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透光鏡
攤主臉上掛不住了,用一把青藤手杖哐哐地敲着一面銅盆,“您真懂行假懂行?進了場子‘見臟不洗’,知不知道?想顯擺本事到別的地方去,我這兒還要做生意呢!”
“你叫呼什麼來着?”蔻子一面上台階一面問。
“呼延雲。”他很不好意思地說,彷彿自己的名字給她找了天大的麻煩。
“嗯!”蔻子點點頭,“這回我記住了。”她站在二樓一扇防盜門前,按了門鈴。丁零丁零地響了三聲,沒人來開門,她再按,又響了三聲,還是沒人來開門。她有點生氣,哐哐哐地拍着門喊:“小萌,是我,蔻子,快點兒把門打開!”
依然無人回應,郭小芬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神色有點緊張:“屋裏有聲音。”
“我下樓,看看能不能從陽台攀上去。”呼延雲剛要往樓下走,防盜門嘩啦啦打開了,露出一張豬腰子似的長臉,額頭上掛着汗珠,眼神像剛剛做了賊一樣慌張。
“王雲舒?”蔻子很驚訝,“你怎麼來了?”
“這是我表哥家,我想來就來。”王雲舒不客氣地說,但口氣中流露出一點心虛,蔻子推開她就衝進了屋子,直奔阿累的書房,見王雲舒的母親孫女士正在把書桌最下面的抽屜關上。
“你們——”蔻子氣得嘴唇發抖,“你們給我滾!”
跟在她身後進來的王雲舒喊了起來:“不許你這麼跟我媽講話,這是我表哥家,要滾的人是你!”
“你們不就是想找鏡子嗎?好,我讓你們找!”蔻子突然像發了瘋一樣把所有的抽屜都拉出來,倒扣在地上,把書櫃的門也打開,一本本書往下拽,扔在桌子上,活像推倒了一堆積木,然後將床單狠狠一拉,枕頭和毛巾被像地殼錯動的岩石層一樣痛苦地扭曲着,露出鋪在最下面的褥子……頃刻間,書房如同被打劫了似的,凌亂不堪。
王雲舒不停地尖叫着,彷彿有人連續往她腳下扔鞭炮。
“蔻子你誤會了,冷靜一點,不是你想的那樣。”孫女士誠懇地說,“我和雲舒先走了。”
呼延雲使了個眼色,馬笑中會意,攔住王雲舒和孫女士,把警官證一亮:“我是望月園派出所的所長,有些事情需要你們配合調查一下,所以請先不要離開。”
王雲舒一指書房:“正好,你們趕緊把那個瘋子抓起來。”
“用不着你教我怎麼辦案!”馬笑中把眼一瞪,指着客廳的沙發說,“去,那邊兒坐着去,等我們問話。”
就在這時,呼延雲發現客廳里還有兩個人:一個人坐在一把輪椅上,從花白頭髮的髮型來看估計是個老太太,面朝陽台,一動不動,彷彿和沙發、電視、冰箱一樣,僅僅是這棟房子裏的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另一個是個小女孩,穿着米黃色短褲和繪着HelloKitty的襯衫。雖然她逆光坐在沙發上,看不清容貌,但從臉部的大致輪廓,呼延雲斷定她是個十足的美人胚子,只可惜她瘦弱極了,目光又羞又怯,像一隻秋天裏就要死去的小鳥。
這屋子裏瀰漫著一股死氣。呼延雲想。
他走進書房,看見已經平靜下來的蔻子在默默地收拾被她折騰得亂七八糟的房間,馬笑中指指她,呼延雲搖了搖頭,蹲下身,把那幾個倒霉的抽屜翻過來,把散佈在地上的文具、本子什麼的往裏面裝,然後將抽屜重新插進原來的位置。
然後,他來到蔻子身邊,和她一起把攤在桌上的書放回書櫃,他的餘光看到一些亮晶晶的東西,是綴在蔻子眼眶裏的一滴淚水,她使勁含着它,才沒有使它墜落。
“沒事吧?”呼延雲問。
“沒事。”蔻子說,聲音濕漉漉的。
“你是阿累的好朋友?”
“同學。小學到高中,都在一個班。”
“他是怎麼死的?”
“病死的。”
“什麼病?”
“不知道,他一直也沒有跟我說過。”蔻子說,“只是到了後來,他好像渾身都不能動,就像……就像一個被扔進冰窟窿里凍僵的人。”
“鏡子殺人的故事。”
“嗯?”
