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漸凍

第十九章 漸凍

死亡是一種必然,但是阿累的死亡卻是一段常人不能忍受甚至不敢想像的煎熬。不僅肉體要忍受“漸凍”的痛苦,還要眼睜睜看着妻子、保姆合謀起來要他的命……

小萌坐在預審室里,低着頭,兩隻眼睛卻像夜半準備溜出洞口的老鼠一樣頂起眉毛,小心翼翼地偷窺着視角內能看到的一切:狹小的房間,四面落地的牆壁,高高的天花板,對面一張木頭桌子,桌子後面有三把藍灰色的椅子。一切都那麼簡陋,簡陋得像一把普通而實用的打蛋器。她預感到自己很快會被打得稀里嘩啦,因此把雙臂和雙腿攏得更緊了。

身後的門開了,三個人走了進來,在那三把椅子上坐下。

身後的門又關上了。小萌立刻感到這間屋子內部的空氣壓強驟然增大。

啪啦啦,三個人好像是把筆和紙什麼的放在了桌子上,然後就寂靜無聲了,彷彿已經離開了這間屋子。但是小萌知道他們沒有動,他們僅僅是在觀察自己,就像三個食客坐在一起,盯着餐桌上的一隻道口燒雞,思考着用什麼方法切割會更順利。這種沉默的力量猶如一台隱形的液壓機,從天花板上一點點落下,壓得小萌彎曲的脊椎快要斷了似的生疼,不知不覺,額頭竟沁出一層汗水來。

她實在忍不住了,抬起眼皮偷偷看了一眼對面的三個人,雖然只一眼,卻印象深刻:坐在中間的是個臉色鐵青的瘦子,目光陰狠;坐在左邊的矮胖子雖然穿了一身警服,但顯得很邋遢,歪着的嘴巴掛滿了痞氣;坐在右邊的那個人眉眼卻十分清澈,看上去也就18歲左右的模樣。

三個人似乎就在等她這一眼,瘦子說話了,聲音嚴厲:“小萌,你為什麼要逃跑?”

“我沒逃跑,我是回家……”小萌揉着衣角說。

“謊話也要編圓點兒。”矮胖子輕蔑地一笑,“你是山東人,買的火車票卻是去山西五台縣的——你把我們警察當傻瓜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萌咽了口唾沫,“其實是這樣的:阿累去世后,我留下來照顧他媽媽,但是他家的財產大部分都歸了樊一帆,沒人給我保姆費了,我找樊一帆要,她不給,找孫阿姨要——阿累留給她媽媽的100萬元都在她手裏,她卻一分錢也不給我。我要掙錢,我要養活自己,阿累那個家已經空了,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所以我就想離開了……”

“既然要走,為什麼不光明正大地走,卻一聲不吭偷偷摸摸地走?”瘦子厲聲說,“你和楊薇命案到底有什麼關係,老老實實地交代!”

“冤枉啊!”小萌抬起頭來喊道,“楊薇不是我殺的,我都沒怎麼見過她!”

司馬涼一拍桌子:“你給我老實點!沒殺人你跑個什麼勁兒?!”

小萌低下頭,口裏喃喃自語:“楊薇真的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殺沒殺人,不是你說了算的。”馬笑中懶洋洋地說,“跟這個案子有關的人,案發後都乖乖地接受了警方的調查,就你一個人逃跑。你說你要是警察,會怎麼看?我勸你還是說實話的好,跟警方兜圈子、耍滑頭,吃苦頭的肯定是你自己,不信咱們就試試看。”

小萌坐着,一言不發,目光漸漸有點發直,像站在水壩的後面,看見壩體上的裂縫已經越來越大。

就在這時,坐在右邊的呼延雲突然說話了:“小萌,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話很簡單,聽得馬笑中和司馬涼一愣,不知道他何以提出這麼個怪問題。但小萌身子一顫,剎那目光變得十分恐懼。

“我想你去五台山,可能是想求神佛保佑你平安無事吧?”呼延雲說,“但是神佛只保佑那些一心行善的人,倘若自己做了壞事,害人性命,以至厲鬼索命,就算是神佛也保佑不了你的,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藏身大雄寶殿,終究逃不了報應……”

小萌的身子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我沒殺人,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道會這樣,他本來也要死的……”

