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第三部分

[41]

肖如玉開始改造鄧一群。

首先她從外表上對他進行包裝,她說他身上有一種土氣——頭髮理得不齊,鄧一群說是自己習慣在路邊的小理髮店理髮,兩塊錢,很便宜。的確如此,不知道為什麼進城這麼多年,他害怕進那種門面裝修得很漂亮的髮廊里去。是不是天生骨子裏對城市的某些方面有一種畏懼情緒?鞋子上蒙灰太多,擦得不勤,而且鞋子的式樣很老氣。鞋子一定要擦乾淨,乾淨才有點紳士的樣子。衣服的質地不好,現在流行休閑、全棉的,而不是他那種藏青色的化纖布料。其次,社交時還應該注意一些必要的禮節,說話時要盡量講普通話,而不要再發那種家鄉味很重的土音,等等等等。

鄧一群過去從來也沒有感覺到自己有這方面的問題,被她一說,才發現的確很有道理。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陪着他第一次去了新街口附近的一家叫“時代風雲”的理髮廳去。那個理髮店一進去就能感覺到那是個宰人的地方,裝修得像一個賓館,裏面到處都是大鏡子,在日光燈下明晃晃的,一式的沙發轉椅,後面立着站得筆挺的年輕小姐或年輕先生。小姐的制服是統一的,先生的制服也是統一的,看上去比鄧一群這個顧客要整齊得多。肖如玉讓鄧一群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過來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肖如玉同她討論需要怎樣的一種髮式,鄧一群一句也插不上嘴,他決定一切聽從肖如玉的安排。小姐的剪子在他的頭上發出清晰的聲響,一綹綹頭髮落了下來。頭髮上有油(已經有好些天沒有洗頭了,他喜歡頭髮油光烏亮的那種感覺,但肖如玉說他是個農民,只有農民才會這樣想。頭髮應該勤洗,要蓬鬆,有光澤)。理髮的小姐很漂亮,臉和手都顯得特別的白(那是因為成天和熱水、洗髮精、護手霜接觸的緣故),因為白,也就顯得很嫩。小姐的身上有一股特別的香味。肖如玉坐在一邊翻看雜誌,那些都是一些台灣、香港出版的時尚刊物,印製非常精美,的確是大陸方面不好相比的。鄧一群像一個機械人一樣,一切聽從理髮小姐的安排。心裏的感覺怪怪的,他不喜歡在那樣一個場合,尤其是在肖如玉的眼皮底下,被那樣一個年輕的小姐用手在臉頰上撫來撫去的,讓他內心裏禁不住產生一些非分的想法。

當他在鏡子裏重新看到自己的形象的時候,感覺彷彿換了一個人——容光煥發,精神多了。而這一次理髮,是他平日理髮價格的十倍。他嘴上沒說,心裏卻有些疼——城市裏的姑娘不知道如何節儉過日子,找這樣的老婆,他將來在經濟上是否能夠承受呢?肖如玉對他的髮型非常滿意,出門的時候忍不住在他的頭髮上親昵地撫了一下。他們又乘車到了市內最大的華聯商廈,買了黑色的燈心絨休閑長褲、花花公子皮鞋、香港生產的領帶、富紳襯衫……她還幫他買了一隻漂亮的錢包。她說:“男士就應該有男士的樣子,襯衫、皮鞋、領帶,是你們男人最應該注意的東西,那是一種身份的象徵。你看我們單位的那些小夥子,一個個都很注意衣着。”鄧一群笑一笑,表示默認。他決定容忍她的這種比較,因為他發現被她管着,也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幸福感。所有買的這些衣服,都是肖如玉在掏錢。她那種花錢的態度,真讓他感到吃驚。她掏錢的時候好像一點也不考慮價格。她是把他當成自己的人了,他想。他是屬於她的。他是她的一個物件。在這個城市裏,他開始有了歸宿。

歸宿感並不專屬於女人,對他也同樣非常重要。

單位的人都感覺鄧一群真正變了,特別注意衣着,皮鞋也是每天要擦一次,從頭到腳顯得非常乾淨。精神狀態不一樣了。戀愛改變人。那麼自己過去就不是戀愛嗎?也一樣是戀愛,但對象卻不一樣。肖如玉對他的要求和別人對他的要求是不一樣的。過去是他要求別人,而現在更多的是肖如玉要求他。她要改變他。