“我說,他死得就像小青講的那個鏡子殺人的故事中,被狠毒的妻子騙進冰窟窿里砸死的丈夫。”
“對。”
“那個故事,你能完整地給我講一遍嗎?”
“能。”蔻子見書都被重新擺進書櫃,就去收拾床鋪,一面收拾,一面把那個故事講了一遍。
“這和小青給你講的一模一樣?”
“細節上也許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應該差不多。”
呼延雲忽然發現,白色的牆壁上有一道暗黃色的弧形,像是半張被揭掉的頭皮糊在了上面,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這是怎麼回事?”
蔻子獃獃地看着那個弧形,一言不發,那滴含了很久的淚水,終於慢慢地滑落面頰。
呼延雲沉默着。
“最後,他動不了了,話都說不出來了……”蔻子使勁咽了幾下,說,“可是他又想和網友聊聊天什麼的,我和他媽媽就把他抬到靠牆的那個沙發里,電腦桌搬到他面前,他用手指慢慢地移動筆記本電腦的球形鼠標,點擊軟鍵盤來一點點錄入文字。趕上手指痙攣跳動,鼠標根本無法定位,所寫的內容被搞得亂七八糟時,他就仰起頭靠着牆,閉上眼睛,臉上充滿了絕望,時間長了,牆上就留下了那麼個印子……”
“天啊……”郭小芬十分震驚,“他得的到底是什麼病啊?”
蔻子搖搖頭:“我說了我不知道,他竭盡全力來保守這個秘密,他的媽媽——就是坐在陽台輪椅上的那個老太太,雖然知道真相,但在他病死之後就精神失常了,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呼延雲面對着牆上的那個印跡,神情肅穆得有如站在墓碑前。
馬笑中把書房的門關上,問:“那母女倆是怎麼回事?”
“她們?她們就想着怎麼能從這裏再找到銅鏡,拿出去賣錢。”蔻子輕蔑地說,“阿累死後,趁着他媽媽精神失常,樊一帆偽造了一份阿累簽名的遺囑,除了這套房產留給老太太以外,其他所有財產都劃歸她的名下,阿累收藏的無數珍貴的銅鏡,被她一一拿去變賣。王雲舒和她媽媽看在眼裏,急得直冒火,沒事就跑過來翻阿累的東西,看看能不能撿到‘漏兒’——尤其是那面失蹤了的透光鏡。”
“透光鏡是什麼玩意兒?”馬笑中問。
蔻子說:“我不是很懂銅鏡,所以不大清楚,據說是阿累所有的藏品中最值錢的一面銅鏡,價值幾千萬元呢。”
“這麼多?!”馬笑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不過,她們找不到的。”蔻子說,“小萌——就是這家的用人說:阿累把那面鏡子給了小青。”
“蔻子。”呼延雲突然說話了,“楊薇被殺的事情,恐怕你們已經都知道了。你覺得,小青是殺害楊薇的兇手嗎?”
蔻子搖搖頭:“不會,要殺,她也是殺樊一帆,她和楊薇又沒有什麼直接的仇恨。”
“你剛才說這家的用人,叫小萌的,她現在不在嗎?”呼延雲問。
蔻子也一副很納悶的表情:“是啊,不知道怎麼回事。楊薇被殺了之後,她就變得怪怪的,老是一副躲躲藏藏的樣子,好像很害怕什麼似的,家務做得特別不認真,伺候老太太也心不在焉的,而且經常不在家,再這樣下去我看要解僱她了。”
“好吧,蔻子,你去把王雲舒叫進來好嗎?”呼延雲說,“另外,麻煩你再等一等,不要走。”
蔻子點點頭,出了書房。
“她的口吻,有點兒像這家的女主人呢。”郭小芬輕輕地說。
王雲舒進了書房,豬腰子臉吊得老長,一雙楔形的眼睛惡狠狠地瞪着屋裏的幾個人。等馬笑中把門關上,她立刻問:“蔻子說我壞話來着吧?”
“你有什麼壞話可以讓她說呢?”呼延雲饒有興趣地問。
王雲舒頓時傻了眼,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楊薇的死,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王雲舒說。
“出事那天,是誰提議去望月園玩捉迷藏的?”
“是……是我。”
“也就是說,一群人在你的提議下去望月園玩兒,然後在同一時間,楊薇被殺死在相鄰的青塔小區。”呼延雲的聲音平靜得像用指頭在捋着什麼,“你覺得,這是不是太巧合了一點呢?”
“這,這……”王雲舒急了,“我可沒殺楊薇,我們每次晚上聚會,都要去望月園玩兒捉迷藏的啊,不信你可以去問問別人。”
呼延雲把話題一轉,問:“你們到望月園之後,是從幾點開始玩的?”
