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是結束,也是開始(2)

第十五章:是結束,也是開始(2)

殺戮未必使用刀劍

(1)

金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像出車禍的人一樣,根本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失去了知覺,等到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醫院裏。

金超躺在辦公室沙發上,房門緊鎖,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下班的時候他已經把司機姚冰打發回家了,說一會兒坐吳運韜的車回去。吳運韜沒來,他本來可以打電話問一問,但是他躺在沙發上不願意起來,沒有打電話。世界已經停止了喧囂,街上的汽車顯見得少多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對吳運韜,他內心永遠充滿了對父親的那種感情。吳運韜就是他的世界,是他全部生活的主宰,甚至於是他的生命本身。他從來沒想到過有一天這個世界會傾覆,他的生命會被謀殺。今天下午的電話,在他看來,吳運韜不過述說了一個事實,至於吳運韜在這個事實中起沒起作用,起了什麼樣的作用,他現在還來不及細想,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向吳運韜述說內心的痛苦,了解在Z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世界坍塌了,就像一座大廈坍塌了一樣。黑色的狼煙在他的精神世界裏翻滾和升騰,遮天蔽日。他把手機關掉,仰面躺在沙發上。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不知道。事情的發展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的經驗世界,變為在高天上逶迤的不祥的雲團。暗藍色天空上的那朵雲團倏地移向這裏,倏地移向那裏。它身後彷彿有無數晶亮的小星星在追隨。

在金超的心中,吳運韜是天神一樣的人物,這個天神雖然也有虛弱的時候,雖然也曾經向金超抱怨他在Z部的難處,抱怨以梁崢嶸為首的顧問小組的人對他的掣肘,但是,並沒有一種力量能夠阻止吳運韜的上升,最近幾年發生的事情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不是正在為升任為Z部常務副部長運籌帷幄嗎?也就是說,吳運韜對局勢有絕對的控制能力。對於吳運韜來說,最好的局勢不就是把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交給金超來料理,他做Z部常務副部長嗎?金超曾經在吳運韜面前暢想過那種局面,雖然當時吳運韜阻止了他,但是他看出來這種暢想是吳運韜所高興的。

一定是Z部出現了吳運韜無法控制的局面,金超對此深信不疑。

第二天上午,金超就從吳運韜那裏得到了證明。

吳運韜一早就到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來了,他徑直走進金超的辦公室,當時金超已經起來了,洗過臉,正趴在寫字枱上打盹。吳運韜聞到辦公室里有一種卧室的味道,但是他沒有責怨金超。看到金超蒼白的面容,那雙哀憐的眼睛,這個很少動感情的人心裏也不禁跳彈了一下,這幾乎是對自己的兒子的感情狀態了。他很快就把這種感情壓了下去,直截了當進入話題。

“金超,”吳運韜簡直是在請求金超,那種絕不可能是裝出來的感情,足以感動任何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聽我說一說,行嗎?”

金超動情地叫道:“吳主任!”

吳運韜的眼圈紅了。

“我對不住你,金超。”吳運韜往前傾着身子,但是目光卻落在地面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金超這樣發問的時候,這個被蹂躪着的人實際上已經料到了吳運韜會做怎樣的解釋——“我沒能控制住局勢,這一切都是邱小康乾的,我沒有任何辦法……”

果然,吳運韜說的正是這樣的話,幾乎一字不差:

“我沒能控制住局勢。你知道,Z部的事情,最終要邱小康說了算,我沒用,就連廖濟舟也沒用……”他開始從容不迫地述說Z部機關對一個部主任的使用,說梁崢嶸想怎樣怎樣,邱小康最後決定怎樣怎樣。“你看,事情就是這樣。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事,我早就和廖濟舟說了,我不一定再兼任主任,由你來做,廖濟舟也同意我的想法,他也把這個設想向邱小康提出來了,但是,金超,我和廖濟舟都沒有影響得了邱小康,邱小康說,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這幾年的工作雖然不錯,但是,一直沒有大的發展,生產水平還是沒有提升上來,這事要考慮一下。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對你的工作不滿意。廖濟舟離邱小康比我更近一些,有一天他對我說,蘇北的事你恐怕得考慮一下,小康很關注。廖濟舟決定對領導班子進行調整……我不向你細說過程了,你知道在這種完全封閉的體制下這種事情是怎樣運轉的。我曾經找機會和邱小康說到過你,也說到過蘇北,但是他決定的事情,別人是無法改變的。畢竟,他是我們的一家之長。……當然,蘇北寫《一個中國婦女的傳奇》是很重要的因素,你知道,小康這個人決不虧待為他出過力的人……現在的問題是,這樣的話,對你太不公道了。有的人說,我們的體制是不斷淘汰精英的體制,這話有道理啊!佔據做事情位置的人往往是做不了事情或者道德很成問題的人,這真是可悲呀!這幾年,你為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殫精竭慮,這我是知道的,我至今也還認為我當初選擇你來主持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是對的,廖濟舟也是這樣看的。不公道啊!不公道……可這話我能直接跟邱小康去說嗎?廖濟舟都不能,我更不能。在對你的安排上,依據我現在的力量,本來還可以有更好一點的選擇,比如我也曾經提出過請你到《前沿》雜誌社和師林平一道弄刊物,但是,Z部的情況太複雜了,梁崢嶸認為從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出去的幹部太多了,堅決反對這個提議,最後沒有辦法,只好把你暫時先放到東方印刷廠。金超,我知道這對你是不公平的,但是現在只能這樣了。廖濟舟說,讓金超先去,以後有機會了再重新安排……這件事我和廖濟舟心裏都很不踏實。我希望你理解我們,尤其是我的心情。”