鄧一群慢慢地知道了一些禮節,逢到什麼節日他都會買一些禮物去看望未來的岳父岳母。在買什麼禮物前,他總會打電話詢問一下肖如玉,徵求她的意見。她的意見總是非常好的。他也知道如何討好肖如玉,當她帶上他和一群朋友出去吃飯時,他總是主動地做東。他努力做出一個紳士的樣子,說話做事都彬彬有禮,給她掙了不少面子。她非常看重他在她的那些朋友們面前的印象。她內心裏不想讓別人對她找了一個農村出身的對象有任何不好的偏見。

和肖如玉戀愛的日子,讓他真正感受到了城市生活的魅力。如果說這些年來,他已經在城市生活了,但事實上他並沒有真正體會領略到城市的實質,平時接觸的僅僅是城市的表面。在機關里他去得最多的是飯店,吃吃喝喝而已,舞廳去得很少。同肖如玉在一起,他知道了很多新鮮的玩意,比如賽車、保齡球、滑冰。去五星級飯店吃過了西餐,到情人茶社喝過了紅茶等等。肖如玉愛玩。

肖如玉的一家人對他也熟悉起來,每次老保姆看到他都非常客氣,她心裏已經認定這個小夥子是這個家庭的“姑爺”了。在農村,“姑爺”的位置是很特殊的,既低小,又尊貴。低小,是指輩分而言,尊貴,則是因為身份。肖如玉是這個家裏的老小,全家人都很寵她,所以,鄧一群的地位也就特殊起來。但是,鄧一群更深深地知道,在這個家裏,他依然是個“外人”。他所有的一切都不敢造次:小心地同未來的岳父岳母說話,小心地幫他們做事。廚房的排油煙機壞了,他會主動去修理,下水道不通了,他也會主動地去疏通。有時候他明知自己修不好,但他的這種態度讓肖如玉的媽媽感覺很高興。她覺得這個農村出身的女婿非常勤快。在一個家庭里,“勤快”是非常重要的。

他慢慢地得到了岳母的喜歡。他的衣服真正穿得像個城裏人了,吃飯咀嚼的聲音也不那麼響了。在院子裏,碰到那些年齡長的,能夠大方地主動叫人了。而過去他是不那麼喜歡叫人的。這是個缺點。

鄧一群知道這個家庭真正接納他是從那天晚上留他在家裏過夜開始的。過去他經常到這個家裏來玩,但玩得再遲,也要回到自己的宿捨去。天氣寒冷之後,肖如玉不再和他到公園裏去了,也不再去他的宿舍。她家的條件自然要比他那裏好得多,一般都是他到她的家裏來。那天晚上,他在肖如玉房裏玩得很遲,大概已經是十一點了,而外面冰天雪地,寒冷異常。他在單位的宿舍離她們家有很遠的距離。那時候他們正躺在被窩裏親熱。她的小房間裏開了空調,非常溫暖。他說外面太冷了。她說,我去跟媽媽說,讓你不要走了吧。他問:“行嗎?”她笑一笑,說:“讓我去問問看。”不一會她回來了,滿臉的笑容,說:“好了。”

“你媽沒說什麼?”他驚訝地問。

肖如玉說:“我媽說了,這麼冷的天還回去幹什麼呀!”

鄧一群問:“你爸爸……要緊嗎?”

她說:“他才不管這些事情哩。”

“那你和我睡一起嗎?”鄧一群問。

她說:“不,我要去和我的媽媽睡。”

那個晚上他們做了愛。那是他們第一次在肖如玉的房間裏做愛。家裏的人都睡下了,沒有人會注意他們。也許只有她的媽媽能猜到點什麼。肖如玉身體的皮膚不像葛素芹那樣白,乳房倒是比較豐滿,但卻不像葛素芹那樣緊。由於他過去沒有發現她流血,所以他內心裏一直懷疑她並不是處女。怎麼可能會是處女呢?像她這樣的女子,肯定在同他戀愛之前,就被別的男人干過。然而他又能怎麼樣?葛素芹倒是處女,可是他能夠娶葛素芹嗎?

