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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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肖如玉約會,是兩人共同到市裡山西路上剛開的一家豪華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票價要比普通的貴一倍。那是一部外國警匪電影。他們坐在那種情侶座里,心情不錯。主要是那種漂亮豪華的環境,使他們有種新鮮感,至少鄧一群有這樣的感覺。
電影院的音響效果是一流的。鄧一群喜歡看電影,特別是喜歡電影沒有放映前燈光大亮的時候,可以看到前後左右很多年輕漂亮的姑娘。那些姑娘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時髦之極。他知道自己在骨子裏還是個土包子,過去二十年裏看厭了鄉村姑娘,所以到城裏這麼長時間對城裏女性還保持着濃厚的興趣。他想到過去小時候在農村,難得看一場電影,有時為了看一場電影,還跑到十幾裡外的別的生產隊(1979年後改成了村)甚至鄰公社(鄉)去。那是露天電影,多半是在村裏的曬穀場上放映,附近幾里地的村民都擁擠在一起。一片亂鬨哄的。在他那時候的眼裏,電影放映員是世界上最神氣的人,他們走到哪裏,哪裏都會有人同他們客氣地打招呼,用村裏的好酒好菜招待他們。那時候,鄧一群最大的夢想,是長大后能夠成為一名鄉里的電影放映員。
在鄧一群的潛意識裏,電影是和女人及性聯繫在一起的,他還記得自己十五歲那年到鄰村去看電影,在那不大的曬穀場上擠滿了村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時候嘈雜的人聲讓你根本聽不清電影裏人物的對白。鄧一群去得晚了,那正是一個收稻子的季節,他的父親和哥哥姐姐們在生產隊裏幹活都還沒有回家,他必須在家幫着做事。他的父親和兄長們一回家,他晚飯也沒有顧得上吃,就跑來了。由於人很擠,他只能排在最後。他已經記不得當時放的是什麼片子了,只記得電影放到一半,場外有個男人在叫一個女人的名字,好像是說家裏的孩子醒了什麼的,叫了很久,那個女人才聽見,而她正在場子的中間。她一邊答應着,一邊就往外擠。擠得周圍一片斥罵聲——她擋住了大家的視線,她甚至擋住了電影光線在銀幕上的投影(鄧一群在那束光里看到她是粗壯的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汗衫)。也許是因為鄧一群站着的這個方向,人群要稀鬆些,所以她就徑直朝他這邊擠過來。當她從他身邊擠過去的時候,他只感覺到她有一對非常肥碩的乳房。那對乳房是貼着他擠過去的。而在那短短的一瞬,鄧一群知道了什麼是性感。
很長一段時間,鄧一群在心裏一直想着那件事。它對他是那樣地神秘,非常非常具有吸引力。它是那樣地綿軟,那樣地豐滿,簡直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物件。還能有什麼比那個東西更讓人為它睡不着覺呢?儘管那個婦女一點也不好看,但因為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所以,她在他的心裏就變成一個非常具有魅力的女人——再沒有人能同她相比。
還有一次經歷對鄧一群來說也非常具有啟蒙意義,同樣也是在電影場上,卻是在本村。電影放到一半的時候,他去場外小便。很多人小便的時候都是在不遠的地方,一邊嘩啦嘩啦地小便,一邊還扭着頭看銀幕——兩件事都不耽誤。這時候誰也不會去關心誰在哪裏小便。只有女人小便的時候,才會跑到很遠的地方去,不讓人看到。而鄧一群雖然不是女人,但他也明顯是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因為那時候的鄧一群已經是高一年級的學生了。他是一個有文化的人。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但卻有不少的浮雲。他跑到了一個離曬穀場很遠的田邊去撒尿,在那裏有一個小小的草垛。就在他小便的時候,他聽到了背後有一種奇怪的聲音。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下意識地他就聯想到可能是鬼魅之類的,身上的汗毛立馬恐懼地豎了起來。另一方面好奇心就緊緊地攫住了他,使他想看個究竟。