吳運韜可憐巴巴地看着金超。金超從來沒有看到過吳運韜的這種樣子,非常驚愕,把內心裏的一切委屈與抱怨、包括對這個反覆無常的人的深深憎惡,都拋到了腦後,連忙說:“別,吳主任,別這樣說。”

吳運韜做出欣慰的樣子。

至少在當時,金超樂於接受吳運韜的全部謊言,說:“對Z部的事情,我不是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知道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沒辦法,”吳運韜高興地強調說,“我們實際上是在一種家長式的統治當中做事情的——這話我以前就對你說過——這裏有這裏的規則,沒辦法,任何人都沒辦法。我記得你說過,到北京上學,方知世界之大,你看到你們班陸明那樣的人你才知道世界是人家的……你知道為什麼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喜歡上了你,決定把你調到我的身邊嗎?你不知道,我和你幾乎有着一個完全相同的童年,完全相同的求學經歷。我們都是普通莊稼人的孩子,我們都是從社會最底層奮鬥出來的,我們始終是在和從來不屬於我們的世界爭戰。我們勢單力薄,經常被欺辱。我們都是用相同的方式認識世界的,到現在我也不認為世界是我們的,也許世界永遠都是人家的,我們不過是在人家的世界中刨一點吃食,我們的命運總是有很大的不確定性……”

“所以,”金超激動地說,“所以,吳主任,你不要有任何想法,這麼多年來,我靠誰?誰給了我今天的位置?我心裏清楚。”

“你這樣說我太高興了,金超。”吳運韜又補充說:“我想,濟舟也會高興。”

“蘇北知道了嗎?”

“蘇北?哦,他還不知道。”

金超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事情,冷笑了一下。

“金超,你不要想這些,現在不要想這些。……如果你認為適宜,我想,明天到中心宣佈文件。你看怎麼樣?”

金超不習慣這樣被抬舉,不好意思地說:“行啊。”

吳運韜問:“蘇北來沒來?”

“他應當來了。”

“那這樣,”吳運韜好像即時做出決定的樣子,“我回辦公室去,你給我叫一下蘇北,讓他去見我。”

“行。”

“東方印刷廠……你去過吧?”

“去過。”

“挺不錯的。金文翔那個人也不錯。”

金超應答說:“我和他很熟。”

“他這個人有時候無遮無攔,到時候你得約束一下他……挺好的,我看這樣挺好的。”

……

吳運韜走以後,金超獨自呆了有五分鐘,在想事情是不是真的像吳運韜說的那樣“挺好的”。這是一個無法找到答案的問題。

他給蘇北打電話,拿起話筒,沒有撥號,停了一下——他突然想起師林平曾經說過的話:要提防蘇北這個人。在整個事情當中,蘇北起沒起作用?起了什麼樣的作用?他完全無從判斷。這個世界的運轉究竟是在遵從於一種正義的原則,還是荒誕到了什麼因素都可以起作用的境地?他現在無從判斷。在這樣的時候,他寧願把所有人、所有事都想得醜陋、骯髒。金超臉上帶着一種嘲弄的表情。

“我是金超。”

“啊!金超!”蘇北好像聽到了特別想聽到的人的聲音。

“吳主任來了,他讓你到辦公室去一下。”

蘇北還要說什麼,金超已經把話筒放下了。

……

金超在沉思。

這時候,這個經歷了如此多事情的年輕人腦子裏晃動着的全是吳運韜閃爍黑色光澤的眼睛。不管吳運韜做怎樣動情的解釋,他都已經無法真正被打動——他第一次感覺到他面對的並不是一個有真情實感的人,尤其不是一個像是自己父親的人,他面對的是一個演技純熟的演員。同時,一個一切都靠邱小康的人話里話外對於邱小康的抱怨和詆毀,也使得這個正派的年輕人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對吳運韜充滿同情和敬重,就像他經常認為的那樣:一個對父母親都沒有親情的人不可能用誠心對待朋友。所以,在這個時候金超對吳運韜不再感覺像父親那樣可親是合情合理的。回想與吳運韜的全部交往,很多事情似乎都有了更接近本來面目的意義,一種對吳運韜的強烈厭惡在他心底里急遽升騰了起來,就像被強xx的人終於指認出施暴者一樣。

