完全扎在官場上了。他把當官當成了一種事業。她越來越發現,其實鄧一群在心裏並不怎麼愛她。他愛的只是她的家庭,準確地說是愛她的那個家庭的條件。他心裏看到的是這個家庭對他仕途的影響。他本質上是勢利的。有一點就可以證明,鄧一群總是小心翼翼地在討她父親的喜歡,開始她以為他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但後來她才發現事實上他在心裏一點也不把她的父親當回事。在他討好的對象里,當然還有她的哥哥,甚至還有她的姐夫。他是一個頗有心計,努力向上爬的小人物。小人物,大野心。她不喜歡這樣。她想不到一個男人會這樣。肖如玉覺得他們現在的生活已經很好了,比其他人要好得多。鄧一群當了一個副處長(即使是當科長的時候),好處也還是不少的,她覺得已經夠了。她覺得他應該知足,而不應該這樣無休止地進行下去。她想,一個正常的男人,除了在單位里幹事之外,還應該有妻子、孩子和家庭。通過下去扶貧,達到提升正處的目的,她覺得這過於功利。她想:以他的才能,即使一輩子當一名副處長,也很好啊。單位里對他已經很好了。他不應該不滿足。如果他真的有才幹,即使他不下去,將來他也一定能夠提拔到正處的位置上。她想他這樣做,只會讓他單位里的人看輕他。
她不想讓他變成這樣。
鄧一群當然要義無反顧。
他在心裏發現她根本不懂他。志不同,不相與謀。對他來說,這個世界上確實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他欲在政治上謀求的前途更重要的了。特殊的出身和特殊的感受,是肖如玉所沒有的。他的人生價值,恰恰就體現在他仕途的成敗上。
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總之他要去搏一搏。
鄧一群決定走自己的路。
那些日子裏,鄧一群一直就為下派而進行努力。每一個廳長家裏他都去了,說了自己的願望。他說自己作為一個機關的年輕幹部,一名共產黨員,下去扶貧是應該的,同時也使自己得到很好的鍛煉。這樣的機會,對他是個考驗。他希望領導能夠考慮他這一很真誠的請求。他還說,儘管家裏有很多困難,孩子小,愛人工作忙,但他仍然堅定了這樣的決心。
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他又通過省委辦公廳的一個朋友,希望他能幫上這個忙。那個朋友也是理解他的,答應向有關人員說說。
處里的老言是很支持他的。老言的實際想法是希望鄧一群能夠離開一段日子,他想也許鄧一群扶貧回來后就再也不在科技處幹了。老言現在感覺身邊的這個鄧一群就像一個炸彈,害怕他早晚有一天會爆炸。他寧願他高升,升得越高越好,越大越好。
儘管肖如玉不同意,但鄧一群還是再次向他的大舅子肖國藩求了援,他希望他能夠為他再做點工作。他這次再次想到肖家對他的作用。
有今天,鄧一群知道已經很不容易了。這裏面有他自己的努力,但也藉助了很多外部力量。事實上他能得到龔長庚這樣的關照,應該說離不開大舅子肖國藩的關係。肖國藩表面上同龔長庚並沒有特別親密的聯繫,肖只是一位處級幹部,而龔卻是正廳級。在機關里,級別的不同,即意味着身份的不同;身份的不同,也即意味着地位的不同。不同地位的人是不能進行正常交流的。尤其是在工作上。但事實上肖國藩同龔長庚卻有不同尋常的交往。鄧一群後來了解到,龔廳長的父親是一位烈士,過去和自己的老岳父同在一個部隊裏干過。算得上是世交(?)。龔長庚雖然從沒有到肖家來過,甚至根本不認識那位肖伯伯,但他很早就知道這一層關係。僅就這一點聯繫,龔對肖國藩就從沒有另眼相看過。龔過去在省政府辦公廳還是一位小小的科長的時候,就常常把肖國藩引為同道的。他們的出身是相同的。根正苗紅。在這個城市裏,他們是少數派,然而又是最有力量的。他們的每一點進步,都是在很多老同志的關懷下取得的。他們在仕途上幾乎是一帆風順的。沒有人可以同他們相比。他們有着得天獨厚的條件。
鄧一群的出身不能同他們相比。他只能通過這樣聯姻的方式,迅速進入一個階層。這樣的聯姻對很多青年來說,也是非常難得的機遇。不管當時肖如玉出於一種什麼動機,什麼原因,當時能夠看上他,的確可以算得上是個意外。也許她已經厭倦了周圍那些同她出身差不多的男青年。應該說,她對農村出身的青年並沒有太多的了解。這樣的選擇,對她或許是一種刺激。是她為了表現自己的不俗?鄧一群身上那種強烈的進取精神,是她從來也沒有感受過的。她從來也沒有見過比他更赤裸裸表達自己內心慾望的人。他是那樣地急切。也正是他這種異乎尋常的表達,讓她突然倒在他的懷抱里。
如果沒有肖家的這層關係,他拍龔長庚廳長的那點馬屁是遠遠不夠的。鄧一群想。應該承認,自己拍馬屁的手段並不比別人高明。他的許多做法仍然是有限的。所以,在他的內心裏有時也還會承認那件事實的潛在而巨大的作用。利用好這個階梯,他可以繼續向上爬,爬得很高。
肖國藩到底是官道上的人,他理解他這個年輕妹婿的想法。