雖然四周看起來光線朦朧,但鄧一群還是很快就知道那是一對男女,正在那用干稻草鋪好的地上,進行性活動。那一對非常地投入,居然對他到來的聲音毫無覺察。他們的聲音熱烈而痛苦,歡快而緊張,細膩而奔放,粗魯而溫情。而他們那樣的姿態與行為看起來有點像一對野獸,與鄧一群平時心裏夢想的男女之愛的美好的情境完全相悖(他當然也想像不出現實的男女之愛會是什麼樣子)。鄧一群在那一刻吃了一驚,趕緊逃也似的跑開了。他心裏甚至還冒出了這樣的想法:他們為什麼不看電影,而搞這樣的事?要知道那天晚上的電影很好看,是一部印度的歌舞片。一對男女居然可以不看那樣好看的電影而跑到草垛邊搞這樣的事,多少有點奇怪。當時鄧一群在心裏就是這樣想的。他走了幾十步,卻又終於停住腳步,他想看一看那一對男女究竟是誰。就那樣,他站在那裏,居然也忘記了電影。好久,他看到那一對男女走過來,他們相攙着,頭並着頭,還在小聲地說什麼。看上去,那個女的走路有點不對勁,她幾乎是靠在那個男的身上,像個病人。當他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鄧一群發現自己並不認識他們。他們是從外村來的。那個女的從他身邊經過時還發出聲音很低的竊竊笑聲,與剛才她發出的那種纏綿痛苦的聲音判若兩人。事情讓他感覺是那樣的不可想像和難以理解,它像一個謎團。
是電影,給那一對男女提供了偷情的機會。他想。
後來,鄧一群在白天還到那個草垛邊去看過,那堆草還在,在灼熱的陽光下好像散發著一股淫蕩的氣息。他心裏止不住強烈的厭惡,卻又止不住熱烈的嚮往。他的心裏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性,就是如此地醜惡而美好。
肖如玉決不會想到鄧一群在同她看電影的時候,想鄉下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她沒有那樣的感受和經歷。她從小就是在電影院裏看電影,票價從一毛到五毛到一塊,都有過。
鄧一群想到他過去和王芳芳的關係,也是通過看電影而建立的。王芳芳是他的一塊心病,雖然他早已不再為那件事情而痛苦,但他有時總會不自覺地想到這件事。一想到這件事,他就會有點不自在。不管如何,的確是她主動甩了他。這是他心裏隱約感到的痛苦。他不會原諒她。他一直想戰勝她,但她卻根本不接招。她會為了她自己的行為而痛苦嗎?她僅僅是因為畢業分配能夠到市裡就可以同他Byebye,可見人在現實生活中一旦面臨著利益的選擇,是多麼地市儈。
王芳芳當然在後來知道了他留在了省城,他給她寫過信,但她卻沒有回,一方面她可能是因為覺得自己當時的選擇太過功利,不想再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另一方面可能不想讓他太自得。她不想面對過去。半年前,鄧一群回老家的時候,有意識地路過市裡,想找她聊一聊,但卻沒有能夠找到她。單位里說她不在。
肖如玉的臉形長得有點像王芳芳,但王芳芳沒有肖如玉洋氣。肖如玉和他坐着看電影的時候,一直有點矜持。他試圖想親近她(比如拉一拉手,或者把頭挨得近一些),但她卻好像刻意保持着和他的距離。她不想在短時間裏迅速壓縮他們之間的空間。鄧一群意識到肖如玉與別的女孩子的不同。她和田小悅那樣的女孩子是一類的。不,她的出身比田小悅還要高貴。她有架子,一種來自於她出身的架子。她不肯輕易放下來。
電影結束了,他們出了電影院。鄧一群提出要送送她,她同意了。他們沒有坐車,就一直在街上走。這裏離她的家比較近。他們一路走,一路談。談些什麼內容,鄧一群後來都記不住了,大抵只是雙方單位里的一些情況。
後來就分了手,雙方連手也沒有拉。
鄧一群對這一點記得很清楚。
現實生活給鄧一群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可是葛素芹怎麼辦呢?鄧一群感到很困難。毫無疑問,作為女性而言,葛素芹對他要比肖如玉對他的吸引力更大。葛素芹會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對丈夫會百依百順。肖如玉就不會了,這是可以肯定的。肖如玉本身不足以吸引他,但是她的家族呢?
鄧一群感覺自己到了一個關鍵的抉擇關口。一旦抉擇錯誤,他就會錯了一生。他不能不三思而行。
稍後的一個晚上,葛素芹再次來到了鄧一群的宿舍,鄧一群沒有把他開始談朋友的事告訴她。她的精神很好,一點也感覺不到事實上鄧一群正處於一種抉擇的關口。
她只是一個打工妹,我不能娶她。娶她是不現實的。這樣是不是有點不道德?可是,他要是做一個有道德的人,要付出怎樣的一種沉重的代價呢?在這樣的一個社會裏,人與人差別如此之大,並不是我想要做一個違背良心的人,而是我不得不如此。
從一開始,我並沒有向她許諾說是和她戀愛,會娶她。我和她就是發生了性關係。沒有什麼可以內疚的,都是成年男女了,雙方完全是一種自覺自愿,我並沒有強迫她什麼。這樣的年代,性還重要麼?