但是,現在還沒到他要對吳運韜做些什麼的時候。他覺得最要緊的問題是調整自己——把自己調整成這個世界需要的樣子。

實際上,控制金超全部精神活動的,與其說是吳運韜,還不如說是他的未來——他知道,他必須馬上對自己的未來做出選擇。而在這個問題上,他還遠遠沒有想透,沒有想透……他覺得自己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隨風而起,飄飄揚揚,不知道飛向哪裏,不知道飄向何方……孤獨像無數條長着尖利牙齒的小蟲子,咬噬着他的靈魂。奇怪的是,這樣的時候,他竟不需要人,不需要安慰……沒有人能夠安慰他,這是無法安慰的。

他想為自己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呆一呆。

金超簡單收拾了一下,就離開了東方文化出版中心——他沒叫司機,他是獨自一人離開的。匆忙之中,他忘了鎖門。走後沒五分鐘,就有人拿着各種單據找他簽字,以為他沒有走遠,像往常那樣把單據放到辦公桌上。

辦公室主任沈然發現金超不在,就走進來,看到很多單據、發稿單,翻了翻,給規整好,然後站在門口,毫無必要地大聲問空氣:“金超這是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呀?”

蘇北出現在吳運韜面前。

吳運韜正在翻看最近出版的新書,這些書都是沈然給他放在辦公桌上的。

“來來來來來。”吳運韜站起來,熱情地說。

蘇北坐在吳運韜對面的摺椅上。

“我不知道您過來。”

“我剛才到金超那裏去了一下。”吳運韜也坐下來,打量着蘇北——他沒有從蘇北的目光中看到被信任的忠誠與感激。

“事情就這樣了,”吳運韜說,“明天宣佈文件,廖濟舟也來。你想一下,要在會上說些什麼……”

蘇北點點頭,說:“老吳,關於中心的工作,我想在和領導班子的人聊聊以後,再向您彙報我的想法……”

“不忙。”

他們又聊了些別的。也許兩個人都需要時間適應彼此間新的關係,談話始終不能深入。十分鐘以後,蘇北走出了吳運韜的辦公室。

吳運韜又分別向陳怡、夏昕通報了領導班子調整的事情。

陳怡對此不以為然。這個對官場規則已經有深切了解的人當然知道這裏面的名堂,所以也就說不上贊成還是不贊成。

陳怡對吳運韜說:“行啊!反正事情由你來定。”

吳運韜笑道:“什麼由我來定?老陳你別忘了,我們都是在為小康做事情。”

陳怡大笑而去。

從吳運韜那裏出來,夏昕大致認可了吳運韜的解釋:發生如此大的變故完全出自邱小康。由此,夏昕在心底里喚起了一種人生記憶——世界運轉的動力總是來自你無法預知的地方。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發展雖然緩慢,但是在經營層面已經比吳運韜在這裏的時候健康,如果稍稍有所改進,進一步發展成為全中心員工期望的那種樣子,不是不可能。在和金超的工作關係上,夏昕也已經逐漸適應,目前,至少在他主管的部門,效益情況越來越好,金超總是在各方面支持他。寬以待人,能夠讓別人做事情,是一個好的領導者必備的品質,夏昕發現,金超在這方面無可挑剔。

從心底里說,他並不反對蘇北主持工作——從和蘇北的接觸中,他已經了解這個曾經擔負很重要領導職務的人具有行政領導經驗,而蘇北在圖書出版上的理念和長期從事出版工作以來掌握的豐富的作者資源,所有這些都是一個圖書出版單位領導不可或缺的條件,蘇北是完全有可能使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再上一個台階的,而這也是全中心員工的願望……但是,當蘇北主持中心工作作為事實真的出現的時候,夏昕一時還有些不適應。他的憂慮是:和蘇北能否建立起和金超業已形成的那種關係?他目前正在做的事情會不會遭蘇北否定?蘇北會不會有一些他不曾了解的難以相處的性格弱點?他心裏沒底。

然而,夏昕最終還是平息了心靈湖面上盪起的漣漪,以一種大度和超脫把這個不期而至的事實接受了下來。他自信能夠和蘇北對話,他相信會和蘇北建立比和金超密切得多的合作關係,他甚至想,蘇北不是金超,只要他認可的事情,不管吳運韜態度如何他都會去做。這樣,反而有利於在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推行他的設想,他為這種前景感到高興。

從這個戲劇性的事件中,夏昕看到了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他推斷,儘管邱小康的作用是決定性的,這同時也一定是吳運韜的選擇。這麼多年來,金超一直犧牲着自尊,為吳運韜鞍前馬後,現在竟然落到這樣一個下場……金超尚且如此,別的人再能做怎樣的指望?再想到這個人這幾年在東方的事情上的厚顏無恥,一種對吳運韜深深的厭惡之感,又一次在夏昕的心裏蒸騰開來。“我可以不抱怨這個體制,”夏昕在心裏對自己說,“但是要詛咒吳運韜這樣的人,這個人用他的人性弱點把體制的缺陷放大了一千倍一萬倍,把他周圍的這個世界弄得冰寒徹骨……”