呼延雲卻不理她,繼續說著,語調低沉而平靜,宛如在暗夜裏若明若滅的燭火:“楊薇被殺了,樊一帆也嚇瘋了,鏡子中的鬼魂決不會善罷甘休,因為他死得太冤、太慘了,他要向害死他的人討回一個公道……”

“你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小萌哀求着,淚珠子像打碎的算盤直往下滾,“我沒有殺阿累,阿累不是我殺的……樊一帆把阿累的葯都倒進抽水馬桶衝掉了,往藥瓶里放了其他一些白色藥片。我看到了,問她是什麼,她說不是毒藥,就是澱粉做的,還拿出一粒放進嘴裏吃下,然後跟我說這是楊薇的計劃:阿累反正也要死的,不如早點讓他死了,省得拖累大家,等他一死,財產都歸了她,她一定會重重感謝我的。我太貪心了,我太貪心了,我就每天給阿累吃那些假藥,我還給樊一帆通風報信,阿累的一舉一動,和小青約會、外出散步什麼的,都是我告訴她的……到了最後那段日子,阿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他知道我給他吃的是假藥,他知道我是樊一帆她們一夥兒的,但是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阿累那份把所有的財產都給樊一帆的遺囑,也是楊薇偽造的,讓我簽字‘作證’……我聽說楊薇被殺了,現場還有一地的碎鏡片,樊一帆嚇瘋了,我知道這一定是阿累從鏡子裏出來找她們報仇了,害他我也有份,我怕極了,我怕極了,才想偷偷溜走,躲到他找不到我的地方去,嗚嗚嗚……”

審訊完畢,小萌被一個女警察帶出預審室,在樓道里撞見了小青。小青叫了她一聲,她一面抽噎一面說:“小青對不起,小青對不起……”然後就貼着牆邊匆匆溜掉了。

小青莫名其妙地問迎面走來的馬笑中:“怎麼回事?小萌為什麼要向我道歉?”

馬笑中知道瞞也沒有意義,把阿累死於“漸凍人病”的情況告訴了她,然後說:“小萌承認,楊薇和樊一帆合謀把阿累的葯換成沒用的假藥,加速了阿累的死亡,她也加入了她們一夥,不僅給阿累喂假藥,還充當她們的眼線,彙報阿累的一舉一動……”

馬笑中以為小青聽完這番話,肯定會慟哭一場,誰知她竟只是獃獃地站着,雙眼中的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猶如原本盛滿泉水的凈瓶,由於被敲裂了底部而一點點流瀉,最終只留下一個乾枯的軀殼……她慢慢地轉過身,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出了派出所,像是走在沙漠裏。

馬笑中一陣心酸,想追上去,卻又邁不開腿,重重地嘆了口氣,回過頭,見身後的呼延雲也在凝視着小青的背影,目光中五味雜陳。

“笑中,我想去疊翠小區一趟。”呼延雲說,“你找人保護好小青。”說完逕自走了。

門鈴響了三聲,這回來開門的依舊是王雲舒,問他來做什麼。呼延雲沒有說話,走了進去,見阿累的媽媽正坐在輪椅上,面對着掛在牆上的長鏡,伸出手一下子,一下子地抓着,彷彿要把鏡子中的自己揪出來似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和這個家裏的其他物品差不多,破了洞的沙發,髒兮兮的窗帘、開裂的牆皮……呼延雲才發現,客廳里只有一台明顯是二手的小電視機,也許值錢的早就被變賣掉了,小萌說得對,“阿累那個家已經空了”。

去世的兒子,痴獃的媽媽,原本富裕而幸福的家庭,現在卻籠罩着瀕死的氣息。這個輪椅上的老人,只怕活不了很長時間了,小萌一走沒有人照顧她,她生命中最後的旅程會和她的兒子一樣痛苦卻無奈,當然,也許她已經完全意識不到什麼痛苦了……

王雲舒走上前來,再次用一種很不耐煩的口氣問:“你到底來我們家做什麼啊?”

呼延雲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像狼牙般寒光凜凜,王雲舒十分害怕,識相地退出去了。

呼延雲走進阿累的書房,發現兩個抽屜開着,幾本書被粗暴地攤在桌子上,想必是王雲舒剛才正在翻查。他默默地關上抽屜,把那幾本書放回書架,然後就在阿累最後坐過的那個沙發上坐下,閉上眼睛,慢慢地仰起頭顱,後腦勺就貼在牆上那道暗黃色的弧形上——阿累生前曾經無數次地這樣做過,當他疲倦或絕望的時候。

一剎那,他被淹沒了!