這樣一想,鄧一群內心就完全開脫了。
窗帘又被拉上了。
他們擁抱在一起,鄧一群不停地親着她的唇、耳垂、脖子、胸脯。她被情慾的烈火燒壞了,一臉的赤紅,熱燙得就像剛出爐的紅薯。他把她放倒在了床上,一點一點地剝她的衣服。幾天沒有在一起,他們都是那樣地渴望。一種對赤裸的肉體毫無障礙地結合在一起的嚮往。鄧一群知道在他們兩人之間,任何一件衣物的存在都是多餘的,他們需要互相袒露,不再有私隱(當然這僅僅是指肉體,而不是靈魂,尤其是他的)。她很快就全裸地躺在了他的被子裏了。他撫摸着她的身體,凝視着她的肉體,覺得它是那樣地美妙,那樣地性感。真是造物主的傑作。她是那樣地多情,纏綿,更有一種熱烈。她對他的情意簡直是一種瘋狂,一種盲目的崇尚。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做出的是怎樣的一種犧牲。一個戀愛中的女子,是缺乏理性的。她被那種情愛沖昏了頭,一點也想不到結果是什麼。
既然她不要求他承擔什麼責任,鄧一群還考慮什麼呢?他就做一個天生的利己主義者吧!他只需要發泄自己的情慾就行了。他想進入她的身體,但她卻拒絕着。他就做出痛苦的樣子,對她說:“我愛你,素芹。”她閉着的眼睛睜開來,看着他的眼睛,雙臂更緊地摟住他,在他耳邊說:“我也愛你。”鄧一群說:“我難受着哩。”她說:“我人流才做了多長時間呀,現在不能哩。上次那回做了我整天不舒服。做多了會沒命的。”鄧一群自然不想聽她說這樣的話。他的需要才是最主要的。她怎麼能不理解他的需要呢。他固執地要求說:“不。我要做。”她很長時間不吱聲。終於她說:“好吧。不過,我的身體真的還沒有完全好。我怕再懷孕。”他說:“不會的,這次我小心一些。”但他在心裏想:這只是假話。他怎麼能夠保證她不懷孕呢?懷了,是她的事,而不是他的事。她應該懂得保護自己。
那天她流了很多血,把他的床單都弄髒了。他當時在心裏有點不痛快。她說是她身上還沒有乾淨。他們把床單取下來,放到盆里泡起來。鄧一群看着那盆里的水慢慢紅起來,她說要泡上一天才能洗乾淨。他說不要緊,那是床舊床單,就是染髒了,心裏也不覺得可惜。
送走了葛素芹,鄧一群在上樓前,特意在樓下的一家小商店買了一包香煙,躺在床上抽起來。他想:他也不是有意要毀掉葛素芹呀,只是他不能自已。他愛她,但他的確不能做雙重的選擇。罪不在己。
最後能否和肖如玉建立關係,他心裏也沒有底。那麼,在這之前,他就還需要和葛素芹保持一種純粹的青年男女的情愛關係。
這是一種多麼知足的生活啊!表面上看,他一切正常,在單位里是個好青年,不浮華,不輕率,有文化,有涵養,踏實穩重,有進取心,但他的實際生活卻並不是人們表面所看到的那樣刻板。這就是一個人的另一面。對他來說,這種生活甚至是相當豐富的。而這種生活只能隱藏在他的內心裏,不能向任何人言說。
我是一個多麼卑劣無恥的小人啊!他在心裏這樣想。這樣想的時候,他就禁不住笑了起來。誰不是這樣呢?各人有各人的卑劣,每個人卑劣的程度不同,但本質都是一樣的,並沒有誰比誰更壞的說法。
夜,非常地靜。鄧一群想:當他真正成為城市裏的居民的時候,內心是多麼地虛弱。他要擁有更多,而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萬里長征,他才剛剛跨出了一小步。前面的路還很長。事實上,他在這裏生活,受到的傷害難道不遠遠大於所得嗎?那麼,他現在的一切行為不就是一種正當的平衡嗎?
