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第二部分

[21]

鄧一群要求入黨。

姜副處長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

鄧一群知道,姜副處長所以做他的入黨介紹人,是因為他欠了自己的一份人情。一年前,鄧一群出事了。一次機械廳派員去北京和德國一家公司商談關於在陵州開展經濟合作的事項,身在北京的處長周永勝讓三科準備四份相關的材料,鄧一群向當時在家的姜副處長做了彙報。姜副處長認為一些環節可以省略,於是另外準備了三份材料。其中一份材料的中、英、德三國文字翻譯,田小悅與她的另幾個同學翻譯完畢后,讓鄧一群再看一遍,但姜副處長卻催着讓他趕緊送京,不再推敲。鄧一群乘了夜班十一點多的火車,把材料送到北京后,周永勝看到只有三份材料,當時就大為不滿,一把就把文件摔在了地上,破口大罵,把鄧一群訓得頭都抬不起來,讓他當天趕回陵州。

和德國的合作後來告吹了。最後查明告吹的原因就是因為那份翻譯,其中德文的一個關鍵詞翻譯把意思完全弄錯了。廳長周潤南非常生氣,一樁四千多萬的買賣就這樣落空了,不能不讓他氣憤。機關里那一陣風聲很緊,說一定要追究責任,可能要給予鄧一群處分。鄧一群感覺自己是冤枉的。事實上,鄧一群只負責整理收集和傳送材料,而文字上的操作則完全是田小悅和姜副處長的事。但他如果路上認真看一遍翻譯文稿呢?

周永勝回來后停了鄧一群手裏的工作。鄧一群那一陣就非常地惶恐。真的,機關里一直存在人浮於事的現象,一些機關幹部紀律散漫,更有一些人背地裏向省委、紀委打周潤南的小報告,周潤南一直想藉機整一整身上長刺的人,卻一直也沒有找到機會。這次機會來了!他要來一次殺雞儆猴。機關里的另一些人看得明白:周潤南肯定無意於搞鄧一群,但逢着這樣的契機,犧牲一個毫無背景的小人物,是非常必要的。姜和田都不好處理,只有鄧一群最合適。要處理,就決不會輕。

鄧一群沒有經歷過什麼大事,而這一次可算是天塌下來的了不得的大事了。幾千萬的損失,他真是越想越害怕。他們會幹什麼?會開除他嗎?如果在他的檔案里有一份處分,那麼他短期的前程就完了。想到進機關的那些青年,誰也沒有像他一樣地倒霉。深夜的時候,鄧一群睡不着,好幾個晚上,甚至徹夜失眠。姜副處長找過鄧一群談話,讓他不要緊張。其實鄧一群心裏清楚,姜副處長的意思是讓他從頭到尾一個人扛着。

他只有一個人扛着,他不扛,還有誰來承擔這份責任呢?

人在倒霉的時候,更容易想起悲傷的事情。鄧一群由自己又想到老家裏的事,想到大哥鄧一彬被村長的那頓痛打而又申冤無門,進一步哀嘆自己的不幸。他想:如果我有背景,像田小悅,就不會被處分;如果我是一個小頭目,一個副處長之流,也決不會成為這次事件的犧牲品。

廳里召開了廳長辦公會。

一個多月過去了,鄧一群沒有被處分。慢慢地就有消息傳了出來,會上,周潤南廳長開宗明義,要大家發表看法。一句話,處分還是不處分,而如果處分,應該把握在什麼程度上。幾個副廳長隨口附和,都認為應該處理鄧一群。但劉志新副廳長卻反對這樣做,說對鄧一群這樣的年輕人,應該做一次嚴肅的批評,但處分就算了。而且,他認為責任不應該由鄧一群一人來承擔。

鄧一群在內心對劉副廳長感激不盡。

通過這件事,鄧一群更加認識到自己一定要努力,當上一個領導,處境就能改善。世界上永遠只存在兩種人:性別上,是男人和女人;權力上,領導者和被領導者。當一個被領導者,永遠都處於一種弱勢。