“晚上11點34分。”王雲舒不假思索地回答。
郭小芬很驚訝:“你怎麼這麼肯定?”
“玩兒之前我看了一下手錶。”王雲舒說。
呼延雲接着問:“遊戲怎麼玩兒呢?”
“就是大家一起到望月園去,先手心手背,出局的那個負責抓人,其他人都藏起來,選對地方后一動也不許動。在一定的時間內,抓人者把躲藏者全抓出來了算贏,沒有被抓住的人也算贏。贏的人有資格在下一輪遊戲中直接當躲藏者。”
“一次遊戲要玩多長時間?”
“我們一般玩兩種,15分鐘一輪或20分鐘一輪的。”
呼延雲目光一閃,緩慢而清晰地問:“你們那天晚上玩兒的是多長時間一輪的呢?”
王雲舒說:“15分鐘一輪的。”
“誰提議玩15分鐘一輪的?”
王雲舒想了想:“好像是蔻子,她說玩兒15分鐘一輪的,大家都沒意見,然後遊戲就開始了。”
“我不要‘好像’,我要的是肯定。”呼延雲盯着她說,“到底是誰提議玩15分鐘一輪的?”
王雲舒有點兒慌,定了定神,肯定地說:“是蔻子,沒錯。”
呼延雲問:“第一輪是誰抓人?”
“武旭。”
這個名字很陌生。“那麼,第一輪抓人順利嗎?在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被抓住了嗎?”
王雲舒說:“好像沒抓到蔻子和老劉,他倆都特別能藏。”
“老劉是誰?”
“劉新宇,也是經常和我們一起聚會的。”
呼延雲聽到這個名字,不禁一愣。
郭小芬突然問:“玩完一輪后,你們休息了多長時間?”
王雲舒說:“兩三分鐘吧……可能要更長些。”
“第二輪誰抓人?”
“是我。”王雲舒指着自己的鼻尖,“蔻子和老劉沒有被抓住,在下一輪中接着藏,剩下的人手心手背,結果小萌、武旭和那個姓張的記者都是手心,就我是手背。”
“下面我要問的問題,非常重要,請你想清楚再回答。”呼延雲說,口吻像平地掠過一陣寒風,變得異常嚴峻:“在你們第二輪遊戲結束之後,有沒有出現什麼異常情況?比如,某個人晚於正常時間回到集合地。”
王雲舒仔細想了想說:“第二輪我抓住了老劉、小萌和那個姓張的記者——他挺笨的,藏在哪裏都能被發現。武旭也被抓住了,馬上就要到時間了,不知怎麼回事,他沒按規矩在一個地方藏着,提前出來了,在南邊的草坡那兒溜達,被我抓住,說他耍賴,他還跟我吵……要說回來晚的,就是蔻子,我們都集合一會兒了,她才出現,還說看到了小青,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聲音呢?”呼延雲問,“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王雲舒搖搖頭:“沒有。”
“真的沒有?”呼延雲追問了一句,郭小芬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為什麼對這個問題如此感興趣。
王雲舒很肯定:“沒有。”
“好了,沒事了,你把你媽媽叫進來吧。”
王雲舒站在原地沒動。
馬笑中說:“去叫你媽進來,沒聽見嗎?”
王雲舒的一雙楔形眼瞪着馬笑中,像是要把他釘進牆上那道裂縫裏。
“你還有什麼事嗎?”呼延雲問。
“我……我想告訴你,那個蔻子不是什麼好東西,她看着阿累家有錢,早就想當上阿累的老婆,可是阿累娶了樊一帆,氣得她不行,所以……”
馬笑中不耐煩地說:“你哪兒那麼多廢話,出去,叫你媽進來!”
王雲舒無奈地走出了房間。片刻,孫女士進來了,臉上掛着歉意的笑容:“我女兒年輕不懂事,有時可能沒禮貌,請你們多多原諒。”
“請坐。”呼延雲指着一張椅子說。
孫女士坐下了,神色很安詳。
呼延雲說:“請您把楊薇遇害那天晚上,這裏聚會的前後經過,給我們詳細講一下好嗎?”
孫女士點點頭,從接到蔻子的邀請電話說起:蔻子是怎樣請她們到阿累的媽媽家集合,聽參與偵破上個月發生的系列命案的郭記者講故事,結果來的卻是張偉,之後大家聊起鏡子,後來在王雲舒的提議下,一起去望月園玩兒捉迷藏……“他們臨出門的時候,我還不大同意,說這麼晚了就不要去了,怕出事,誰知道隔個草坡就出了命案!”