在別人的眼裏,什麼是值得真正可羞而可笑的呢?現實給鄧一群上了生動的一課。
那個上午,鄧一群上班的時候,感覺好幾個人對他很有點曖昧地一笑,他心裏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們笑些什麼。機關里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想想也就算了。中午在食堂吃飯的時候,工會的一個姓儲的中年婦女坐在長條桌鄧一群的對面,笑嘻嘻地說:“小鄧你該請我們吃糖了。”
鄧一群想:難道他們已經知道我談了肖如玉?誰會把消息傳得這麼快呢?不過,這也是一件好事,讓大家都知道,特別是田小悅,說明我鄧一群也不是那種找不到好對象的。我有我的魅力。
“離吃糖的日子還早呢。”他內心有一種溫暖。是的,難怪他們在笑,因為誰都看得出來,他鄧一群能找到這樣的對象,是值得羨慕的。從條件而論,肖如玉的條件是很好的。“你聽誰說的?”他問。姓儲的是個快樂的中年婦女,四十來歲,性格開朗,黑黑的臉,有一張大嘴巴,據說年輕的時候是個學毛選積極分子,軍隊轉業來的。到機械廳后,在工會裏,什麼事也沒有。工會是機關里最清閑的部門。她最大的樂事就是傳播各種消息。
“我見了,很不錯的一個姑娘。”她愈加快樂地說。
長條桌上的其他人都對着鄧一群笑。
她怎麼可能會看見肖如玉呢?鄧一群想。
“我們昨天去‘野百合’了。”紀委的一個小夥子說。
鄧一群馬上明白怎麼回事了。
“你們是說那個小葛?根本沒有的事。”鄧一群感到自己的臉紅了。
大家笑起來,說:“那也是很好的啊。”
“不,沒有的事。”
“還有人看見你有天晚上和那個姑娘散步呢!”儲婦女揭發說。
鄧一群臉愈發紅了,是的,他們認為一個考進大學從農村出來的青年幹部再娶一個農村的打工妹是非常荒唐的,他這樣做是什麼目的?是出於真正的愛情?這年頭當真存在什麼愛情?要是這年頭還存在愛情,那真是非常荒唐的事情。
“將來小鄧你們家可以開一個飯店了。我們都要到那裏去吃飯。”另一個說。
“現在開飯店是最掙錢的了,沒準將來小鄧就成了老闆。”又一個說。
鄧一群否認的聲音淹沒在眾人的打趣聲中。
好幾天,鄧一群都被淹沒在一股羞恥的情緒中。機關裏面很多人都知道,鄧一群找了一個打工妹。沒有人理解他這樣的舉動。他們認為他真是昏了頭。找一個打工妹,將來會帶來很多問題,分房、孩子的戶口性質(政策規定只能隨母親而不能隨父親)、孩子入學,等等。退一萬步說,如果這個姑娘是和他從小青梅竹馬倒也尤可,而事實上他們僅僅是吃飯認識的,這就顯得特別的可笑。他們寧願相信,鄧一群只是想同這個姑娘玩玩。如果玩玩,那就好理解了。
鄧一群理解了。
我要和葛素芹斷了,這跟我沒有關係。我沒有其他選擇。在這個社會裏生活,在城市裏,在機關里,我必須遵循一定的規則。我的對象就是肖如玉,而不是葛素芹。
想到肖如玉,他就想,我要抓緊行動,緊緊地抓住她不放。找一個這樣的姑娘,也是他成功的一項重要標誌,那樣,機關里就再也不會有非議了。將來有一天回到農村老家,他也可以炫耀一番。她畢竟是出生於一個幹部家庭,而且她父親可能是一個相當級別的幹部。雖然她沒有說她父親是究竟怎樣大的一個幹部,但他能感覺得到。在這點上,葛素芹的分量,顯得多麼輕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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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一群知道他在這件事上必須要積極主動。
他那天打電話再次約肖如玉,但肖如玉卻說她最近很忙。他有點不怎麼相信,一個單位里能有多少事情做呢?也許只是她的託詞吧。他不知道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她是什麼意思呢?是否對他不感興趣了?他很自然地就想到可能是他們家庭之間的地位懸殊。一般而言,城市女孩子都不願找一個農村出身的青年,她們很現實,就像田小悅們一樣,那麼鄧阿姨所說的肖如玉卻要找一個農村出身的果然屬實?他總覺得問題不是這樣的簡單。