他要改變自己處於弱勢的位置。

與小倪相比,他雖然遲了一步,但畢竟還是向前走了一大步。在大學裏的時候,鄧一群竟然就沒有想到要入黨。當時,學校的黨組織是想過發展他的,好幾次催他寫申請,但他卻一直也沒有上心。與社會上相比,在學校里入黨是比較容易的。到了機關的這幾年,他深深地感到成為一個黨員是多麼的重要。然而,這時的醒悟已經顯得有些遲了。

機關里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入黨非常困難,有時一年也發展不了三兩個黨員。表面上看那是黨員們對新進來的同志要求嚴格,事實上卻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誰都知道,入黨是提拔的必要條件。一般而言,你要是在單位里表現一般,別人看不出你有做官的野心,對同事們威脅較小的,那麼你入黨倒容易一些,若是你平時的野心讓人看穿,那麼你入黨必然是千難萬難。給青年人設置障礙的,往往就是那些有一些年紀而始終沒有得到提拔,牢騷滿腹、意志消沉的“同志”。

鄧一群年輕,還沒有成為那樣的“同志”。他要努力趁早解決自己,免得將來陷入那個“同志”的泥淖。

像所有第一次寫入黨申請書的年輕人一樣,鄧一群根本不會寫。有經驗的老同志就讓從黨章中抄。鄧一群一邊抄,一邊感到自己內心的嚴重虛假。一張紙上,寫的儘是空洞而蒼白的文字。為什麼要入黨?很明顯,入黨就是為做官做準備。入黨是做官的前提。在機關里,你不爭取入黨就會被視為政治上不求進步的表現。所以,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都是必須的。寫它的本身,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生存手段。

周處長退休了,退得非常地不情願,據說他在組織上找了他談話之後,還發了火,無非是為自己擺功,然後睡在家整整兩天沒有出門。權力就要從他的手裏失去了,這多麼讓他痛心啊!鄧一群想:事實上他有什麼功勞呢?他對他個人或家庭是有功的,而對單位、國家,有的只是損失,貪污腐敗,他都沾了。

在由幹部處、老幹部處和他們計劃處聯合舉行的歡送會上,鄧一群第一次注意到在老周身上表現出來的頹敗,他彷彿一下子老了很多。他坐在那裏,像一隻發了瘟病的家雞,臉色像豬肝一樣地發紫。頭上的白髮也一下顯得那麼地刺目。他就要離開處長那個寶座了。在機關處級幹部的交椅里,計劃處處長的位置算是少數幾個最吸引人的位置之一。偌大一個機關和下面幾十個下屬單位的財權都掌握在他的手裏,因此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有無數的人要求他,要孝敬他。他可以不動聲色地接受很多好處,這十幾二十年的處長做下來,也不知比別人多享受了多少膏脂。他肥得都快流油了。在這個會議上,處里的同事再一次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假話。鄧一群知道在處里,有好幾位對老周有意見,甚至是很尖銳的,這時候都開始說老周怎麼怎麼好,對工作,對同事,讓大家很是信服。廳里兩位副廳長出席了歡送會,對周頭的工作做了很多肯定,那種評價讓鄧一群想到,很像是追悼會上的悼詞。

鄧一群也說了周頭好多好話。事實上他對周頭的退休,內心裏真是痛快極了。不僅是因為周那次對他過火的行為,即使平時的一些做法,也讓鄧一群覺得他做官的虛偽:一面是裝出來的嚴肅正經,一面卻又是真實的骯髒自私;一方面表現出對下屬是馬列主義,無限上綱,一方面對自己實行自由主義,背着處里的其他同事大肆接受下屬單位送來的好處,甚至和處里的婦女調情。鄧一群注意到,在後來的幾個月裏,處里的那個羅正英明顯疏遠了與周永勝的關係。這也說明了一點,權力比周永勝的身體更有用,沒有了權力,周永勝的身體也就不復存在。或者說,沒有了權力,周永勝的身體也就形同虛設。對於四十來歲的婦女羅正英,需要處長的權力遠勝於需要處長的身體。