“這麼說,您那天晚上沒有去望月園嘍?”呼延雲問。
“我都這麼大年紀了,怎麼能和孩子們一起玩兒。”孫女士笑着說,“再說小萌也玩兒去了,我姐姐和雪兒沒人照顧怎麼行?”
“您的姐姐……是誰?”
“就是坐在輪椅上的那個人啊,她是阿累的媽媽,也是雲舒的大姨。”
“哦。”呼延雲說,“雪兒是誰?”
“坐在客廳沙發上的那個小女孩,阿累生前的網友,初二的學生,她家住在外地,過兩天要去美國治病,來咱們市裡一是坐飛機方便,二是阿累去世后,她因為身體原因,沒來弔唁,這回正好來家裏坐坐,我就讓這孩子在這裏住下,省下住旅館的錢,畢竟將來去美國還有許多要花錢的地方……”
呼延雲打斷了她的話:“他們去望月園玩兒到回來這段時間,您在這房子裏都做了什麼,給我講講好嗎?”
孫女士愣了愣,說:“他們走後,我就在客廳看書,後來雪兒睡覺醒了,我就和她聊天。聊了一會兒,雪兒渴了,我帶她到客廳去喝水,透過陽台的落地窗看見亮着警燈的警車開進了青塔小區,我還納悶是怎麼回事呢,沒多久,雲舒和小萌回來了,說青塔小區好像出了什麼事,那位姓張的記者順着草坡溜下去了,少了個人不好玩了,就都散了,各自回家了。”
“您的姐姐——我是說坐在輪椅里的那位女士。”呼延雲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她,那段時間裏一直沒有離開這裏嗎?”
孫女士苦笑了一下:“阿累去世后,她精神失常了,整日傻傻地坐着,上個廁所都要人扶……”
“好吧。”呼延雲說,“您把雪兒叫來好嗎?”
孫女士出去了半天,蔻子拉着雪兒進來了。雪兒一直怯怯地躲在她身後,蒼白的臉上,一雙黑櫻桃似的眼睛裏充滿了恐慌,像一隻馬戲團里走上鋼絲的小羊。
“她膽子小,我能陪着她接受你們的問話嗎?”蔻子說。
呼延雲搖了搖頭。
蔻子無奈地對雪兒說:“別害怕,有什麼說什麼就是,我在外面,有事就喊我。”然後走了出去。
雪兒獃獃地看着屋子裏的三個人,目光像正在慢慢凝固的白色乳膠。
看着她楚楚動人的小臉上那將要枯萎般的神情,呼延雲突然說不出話來,看了看郭小芬,郭小芬明白他的意思,上前拉着雪兒的小手坐下,溫柔地說:“雪兒,不要害怕,我們只是問你幾個問題,你如實說,好嗎?”
雪兒輕輕地點了點頭。
郭小芬說:“那天晚上你為什麼沒有和大哥哥大姐姐們一起去玩兒捉迷藏呢?”
雪兒說:“我好睏,睡著了。”
“什麼時候醒的?”
“夜裏12點,孫阿姨告訴我的。”雪兒說,“我做了個噩夢,嚇醒了,一睜眼就看見孫阿姨坐在我身邊,她一直和我聊天來着……”
“後來呢?”
“後來她帶我到客廳去喝水,我們就看見有輛警車一閃一閃地開進對面那個小區里去了,孫阿姨說那個叫青塔小區,肯定是出什麼事了。”
“雪兒。”呼延雲說,“你能把那天晚上蔻子講的鏡子殺人的故事,完整地複述一遍嗎?”
雪兒愣住了,滿眼的茫然。
“怎麼了雪兒?”郭小芬有點驚訝,“你想不起來那個故事了?”
雪兒還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呼延雲突然明白過來:“難道你沒聽過那個故事?”
雪兒說:“什……什麼鏡子殺人啊?”
呼延雲不禁一笑:“好啦,雪兒,你出去吧,讓蔻子進來。”
蔻子進來了,呼延雲問:“難道你講那個鏡子殺人的故事的時候,雪兒不在場?”
“對啊,不知怎麼回事,她坐在沙發上,困得眼皮都睜不開了,孫阿姨和小萌就把她扶進客房裏睡覺去了,怕吵着她,還把門帶上了。”
呼延雲問:“此前,她有沒有吃過或喝過什麼?”
蔻子仔細想了想,眼睛突然一亮:“對啦,那個姓張的記者講完故事,口乾舌燥的,我讓小萌給他和大家每個人都倒杯果汁喝,孫阿姨怕她一個人手忙腳亂,還去廚房幫她的忙,然後用盤子端進來,分給大家喝。”
“誰負責分的?”