北風呼嘯,夜深如鐵。他在黑暗中一步步走過冰封的湖面。腳下猝然裂開,他掉進了一個冰窟窿,一步滅頂!寒冷的冰水像數以萬計的鋼針,從每個毛孔刺入他的肌膚、肌肉、骨骼,疼得他全身痙攣,拚命喊叫,於是洶湧的冰水順着喉嚨灌進了他的胸腔和腹腔,將他的五臟六腑凍結成了一塊塊冰,並榨出了一縷縷血絲,順着口鼻溢出。軀體越來越沉重了,他奮力拍打着向上浮遊,想呼吸一口空氣,但他的手、腳、肘以及每個能活動的器官或關節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一點點僵硬。他的一切自救都是徒勞,都在加劇死亡!他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凍成一具冰屍,慢慢地沉向漆黑而死寂的深淵,頭頂上卻傳來了放縱而得意的狂笑聲……

他要死掉了,但是他又不能死掉,他被困在生和死的那道邊緣上,一寸一寸地體驗着從人間到非人間的苦痛。

不!不!這種死亡太殘忍了!簡直就是延長了的活剮!我要努力睜開雙眼,我不是坐在阿累的書房裏嗎?我沒有掉進冰窟窿啊!但是眼皮沉重得像結了霜,根本抬不起來,黑暗和寒冷裹挾着我一點點下沉,下沉……難道是我真的掉進了冰窟窿,卻在瀕死中出現了幻覺以為是坐在阿累的書房裏?有沒有人救救我?!救命!救命!他呼喊着,但是完全發不出聲音,因為他的聲帶、舌頭和牙齒已經板結……

就在他感到自己已經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在他絕望到極點的時候,他的肩膀上感到了一股小小的力量,有個親切的聲音在耳邊呼喚:“呼延哥哥,呼延哥哥……”

他一下子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睛,看到了書架、桌子、床、窗外正在漸漸黯淡下去的天空,還有雪兒病弱的小臉和關切的目光。他知道他沒有被冰水凍成一具殭屍,知道自己還活着,知道剛才只是幻覺,只是阿累的後腦勺殘存在牆上的一段凄慘意識的傳遞。他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粗粗地喘了一口氣,真誠地說:“雪兒,謝謝你。”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給你倒杯水吧。”說著,雪兒走出了書房,一會兒捧着杯水進來,他接過使勁喝了幾口。

雪兒抿着嘴唇,想了很久,突然說:“呼延哥哥,有件事情,上次你問我的時候,我沒有說,也許根本就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我還是想告訴你。”

呼延雲溫柔地說:“雪兒,你想到什麼就告訴我吧。”

“楊薇被殺的那天晚上,我一覺醒來,孫阿姨就坐在我的身邊,她一邊問我是不是做噩夢了,一邊摸着我的額頭……”雪兒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當時有一種怪怪的感覺,後來才想了起來,她的手好像濕乎乎的……”

呼延雲沉思了片刻,抬起頭,微笑着說:“雪兒,謝謝你,你先回房間休息吧。”

雪兒離開時,順手把門帶上了。

黑漆漆的房間裏,呼延雲圓睜着一雙眼睛,靜靜地坐着。

就在剛才,他真切地體驗到了阿累在生命的最後時間裏經受的恐懼和絕望。死亡是一種必然,但是阿累的死亡卻是一段常人不能忍受甚至不敢想像的煎熬。不僅肉體要忍受“漸凍”的痛苦,還要眼睜睜看着妻子、保姆合謀起來要他的命……這和小青講的那個故事有什麼區別?!這不就是往掉進冰窟窿的人的頭頂再砸下一塊石頭嗎?這一切,阿累心知肚明,卻又無可奈何,他一定也能想到自己死後,母親的凄涼晚景。多少個深夜,他就像我現在這樣坐着,閉緊厚厚的嘴唇,睜圓了雙眼,凝視着鐵一樣的黑暗,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疾病如混凝土一般把他徹底澆鑄成一塊岩石。天知道他的心靈積聚了多少仇恨和憂憤!天知道他死得多麼沉痛和不甘!如果換成是我,我縱使咽氣也不能瞑目!我要讓那些害我、背叛我的人永遠記住我眼中怨毒的火焰!如果我化為厲鬼,我一定會用最恐怖最血腥的方法,讓她們不得好死!