葛素芹給他來了信,說她請了人在同那個建築單位打官司。她覺得那個單位應該賠償她弟弟的損失,但那個單位卻拒絕她的要求,說她弟弟不受勞動法的保護。勞動法只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工人階級,而不適用於農民。這樣的道理當然說不過去。鄧一群覺得葛素芹這個官司在道理上一定能贏,但她要贏得這一切卻並不容易。中國的很多事情都不是能一句話說通的。本來他想給她回一封信,但後來拖了好長時間,卻終於又沒有回。

肖如玉做愛的時候緊閉着眼睛,一聲也不吭。她的乳房抓在他的手裏綿綿的。她的乳房也被別人這樣抓過,是誰?是過去有次同她跳舞的那個賴培養?還是別的什麼男人?他也做過別人,做過林湄湄,做過葛素芹。想到這裏的時候,鄧一群感覺心理上有了點平衡。肖如玉會成為他的妻子。愛情和婚姻是不同的。在階級社會裏,婚姻是被打上深深的階級的烙印的。這話是偉大的革命導師恩格斯說過的。

在她的家裏,一個省城的高級幹部家裏,在一個溫暖的房間裏,在一張溫暖的床上,他一個農民的兒子,騎在城裏女子的身上,而當他撞擊她的時候,她是那樣地柔順。這讓他感到了自己的力量。由性,他聯想到了自己的出身,突然就有了新的自信。他感到了一種特別的快意。

沒有什麼與他真正可能得到的相比,她的處女身份並不重要。鄧一群想。他在報紙上看到,一些西方發達國家,誰要是娶了一個處女為妻是很沒面子的事。現在已經是九十年代了,舊的性觀念應該廢掉。她愛我就行了。她愛我嗎?他在心裏問自己。是的,她愛。她愛我什麼呢?他想不出來了。

我並沒有什麼好值得她愛的。那麼是什麼使她選擇了我?最好的解釋,就是我們都已經是大齡青年了。他在心裏說。

人在現實面前,必須學會選擇。事實會告訴我選擇她是對的。鄧一群想。

一旦我娶了她,對我的發展會有好處。除她,我還可以找到什麼更好的女子呢?回到老家以後,人家也再不敢小瞧我了,都會很羨慕我娶了這樣一個高貴出身的女人為妻。為了自己,為了家庭,他必須這樣做。

面對現實選擇現實,這是一個現代人最重要的品質。他這樣對自己說。

[42]

天氣一點點地回暖,陽光一天天地燦爛起來,冰雪早已化了,陵州舊城牆的牆根處開始萌發草芽。

鄧一群和肖如玉的關係發展得飛快。

但飛快的發展並不意味着他們的關係很好。在發展過程中,他們也經歷了無數次的矛盾。而每次矛盾的化解,都是以鄧一群的妥協為代價。鄧一群不能不妥協,他既然看中肖如玉家的地位,就必須如此。在她的那個家裏,他永遠必須用仰視的態度同他們說話。不平等的關係。鄧一群能夠感覺得到,肖如玉的哥哥和姐夫都不把他當回事(至少不想把他當回事。他們還沒有理由相信他這樣一個年輕人,在沒有任何背景的情況下,在單位里會有什麼作為。沒有背景,就意味着你必須遵循論資排輩的規則,而論資排輩,那就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在他們眼裏,他只是一個不懂事的從農村出來的大學生。而這樣的愣頭青,在社會上,在省級機關里,隨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他們有自己衡量一個年輕人是否優秀的標準,除了在機關工作,有大學文憑,還要看:一、這個小夥子是否有後台,有背景,存在於官場關係圈的網裏;二、家庭是否有地位,是否有錢;三、是否他個人的各方面條件都不錯。而鄧一群有什麼呢?什麼都沒有。在鄧一群的身上,他們看不到有什麼潛質,看不出未來在仕途上有什麼發展。而在機關里,一個男人要是不當官,那麼他就什麼也不是。

然而,他們都採取了容忍的態度。因為他們不好直接干涉肖如玉的事情。他們都做出一種拭目以待的姿態。

鄧一群是聰明的,他當然知道這一切。他想:那一天會到來的,我一定能夠在機關里做出事情來的。而要想做出事情來,就必須依靠他們的力量。既然自己現在沒有任何可以值得驕傲的東西,那麼他就必須隱忍着,忍受他們對他的不以為意,同時小心翼翼地討好他們,讓他們感覺到,除了他沒有背景之外,他還算是一個非常聽話的青年,將來至少是個好丈夫,肖如玉嫁給他不會受罪。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在那個家裏,鄧一群開始叫她的爸爸媽媽為“爸爸媽媽”。開始的時候,他還感到有些彆扭,但他很快就進入了角色。他甚至已經叫出點甜味來了。儘管他們還沒有領取結婚證,但差不多已經是正式的女婿了。