“這我可想不起來了。”蔻子說,“也有自己動手拿的,不過雪兒一向畏畏縮縮的,肯定是有人拿給她的。”
呼延雲點點頭:“蔻子,下面,我想和你探討個問題,但是希望你能嚴守秘密,可以嗎?”
猶如突然噴了依雲礦泉噴霧,蔻子的神情一振:“你說,我一定保密。”
“我假設——”呼延雲壓低了聲音說,“那天晚上有人知道你們聚會後一定會去望月園玩兒,不希望雪兒去,故意下迷藥把她迷暈,讓她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里安靜地睡覺——你覺得有什麼理由這樣做嗎?”
“下迷藥?”蔻子睜圓了眼睛,“誰會做這種事?”
“只有禽獸做不出來的事,沒有人做不出來的事。”呼延雲說,“你就告訴我,有沒有迷暈雪兒的理由?”
“有!”蔻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什麼理由?”
“你們不要看雪兒病懨懨的,其實她有一項超常的本領。”蔻子說,“她的記憶力驚人的好,過目不忘,她來的那天中午,王雲舒帶她去餐館吃飯,她把厚厚一本菜單翻了一遍,所有菜的價格就全記住了,後來服務員算錯了賬她還糾正來着。當天晚上我們不是就聚會來着嗎,姓張的記者還沒來的時候,王雲舒把這事兒一講,我們都驚嘆不已。如果後來帶雪兒去望月園,她的身體非常糟糕,跑不動,也走不了很長的路,估計也就是在圓形廣場那裏坐着,反正我們每個人藏在哪裏,有沒有作弊,或者去做了什麼別的事情……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呼延雲和郭小芬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雪兒得的是什麼病?”
“這個我也不大清楚。”蔻子嘆了口氣,“我覺得她的癥狀非常像阿累,說話、走路,做什麼都是有氣無力的,好像在漸漸地被凍僵……”
呼延雲的目光慢慢移向牆壁上的那個暗黃色的弧形,逝者已矣,這道痕迹卻永遠地留下了,它有如退潮后堤壩上殘存的水漬,表示水曾經淹沒到這個高度。那個去世的阿累,在生命的最後,一次次將疲憊而絕望的後腦勺靠向這面牆壁,正如掉進冰窟窿的人一次次奮力地把口鼻伸出水面,鼻翼和嘴唇快速地一張一翕,貪婪地吸吮着維持生命的空氣,但是寒冷的冰水還是如同無數雙白森森的手骨,勒住他渾身上下的每個關節,將他一點點拖向黑暗的河底……他到底得的是什麼病?那種計時器般地一秒秒步入死亡,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想着想着,周身不由得發麻,呼延雲趕緊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把這間小小的書房掃視了一圈,突然發現似乎缺少了什麼東西。
“我怎麼沒有看到一張阿累的照片?”他問。
“收起來了,怕他媽媽看到。有一次他媽媽看到了,又哭又鬧地直吐白沫……”蔻子說著,拉開一隻抽屜,從裏面找出一個黑皮筆記本,打開,抽出一張照片遞給呼延雲,“中間的那個,就是阿累。”
照片上,三個人坐在河邊一塊大石頭上,親密地肩靠着肩,中間的那個穿着深藍色T恤的男子,皮膚有點黑,鼻子很大,重重的眉毛下面,是一雙原本就狹長,因為笑得很開心而眯成一條縫的眼睛,厚厚的嘴唇微微外凸着,給人一種憨憨的感覺。
他的左邊是蔻子,對着鏡頭打出“V”的手勢;他右邊那個人,臉龐白凈而略微狹長,眉清目秀,嘴角掛着的一縷微笑顯得恬淡和從容,手腳舒展地一坐,彷彿和身後那片清澈的河水融為了一體。
“這個人叫劉新宇吧?”呼延雲指着照片上的這個人問。
“對啊。”蔻子有點驚訝,“你怎麼知道?”
“他是我的初中同學,沒想到和你們玩兒在一起。”呼延雲說著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喂?老劉嗎?是我,呼延。你在哪裏?好……我現在就去找你。”
他掛斷手機,走出書房,見王雲舒和她媽媽還沒有離開,問:“小萌還沒回來?”
她倆一起搖搖頭。
“好吧,那我們先走了,有她的消息,第一時間通知我。”呼延雲說,突然又想起了什麼,“那個叫武旭的,你們有他的聯繫方式吧,給我一下好嗎?”