夏昕像一個哲學家那樣在思索。

夏昕想向金超了解一下整個事情的細節,但是金超的辦公室里空蕩蕩,正在遲疑着的時候,沈然無聲地來到他的身後,說金超一個人出了大門,“沒坐車”。

夏昕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還沒落座,蘇北就跟了進來。

夏昕笑着說:“你沒向我透露口風。”

“你可能不信,我也是剛剛知道。”

“真的?”

“真的。以後我再詳細告訴你最近發生的事情。我沒想到這些事情會導致這樣一個結果。”

“什麼事情?”

“以後再告訴你。”

蘇北看出來夏昕心情很好。他們說到了金超,對金超的結局感到遺憾。夏昕想起吳運韜,說:“我想起你說過的一句話:權力的力量無邊無際,而且絕不受道德、良心的約束。”

“是啊!”蘇北意味深長地說,“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確實充滿了危險,因為它不是按照我們看得見的規則運行的,我們永遠不知道一件事情為什麼發生和怎樣發生。”

“正因為這樣,權力才對人有那樣大的吸引力。只有掌握權力的人才真正知道一件事為什麼發生和怎樣發生。”

蘇北看夏昕,想確認他的話的具體含義。他決定不解說自己。

“所以,我們總是處在不可知的危險之中。”

“你想到了這個嗎?”

“我想到了。我還想,也許金超的結局也是我的結局。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想到這個就不做事情,而要做事情就必須掌握一定的權力,所以,我不想拒絕,無論你怎樣看今天發生的事情。”

夏昕笑道:“這當然是一件好事。”

“也許。”蘇北說,“正因為危險,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另外的人的支撐。如果我們能夠相互支持,也就能夠避免金超的結局。”

夏昕認真地看蘇北的眼睛,他看到了真誠,就像他說的話一樣。

“老蘇,你放心。”

蘇北笑了——在夏昕的印象里,蘇北並不這樣愛笑。

夏昕說,東方現在正處在非常關鍵時期,下一步一定要扎紮實實做幾件事情……蘇北很認真地聽,接了一個電話以後,對夏昕說:“夏昕,過一兩天,咱們把事情好好梳理一下,我非常需要聽到你的想法。現在,我得想辦法找到金超,我得跟他聊聊……”

“好吧!”夏昕站起來,“你很有必要了解這件事的細節。你並不是吳運韜的合適人選,這事有些蹊蹺——你不覺得有些蹊蹺嗎?”

蘇北意味深長地笑了。

蘇北在辦公室里守候着電話機,隔一會兒就給金超撥一次電話號碼。

金超家裏的電話始終沒有人接聽,手機關着。

整個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很快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議論很多,但是這不是反對或者贊同的議論,人們只是對於啟用蘇北覺得意外。有人曾經預言,如果哪一天金超對於吳運韜失去利用價值,吳運韜寧可從外面調人,也不會啟用蘇北和夏昕。也有一些利用管理漏洞為自己積累了錢財的人對於這個變化嗤之以鼻,認為蘇北太書生氣,原則性太強,以後很多事情怕未必像在金超手裏那樣好辦,但這只是他們心底里嘀咕的事情。雖然也有人說:“瞎換什麼呀?誰都一樣!”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對這次幹部調整的必要性進行質疑,或者從深層看到問題的端倪。體制對人的影響那樣深遠,人都變得像泥鰍那樣溜滑,你怎麼會聽到對上級決定和新任領導公開的非議呢?人們在被剝奪選擇的時候自然會放棄選擇,於是,蘇北的上台和金超兩年前上台一樣,既沒有成為話題,也沒有形成贊同或者反對的聲音。

於海文什麼都不說,他正在想怎樣和蘇北建立起類似於和金超的關係。他很遺憾中斷和金超的關係,但是他也不害怕和別的什麼人打交道。他在內心對自己說,他不害怕。

金超從辦公室出來,打了一輛車,說去中國文化大學,然後就仰在汽車後座上,閉上了眼睛。

金超的腦子裏喧囂着一種奇怪的聲浪,眼前有無數光影在急速地流動和閃爍。一種強烈的孤獨感攫取了他的靈魂,變成為某種實體,在他的精神原野上無助地漂泊。四周的群山和腳下的河流都隱到濃濃的夜色中去了,天和地失去了界限,渾然為一體。靜極,偶爾可以聽到求偶的野狼凄慘的嚎叫;不知道什麼動物,倏地跑過去了;不遠處的水面上傳來落水的聲音,隨後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很遠很遠的地方,母親在呼喚走失了的孩子,時斷時續。一隻猛禽落在附近的樹上,開始用尖銳的喙撕扯抓在手裏的獵物,那是一隻毛茸茸的松鼠,松鼠哭泣着,聲嘶力竭地乞求着活命,猛禽無動於衷,繼續撕扯,哭訴的聲音漸漸微弱下來,鮮血滴落在樹下的草地上。母親的聲音彷彿近了,並且還有踉踉蹌蹌的腳步聲——“娃娃,你回來——回來——”金超驀然間驚醒。