他們開始談婚論嫁,肖如玉讓鄧一群給他們單位打報告,申請房子。肖如玉說她也向單位要了房子,到時看誰的房子條件好,就住哪一邊。鄧一群知道他們單位的房子肯定不如銀行的房子。事實上他現在就是一人住一間宿舍。小倪已經結婚了,而且他在結婚後不久就升為副處級了,所以就搬進了一個地處市中心的一套房裏去了。儘管他也已經是大齡了,但他沒有結婚就讓人感覺他還沒有進入一個層次。結婚,對人生也像是一種資格。結了婚的男人就沒有人再把你當成一個嘴上沒毛的青年了。

鄧一群決定在結婚前讓肖如玉跟他一起回一趟老家,這是老家的一種風俗。他對肖如玉講了,肖如玉爽快地同意了。一方面他卻不無擔心,老家的生活條件對她來說是否能夠忍受。提前一個月,他給家裏寫了一封信,讓他們把房子收拾一下,準備好乾凈的床鋪,讓他們回去住。

他要保證她能夠回去得開心。

三月的一天清晨,他們上了長途車站。

肖如玉的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裏人,當然鄧一群也是新人的模樣。他們隨身帶了兩隻大旅行包,包里裝滿了她預備換洗的衣服。事實上他們在單位里只請了四天的假,根本不用帶那麼多。她的心情有些緊張,鄧一群倒是能夠理解。她從來也沒有真正在鄉下呆過。據她自己說,她在農民家住過,那是好多年前她和她的朋友們去黃山,結果黃山的賓館住滿了,他們就只好宿在黃山腳下的農民的家裏。然而鄧一群想:那樣的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

他們還帶了很多吃的,麵包、火腿、各種熟食的易拉罐。甚至還帶了很多礦泉水,因為肖如玉聽說他家裏沒有自來水。她說她害怕喝生水,一喝生水就要拉肚子。鄧一群的確擔心肖如玉到了老家以後住不慣。他生怕老家會給她以不好的印象。他們還沒有正式結婚,而她的一家對農村的印象不是很好。如果她對他老家印象不好,自然就直接影響了他在她心裏的分量。她說她的同事聽說她要到農村去,都異口同聲地說她一定會很不習慣的,在她那些年輕同事的口中,農村生活極其可怕。她父親對她的這次出行極不放心,他對農村是熟悉的,同樣他也很清楚自己的女兒。

汽車裏擠滿了人,男男女女,空氣質素惡劣得很。鄧一群和肖如玉坐在中間靠窗的位置上,可以看到沿途的風景。鄧一群早就看慣了,一點新鮮感也沒有,倒是肖如玉有點興趣,但他心裏知道,她的新鮮有很大一部分是裝出來的。她的偽裝並不是為了取悅於他,而是她自己想在車上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出身——一個城市人要是真的從來也沒有見識過農村,那倒真是非常了不起的。

這是肖如玉第一次跟他回老家啊。鄧一群在心裏也有點興奮,因為他想到的是由於他們的回去而在村裡可能引起的轟動效應。他記得在他小時候,村子上有一戶人家的兒子在外面當兵,結果轉業成了遠洋輪上的海員,當那個海員領着城裏的妻子回去的時候,滿村的人都跑去看熱鬧。無論從哪方面說,他們都比那一對要強得多。作為兒子,他為媽媽掙了面子。

車子一路上極其乏味地開着,開車的司機是個矮胖子,他還有一個副手,比他年輕,也比他瘦。他們一路上不停地上客下客。沿途所帶的旅客,錢自然就落在了他們的腰包里。田野泛綠了,但一點生機也沒有,偶爾經過一個小鎮,看起來那樣地混亂。肖如玉早已經倦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假睡。藉著風衣的掩護,他們時不時把手伸進對方的衣服裏面去,觸摸彼此的敏感部位,把鄧一群一路上弄得不時性起,而肖如玉常趁人不注意時,悄悄在他臉上親一口。鄧一群說:“我要忍不住了。”她悄悄摸了他一把,笑起來,說:“下流!”

