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美上京
1
大約是平成八年的四月左右,御手洗不在我身邊,能令我驚心動魄的事件也越來越少了。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東西,各位讀者朋友恐怕也猜得出來,最近這種抱怨的信很多,事實上這個故事,也是應這樣的讀者來信所寫出來的。
那是一個晴朗的春日午後,十一點左右發生的事。在我那如地獄一般黑暗的屋子裏,放在床旁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慢吞吞地拿起話筒,一個高亢的女子嗓音便突然打進我的耳朵:“喂!”
像橡皮球一樣充滿彈性的聲音說道。我當時覺得那聲音很像是小孩子,擁有像陽光一樣充足的能源,就這樣飛入我的世界,我為自己和那聲音的差距感到茫然,這樣的刺激把我從昏昏欲睡中驚醒過來。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習慣這樣明亮的感覺:“是。”
我用陰鬱的聲音答道。我經常像這樣,像老人一樣搖搖晃晃地起床,把我小桌上的枱燈用繩子拉開,昏黃的燈光縱然照亮了我的屋子,但我的陰暗是來自自己的心底,一直到今天為止,我都為自己非一個人獨居不可命運感到無比地厭惡,有時甚至想吞個安眠藥一死了之算了。
“老師!”
女孩子的聲音還在這樣高叫着。
“是。”
我一面漫應着,一面仍舊猜測着對方究竟是誰。
“你好嗎?”
她這樣問,把我的睡意都驅走了,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麽應答。到底是誰啊?這麽年輕的孩子我應該不可能認識,但她打來這裏到底是要找誰呢?我正思索着,對方又說話了:“嘿-老師,你過得不好嗎?”
她這樣問我。
“嗯,很好。”
雖然我這樣回答,但我認為這個電話應該是打錯了。所以我繼續說:“請問,你打的是那個號碼呢?”
我禮貌地問着。
“難道不是石岡老師嗎?”
對方說道。
“啊,是,是我。”
我嚇了一跳。
“討厭啦!老師你已經把我給忘了啊?”
對方的聲音沉了一下,嘟嘟嚷嚷地說著。而我老化相當嚴重的腦袋中的記憶,也慢慢地復蘇過來。
“里美?!難道你是里美嗎?”
“對嘛——終於想起來了!我還以為你真的已經把我給忘了呢!”
對方的聲音,讓我的腦子真的重新點亮了起來。是犬坊里美啊。真是令人難以致信,那個裏美,竟然會打電話到我家裏來。在那瞬間,有股暖流流進電話這端的我的心底:“里美!你知道這裏啊,還打了電話來。我怎麽會忘了你呢,你現在人在那裏,廣島?”
“在那裏?在馬車道啊。”
里美的話讓我膽顫心驚。
“馬車道?橫濱的?”
“是呀,已經快到了。我有說過我要來東京喲,老師你把它給忘了!”
“啊啊,對喔。我真的忘了,你一個人?”
“現在?嗯是一個人沒錯。”
“你是打公共電話嗎?”
“不,是行動電話。”
“喔,行動電話,是這樣啊。你是來觀光的?”
“不是喔,我是來上大學的。喜瑞都女子大學。”
“咦?!”
我又嚇了一大跳。這麽近的地方?我記得她在以前的來信中說過,她要上廣島的大學的啊。
“老師,不需要那麽吃驚吧?”
“但是,你不上廣島的大學嗎?”
“應媽媽的要求,才轉來喜瑞都大學的。嘿,我不能來這裏念書嗎?”
“不,不是啦,因為實在是太突然了?敚斎晃液転閵吀吲d,你來了呢,讓我鬆了一口氣,啊啊真是嚇了我一大跳。但是恭喜你通過入學考試喔。”
“謝謝你——!”
里美的聲音添了笑意。
“嗯,我可以為你做什麽呢?”
“老師,你還是老樣子呢。我對這附近還不太熟悉,如果能夠來接我那就好了。啊,可是老師應該很忙吧?”
“不,一點也不會。我知道了,我馬上來,你現在在那裏?”