周頭是在一種不名譽的情況下退休的,誰也想不到周永勝會在那樣的年齡犯那樣時髦的錯誤。鄧一群從那次看到周頭在辦公室里拉羅正英的手開始,就知道他遲早要出事,但他沒有意識到事情會得到公開。鄧一群以為處里除了他沒有人知道這一切,事實上他一點也不知道,在這之前,除了他沒有看出周永勝對羅正英有意思,其他人都知道。周頭經常有意無意地到羅正英那個科里去串門,羅正英也會時不時到他那個辦公室里去。

誰也不知道周頭寫給羅正英的那封情書是怎麼貼到機關傳達室的大門口去的。這一事件立即成為機關里的頭號新聞。事後機關里有消息說,捅出這件事的不是別人,而是一向在表面上對他還不錯的姜副處長。

那麼周頭的情書是怎麼落到姜副處長的手上去的呢?這是一個謎,誰也解不開的謎。而姜處為什麼要這樣做,一部分人猜測是他凱覦周永勝的那個處長位置,但分析起來又不完全像,因為在他之前還排着一位副處長。如果事情果真是他乾的,也許真實的目的,只有他本人知道。

羅正英在出了這件事後表現得瘋瘋癲癲的,她找到了機關黨委,找人事處,申明自己和周永勝並沒有關係。對於周永勝寫給她的情書,她一點也不知情。那些人聽了,只是看着她,說了一些原則上的話,讓她感到委屈得很。她很希望組織上能出面為她正名,但組織上卻表現得冷若冰霜。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絕不相信她是清白的。誰都相信,他們早已有了苟且關係。看來,機關里的情人關係,非常靠不住。維繫他們關係的基礎並不是感情,而是利益,一旦利益消失,關係也就了結。

這件事給鄧一群上了生動的一課,明白機關是一個多麼險惡的地方。應該說機關對這件事處理得還很客氣,主動把這件事給壓了。羅正英在叫屈了半個月後,發現組織上根本不能為她正名,於是她就向幹部處、紀委反映周永勝過去多次向她表白“他那畜牲樣的動機(原話如此)”,她是一個受害者。她要求組織上對周永勝有個處理決定,這時幹部處才出面做羅正英的工作。她這樣的要求幾乎是可笑的,雖然他們這件事影響很壞,但這件事與周永勝的其他腐敗行為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也許在幹部人事部門,表揚一個人是容易的,處理一個人卻並不容易,因為在所有的機關幹部中,周並不是做得最出格的一個。再說他這麼多年下來,有着自己的關係網,這些人不知不覺中都會保護他。保護他,事實上也就保護了自己。

周永勝的退休並沒有讓處長人選在本處產生。計劃處有相當一段時間處於一種真空狀態。兩個月後,機關安排了審計處的一位處長來到計劃處主持工作。審計處的一位副處長自然升遷到處長的位置上。

就在新處長到來的前夕,姜副處長找鄧一群談心,說要發展他入黨,並且樂意成為他的入黨介紹人。鄧一群清楚這個機會對他來說意味着什麼。姜的想法,他也能夠理解。用姜的說法,就是鄧一群真的已經具備一個年輕黨員的條件了。

入了黨,今後的路對他來說就不一樣了。鄧一群十分明白這一點。

在處里,鄧一群的位置在一天一天地起變化。通過那件事,大家感覺他變得更加成熟了。從時間上來說,他也已經成了一個老資格的副科級幹部(雖然事實上他的年齡並不老)。

處里又來了幾位新人手,三科也來了一位,是個年輕姑娘,姓談,叫談琴。談琴很年輕,是從一家財會中等專業學校畢業分配來的。鄧一群很快就知道,事實上她也有背景,他的父親是國營(經濟學家改叫“國有”,“國營”和“國有”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事實上鄧一群僅僅發現理論闡述上的確有了變化,而實質性的變化卻沒有)綠洲重型機械廠的黨委書記。綠洲重型機械廠是全省著名的大企業,過去廳里好幾任正副廳長都是那裏過來的,甚至還出過一位副省長。

談琴新到機關,所以她稱鄧一群為“鄧科長”,叫得鄧一群多少有點不自在,但另一方面心裏卻很受用。從位置上來說,他真正不再是個新兵了。不能小看這一點,在機關里,這就是很重要的資格。他想起農村裏有一種傳說:鬼要投胎做人時,他必須要拉一個墊背的進來,否則就永遠也不能還生。有了談琴,他就有了超度的希望。