蔻子馬上說出一串電話號碼,接著說:“楊薇出事後,我們就聯繫不上武旭了,打他的手機,總也不通。”
呼延雲沒有說什麼,他看着坐在陽台前的那個輪椅上的老婦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憐憫,於是走到她的身邊,發現她的頭頂禿了一大塊,露出可怖的白色頭皮,心中一陣顫抖,不由得單腿蹲下,端詳着她那張佈滿皺紋的鉛灰色的臉。她沒有任何錶情地獃獃望着陽台外面,像是一棵枯死很久的樹。順着她的目光,呼延雲看到的是鬱鬱蔥蔥的望月園,還有六指乍開般的青塔小區。呼延雲突然覺得她其實並沒有瘋或傻,只是在等待着什麼,她也知道等不來了,但還是要等下去。
他嘆了口氣,慢慢站起身,走出了大門,郭小芬和馬笑中緊緊跟在他後面。
三個人出了疊翠小區,步行回青塔小區去拿車,一路上,起先誰也沒有說話,各自想着心事,後來還是馬笑中打破了沉默:“我說,你們心裏有沒有懷疑的目標啊?說來聽聽,我怎麼覺得完全摸不着頭腦。”
“現在,涉案人員我們只見了幾個,還不能下結論。”郭小芬說,“但是我懷疑上了一個人,因為她有鮮明的動機,並且在楊薇遇害那天夜晚,實際上主導了從家庭聚會到望月園玩遊戲的整個進程。”
馬笑中立刻問:“誰?”
“她說的是蔻子。”呼延雲淡淡地說。
郭小芬停住了腳步。
“我猜錯了?”呼延雲問。
郭小芬驚訝地看着他:“沒有……你怎麼知道的?”
“對啊!”馬笑中也很吃驚,“你憑什麼懷疑蔻子呢?”
“時間,計算一下時間,你就全都明白了。”呼延雲說,“不過,是小郭懷疑蔻子,至於我,倒更同意她前面那句話,在沒有見過所有涉案人員之前,先別急着下結論的好。”
上車之後,馬笑中一面啟動汽車一面問去哪裏,呼延雲說:“冥山旁邊不是有個古玩城嗎?去那裏,找劉新宇。”
“這個劉新宇,和你很熟嗎?”郭小芬問。
“嗯,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博學多才,特別是在考古和文物鑒定上造詣很深,大學時代還和我一起辦過雜誌。”呼延雲說,“沒想到他也牽涉進這個案子裏了,如果真兇是他,那恐怕要大費周章了,因為他可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冥山是這座城市最大、最著名的公墓群之一。古玩城其實就是山腳下的一大片自由市場,一進去便可見到一行行擺着假山石、根雕、瓷瓶、玉器、線裝書、指南針、刀劍、雙截棍等等各種稀奇古怪玩意兒的地攤兒,無論是遮陽傘下的攤主還是蹲在地攤前扒拉這個翻弄那個的買家,眼神不約而同地流露出貪婪、狡黠和鬼鬼祟祟,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油漆味兒,彷彿人和物件都是反覆塗抹后才上市的。
呼延雲很快就發現了劉新宇,他蹲在一個地攤前正拿着一面銅鏡跟左邊一個胖子講着什麼,呼延雲索性走到他右邊也蹲下。
“怪物總動員。”馬笑中朝郭小芬擠了擠眼睛。
胖子一看呼延雲,高興得兩眼兒眯成一條縫:“呼延,是我!是我!”
“朱志寶!”呼延雲笑了,“你怎麼在這兒?”
“我來這兒瞎逛,差點買了假貨,正好劉哥在旁邊,怕我吃虧上當,把我拉開了,正教我鑒別銅鏡呢。”朱志寶指着劉新宇笑呵呵地說,“真是太好了,我一出家門心裏就發慌,有你們倆在,我什麼都不怕了。”
呼延雲用胳膊肘捅一捅劉新宇,劉新宇笑着沖他點點頭。
“這黑漆古(古銅鏡在地下埋藏太久,器表和地子受到土壤侵蝕,呈現亮晶晶的黑漆色,故名黑漆古)看着像那麼回事兒,其實你仔細看……看出來了沒有?顏色發浮,層次單調,黑得不入骨,所以肯定是拿化學藥水兒泡出來的。”劉新宇指着銅鏡對朱志寶說,“拿氨水兒或者硝酸滴在上面,再用水一衝,準保露出銅色兒來。”
朱志寶似懂非懂地點着頭。
劉新宇又拿起一面銅鏡:“再看這面,上面的銅銹,是不是感覺不錯?你首先要知道,銅銹其實就是礦物化了的銅鹽,要是拿顯微鏡看,會看到它們一簇簇地長在銅鏡表面,錯落有致,層次感特彆強。而我現在手裏拿的這一面,雖然也有銅銹,但是你摸一摸試試,是不是有點刺手?用指甲一摳這‘銹’就脫落了,其實是用漆雕顏料做的偽漆皮……”
“哎哎,差不多就行了!”攤主臉上掛不住了,用一把青藤手杖哐哐地敲着一面銅盆,“您真懂行假懂行?進了場子‘見臟不洗’,知不知道?想顯擺本事到別的地方去,我這兒還要做生意呢!”
