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次日清早,我們來到了熱內維芙別墅。門口的守衛這次不再擋住我們的去路,相反地,他恭敬地向我們行禮。我們走向邸宅。使女萊奧尼正從樓梯上下來,她看來並不討厭作一番短短的談話。

波洛向她詢問雷諾夫人的健康情況。

萊奧尼搖搖頭。

“可憐的夫人,她精神很不好,不肯吃東西……什麼也不吃。她的臉色像鬼一樣蒼白,看着她真使人難受!要是有哪個男人伙着另一個女人一起欺騙我,我才不會像她那樣傷心哩。”

波洛深表同情地點着頭。

“你的話很公正,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一個女人只要心裏有着愛情,對許多打擊都會原諒的。不過,最近幾個月來他們夫婦之間無疑也少不了口角吧?”

萊奧尼又搖搖頭。

“從來沒有過,先生。我從沒聽到夫人講過一句抗議或責備的話。她的脾氣、性情簡直像天使,不能再好啦。跟老爺完全不一樣。”

“雷諾老爺的脾氣不像天使?”

“差得遠哩。他憤怒時,整幢屋子都知道。那天他跟傑克少爺吵嘴……mafoi①,他們喊得這麼響,連市場上都能聽到。”

“當真,”波洛說,“他們什麼時候吵嘴的?”

“唔,就在傑克少爺到巴黎去以前。他差點兒誤了火車哩,他從書房跑出來,提起放在門廊里的旅行包就走。那天汽車正好在修理,他只得奔到車站。那時我正在打掃客廳,我看着他走過去,臉色死白——死白——兩頰卻像火燒那樣紅。啊,他可真動火啦!”

萊奧尼對自己講的一番話感到十分得意。

“吵嘴,為了什麼?”

“啊,那我可不知道。”萊奧尼不得不承認說,“說真的,他們喊着,兩人的聲音又高又響,講得又快。只有精通英語的人才能聽懂。老爺整天臉色陰沉沉的,誰也沒法使他高興起來。”

樓上的關門聲打斷了萊奧尼喋喋不休的話。

“弗朗索瓦在等我哩!”她驚呼道,突然想起由於磨蹭還①法語:說實在的。—譯註有好多活要干,“那老太婆,她常常罵人。”

“再等一分鐘,小姐,檢察官在哪兒?”

“他們已到汽車間去看汽車了。局長大人有些想法,他想也許在出事的那晚有人用過汽車。”

“Quelleidee①。”波洛喃喃道。那使女走開了。

“你準備到他們那裏去嗎?”

“不,我在客廳里等他們。在這炎熱的早上,這兒涼快此“

波洛這種慢條斯理的處事方式使我模不着頭腦。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吞吞吐吐地說。

“一點也不。你要自己偵查一番,嗯?”

“唔,我倒是想看看吉羅;如果他在就近什麼地方的話,看他找到了些什麼。”

“那頭有人性的獵犬。”波洛一面嘟噥着,一面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躺下,閉上了眼睛。“請吧,我的朋友。再見。”

我慢步走出前門。天氣很熱。我順着我們昨天走過的那條小逕往前走。我很想自己研究一下現場。然而,我沒有直接走向那場地,而是從一旁拐進了灌木叢,這樣往前走數百碼左右再往右一點,就可走到高爾夫球場。這裏的灌木叢生得很密,我好不容易才穿過去。當我終於走到球場時,出乎意外地競跟一位年輕姑娘狠狠地撞了一下,她是背向著灌木站着的。

她很自然地抑制地尖叫了一聲,我也發出了一聲驚呼。

①法語:什麼想法。——譯註。

原來是我火車上的旅伴灰姑娘:

兩人都大吃一驚,不約而同地叫道:

“是你!”

那年輕姑娘首先鎮靜下來。

“哎喲!”她驚呼道,“你在這兒幹嗎?”

“說到這點,你又在這兒幹嗎?”我反問道。

“我上回看到你的時候,就是前天,你乖乖地像個聽話的小男孩正回英國去哩。”

“我上回看到你的時候,”我說,“你乖乖地像個聽話的毛丫頭正跟你妹妹一起回家哩。順便問一聲,你妹妹呢?”

她朝我—一笑,雪白的牙齒直閃光。

“感謝你問候。我妹妹很好,謝謝你。”

“她在這兒,跟你在一起?”