這麼想着,呼延雲感到不寒而慄……

手機響了,他木然拿起,接聽,是馬笑中打來的:“呼延,我一笨蛋手下把小青跟丟了,她應該就在她住的地方附近,但是我們怎麼也找不到她。”

呼延雲沉默了片刻,說:“我這就過去。”

他掛斷了電話,從沙發上站起來,已經麻木的身體發出極輕微的嚓嚓聲,像是冰在破裂。

走出房間的時候,他忍不住回了一下頭,最後看了牆上那道暗黃色的弧形一眼——其實黑暗中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但是他知道他存在,他知道阿累一直坐在那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第6瓶了。

小青坐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小飯館裏,倚靠在牆角,什麼菜也不點,空着肚子喝啤酒。她直接拿着酒瓶,把泛着白色泡沫的琥珀色液體咕嚕咕嚕地灌下肚子,意識像被在豆漿機里打過,變得越來越模糊了。

我真傻啊!從第一次在酒吧後巷見到阿累,我就發覺他行動緩慢,卻以為只是他身子粗笨,沒想到他是患上了那麼可怕的疾病!我撿到的那張被他無數次打開折上的紙,一定就是這個病的診斷書。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漸漸變成一塊石頭,為什麼世界上會有這麼殘酷的事情?!而更加殘酷的是,他被一群拿別人性命當兒戲的瘋子包圍,她們只想讓他早點死,快點死,她們根本不在乎他的痛苦,她們圍繞在他身邊的唯一目的,就是不分晝夜地折磨他,讓他親眼看着她們像虐貓一般摧殘他所剩無幾的生命……

也許,他知道小萌喂他吃下的是假藥,只是,他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可是,可是,難道你在最後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我嗎?難道為了我,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嗎?

“其實我一點都不愛你……”

是啊,其實他一點都不愛我,其實這一切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算什麼?我是什麼?我只是酒吧里的一個駐唱,也許他把我想得更下賤,想我偶爾會去賣身呢。現在說這些、想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呢?我永遠也不能和他解釋了,他永遠也不能聽我的解釋了,他就算活着,也有他的生活,我對於他,只是無數可供把玩的銅鏡中的一面……酒!我要更多的酒!我得把這該死的一切連同我自己統統淹沒在酒精里!醉了,回家去睡上一覺,醒來,也許就全都忘了……

一隻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接着,一張臭烘烘的嘴巴貼上了她的耳垂。

“小妞兒,一個人啊?”那是一張坑坑窪窪的、被酒精染紅了的臉孔,目光中充滿了淫慾。

“把你的臟手拿開!”小青憤怒地閃躲着。

“宋老三,這妞兒你不好上啊!”飯館裏一片鬨笑聲,每張面孔都像公豬一樣令人作嘔。

宋老三摟着小青的手更緊了:“你牌兒這麼靚,陪大叔玩玩兒嘛!”他一邊狂笑着,一邊伸出另一隻手去摸小青的胸口,小青大喊了起來:“你幹嗎!你放開我!臭流氓!渾蛋!”

一剎那,宋老三覺得自己飛了起來。

小青簡直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幕,宋老三偌大的身軀,竟像一個填着草的麻包,被凌空提起,砸到了牆上!哐的一聲巨響,整個飯館像地震一樣劇烈顫動!牆皮簌簌地往下掉。滾落在地的宋老三覺得渾身上下每一寸骨頭都斷了,疼得“嗷嗷”大叫,他用手撐着牆站起,看到小青身邊站着一個小夥子,知道是仇人,咬牙切齒地撲了上去,誰知那小夥子比他還要兇猛,掄起一記右勾拳砰地打在他的下巴上,打得他後仰着撞在旁邊一個餐桌上,和那些碟子碗一起倒在地上,滿身的菜湯,嘴巴往外噴了幾口血沫子,吭哧一聲,竟吐出一顆牙齒。

小夥子提起一個折凳還要往宋老三的腦袋上砸,馬笑中嚇得連忙拽着他的胳膊,奪下折凳:“呼延,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操他媽的王八蛋!”呼延雲的眼珠都是紅的,“他敢動小青,我揍死他!”