“對不起,您多擔待,我主要是想教這位胖兄弟練練眼力。”劉新宇一笑,把銅鏡放回地攤,撿起一塊玉皮子,慢條斯理地說,“這個我要了,算給您賠個不是,不過,一看就是提過油的,值不了幾個錢,我給您這個數兒行嗎?”說著伸出幾根手指。攤主一看,無奈地說:“得嘞,您拿走吧。”
付了錢,劉新宇站起身,一邊跺腳一邊揉着發麻的腿問:“呼延,是不是為了楊薇那案子找我?”
呼延雲也站了起來:“對,走吧,咱們找個地方聊聊。”
“我也去!”胖乎乎的朱志寶說。
這時馬笑中和郭小芬走了過來,呼延雲給大家介紹一番。劉新宇問去哪兒說比較好。呼延雲說乾脆去望月園走一走吧,劉新宇同意了,跟着他們來到普桑旁邊,剛剛拉開車門,朱志寶又跟上來了,一副不依不饒的架勢:“帶我一起去吧!”
大家都看着呼延雲,呼延雲想了想說:“那你在旁邊老老實實待着,不許亂說話,不許亂跑動,還有,我們無論聊什麼你都不許跟別人講,不然下次不帶你了。”
“成!”朱志寶答應得非常痛快。
開車往西,很快就回到瞭望月園,馬笑中把車停在公園的門口,五個人下了車,望見太陽已經西斜,紅彤彤地浸在大朵大朵的晚霞里,像正在洗泡泡浴。他們走進石頭拱門,順着寬大的石階往丘陵的頂部走,旁邊不斷有孩子跑上來跑下去,甜甜的嬉笑聲跟在空中飛似的。
終於到了石階的頂部,繞過那個石刻的月亮公公,眼前就是圓形廣場。平地噴水池正在不斷地向上噴出一股股水柱,在水柱的頂端綻放開傘一樣的水花,涼涼的水絲隨着晚風不時飄到身上,清爽極了。一個小男孩尖叫着從水柱中間穿過,然後渾身濕漉漉地站在一個小女孩面前炫耀着自己的勇敢。郭小芬仰起臉,看到水霧中有一道清晰的彩虹,正如夢如幻,聽見耳畔一聲大叫,嚇了一跳,只見朱志寶也從噴水池正中沖了過去,然後渾身濕透地跑回來,傻呵呵地樂着,擦着臉上的水珠兒說:“真好玩!真好玩!”
“這哥們兒挺憨的。”馬笑中說。
“朋友嘛,越簡單越好。”呼延雲微笑着說。
“阿累就是個挺憨的人。”劉新宇嘆息道,“過去我們經常來這裏,特別是夏天的晚上,每人拎着兩瓶啤酒,邊喝邊聊天,什麼都聊,開心極了,他笑起來瓮聲瓮氣的,跟在桶里似的,直喝到醉醺醺了才回家……”
所有的人都沉默着,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我和阿累就是在冥山古玩城認識的。有一年,我去地攤上淘貨,看上一面宋代的銅鏡,銅質、紋飾、沁子都很不錯,愛不釋手,但是仔細一看銘文,看出問題來了,上邊寫着‘蘇州烏鵲橋南纓家真銅鏡’,要知道宋代是很講國諱的,太祖趙匡胤的祖父名叫‘趙敬’,‘敬’與‘鏡’同音,為了避‘敬’諱,所以宋代的銅鏡便稱為‘照子’、‘鑒容’等等,不可能出現帶‘鏡’字的銘文。我認為這是一面偽制的銅鏡,遺憾地想要放下,誰知旁邊一個也在淘貨的小夥子看穿了我的心事,低聲說‘買下吧,真貨,紹興三十二年以後的’,我一下子想起來了:《宋史?禮志》上記載,紹興三十二年正月,禮部、太常寺曾經頒文,‘敬’字可以不避諱了,於是在銅鏡上出現了‘鏡”的字樣,但是到了紹熙元年四月又重新頒佈‘敬’字要避諱,所以在這中間短暫的28年裏,確實有宋鏡是帶‘鏡’字銘文的。我一問攤主價錢,攤主大概也以為這是面偽制鏡,價格出得極低。我買回家仔細鑒定,確是真鏡——我撿了個大漏兒!那個指點我的小夥子就是阿累。
“要知道,在古玩這個行子裏,為一個銅錢爾虞我詐反目成仇的事情多了去了,阿累的舉動讓我覺得,這人不是‘拿玩意兒當命’,而是‘拿玩意兒當玩意兒’,他懂行、學問紮實,但是講道義,喜歡成人之美,可交!後來我們就總約好了一起淘寶,成了很好的朋友。通過他,我又認識了蔻子、王雲舒、武旭他們,有時大半夜的就來這望月園裏一起玩捉迷藏,呵呵,那段日子,回憶起來真是溫馨啊!