出租汽車正行駛在西長安街的流光溢彩之中,天安門、西華門、電報大樓、西單圖書大廈、長話大樓、復興門……這一切都同他幻覺中的情形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他不知道自己是現實中的人還是幻覺中的人。他第一次對這一點失去了判斷。如果他是現實中的人,映入眼帘的這一切就應當是他的自我的一部分,然而,這一切真的和你有什麼關係嗎?是的,在很多時候你是把它和你連在一起的,你就是這座城市,這座城市就是你。你向來自家鄉的人們炫耀它,炫耀它的豪華和氣派,它那獨有的財富和權威的象徵,彷彿這一切都構成了你價值的一部分……你真的是這個現實中的人嗎?你不是。在另一個人隨隨便便一個念頭就決定你生死的時候,你和這個永恆的世界的聯繫脆弱如絲,甚至可以說,你和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那麼,你就是孑然遊盪在幻覺中的人。在那個沒有光亮的世界裏,你走失了,你走失了那麼久,那麼久……你為什麼不回答母親的呼喚?你為什麼不回到她的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麼?

“到了。”司機把車停在中國文化大學的門口,簡短地說。

金超付了車錢,走下車來。

中國文化大學的大門被重新改造了,變得奇形怪狀——這個龐大的不規則建築全部被黑色大理石覆蓋,看上去不像是文化大學,倒好像是研究某種病毒的秘密機構。大門裏面十八米高的毛澤東立身塑像,寂寞地看着眼前這個變得陌生了的世界,眼睛裏隱含着悲戚與責怨的目光。還是在金超上學的時候,不知道誰在這尊塑像的基座上用記號筆寫了這樣一句格言:“自由毀壞一切。”並且落款為“毛澤東”。那時候氣氛還不像現在這樣輕鬆,學校當局追查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查出是誰寫的。在中國文化大學思想活躍的學生們中間,“自由毀壞一切”被認為是毛澤東思想的精髓,它不斷被社會的發展證實,它表述的是絕對真理——短短的十幾年,一切的一切,都是多麼不一樣了啊!自由毀壞了一切既定的東西,一切都在重新安排,一切都處在過程之中。

金超在哪裏?

很少做哲學玄想的金超苦笑了一下,對悲戚的塑像低語:“我正處在你老人家不願被毀壞的那個變得越來越小的世界之中。”

金超沒有走進學校的大門,他來到大門右側那個掛着紅燈籠的“九重天酒家”,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要了幾個菜,一瓶“五糧液”,慢慢呷着。

來這裏就餐的照例都是中國文化大學的學生,能夠在這裏消費的照例都是有權或有錢人家的子弟。上大學整整四年,金超無數次看見陸明以及陸明一類的人前呼後擁走進這裏……他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常務副主任以後,請在北京工作的同學聚會,他首先把他們招呼到這裏,痛痛快快地糟了一個晚上。那時候他和紀小佩的婚姻正在岌岌可危之時,他瞞過了她,對同學們說她到外地出差去了。那天他喝了很多酒,他認為擁有了整個世界,他認為能夠進這個高檔酒家就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但是現在,他知道了實際上他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這天晚上他倒是沒有喝很多酒,何去何從,這亟待選擇的問題使他無法讓自己沉醉。沒有人可以商量,師林平現在的架子大得很,到機關開會遇到他,連理都不理……當初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時候……現在,金超真切體會到了什麼叫做世態炎涼。

金超突然想到上大學的時候讀到的高爾基關於托爾斯泰的特寫——高爾基向托爾斯泰講述了自己的生活經歷,托爾斯泰說:你受了那麼多苦,你有理由變壞……他覺得這話簡直就是對自己說的。

……

金超用膠袋把酒菜帶回家,他感到渾身燥熱,卻沒有醉。

他回家以後接的第一個電話是東方印刷廠廠長金文翔打來的。

金文翔已經改口稱他為“金書記”,說聽到他要來高興得一宿都沒睡,說:“這下好了,咱哥倆好好折騰折騰……”他問金超什麼時候過來,他派車來接。金超說,他還有些工作要向新班子交接,“過幾天,過幾天吧?”金文翔愉快地說:“看你方便。反正你隨時吩咐我就行了……”放下電話,金超愣了很長時間。從此之後,就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了?