“她還在鎮上。”那個頑皮姑娘神氣十足地回答。

“我可不信你有個妹妹。”我笑道,“如果你有的話,她的名字准叫哈里斯①!”

“你記得我的名字嗎?”她微笑着問。

“灰姑娘。不過這回你得告訴我你的真名了吧?”

她淘氣地搖搖頭。

“連你為什麼上這兒來也不肯告訴我嗎?”

“唔,這個!我猜想你已聽說我這一行業里的人打算‘休息’了。”

①哈里斯為男性名字,這裏女的用男性名字.意思是說絕對不會有的事。一一譯註。

“在費用昂貴的法國海濱嗎?”

“去的地方總是便宜透頂的。”

我敏銳地看着她。

“不管怎麼說,兩天前我碰到你的時候,你沒打算上這兒來。”

“我們大家都有失意的時候。”灰姑娘故作莊重地說,“暖,我給你說的已經夠多的啦。小孩子可不興問長問短的。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在這兒幹嗎?”

“你記得我告訴過你我的一個好朋友是位偵探?”

“是嗎?”

“也許你已經聽說過這件……凶殺案……在熱內維英別墅?”

她直瞪着我,胸脯起伏,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你不會是說……你在偵查那案件吧?”

我點點頭。無疑,這次我得勝了。當地望着我的時候。

她的情緒激動是再明顯不過的。有這麼幾秒鐘,她默不作聲,直瞪着我,然後她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噯,只要不太顯眼,領着我兜一圈。我挺愛看恐怖場面。”

“你說什麼?”

“就是剛說過的話。我的天哪,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最喜愛犯罪的故事?我已到處東聞西嗅地好幾小時啦。這樣碰到你真是太幸運了。來吧,領我見識見識吧。”

“不過,等一等……我不能。誰也不能進去。他們非常嚴格。”

“你和你的朋友不是大人物嗎?”

我不願放棄我的顯赫地位。

“幹嗎你這麼感興趣?”我軟弱無力地問道,“你究竟要看些什麼?”

“啊,什麼都想看。作案的地點、兇器、屍體、腳印或是類似的有趣的東西。我以前從來沒能在像這樣的一件凶殺案中身歷其境。要有這樣的機會,我這一輩子也不算白過了。”

我轉過身去,感到一陣噁心。現在的女人變得越來越不像話啦。這姑娘像食屍鬼似的興奮情緒使我感到厭惡。

“放下架子吧,”姑娘突然說。“別神氣活現的。當人家請你來偵查這案件的時候,難道你也昂起了頭,說這樁事太下流,你不願意糾纏進去嗎?”

“不,可是……”

“要是你在這兒度假的話,難道你就不會像我一樣東聞西嗅嗎?當然,你也會這樣的。”

“我是男人。你是女人。”

“看到一隻耗子就站到椅子上尖聲直叫,這就是你對女人的看法。可那都是老黃曆啦。不過你會領我去看的,是嗎?

你瞧,這對我是非同小可的。”

“這從哪兒談起呢?”

“他們對新聞記者封鎖一切消息。我也許可從某一家報館賺一大筆錢。你不知道,他們對一丁點兒的內幕消息肯付多少錢哩。”

我遲疑不決。她把一隻柔軟的小手輕輕地伸進了我的手裏。

“請…這才是好人兒。”

我投降了。其實我很樂意充當嚮導的角色。

我們先到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有一個人在那裏守衛,他一見到我就恭敬地向我敬禮,對我的同伴也不加盤問,估計他認為她已由我作保。我向灰姑娘介紹了凶殺案被發現的過程。她認真地聽着,有時提一個理性的問題。然後,我們朝別墅走去。我相當小心,因為說實話,我很不願意碰到什麼人。我帶領着姑娘穿過灌木叢,繞到邱宅後部的那個棚屋。我記得昨晚貝克斯先生重新鎖上門后把鑰匙交給馬爾肖時說過:“萬一我們在樓上時,吉羅先生要用鑰匙。”我估計,那治安部的偵探用過後很可能把鑰匙又還給了馬爾肖。

我讓姑娘站在灌木叢中不讓人看見,自己走進屋內。馬爾肖在客廳門外站着,裏面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先生要見阿於特先生嗎?他在裏面,正在盤問弗朗索瓦。”

“不,”我匆匆地說道,“我不需要見他。不過我要外面棚屋的鑰匙,要是不違反規定的話。”

“當然可以,先生。”他取出鑰匙,“這就是。阿於特先生吩咐過,要為先生提供一切方便。你那兒事情完畢后,只要還給我就行了。”

“當然。”

我感到一陣滿意,因為我意識到,至少在馬爾肖的目光中,我的地位跟波洛同樣重要。姑娘在等着我,她看到我手中握着的鑰匙,高興得叫起來。

“你已拿到啦?”