“我在關內車站下車,現在正在進入馬車道的某個地方。有個卡拉店的看板上寫着:“專司吃喝”!”
聽到里美的話,我咯咯地笑了起來。
“啊啊是那裏啊,Q的店啊。我知道了,我現在就去,你等一下喔。”
“嗯,我等着。”
“啊,那裏還有間吃茶店吧?”
“嗯,有啊,那我就在這附近邊晃邊等羅,這裏有個長凳呢。”
“我知道了,我馬上去!”
我把話筒放下,着急地解開睡衣的鈕扣。
(第一回完)
2
外頭令人厭惡的天氣逐漸開始轉變。從建築物間窺視晴朗的天空,一片殘餘的雲也沒有。在我腦中徘徊的,是文字大街上的青空,昨天晚上下的雨,把樹葉都洗乾凈了,綠油油的顯得生生不息。地上的石子步道也被清洗的潔白透亮,平常上午時分看慣了的、行人來來往往的場所,今天我竟特別覺得耀眼起來。
我以我最快的腳步,急忙地從馬車道步道的方向往伊勢佐木町走去。很快地我就在道路對面的長凳上看到年輕女孩坐着的身影,我一面注意來車一面過了馬路,她直起上身朝我的身影看過來,然後從遠方大叫一聲:“老師──!”
我向她招手,她就從長凳上站起來朝我走過來。我看着她的背想着,她好像比以前要來得更高了一些,我們彼此向對方走近幾步,她的裝扮就映入我眼帘。
最近女孩子的穿着,好像多以藍色的洋裝為主。她那十分短的迷你裙上,穿着一件以微長蕾絲布料織成的上衣,上面又套了一件薄薄的長外套,非常適合她的風格,也很好看。我看了又驚又喜。
“老師,好久不見了,已經一年了呢!”
她說著,把太陽眼鏡拔下來放到手提袋裏,在馬車道的步道上望着我。路上許多愛慕的視線向她集中過來,她一頭長發略略垂在肩上,似乎要和我握手的樣子。我鼓起勇氣伸出手來,她就在我眼前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雙獨特的眼睛,是只有她才擁有的。我想起在貝繁村的她,她幾乎一點也沒變,無限坦率的態度,只有眼睛給我的印象是不同的,那時的她眼瞳深處像是藏有什麽秘密,視線像鑽石一樣既直白,又銳利。但如今脫下高中制服的她,眼神中卻多了許多以前所沒有的女性魅力。
“好久不見,我差點就認不出你來了呢。”
我說道。里美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這樣說了,所以沒什麽特別的反應。我想稱讚她真的非常漂亮,但想到我是被她稱呼為老師的人,說這種話好像不太妥當,所以話到口邊就忍住了。
事實上她是真的很漂亮。從高中畢業到大學一年級這短短的時間裏,這女孩竟像長大了十歲一樣,變化非常大,雖然明明是同一張臉,里美看起來簡直像別人一樣。這到底是為什麽?我認真地想了起來,用視線打量着她:是化了妝的關係嗎?還是這件洋裝的關係呢?或是這頭長發給人感覺的關係?高中時她的頭髮沒那麽長,而現在,她不但留長了,而且還把頭髮染成了茶色。
“你已經轉進喜瑞都大學了嗎?”
“嗯,是的。不過和我想像中有些差距,橫濱也是。”
“入學考試很難嗎?”
“嗯!但是我在廣島大學的成績不錯,人家很努力嘛!但是每天爬坡到喜瑞都去,大家的腿都變粗了,啊哈哈。”
“快到中午了,你餓了嗎?”
“有一點。”
“到那裏吃午飯好呢?你喜歡那裏?我們先走吧。”
我轉身走在前面,里美跟着我走了過來。
“我無論、無論如何都想去老師平常常去的店吃看看,可以嗎?”
“咦?這個……那裏嘛……”
我的臉和聲音一下子含糊起來。
“怎麽了?不方便嗎?”
“不是不方便,可是……那個地方嘛……”
我的心情稍稍一沉。
“你不喜歡和認識的女孩子和你去那裏嗎?”