“呼延,你不知道,我還和阿累提起過你呢。”
“我?”呼延雲有些驚訝。
“對啊。”劉新宇點點頭,“我把你的那些推理的故事告訴他,他特別喜歡聽,還說其實鑒寶也是一種推理,不僅要有豐富的學識、敏銳的頭腦,還需要超乎常人的冷靜和縝密,總讓我哪天把你拉過來一起喝酒聊天,可惜一直找不到機會……”
呼延雲望着地上漸漸黯淡的一片樹影,沒有說話。
“他結婚的時候,我去了,婚禮搞得特別排場,但是我當時就有兩種感覺,一是那個新娘跟他不是一路人,二是他其實並不快樂。
“婚後,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找我,突然有一天,他打電話給我,聲音沉重得像灌了鉛似的,約我晚上出來聊一聊。我們就在這個圓形廣場見面,我發現他的氣色非常非常差,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他得了絕症。我震驚極了,問他具體得的是什麼病,他卻堅持不說,只講自己時日無多,搬到疊翠小區和他媽媽一起住了。我問他為什麼不在水岸楓景自己的家裏住,他沉默了很久才說,他媽媽怕樊一帆照顧不好他——可是我知道他在撒謊,理由絕不止這麼簡單!
“然後,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相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的愛情?
“我說世界上的道理都是相通的,就拿銅鏡舉例子吧,也許偽制的比真的多上幾萬倍,但是真的還是有的。
“他沉默了片刻,又問:像他這樣患了絕症的人,假如愛上了一個姑娘,而那個姑娘也愛上了他,該怎麼辦?
“你知道我對感情的事情一向看得很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想了半天才說,你現在既然有妻子,身體又不好,要是真的愛那個姑娘,就別讓她將來恨你、怨你。
“他聽了我的話,低垂的眉毛忽然揚了起來,立刻就變得很開心,拉着我去旁邊的酒吧喝酒,我記得那天晚上他喝了許多許多,像開了閘似的,不停地說著過去一起淘寶的日子,我幾乎插不上嘴,只是默默地聽着。
“不過,那是他最後一次和我喝酒了。
“我和他最後一回見面,是在今年春天。他打了一個電話給我,說話聲音很慢很吃力,讓我馬上到疊翠小區來。我一進門,看見他坐在書房的電腦桌前,對我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他讓我把門關上,反鎖,任何人都不能進來。我照做了,之後問他怎麼樣了,他似乎沒有時間和力氣對我講述他的病情,指着電腦桌的一個暗櫃,讓我掏出一張紙,打開一看,上面的字跡工整,應該是他病情還不是特別嚴重的時候寫的。那是他的一封遺囑,上面寫着把他的遺產分成三份:水岸楓景的房子和收藏的大部分銅鏡都留給他的媽媽;留100萬元給他的老婆樊一帆;最後一份則讓我十分驚訝,100萬元和一面銅鏡,留給一個叫小青的姑娘。
“我一下子就猜出來了,這個小青,一定就是他愛上的那個姑娘……”
馬笑中打斷了他的話:“100萬元,要說也不算多啊,不是和給樊一帆的一樣嗎?”
劉新宇搖搖頭:“才不一樣,阿累留給小青的,比留給樊一帆的,多了幾十倍都不止!”
馬笑中掰着指頭算了半天,“幾十倍?怎麼會?不就是多了一面銅鏡嗎?”
“對,就是多了一面銅鏡。”劉新宇慢慢地說,“可你要知道,那面鏡子正是阿累的傳家之寶——西漢的透光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