這樣一想,他就沮喪得很。他心裏甚至有點惶恐。他打電話給鄧阿姨,試探着她的口氣。鄧阿姨顯然並不了解他們之間的進度,問:“你看小肖怎麼樣啊?”鄧一群說:“挺好,我覺得她人挺不錯的。”鄧阿姨就說:“那你們談了沒有呀?現在感覺怎麼樣啊?你要主動點。”鄧一群說:“我約了她的,但她卻總是沒空。”鄧阿姨聽出了他的意思,說:“你要再主動嘛!你一個男孩子,主動追求點要什麼緊呢。”經過她一番勸導和鼓勵,鄧一群的信心又稍稍增強了一些。
事情果然是這樣,當鄧一群再次約她出來喝茶的時候,她爽快地答應了。她說前一陣子北京的中國農業銀行總行來檢查工作,所以事情就很多。看來,她並沒有打算和他結束進一步接觸的意思。那個茶座的氛圍很好,牆壁的四周貼着那種現代派的裝飾畫,音箱裏放着輕輕的旋律優美的音樂,光線柔和,是一種橘黃色,打在圓圓的玻璃茶桌上。裏面都是些青年男女,一個個情意綿綿。她那天還對自己的臉部進行了化妝,雖然說不上精心,但的確在經過化妝之後,顯得嫵媚多了。在燈光下,鄧一群甚至還萌發了一種內心的衝動。她的臉白了,眉毛描長了,描畫的那種弧度相當誇張,在眉梢部位,它突然上拱飛揚,這一來就顯得她非常的時髦前衛,甚至透着性感。她的嘴唇也塗上了一層絳色的口紅。而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是沒有化妝的。
一個女人化了妝見人也是說明問題的,他想。
鄧一群向她介紹了自己家庭的情況,但他介紹得極有分寸——他不想說得太多。肖如玉也說了自己家裏的一些情況,但她說得更為簡略。她給他的印象就是她並不想炫耀。
應該說,他們那天談得不錯。鄧一群一下子找到了感覺,他後來怎麼也想不出自己為什麼那天發揮得特別好。他身上的“才華”彷彿一下子就冒了出來。他說了他們單位里的一些事情,說了他們處裏頭頭及一般同事,從他嘴裏說出的那些人的行為,聽上去真是不可思議,簡直是一出滑稽劇里的人物(事後連他自己都覺得那些行為不好理解)。當然,他們的那些軼事需要加工,於是加工過後的這些人物的行為就顯得特別的荒唐可笑。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有一種特別的才能——貶低。只要他願意,誰到了他嘴裏一準會非常荒唐滑稽,不可理喻。
肖如玉聽得很開心,她怎麼也想不到在他們單位里竟然還有這樣滑稽可笑的事情。與他們單位一比,她所在的單位就要嚴肅正統得多了。而在這一系列的故事裏面,鄧一群永遠是個旁觀者——一個超然物外非常清高的青年知識分子。他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始終保持着自己獨立的人格尊嚴,始終保持着自己認識上的清醒與深遠。然而從頭到尾,他並沒有對自己進行一句或者是半句的吹噓。
不可否認,他們那天聊得非常地開心,給了鄧一群很好的感覺。
肖如玉在一天晚上突然來到他的宿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那天他剛剛送走了葛素芹。
葛素芹是給他送蘋果來的,她說她和另外的一個姐妹下班的時候,正好看到山東的果農經過長途運輸,用汽車成批拉在她們店前那個叫海福巷的地方叫賣。買的人很多,就想起來多買點送給他。那些蘋果個大香脆,紅艷無比。他當時心裏“咯噔”一下,不由不生出一絲感動,覺得葛素芹是個有情有義的妹子,但他卻忍住了沒說。她心很細,一點事也會想到他,而他卻不能。這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還不僅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重要的是他們兩人對這種關係想法和認識上的不同。她有心,而他卻不敢太用心。他只是一個索取者。
她送完了蘋果就匆匆地走了,說是她還有些事情。他也就沒有多留。後來他想:那天她要是再多留一會,就一定會和肖如玉碰上面,那會讓他很尷尬。上天有心成全他啊!