小青心裏一暖。

在青塔小區的草坡邊證明自己無辜,從朱門將自己解救出來,還有現在這雷霆般的暴怒……她才明白,這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傢伙,表面上對她淡淡的,內心深處其實是非常愛護她的。

姐姐,你沒有看錯人!

“不值當,不值當!”馬笑中一面勸呼延雲,一面往後退了一步,也許是不留神,穿着皮靴的腳正好跺在宋老三的臉上,立刻聽見又一聲慘叫。

宋老三的哥們兒,哪見過這麼欺負人的,呼啦啦站起來往上擁,但是眼前突然亮出的一張警官證,讓他們都怔住了。

“怎麼不往前走了?接着往前走啊!就他媽的你們這幫傻逼,有膽兒襲警?!”馬笑中歪着嘴巴,拿警官證啪啪啪地挨個抽他們的嘴巴。那群人賠着笑臉,彎着腰,一動也不敢動。“等會兒把賬結了,然後統統給我滾!這飯館砸壞的東西,也都算你們頭上,照價賠償,有沒有人不同意?”

一排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郭小芬上前,攙着小青來到外面,問她感覺好些了嗎?小青到底還是喝多了,蹲在地上哇哇地嘔吐,然後抬起頭說:“給我酒,我還想喝酒……”

“小青,你不能再喝了。”郭小芬一面輕輕揉着她的後背,一面說。

“姐姐,你讓我喝吧,我心裏難受,真的,特別特別難受……”小青捶着自己的心口說。

郭小芬聽得鼻子發酸:“小青,聽姐姐的話,別再喝了。我知道你愛阿累,我知道你為他的死難過,可是你要相信,他希望你能好好地、幸福地活下去,他不願意你像現在這麼痛苦,因為你是他最愛的女孩……”

“不是,不是這樣的……”小青哽咽着說,“姐姐你不知道,阿累曾經親口告訴過我,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那一刻我恨透了他。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得知他死訊的時候,我悲傷得想把自己撕成碎片,我覺得我和他一起死掉了。我常常在深夜靠着牆,一直哭到天亮,眼睛都哭腫了,淚水卻還在流……姐姐,我多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沒有愛過我,就算知道真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我就是想知道,不然我放不下,我放不下……”

“你想知道真相是嗎?”

耳畔突然傳來一個冷峻的聲音,小青仰起臉,看到了呼延雲。

他凝視着她。

她點了點頭。

呼延雲攙扶着她站了起來,拉着她走到警用普桑旁邊,推她坐了進去。然後對馬笑中和郭小芬說:“走吧,咱們一起去一趟望月園。”

路燈像兩排哀傷的眼睛,照射着長長的、黑暗的街道,夜幕中縹緲着一些霧狀的東西,好像有人在半空中焚着什麼。

“要下雨了,估計。”馬笑中開着車,覺得特別悶熱。

“小青。”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呼延雲問,“我想你是知道那面透光鏡在哪裏的。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拿它?後來又為什麼想把它變賣給武旭呢?”

沉默了很久很久,小青才慢慢地說:“阿累和我最後一次見面時,說要送一面鏡子給我留個紀念,我不要,跑掉了。幾天後收到了他的一條短訊,告訴我他把一面鏡子放在某個地方了,我可以隨時去拿。他去世之後,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恍恍惚惚的,根本就忘記還有鏡子這麼一件事了,等到我想起來時,就有好多人來問我透光鏡的事情。我開始還沒覺得那是什麼了不起的鏡子,後來才知道那是阿累家珍藏的鏡子中最珍貴的一面。我懷疑阿累給我的不是透光鏡,他幹嗎要把那麼寶貴的鏡子給我?可我又怕萬一真的是,會被那些人偷走或搶走。所以我乾脆就不去動它了。”