“沒……完全沒那回事!我熟識的女老闆也在那裏,可是……”
“那就走吧!request!”
就這樣,我很不情願地帶着里美來到我平常去的“Pony”大眾食堂。宛如識途老馬般,我幾乎每天都在這裏吃午餐,一般而言,我會照着順序輪流點炸蝦定食、漢堡定食、還有烤肉或烤魚定食。要不然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每日替換的冷凍便當,那裏有六種不同的便當,就算每天都吃那個,每天還是可以吃到不同的菜色搭配。但是對於憧憬橫濱的人而言,像Pony這樣的食堂會不會太難吃了點。
我還在這樣想着,里美已經不顧我的遲疑,走過來說:“老師平常都是在這裏吃飯的嗎?”
里美從最好的位置上環顧了店內一圈,用充滿憐憫的表情問道。
“咦?不,那個,只是偶爾……”
我正想說謊矇混過去,熟識的店員太太就向我走了過來,“石岡先生午安!今天要吃那一種定食呢?”
她親切地詢問着。
“炸蝦定食。”
我慣性地回答。
“那位小姐呢?”
“我和他一樣。”
里美說:
“今天,我要體驗石岡先生的日常生活!”
“最好不要這樣做會比較好喔,會讓自己心情鬱悶的。如果你有空的話……”
“有的,我很有空!”
“你可以去大家都去的地方看看。坐船出去的話,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風景喔。”
“老師你呢?”
“咦?我也一起去吧,你以前去過那裏嗎?”
“沒有耶……用走的可以到嗎?”
里美轉動着大大的眼睛問道。
“嗯。”
然後,我問了她一年前就想問的話。
“貝繁村的大家,都過得好嗎?”
“嗯,活着的人都過得很好!”
“郵局的大叔呢?”
“啊,他很好。不過老是在喝酒就是了。”
“賣黃豆年糕和檸檬汽水的吃茶店還在嗎?”
“啊,羅曼嗎?還在喔!”
“那個鋪榻榻米的電影院呢?”
“偕樂座嗎?也還在喲!”
“好懷念啊,好想再去一次呢。”
“來嘛——!大家都很懷念你呢!”
“龍卧亭在那之後,變得怎麽樣了呢?”
“托你的福已經順利轉讓出去了。大家都很感謝老師你呢!”
“喔,真的啊?那真是謝謝了。”
“我母親會願意讓我到橫濱來,也是因為先生在這裏的關係,一定是這樣沒錯!”
“難道說……你的琴呢?”
“本來也有帶來這裏的彈給老師聽的打算。最近暫時想要認真地練習一下。”
“這樣很好呢。你是念音樂還是念藝術?很有那種氣質呢。”
“你是說彈琴嗎?唔可是我完全不行耶。我現在啊,連把琴拿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是這樣喔?但是我覺得你彈得非常好啊。”
“嘿嘿,會這樣說的只有老師而已喲。”
“是這樣啊。”
“我的媽媽從來都沒這樣稱讚過我喔。就算是我最得意的曲子,也是一樣。我的技術很低微,不過最近我有稍微試着作曲看看。”
“作曲?嘿——好厲害喔,是琴的曲子?”
“是的!那個事件發生後我就有這種想法,想要多少作一點曲。但是老實說還是完全不行呢。”
“讓我聽聽吧。”
“唉,如果作得出來的話應該會吧。”
“要錄成錄音帶喔,因為我不會讀樂譜。”
“嗯,如果作得出來的話。”
(第二回完)
3
吃完飯後我們從馬路走出去,里美說她吃完飯後想喝咖啡,所以我們就往一條巷子裏走,去了馬車道十番館。
“啊,這家店我知道!”
走到店前面時,里美高興地大叫道。大概以前在那本女性雜誌上看過吧?
“煉瓦建築好可愛喔——!我一直很憧憬着想要來這裏一次呢!這是十番館吧?還有個叫山手的地方也在這裏對嗎?”
“嗯,沒錯。”
“那我們快點走吧!”