鄧一群對談琴的印象很好,她很隨和,而且相當謙讓。她那種隨意和田小悅又有些不同,更像是發自內心的。與田小悅相比,談琴沒有她那麼洋氣,比較本色。

對田小悅的那次失約,鄧一群在內心裏一直不能忘懷,但他卻表現得相當成熟,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能在第二天見到她後會表現得那麼坦然。第二天上班的時候,田小悅小聲對他說:“小鄧,真的不好意思噢。”鄧一群笑一笑,也小聲說:“沒什麼。”她的臉好像紅了一下,說:“我回家吃完晚飯還特地收拾打扮了一下,我媽還問我幹什麼,我說是和我的一個同事看電影。我媽說那你還磨蹭什麼,還不趕緊。正當我剛要出門,結果我的一個同學到了我家。結果一坐就是好長時間,我又不好明說。真的,抱歉得很。”

鄧一群看着她那樣子,說:“噢,沒關係的,我看你沒來就知道你一定有事。我的想法不過是一個人看電影挺無聊。巧得很哪,就在我站在門口等你的時候,碰到我過去的一個校友,我們就一起看了。”他沒有說那個校友是男性還是女性。他想他這樣說是聰明的。“昨晚那部電影很好看,是奧斯卡獲獎片,一共有五項提名。畫面做得非常美,精緻。”田小悅說:“小鄧,要不什麼時候我請你吧。”鄧一群說:“不,還是我請你吧。”田小悅也就笑着沒再說什麼。

鄧一群當然沒有再在短時間裏請她,他在心裏琢磨着她那樣說是否真實。如果她後來對他能表現出點熱乎,那麼她無疑是誠的,反之則不是。後來,鄧一群發現她並沒有對他表現出什麼特別的暗示,於是他也就裝成什麼事也沒有的樣子。

上班的日子又像水一樣平靜。

當然,這種平靜也只是表面上的。

鄧一群知道,越是這樣平靜,就越是要把工作做好,不能出一點差錯。新領導來了,他必須重新樹立好過去的形象,甚至比過去還要好。

[22]

鄧一群後來再見到葛素芹,完全是一次意外。

他事先沒有想到這樣的再見,對他有什麼實在的意義。那次綠洲重型機械廠計劃科的人來計劃處辦事,他們需要到省計劃經濟委員會去簽批文,老朱就讓鄧一群領他們去。計經委在省政府的大院裏面,現在的鄧一群再到省政府已經毫無當年的畏縮了。對那門口的士兵甚至可以做到非常輕視。去的次數多了,士兵對他可能也有點面熟,一般都不再盤查。徑直到那個部門,說明情況。對那個口子上的人,鄧一群已經很熟悉了,拍拍打打,嘻嘻哈哈,都是政府里的平級單位,少不了來往,所以到了那裏沒有費什麼周折就成了。辦完事情,時間已經到了中午,那個姓秦的科長就要請鄧一群吃飯。鄧一群推讓了一下,見秦科長是一副很認真真誠的樣子,就答應了。吃頓飯的確也沒有什麼。對於秦科長來說,他也需要吃飯。為集體辦事吃一頓飯簡直是小兒科嘛!鄧一群已經習慣了。

“到上海路去吧,那裏有家叫‘野百合’的,聽說挺不錯的。”鄧一群於是就這樣提議說。事實上他一點也不知道那裏會是個什麼樣子,他只是突然想到要去看看葛素芹。

陽光很好,路上到處都是車流。他們坐上一輛出租就直奔上海路而去。兩邊都是林立的樓群和廣告牌。陵州這幾年在悄悄地變化,商業味越來越濃。特別是晚上,到處都是霓虹燈的燈箱在閃爍。一些年輕的女子,濃妝艷抹出現在舞廳、咖啡館和各種夜總會裏。鄧一群聽說她們暗裏從事一種活動,只是他不敢相信,陵州怎麼也變成了香港那邊的模樣。那些女子是那麼漂亮,做那種事真是太可惜了。鄧一群心裏這樣想。