以前曾經有過不成文的規定,作為Z部的直屬單位,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書籍都放在東方印刷廠印製,但是,當時的廠長過於死板,墨守成規,不像別的印刷廠那樣給印製人員什麼好處,出版部的人就很不情願,想出各種理由,把印製的書籍發到別的印刷廠。印刷廠效益好壞完全取決於是不是有充足的活路,沒有活路,再好的設備,再好的員工都是扯淡。有一段時間,東方印刷廠幾乎到了破產的邊緣。後來,主管東方印刷廠的Z部副部長李旭東下決心撤掉了原來的廠長,在順義縣城找到公認的大能人金文翔來做廠長。金文翔是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沒有什麼文化,但是在社會上四通八達,善於和各種人打交道,沒有他想辦而辦不了的事情。不出一年,東方印刷廠眼看着又活起來了。

金文翔的辦法其實很簡單,用他的話說,就是“讓所有想從印製圖書這個環節拿好處的人拿到好處,你的活路自然就來了……”所謂好處,無非就是逢年過節給中心領導送上一些錢物;春天拉出版部的工作人員到京郊度周末,洗個溫泉,釣釣魚;到秋天了,分頭送幾箱蘋果、蔬菜之類……除非極少數特別貪得無厭的人,一般來說,用這種方法就足以解決問題了。利益是友誼的潤滑劑。在金文翔當東方印刷廠廠長的六年時間裏,東方文化出版中心的歷任領導都很關照他,他和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金文翔甚至成了領導們家裏的常客。當然,東方印刷廠也得到了很大發展,去年甚至從德國購置了先進的連動印刷機、自動裝訂機,生產能力進一步增強。東方印刷廠印製的圖書,連續三次獲得國家印刷行業印刷品評獎一等獎,北京裝幀設計領域的幾個大腕,對自己設計的圖書的惟一要求就是:“必須放到東方印刷廠印刷。”金文翔的坐騎從最初的一輛布篷北京吉普到捷達,從捷達到廣州本田,又從廣州本田到現在的豐田佳美,一步一個台階,反映出東方印刷廠的發展歷史。

原來的東方印刷廠黨委書記叫趙青陽,一個老實得不能再老實的人,不知道為什麼,堂堂的黨委書記,見到金文翔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從金文翔來廠不到半年,趙青陽就拱手把廠里重大事情的決定權全部交到了金文翔手裏,金文翔如魚得水。老天不公,趙青陽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好人,竟然在五十六歲的時候得了肝癌,短短一個月時間,就在病床上消磨成了骨架,在聲嘶力竭的呼喊中離開了人世。金文翔把趙青陽的後事安排得很好。

黨委書記職位空缺以後,Z部黨組曾經有意為金文翔配備一個人,這個人是機關的老人手,當了八年副廳級。李旭東先徵求金文翔的意見,金文翔當時都答應下來了,但是他了解到這個人耿直到了六親不認的程度,在Z部以攪屎棍子著稱,馬上又把電話打給李旭東,說如果讓這個人來當黨委書記,他就辭去廠長職務。李旭東也沒辦法——Z部每年從東方印刷廠拿十五萬元解決機關福利問題,金文翔走了,到哪兒去找這筆錢?這事就放下了。

金文翔也是在黨組研究東方文化出版中心領導班子問題的專題會議之前聽到金超要到東方印刷廠做黨委書記的消息的。

東方印刷廠是李旭東主管的單位,吳運韜要把他的設想變為現實,首先要取得李旭東的支持。

李旭東不準備支持吳運韜,但又不好拒絕,就打電話給金文翔。沒想到金文翔竟一口答應說:“好好好。我不是一直在說嘛,我這裏的黨委書記位置不能老是空着……金超挺好。我們是老朋友了……”

“文翔,你不必急於做決定,考慮一下,主要從工作的角度考慮一下,這個人來是不是有利於東方印刷廠的的工作開展……”

金文翔說:“行,我考慮一下。不過這事我聽你的。”

李旭東罵道:“你狗日的就滑吧!”

金文翔是實心實意想讓金超來。他在和金超的交往中,對這個本本分分的小夥子很有好感,這倒不是因為金超從來不收紅包——金超真的不收,從來不收,他明明知道別的中心領導都收他也不收——主要是,金超是一個很好的合作夥伴,他認為會和金超搭成很好的搭檔。他一直擔心給他派個難對付的人。

李旭東也不好明確讓金文翔拒絕金超,看金文翔真的想要他,也就順水推舟說:“文翔,這可是你栽下的茄子,以後有什麼問題,可別來找我……”

金文翔不自覺露出河南口音,說:“我怨你弄啥哩!?”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

放下金文翔的電話沒多久,蘇北的電話就打過來了。

“金超嗎?我是蘇北。我一直在找你。你看,事情怎麼成了這樣?”

蘇北知道這句話很沒有意思,但也只能這樣說。他和金超從來沒有進行過朋友那種方式的交談,他不知道該怎樣在日常交往狀態中把握這個龐雜事件反映出來的全部荒誕。

金超用酸澀的語氣反問道:“你還不知道事情怎麼成了這樣嗎?”