她停了停,接著說:“出事的前兩天,蔻子到我們酒吧來玩兒,告訴我說小萌要走了,我說那阿累的媽媽誰來照顧呢?她說阿累的藏品和錢都歸了樊一帆,屬於他媽媽的財產也被孫女士佔有或變賣乾淨了,錢都進了她的腰包,一分都不肯拿出來支付小萌的保姆費——那個孫女士真是禽獸不如!恨不得她姐姐早點死了,好繼承疊翠小區的房產。小萌掙不到錢,離開是理所當然的。我想起阿累的媽媽坐在輪椅上的樣子,太慘了,就決定把透光鏡賣掉,應該能賣一大筆錢,足夠養活阿累的媽媽了。於是,武旭來問我透光鏡的下落時,我就約他出來談一談價錢,誰知那天晚上沒等來他,倒撞見了蔻子。我有點心虛,就跑掉了……”

“說來說去,透光鏡到底在哪裏啊?”馬笑中忍不住問。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呼延雲說。

車子在望月園門口停下,立刻就有兩個便衣走了過來,向馬笑中敬禮:“所長,我們是司馬隊長的手下,奉命封閉這個公園,24小時值守,請您指示!”

馬笑中揮了揮手,讓他們繼續執勤,然後和呼延雲、小青、郭小芬一起,沿着寬大的石階走到了丘陵的頂部。已經是晚上9點鐘了,被封閉的公園裏一片寂靜,連蟲鳴聲都聽不到。無論是草叢、灌木叢還是樹林,都像是黑暗生髮出的毛皮。不遠處,青塔小區的6棟高樓默默地聳立着,樓的間距似乎比往常密了一些,像一叢因為經歷了死亡而石化的珊瑚。

呼延雲站在圓形廣場的中間,仰起頭,只見一片又一片黑濁濁的雲,密佈着,在雲與雲的縫隙之間,露出深藍色的天空。

他看了小青一眼,小青也望着他。他從她的目光中,得到了允許。

他說:“劉新宇曾經告訴過我,說阿累立下遺囑,把透光鏡贈送給小青之後,就來到望月園溜達了一圈。我體會阿累的心情,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他更清楚樊一帆和小萌在密切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他難得能有一個自由行動的機會,這個機會他絕對不會放過,他要做的,就是把透光鏡藏在他行動的範圍內。我們來看一下阿累那次出行,很簡單,從家到望月園而已。家是不可靠的,樊一帆、小萌,還有自己的小姨孫女士,都虎視眈眈盯着透光鏡,為此不惜把房子拆掉。因此,阿累只會把透光鏡藏在一個地方,那就是望月園。”

“望月園?”馬笑中茫然地看了看黑黢黢的四周,“阿累把它埋在什麼地方了?”

“阿累是文人,而且是個受中國傳統文化熏陶很深的文人。”呼延雲說,“這樣的人,往往有着質樸的性情和高深的智慧,老子說: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藏東西也一樣,最高的境界就是‘不藏’。”

“不藏?”這下子連郭小芬都糊塗了。

呼延雲點點頭:“阿累知道,樊一帆和楊薇她們在他死後找不到透光鏡,一定會懷疑他把它藏起來了,而他最後一次單獨外出去過的望月園,是最可疑的地方,肯定會挖地三尺地尋找。因此,把它埋起來或者藏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安全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亮出來,誰會想到自己天天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竟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你越說越玄了……”馬笑中搔着後腦勺說,“你不如把它拿到我眼前看看更靠譜。”

呼延雲從腰帶上摘下隨身攜帶的Buck石階紋木柄折刀,輕輕打開,鋒利的刀刃在黑暗中閃爍出一道寒光。他走到題為“科技史話”玻璃鋼仿銅浮雕前,找到“中國古代科技”那一部分,指着一組仿西漢的圓形瓦當說:“第一次看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怪,五個瓦當上所繪圖案各不相同:青龍為木、白虎為金、朱雀為火、玄武為水,圍繞着中間這個代表土的黃龍,這沒有錯,恰恰是一個完整的五行。但是問題在於,在中國古代的圖畫和雕塑中,中間這個黃龍很少跟其他四神同時出現,以至於好多人口頭上一說都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麼個黃龍。從整組浮雕的粗陋程度上看,我實在想不出設計師為什麼要在這幾個瓦當上全面、細緻地體現中國傳統文化,所以我斷定——”

他一面說,一面用刀在黃龍瓦當的後面用力一撬,只聽咔吧一聲,瓦當應聲而啟,穩穩地落在了掌中:“這就是天下人都在苦苦尋覓的透光鏡!”