葛素芹見到鄧一群當然感到特別的意外,她就像是見到了她的老鄉一樣。鄧一群向老秦他們介紹,說:“這是我的表妹。”老秦笑笑,說:“這不是你唯一的表妹吧?”鄧一群也笑了,說:“在陵州的,就這一個。”葛素芹在邊上聽了,臉上就飛起了一片紅,她心裏甜得很。

“野百合”是個不大的餐廳,不過裝修得很有點美國電影裏出現的那種餐廳的風格。一看就知道是個刀子磨得鋒利的地方。不過到了就不能退縮,再說反正也不是私人掏腰包。那個秦科長居然也表現得很沉着,想必這樣的請客在他也是無數次了。一個那麼大的國有企業,所有的錢財都歸他看管,所以請客這樣的小錢,他自然不會覺得有多麼的心痛。他們從容地坐下來,點了整整一桌菜,而他們一共只有四個人。除了鄧一群,秦科長還帶了兩個下屬,一個叫小錢,一個是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將,秦科長叫她趙娟。鄧一群一眼就看出這個女人不同尋常,事後證明他的眼力是準的。言談之中,這個趙娟對廳長周潤南非常熟悉。至於是一種什麼關係,怎樣的熟悉,鄧一群無從猜測。她不是個非常扎眼的女人,但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風韻。在酒桌上,她頻頻地向鄧一群敬酒。鄧一群就有點招架不住了。她巧言令色,簡直由不得你不喝。鄧一群心裏甚至有了點多情的想法。

鄧一群想看看那個叫貢芳的,但葛素芹卻說她不在,是上另一個班。鄧一群也就裝成只是隨便問的樣子。但葛素芹卻是歡欣的,她的服務可能很少那麼賣力過。鄧一群將她比作表妹讓她感到一種由衷的自豪和興奮。鄧一群被秦科長他們幾個尤其是被趙娟灌得迷糊了起來,最後他已經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單位去的。鄧一群自從分配到計劃處,他已經記不清他喝過多少場面上的酒了。一方面是下面的下屬單位到省城陵州辦事,會主動請他們吃,另一方面他們處里下去檢查指導工作,那更是一天兩頓酒,喝得他們每個人都有點怕。

鄧一群原來喝酒也就是一兩的量,但自從到了機關后,卻不得不學會喝酒,用前任處長周永勝的話說,“喝酒也是工作”,不能喝酒,在很多場面上就行不通,於是他就只有放開喝。如今,的確也是久經了“酒精考驗”。醉過幾場后,鄧一群感覺自己的酒量大增。慢慢地,他喝酒的美名不僅在處里有了名氣,甚至在整個機關也都有了名氣。有次他有幸陪兩位副廳長吃飯,連程副廳長也笑着問他,說,小鄧啊,聽說你是一斤的酒量啊。鄧一群不好意思地笑笑,趕緊說:“哪裏哪裏啊,沒有的事。”程副廳長笑着,說:“能喝是好事啊!能喝也是本事。有時候工作就需要喝酒,不會喝酒不行。”

那天鄧一群回到處里,老朱看他滿嘴酒氣,一臉通紅,就問:“小鄧,是不是多了?”鄧一群費力地睜開迷離的眼睛,控制不住地放聲大笑起來,說:“他媽的,我們老秦讓他手下的那個女將把我整趴下啦。”田小悅笑起來,說:“以你的酒量也不至於這樣啊。”隨後跟進來的老秦笑起來,說:“我們鄧科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主要他今天是遇着他的一個表妹了。”科長朱貴今說:“他有什麼表妹啊?”老秦說:“剛認的呀。”鄧一群癱在沙發上說:“胡說啊。”科長老朱說:“你要不行就先回吧。”老秦也覺得鄧一群喝多了,就說:“我們有車,送你回去休息吧。”

鄧一群謝絕了,他伏在桌上假寐了一會,然後到衛生間就全吐了。

吐了之後的鄧一群又回到了班上。他想自己不該這樣醉酒,醉酒就會失態,而在機關里因醉酒失態總是不好的。朦朧的醉態中,他想起了葛素芹。

今天的葛素芹見到的鄧一群和她過去在虞秘書長家見到的鄧一群完全不同。今天的鄧一群是一個已經能站起來自己獨立行走的男青年。但是,鄧一群心裏有一種疑惑,他覺得葛素芹可能知道他過去在虞秘書長家的那件恥辱,只是她為了照顧他的面子而不說罷了。想到當時的那一跪,今天的鄧一群不由得臉上發燒。