“我真的不知道。”蘇北為自己辯解說。

“我是在開玩笑,蘇北。”

“金超,我沒想到會這樣,沒想到……”

“你沒想到什麼?沒想到對你的這種安排?還是沒想到對我的安排?”

“都有,但更多的是沒想到會這樣來安排你的工作……”

金超打斷了蘇北:“不說這個了,蘇北。宣佈以後,咱們進行一下工作交接……”

“行啊,怎麼都行。”蘇北說,“金超,我想……你要是方便的話,我們,就是你和我,坐在一起好好聊聊……”

金超說:“行。”

放下電話,金超在心裏惡毒地咒罵了一句,就把電話線拔了,準備睡覺。

第二天,金超將近十點鐘才起床。洗漱之後,他坐下來,把電話線重新插上。

他要給吳運韜打一個電話,直截了當問他:在黨組會上,邱小康到底說了什麼?廖濟舟到底說了什麼?他要對吳運韜說,既然這些人如此關照我,我應當弄清楚他們是如何評價我的……這是他昨天晚上睡覺前做出的重要決定。

電話線剛一插上,電話鈴就響起來。

“我是張柏林。”張柏林幾乎是在叫嚷,“給誰打電話打這麼長時間?我昨天下午就給你打,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情呢!好着呢吧?”

“好着呢!”金超煩亂的心稍稍緩解了一些。

“那就好。”張柏林的聲調放低了。“金超,我跟你說噢,我這裏遇到了一點問題,不知道你能不能幫助我解決一下。”

“什麼問題?!”

“我上次到北京引進人才,情況很不好,牛鴻運縣長批評我了,他讓我再趕緊想想辦法。你說我有什麼辦法好想?我總不能到王府井大街隨便拉一個人讓到咱這崤陽縣來工作吧?我對你們北京多少算有些了解了,誰會背井離鄉到崤陽這麼個鬼地方來?這事還真的不好辦……牛鴻運縣長說了,如果最近解決不了問題,他就不敢保證最後能解決我的問題……你看,這事還嚴重起來了。”

“你說我怎樣幫你的忙?”

“我上次不是讓你留心一下周圍人嗎?看有沒有混得不得意的,介紹他們到我們這裏來……”金超心裏笑道:我現在就是混得不得意的人。“金超你一定幫我看一下,哪怕給我先介紹過幾個人來。讓我交差,最後談成談不成再說……”

金超說:“柏林,你還真的給我出了個難題。我問過幾個人,你知道人家怎麼說嗎?他們說我好好的一個人怎麼突然神經不正常了……”

張柏林在電話那一邊罵了一句髒話。

“所以這事是挺難辦的。”

“難辦也得辦——我還就是纏上你了。”

金超想起上中學的時候,他和張柏林打架,明明把狗日的打倒了,可這傢伙抱住金超的腿,愣是不撒手,在操場纏了一個多小時,老師喝令,張柏林才爬起身子把金超放過。一場明明勝了的架,硬是讓張柏林給纏輸了,至少班上的同學是這樣認為的。從那以後金超就不敢隨便招惹他了,班上其他同學對他也遠而敬之,給張柏林起了“牛皮糖”的綽號。看來,這次這傢伙又把金超纏上了。對中學時代的記憶喚醒了金超內心的溫情,他臉上漾開笑容。在過去的幾十個小時裏,他的心情還沒有這樣輕鬆過。

“柏林,你一點兒沒變,”金超愉快地說。“可我真的是沒有一點兒辦法呀!你要是再逼我,我只好把自己交給你讓你去完差了……”

沒想到張柏林並沒聽出這是一句玩笑話,大聲嚷嚷:“行啊行啊行啊!真的,我看這事行……北京的一個廳局級幹部來崤陽縣應聘,這會有多大的新聞效應?你看我能不能把這件事向牛鴻運縣長彙報?”

“你彙報吧!”

又說了些別的,無非是中學同學的狀況之類。金超非常懷念那個已經遠離了他的生活的集體,想回到他們中間去,無憂無慮地做一次孩子。張柏林告訴他,他們班最有才華的一位同學給省上的一家雜誌當編輯,上個月到山區採訪的時候,吉普車翻到五十多米深的溝里,摔死了。

金超唏噓不已,問:“他是文學雜誌的編輯,採的什麼訪啊?”

“你還不知道?現在會寫一點兒東西的人,都在寫報告文學,這樣可以掙錢嘛!你說划來划不來?這可真是應了‘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那句話了。哎,一直沒說說,你那裏怎麼樣?邱小康沒想着把你再動動?”

金超一下子墜回到現實里,隨口說:“動他媽啦個屁!”