馬笑中和郭小芬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呼延雲把那瓦當放到石刻“月亮公公”的基座上,讓馬笑中拿手電照着,用刀小心翼翼地揭開最上面的一層雕着黃龍的銅質:“阿累先在透光鏡的上面覆了一層保護性的石蠟,然後在正面和邊緣覆了一層薄薄的銅片,銅片雕上一條黃龍,背面則塗上膠,緊緊貼在那四個瓦當圍繞的中心。由於整組浮雕是玻璃鋼仿銅的,所以貼一面真銅的瓦當雕塑,誰也看不出來。小青被朱門擄走,我馬上飛奔到這裏,就是要看看這個瓦當還在不在,只要它還在,小青就是安全的,綁架者拿不到透光鏡,絕不會害她性命……咦,這是什麼?”

透光鏡背面的蠟刮掉以後,露出了兩片對摺的紙。

呼延雲打開一看,臉色頓時變得無比陰沉,郭小芬上前問:“是什麼啊?”

他低聲說:“阿累的遺囑,還有一封給小青的信。”

小青獃獃地站着,一動不動。

呼延雲平舉起手臂,兩張紙捏在他的指間,蟬翼一般。他輕輕地呼喚道:“小青,阿累的遺囑,還有一封給你的信。”

一步一步,小青艱難地走到他的面前,接過那兩張紙,哆哆嗦嗦地拿到眼前,藉著馬笑中手電筒的光芒一看,一張是阿累的遺囑,上面寫着把他的遺產分成三份:水岸楓景的房子和大部分收藏的銅鏡都留給他的媽媽;留100萬元給樊一帆;最後一份是100萬元和那面家傳的透光鏡,留給小青。下面有阿累以及見證人劉新宇的簽名。

另外一張,上面有一行字,很短——

小青,我愛你。

小青渾身發抖,彷彿站在寒風中……

就在這時,呼延雲把透光鏡上的蠟刮乾淨了,將鏡子高高舉起,對馬笑中說:“你把手電筒的光直射過來。”

一道明亮的光柱,照射在透光鏡的鏡面上,鏡面頓時將一道黃澄澄的圓形光斑,反射到“月亮公公”的漢白玉石刻上,光斑中依稀有6個字,彷彿是遮在雲中一般,看不甚清楚。

“這寫的是什麼字啊?”馬笑中皺着眉頭問。

呼延雲仔細看了看,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念着:“長相思,勿相忘。”然後轉身對小青說:“我想,這段銘文,正是阿累想對你說的話。”

很久很久……

小青突然笑了。

“這個騙子!這個騙子!”她笑着說,“他一直在騙我,他一直在騙我,他明明告訴我,他一點都不愛我的。這個騙子,這個騙子……”她一邊笑一邊說。大顆大顆的淚珠滾出眼眶,滑過雪白的面頰,頃刻間小青成了淚人,可是她還在笑,還在不停地說:“這個騙子,騙子……”

說著說著,她腿一軟就坐倒在地上。郭小芬看她的樣子,覺得她已經悲傷得要瘋掉了,上前一把摟住她。小青靠在她的懷裏放聲痛哭:“他明明說他一點都不愛我的,他明明可以要我的,可是他不要,他是怕傷害我,他是怕他死了之後我會恨他玩弄了我,所以他就那麼走了……這個騙子,這個騙子,我根本不值得他這樣的,我一開始和他好,其實是看他家裏有錢,想嫁給他,然後就能過上很好的生活,我這麼卑鄙,我和樊一帆根本就沒有什麼區別,可是他卻這樣愛我,他不該這樣,他不該這樣……”

聽着聽着,郭小芬也滿臉是淚,馬笑中噗嚕噗嚕地使勁捏着鼻子,昂起碩大的腦殼,彷彿是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眼睛……

只有呼延雲,怔怔地看着小青,看着她貼在心窩的那兩張紙。

小青還在哭泣,還在不停地說:“他一直在騙我,他明明說他一點都不愛我的……”

那天夜裏,下了很大的雨。有個下夜班的女孩經過望月園,遙遙望見一個人坐在石階上,低頭沉思着什麼。雖然他的全身已經被淋透了,但是他一動不動,彷彿要給這漫漫長夜做一個最後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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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漸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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