她看到我,一定在心裏笑我了。他想。她敢笑我,她算得了什麼?他在心裏問。她什麼也不算,她只是一個農村丫頭。她沒有權利譏笑我。但是,她在心裏譏笑我,我有什麼辦法?她比我差多了,但是,她在這過程里沒有失掉自己的尊嚴。她居然敢炒了鄧阿姨家的魷魚。她是有骨氣的。她和鄧阿姨相處不來,寧願回到鄉下去,寧願在城裏另找一份事情做。而我呢?我不敢!他想。

但是,她再有骨氣又能怎麼樣?她畢竟只是個沒有什麼文化的農村丫頭。沒有工作,沒有城市戶口。如果她不回到農村,她在城裏就永遠只能打工——一個卑微的打工妹。她要嫁人,也永遠只能找一個同樣在農村的男青年,結婚後過着貧窮的日子。而他,是個城裏的青年幹部。是的,他想,她沒有權利在內心裏譏笑他,她不懂他的苦處。他再沒有骨氣,也比她優越。

我能睡了她。鄧一群在心裏想。我要是睡了她,她還敢在心裏譏笑我嗎?她不敢。女人一旦被男人用性奴役了,就永久地失去了勝者的權利。他想。

在恍惚中,鄧一群把自己認識的所有女性都在心裏排了一遍,發現自己只有和縣裏的那個旅館服務員發生過一次性關係,那次性關係發生得那樣容易,讓他自己事後想想都覺得過於簡單。

是啊,它發生得太容易了。而且,林湄湄是個有未婚夫的人,稱得上是“女人”的人,相反,他可是童男子。他的身子獻給了林湄湄。是林湄湄佔了他的便宜。女人,她們是個謎團,各色各樣的都有。一種就是像林湄湄那樣的,欺騙了她的正準備結婚的丈夫同他睡覺。儘管她當時在暑假時從那個遙遠的小縣城跑到省城陵州,來到空曠的南方大學的校園裏,讓他第一次品嘗感受到女人的滋味,內心生出不少感動,他在當時甚至說出“我愛你”這樣的話來,但事情過後,冷靜下來,他並不感激她。她到陵州來,並不是專門為了來同他睡覺。她只是順便來同他睡了。對她而言,是生命過程里的一種收穫。另一種就是像田小悅那樣的,假正經,他想。年紀輕輕,她對他也裝起正經來了。平時她有那麼多男同學打電話給她,她說話的時候可是嗲得很。她內心裏肯定也是風流的——她向他借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她表面上對他相當不錯,但他那次同她約會,她居然敢戲弄他。這樣的女人,他在內心裏是不能原諒的。

田小悅上次的失約,改變了她過去在他心裏留下的良好的形象。她那麼世故,世故中還透着城市年輕女性的狡猾。她婉拒他對她的“愛”的暗示也好,即使她同意和他約會,將來她也不會臣服他。以她的那種交際,她恐怕也早就不是處女了。

也許,自己追求談琴更合適一些。他想。

[23]

中國在長期的封閉后,突然發現打開國門是多麼地重要。然而隨着國門的打開,卻產生了不少問題。那種種問題都是事先沒有想到的。人們一下子在心理上失去了平衡。百姓的生活同過去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日子越來越好過了,但社會的天平卻發生了傾斜。貧富懸殊加大了。有權有勢的一部分人開始大撈特撈。對官商與腐敗痛恨的民意越來越強烈。

鄧一群聽了看了,在心裏也沉重了很多,也氣憤了很多。處里的一些人也議論,議論本省的一些情況——都是小道消息。省委書記的兒子怎麼怎麼,省長的兒子怎麼怎麼,某某又是怎麼怎麼。

機關還是那個樣子,每天照常上班,在班上除了正常的工作,剩下的時間就用來喝茶、閑聊與發牢騷。處長們也這樣,廳長們有時關上門在小圈子裏也這樣。在鄧一群的眼裏,他們就已經是受益者了,他們之所以發牢騷,只是因為他們與傳聞里的那些紈絝子弟相比,從改革里得到的好處不足九牛一毛罷了。