他本想訴說一下他最近遭遇的事情,又怕張柏林輕看了他,就忍住沒說。

“北京水太深,柏林。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咋弄……”

“該咋弄咋弄!”張柏林一直認為金超太老實,不會用權。“權力在你手裏全糟蹋了!有多少事可做,你爾格反倒不知道該咋弄了?!我跟你說金超,論本事,我比不過你,但是,在社會上蹚了十幾年渾水,咱也大致知道社會是怎麼回事了……人就是不能太本分,你知道不?不能太本分,太本分了豬狗都不理你!”

“你說的對。”

“哎!”聽到金超的誇獎,張柏林很得意,“你早就該聽我的話!你看你現在,名義上當個局級幹部,房子房子住得不咋樣,車子沒車子,連老婆也跟上別的人跑了。說錢哩,我不怕你不愛聽,你有啥錢?別看你們北京花花綠綠——我跟你說上一句體己的話:你在這上面未必比我這個科級幹部滋潤……所以我說權力都讓你給糟蹋了。這世界上的事情,一定想開一些,你想想,那些有權有勢的人,隨便一折騰,幾個億就到手了,我們這樣的人,為自己弄幾個養家口的小錢,就不應當?就犯了天條了?我跟你說,什麼是位置?位置就是上級發下來的一頁紙,說不定什麼時候想收回去就收回去了……所以你不能太看重它,關鍵是在你還有這頁紙的時候,趕緊為自己做些事情。你可能會說了,張柏林這個人不咋地,這是在唆使我犯錯誤哩……好我的金超哩!你醒醒,你看看周遭的人是咋樣活人的!你看看那些權力比咱們大的人是咋樣弄權和弄錢的……”

“唉!”金超嘆道,“你說的對着哩!”

他想到了吳運韜的話,想到了邱小康。幾天來縈繞在他腦際的那種虛無幻滅的感覺,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根源。

一種意念,像電光一樣在他的精神世界裏急遽地閃了一下:既然整個社會都不能為一個人負起責任,我又有什麼必要對你承擔責任呢?

這種意念的出現,實際上是以昨天晚上在床上的思索為基礎的。這個善良的年輕人儘管為自己找到了變壞的理由,但是要真正壞起來,他發現又不是那樣容易,尤其是在吳運韜的問題上。昨天晚上就是這樣,想到和吳運韜的多年相處,一種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的感情始終氤氳在他的心裏,他強迫自己:你不能怪吳運韜不關照你,不用吳運韜做任何解釋,你都應當相信吳運韜肯定做了最大的努力。你對吳運韜父親一般的感情不應當出現任何變化……但是,無可否認的是,這種感情當中的理性成分增強了:吳運韜有吳運韜的處境,吳運韜有他自己的目標,當這一切和你的存在發生矛盾與衝突的時候,你還有你嗎?

還沒有變壞的金超的這種認識,實際上差不多已經極為接近事實了。

“所以,”金超對自己說,“沒有什麼不變的友誼,有的只是利益。”

雖然吳運韜最終沒有對他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金超不難推斷髮生的一定是讓吳運韜萬分為難的事情,否則他不會做這樣的選擇。

金超也曾經短暫地想過:吳運韜把這一切都推到邱小康身上,推到廖濟舟身上,推到梁崢嶸身上,其實正是在掩飾他的那種選擇。這麼多年來,吳運韜不是一直在炫耀他在Z部舉足輕重的力量嗎?在他感覺最好的時候,他曾經明白無誤地告訴金超:在這個地盤上,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現在,他竟然虛弱到對事情完全失去影響力的程度,這可信嗎?

金超冷笑了一下。

他必須在一種新的境況下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了。

東方印刷廠在社會上沒有什麼影響,但那是生產經營單位,收入很高,看看金文翔的小洋樓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吳運韜暗示給他的也正是這一點。

金超,這個在主持工作期間連出租車票都不在東方文化出版中心報銷的人,金錢和財富的觀念突然被喚醒了,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坐標。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坐標同樣讓人感到充實,感到生活充滿了詩意,感到身上蓬勃的生命力的衝動。他身體力行,馬上整理了分散在抽屜里、書本里從來沒打算報銷的各種票據,決定在解職文件沒有最後宣佈之前報銷。他算了一下,有六千四百多元。這是父親帶着弟弟金耀風裏雨里披星戴月勞作兩年才能得到的報酬……這種算計,多多少少稍稍減輕了一些孤寂無助的感覺。他聞到了現實的氣息。

這個人最終完成了一次蛻變。

這次蛻變,從生態學意義來說,其重要性絕不亞於地殼的某次劇烈移動,不亞於一顆小行星對地球的撞擊,不亞於溫室效應在極地冰山周圍造成侵蝕之後劇烈的垮塌……蛻變雖然是在不為人察覺的情況下發生的,但是,它將作用於每一個和這個人發生聯繫的人的生活,並進一步作用於我們身在其中的這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金超身上發生的事情,正是我們每一個人身上發生的事情。

金超決定到東方印刷廠去報到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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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移動[官場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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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是結束,也是開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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