“到我家以後我們就可以住在一起了,整夜在一起。”鄧一群說。

肖如玉說:“美死你,怎麼能夠這樣呢?我們還沒有結婚啊。”

“那有什麼關係呢。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

“我媽特意關照,讓我不能和你住一起,那樣我會被你們家的人看輕的。”她說。

“你媽怎麼會知道呢?”他笑起來,說,“除非你回去以後對媽媽說‘我和鄧一群睡覺了’。”

鄧一群知道,其實她心裏是多麼地願意。她是這樣的一個人,明明對性很有興趣,但她每次做愛的時候都要做出被迫的樣子,想以此證明,她之所以願意和他做愛,完全是因為愛他。她真的愛他嗎?不,她需要的只是一個丈夫!

路途迢迢。

後來肖如玉很少跟他回老家,就是借口路途太遙遠。人困在車上,幾個小時一點也動彈不得,的確很辛苦。中午,車子在路邊店停靠,他們沒有下車,就留在車上吃了自帶的食品。下午五點他們才到達縣城,沒有停留,登上了開往鄉下的中巴(往鄉下倒是方便了,小中巴平均半小時一趟,都是由個人承包的。縣裏的汽車公司已經快要倒閉了)。望着一路的景色,鄧一群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但是,他內心卻感到非常的凄涼。生我養我的故鄉,許多年來,你還是那樣,有變化,但這變化是多麼地微小啊!

貧窮而落後的家鄉,可憐的人們。事實上這些年來,也蓋了不少新房子,甚至還有一兩幢小樓,但不知為什麼,鄧一群看上去總覺得它比過去更荒涼了。一些河流,過去在鄧一群的眼裏它是多麼寬闊啊,而現在它卻變得非常窄小。

是我這些年在外,眼界變得寬闊了,情感變得疏遠了。他想。

雖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但是,現在我卻不再屬於它了。他想。

這是值得慶幸的。

像鄧一群預料到的那樣,村裏的人都來看熱鬧,一個個都誇肖如玉長得漂亮,把肖如玉樂得不輕。他們的誇獎真是盲目的,鄉下人的眼窩子太淺了。鄧一群清楚得很,像肖如玉這樣的,在城裏可以找出一百萬來。在城裏姑娘中,她只是非常普通的一個。

人人都知道鄧一群找了個高幹子女(在農村,這還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字眼)。在他們回城之後,這樣的說法就更加誇張,說他的岳父是個非常大非常大的人物,至少相當於省委書記。沒有人知道,事實上他那位未來的岳父已經離休在家,成了徹頭徹尾的普通老百姓。不同的是,也就是工資高一些,開老幹部會議還會通知他,以示組織上還在把他當作革命幹部隊伍中的一員。

最高興的是鄧一群的媽媽,她對眼前的這個城裏媳婦簡直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拉着她的手喜歡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了迎接兒子女朋友的到來,她甚至去鎮上請劉正紅染了頭髮。一頭假假的黑髮,看起來很不自然。她的臉上全是皺紋,一道一道,非常深地刻在皮膚里。她的實際年齡比肖如玉的媽媽只大兩歲,可是看上去卻要大二十歲。拉着肖如玉的手,讓她感覺這個老婦人的手就像一根粗糙的樹榦。

鄧一群的兩個哥哥、嫂子和他的姐姐、姐夫以及那一大幫子孩子,對着這樣一個高貴的城裏人,簡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們一個個說話都顯得非常木訥,一個個就像還沒有學會講話。的確,他們之間不存在任何共同語言,要進行交流是非常困難的。在他們的眼裏,城市生活是完全陌生的。

能夠對肖如玉講話的,就只有鄧一群。

一天,就像一個月那樣長。他們在家裏生活了三天,終於忍不住了,決定逃回城裏。原來鄧一群還覺得假期時間不夠,而事實上如果再這樣呆下去,他真的有種被活活折磨的感覺。一方面,他向村裡人展示了自己的能耐:從城裏找回一個高幹子女做“老婆”;另一方面,他向肖如玉展示的,卻是家鄉的貧窮和落後。他家裏的林林總總,都讓他感覺和她的家庭存在巨大的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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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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