人們對廳長周潤南的議論並不少,他現在越來越肥了,精力也越來越旺盛。人們看到他整天忙,忙開會,忙吃飯喝酒應酬。只要不出差,他差不多就把樓下賓館的某個房間當成了家。賓館六樓有他一個固定的套房,據說一天要一千多。當然這個賓館是自家開的,也就不必收錢。人們看慣了也說不出什麼來,領導工作忙么。領導就是有這樣的好處,由不得鄧一群不心生羨慕。

周廳走到哪裏都是前呼後擁,據說賓館裏有好幾個小姐是他的小姘,可是這種事情誰敢說呢?都是查無實據的東西。賓館的經理是周潤南的心腹,他自然會幫他遮掩得嚴嚴實實。鄧一群見過賓館下面一個潮州菜館的領班,二十多歲,風情萬種,非常地性感,據說就是李廳長的小情人。真是艷福不淺啊!那女人的身材真的像魔鬼一樣地吸引着你,國色天香。鄧一群在心裏理解了為什麼有些男人會說:要是睡她一回死也是值得的。碰到這樣的女人,你真的會去這樣想。

“早晨圍着(汽車)輪子轉,中午圍着(酒)杯子轉,晚上圍着(女人)裙子轉。”生動極了。

只要是有點背景的人,他們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了一些好處,鄧一群想。鄧一群在機關里只是一個普通的副科級幹部,所以,改革的好處,他認為自己並沒有得到。田小悅的父親事實上也是個當權者,所以田小悅在生活里也是受益人。

自從經過了那件失約事件后,鄧一群在心裏就對田小悅有了一種成見,但他卻從不在表面上泄露出來。他已經越來越有城府了。對一切,他心裏有數得很。他也意識到,正是他這種含蓄,使她正努力同他改善關係。她已經意識到他同她拉開了距離。

田小悅過去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同他幾乎是無話不談的,談人生,談機關里複雜的人事,談婚姻愛情,甚至還偶爾交流一下對“性”的態度和看法。也就是從她坦誠地對“性”的態度里,鄧一群知道事實上她是比較開放的。因而,鄧一群也就產生了追求她的念頭。

鄧一群後來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還是過於簡單了,她對“性”看法的開放,並不意味着她能接受他。她在婚姻問題上的考慮,卻是非常地現實。她怎麼可能找一個老家在鄉下的,沒有任何背景,獨身在城裏的青年呢?她的標準和要求是相當高的。

田小悅隱藏得太深了,這是鄧一群在那個四月份最大的感慨。

機關里誰也不知道田小悅早已經悄悄地有了朋友,事實上早在周振生那次從南方回來在金橋飯店請客,別人就已經給她介紹了現在的這個男朋友。在她和男友見面之前,她至少已經見過十多個,都是朋友介紹的,但她一個也沒有瞧上。

田小悅對鄧一群稍稍有點歉意,那次他請她去看電影,她答應了。她其實非常清楚他的意思,但她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雖然她對鄧一群有一定的好感,但她絕不可能同他這樣一個家在鄉下的青年談戀愛。她總覺得他身上的農民習氣還是比較重的,也許別人看不出來,但她卻能發現。鄧一群在工作上是積極的,他的內心渴望向上爬。她想,他將來是一定能夠實現的。對鄧一群的邀請,她想她陪他去看一次電影,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如果他向她挑明什麼,她在那種場合,是更適合向他交底的。可偏偏那天她正要出門的時候,她的男友出差回來。

鄧一群當然不知道這裏面的內情,她也不想向他說明。

在決定結婚前的一個多月,田小悅在那個星期三的早晨領着她的男友到了機關。那個小夥子在外貿部門工作,據說那是個非常有錢的單位,而且還經常有機會走出國門。他也是畢業於一家著名的大學,本市人,父母也都是幹部。細長的個子,非常精神。他的到來,使處里的人紛紛向田小悅表示祝賀。鄧一群也笑着向她恭維。

這是1989年春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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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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