“當然,”我冷冷地說,“不管怎麼說,你知道,我這麼做是非常破格的。”

“你真是個好人兒,我不會忘記你的。來吧。他們在屋裏看不到我們的,對嗎?”

“等等。”她急着向前,我止住了她,“要是你真的要進去,我不阻止你。可你當真要進去?你已經看了墓穴、場地,有關的細節你也聽了。這還不夠嗎?你明白,這裏面的景象是可怕的……不愉快的。”

她帶着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對我望了一會,然後含笑說:

“我就專為看恐怖場面而來的。來吧。”

我們不發一言,走到棚屋門前。我打開了門,兩人走了進去。我朝屍體走過去,然後像昨天下午貝克斯那樣輕輕地拉開了遮屍布。姑娘口中發出低低的喘息聲。我回頭望着她。她的臉被一種恐怖的神色所籠罩,她原先的那種輕鬆而興高采烈的情緒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執意不聽從我的勸告,這下子可得受罪啦。奇怪的是,我對她毫不同情。現在她得挺過這一場面。我輕輕地把屍體翻轉身。

“你瞧,”我說,“他被人從背後戳了一刀。”

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了。

“用什麼戳的?”

我朝那玻璃缸點點頭。

“那把匕首。”

姑娘突然左右搖晃起來,接着縮成一團癱倒在地上。我跳過去扶着她。

“你昏倒了。離開這兒吧。你受不了啦。”

“水,”她小聲說道,“快!水!”

我離開了她,衝進屋內。幸虧僕人一個也不在,我趁人不注意弄到了一玻璃杯水,從口袋裏取出瓶子摻了幾滴白蘭地。幾分鐘后,我又回到了棚屋。姑娘還是像我離開時那樣躺在地上,可是幾小口白蘭地和水很快地使她恢復了過來。

“帶我離開這兒……啊,快,快!”她一面喊着,一面打着哆嗦。

我用胳膊扶着她,走到棚屋外。她隨手在身後關上了門,然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好些啦。啊,真可怕!你幹嗎讓我進去?”

我感到這真是太女人氣了,因此不禁一笑。其實我對她支持不住倒感到一陣快慰。這證明她並不是像我所想的那樣冷酷無情。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她的好奇心也許是不假思索的。

“你知道,我是儘力阻止你的。”我輕聲說。

“我想你是阻止過的。好吧,再見啦。”

“瞧你,你不能這樣一個人就走呀。你身體是支持不住的。我一定要伴送你回梅蘭維去。”

“胡說。我完全好了。”

“假如你再感到發昏呢?不,我同你一起去。”

但是她竭力反對。最後,我總算說服了她,讓她允許我陪她到梅蘭維的近郊。我們從原先的路走回去,又經過那墓穴,繞道到了馬路。到了有稀稀落落的店鋪的地方,她止步向我伸出手來。

“再會。十分感謝你陪我一路走。”

“你肯定已沒事了嗎?”

“嗯,謝謝。希望你不會因為領我看了這些東西而遇到麻煩。”

我輕鬆地說不會有這樣的事。

“好吧。再會。”

“再見。”我糾正着說,“如果你呆在這兒,我們還會見面的。”

她對我微微一笑。

“是呀。那麼再見啦。”

“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地址。”

“晤,我住在燈塔旅館。地方很小,但還可以。明天來看我吧。”

“我會來的。”我說,也許不免顯得過分殷勤。

我目送她、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折回別墅。我記得我沒有重新把棚屋的門鎖上,幸而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疏忽。我上了鎖簧,取出鑰匙,把它交回了警官。這時,我突然想起,雖然灰姑娘告訴了我她的地址,我還是不知道她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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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夫球場的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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