肖如玉是打車來的,她說她在市裡平時很少騎車(上班除外),更不必說坐公共汽車。她說她討厭坐公共汽車。在她心目里,坐公共汽車的那些人里,很多人素質很低,她不想受那份擁擠的罪。於是,她出門,就寧願打車。好在這個城市不大,一般來說,更遠的路程,也不會超出一個基本的起步價。鄧一群在她的話里能聽得出她的那種優越感。
鄧一群是剛送走了葛素芹,在27路車站站牌處閑逛了一會,正準備往回走,忽然就聽到有人叫他,一回頭,吃了一驚,原來是肖如玉。
肖如玉說她也並不知道他這個晚上會不會在宿舍里。她知道他住的宿舍單元,完全是因為沒事可干,來試試運氣,看他在不在。她是到一個同學家裏去的,然後就順便到他這裏來了。
鄧一群當然非常高興,也非常慶幸,覺得自己的運氣真不錯。他不想讓葛素芹知道肖如玉,當然更不希望肖如玉知道他的生活里有個葛素芹。那樣,肖如玉不僅不會再同他發展關係,更會從心底里看不起他。他不想自己這樣。他不是不敢承認自己同一個年輕女子談戀愛,他是不敢承認他同一個外來的打工妹談戀愛。這是一種階級的差別。
肖如玉那天在他宿舍里坐了不長一會時間就告辭了。鄧一群感覺她沒有很高的興緻。他的宿舍太簡陋了一些,他當時在心裏這樣想。他和她就那樣坐着,聊了一陣子。他感到自己發揮得遠不如那天在茶吧里的表現。他所能做的,就是用舊水壺燒了一壺開水,然後給她倒了一杯(連一片茶葉也沒有)。她看了那個杯子一眼,哧哧地笑起來,說:“你們單身漢,真是太懶了。”他陪着她笑了一下,不知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她說:“這個杯子有一年沒洗了吧?”鄧一群這回不好意思了,說:“啊呀,對不起,我再去洗洗。”她笑着攔住他,說:“不必了,我不喝。不渴。真的不喝。我只是這樣說么。”他看她挺認真的樣子,也就只好作罷。
這期間,她去了一趟衛生間。她在衛生間裏的時候,鄧一群突然想起了那床被單,心裏不由擔心起來。那床被葛素芹經血染了的床單,還泡在盆里呢,他根本就沒有去洗。她看到了會怎麼想?
她出來的時候臉色平靜,他才放了心。
然而她為什麼坐了那麼一會,就要回家呢?他不由認真地想起這個問題來。她和他的關係,能不能成,還要打一個很大的問號。
鄧一群越想就越沒有信心。
他是一個容易被情緒左右的人。
他突然再次想到,肖如玉可能看過了那條床單。女人其實總是狡猾的,她表面上不動聲色,但並不意味着她就會那麼老實。女人又是多疑的,她在看到了那盆髒水之後,一定會想:哪來這樣的髒水呢?
啊!笨蛋!蠢貨!傻瓜!白痴!二百五!傻×!
鄧一群跳起來,痛罵自己。他為什麼不事先想到這一點,把那盆臟物藏起來?他完全可以做到嘛。這下是壞了事啦。她這樣沒有興緻,是否已經敏感地感覺到了什麼?女人天生就是特別的敏感的。
他走進了衛生間,把自己一個人關在裏面,坐在馬桶上,看着那盆東西。在衛生間那昏黃的燈光下,那水看起來更加渾濁,而且還像是散發著一股異樣的味道。他看了一眼床單,它像是被人提起來看過,又像是照舊老樣子。在它的裏面,有一攤血,那是來自於葛素芹的身體裏面。他忽然在心裏就多了一層厭惡。而那種厭惡越來越強大,不停地滋長着,強大到不可克服。男女的性愛,隱含着多大的樂趣啊,可它又讓人在事後想到它的時候感覺醜陋。
流血就是醜陋的直接表現。
他決定洗凈它。本來他是一直留着,想讓葛素芹在某一天休息的時候可以幫他洗掉,但他現在決定自己洗。他要把它消滅掉,清除掉所有的痕迹。他把一袋洗衣粉幾乎全部倒進了盆里,然後跳進盆里用手搓,用腳踩。
一堆堆白色的泡沫就像一堆堆浪花在他的腳下,又像一層厚厚的積雪。他一邊踩,一邊想着自己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這種生活一旦暴露,在正人君子的眼裏就是醜惡的,是一種道德敗壞。但它沒有暴露。誰都有不被暴露的生活。所以,大部分人看上去都是正人君子。我們都裝成正人君子,但事實上我們都不是。
有誰能想到他內心是這樣的醜惡呢?
沒有誰!誰也想不到,甚至他的母親。
他的母親當然不會想到,永遠也想不到。她只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沒有文化,對城市人、對幹部充滿敬畏的農婦,年老的農婦。她對這個世界完全是陌生的。
而她的現在生活在城裏的兒子——接受過大學教育的兒子則完全不一樣。他是適應這個時代的,他怎麼能夠做到清高呢?
對,這個時代真是出了問題了。
鄧一群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