他支持他下去,不管如何,即使鄧一群這次下去提不起來,下去也是好的。它是一次鍍金。有了這樣一個下派的經歷,它就是人生當中相當重要的資格。所以,下去和不下去,是完全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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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負有心人。
鄧一群終於被確定為省委扶貧工作組的組員。
這樣的機會是來之不易的,他費了多大的腦筋啊。而現在,他真的得到了。他高興極了。他知道,事實上這次下去會非常辛苦,但是這辛苦對於他的未來而言,又算得了什麼呢?有得即有失。沒有付出,他就不可能有美好的未來。他想他要珍惜這樣的機會。機關里別的那些要下去的人,有妒忌的,但也有很快心理平衡的,畢竟下去也不是當官做老爺,享享清福,那是要付出勞動的。特別是田小悅,她也許是最平靜的。她一個女同志,下去了怎麼也會有很多的不便。
肖如玉在和鄧一群吵了好多次以後,終於也不再吵了。不是她理解了,而是她發現根本不起作用。既然他執意要這樣做,那就讓他這樣去好了。她的哥哥也做了工作,也許男人們更容易溝通些。她想。總之,她內心對鄧一群有種深深的失望。
省委組織部的名單確定下來了,讓鄧一群想不到的是,這次扶貧的地點,居然就是他的老家。
鄧一群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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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臨近了。
那天終於來到了。單位里組織了歡送會。鄧一群被戴上了紅花,坐在前台。前台上坐着的還有所有的正副廳長們。他是一個中心。坐在那個台上,鄧一群忽然就有了一種局促感。但他在臉上堆着笑。他必須笑。他在假笑。笑得很恭順,笑得很謙虛,笑得很真誠。不,事實上他內心裏是一片不安。他感到屁股底下的位置並不穩。當然,這完全是他個人的心裏感覺。
首先是領導講話。
龔廳長說:“第四批省委扶貧工作組已經成立了。我廳的鄧一群同志被抽調在省委扶貧工作組,這是鄧一群同志的光榮,也是我們省機械工業廳的光榮。希望鄧一群同志能夠服從組織上的安排,下去以後,深入到群眾當中,為繁榮地方經濟,幫助更多的貧困農民脫貧致富,多做工作。同時,對個人來說,這也是一次很好的鍛煉的機會,一定要好好珍惜。應該說,這一次鄧一群同志下去,客觀上還是有不少困難的,年輕同志,家裏的孩子又小,愛人的工作又忙,但他要求下去的決心很大,我們對此表示敬意。將來,我們希望有更多的年輕同志,到下面去鍛煉。下去扶貧很辛苦,我代表機械廳表個態,一定支持省里的扶貧工作。鄧一群同志有什麼困難,儘管向廳里提出來,我們一定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一片虛假的掌聲。
鄧一群站起來,發言,照着念自己琢磨了兩天的稿子。感謝黨,感謝組織,下去以後一定好好工作,為機械廳增光,等等等等。洋洋兩千言,全是假話。假話,假話。不說假話不行。他想起1986年那個夏天,在家鄉縣裏人事局組織召開的畢業生會議上,他聽到的那些話。語言不同,但虛假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這麼多年來,他不就是這麼虛假地過來了嗎?不正是因為自己的虛假,才得到了機關里的認同嗎?如果他不會做假,那麼他鄧一群難道還會是今天的鄧一群嗎?不!
他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假人。
回想過去,一切都顯得那樣的不真實。他還是他嗎?不,事實上自從他到機關上班那天開始,他就已經開始在變。他離原來的那個鄧一群越來越遠,到他結婚之後,現在的鄧一群早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鄧一群了。原來的那個鄧一群到哪裏去了呢?消失掉了,已經被現在的這個鄧一群消化掉了。
他不必有什麼不安。
現代社會,他必須去適應它。
坐在台上,他看到了台下處里的老言、老潘,看到了田小悅,看到了談琴,看到了趙娟,看到了其他許許多多的同事。誰能想到他會有今天?他是一個農村出來的孩子,但他成功了。這樣的意識在他頭腦里一直揮之不去。他看到了田小悅的那雙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他。她在想什麼?她當時應該看上他。但他們錯過了。
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了就不會再重來。他想。
而他,現在正昂首闊步在仕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