里美說著,我們在十番館的店前看見一尊小型的大炮,古式樣的公共電話,還有上面寫着“牛馬飲水”的桶子。我用有限的知識向里美解釋道:“以前這裏是關內外國人的居留地,抵達橫濱碼頭的外國人們,就會到馬車道的旅館來小住一宿,當時他們馬車來往的道路,就是我們剛才經過的Pony那條路。所以這個地方,才會被叫作馬車道,這個就是當年馬匹們飲水用的水桶。”
我指着那個“牛馬飲水”的桶子,然後向店裏走去。里美點了咖啡,我則點了紅茶,然後繼續聊着:“以前的船都會停靠在那個棧橋下,因為當時的海很淺,我以外國船都會先在那裏停泊,然後再換小船進入這個地方。拉夫卡迪奧?赫恩,也就是小泉八雲這個人,你知道嗎?那個人在明治時代也有來過這裏,也走過這條馬車道。那個時代他坐的還是人力車,當時他所寫的文章,如今也還有流傳下來,例如“陌生日本的一瞥”這一篇,你知道嗎?”
“唔唔。”
里美搖了搖頭。
““這裏所有的事物都令人感到愉快,在我眼前,修車匠在油紙傘下跳着舞,青色的屋瓦下是小巧的住宅,青色的浮雕,穿着青色服裝的小人們,大家都以珍奇的眼光遠觀着我。我露出淺淺的笑容,那些僅有的一點敵意便消逝無蹤了。””
“哇喔,老師你知道的很清楚呢!”
“沒這回事啦。不過當時橫濱的人,大多穿着深藍色的和服,然後個子很嬌小。”
“橫濱,真是個富有歷史意義的地方呢!”
“嗯。”
然後我們又聊了一些關於貝繁村的話題。然後里美說了關於她新大學的概況,里美說,上大學很愉快,男生有點怪怪的,大家從各種不同的地方來,從小學以來就是同學的人們,能夠很自然地面對面對談,但有些同學,是到大學才成為同學的,這時候就會特別問一下為什麽會到這所女子大學來就讀。
話題聊到這裏,里美忽然抬起頭往上看,好奇地遠望店裏的情況。她每個地方都進去看了看,這個店的天花板挑高,高高的窗戶上鑲着立式玻璃,橫向的空間很窄,二樓是像露台一樣的建築。如果現在御手洗出現在那的話,多半就會開始一場演說吧!
為了把橫濱到處都看個夠,我們很快便從十番館出來,往櫻木町車站的方向前進。考慮到里美從橫濱的大學過來,可能還來不及逛像日本丸或船的博物館這樣的地方,之後多少應該都會想和朋友去走走,所以決定先帶她去那裏。
從櫻木町車站往燈塔的方向走,是一條行動步道。從這裏上車的話,可以看到池邊的船塢,永遠停泊在那裏的日本丸出現在我們眼前。里美說,她以前曾經有看過這艘船。
我們從旁邊的船的博物館買了入場券,進入日本丸參觀帆船的介紹,我是第二次來這個地方,而里美是第一次。船里已經被整修過了,金器被磨得閃閃發光,順着參觀路線走進去,可以看見練習生用的狹小船室、船長室、醫療間等等的地方,然後我們走進旁邊的博物館。
這裏以巧妙的方式,將幻燈片組合在電視上播放,用來介紹橫濱的歷史。里美對這個看起來很有興趣的樣子,為了陪她,我們兩個一起看到了最後。
從博物館出來後,我們在燈塔前的步道漫步着。從頂端的角度看去,左手邊就是燈塔,再過去是國際企業大飯店,右手邊則還在施工中,完成以後,這裏就會有一條氣氛很好的遊憩步道了。
我們穿越車道過去,走下了階梯,來到水邊的岸上。這裏是可以搭船的地方,從這裏搭着船遊覽橫濱灣一周,最後船會從山下公園前出來。到現在為止我都還沒從這裏坐過船,都是走到山下公園才再上船坐回來。
船像在隅田川上快行的船一樣,整艘船面相當平坦,牆面上是大片的玻璃,從客席往外看過去可以很容易地看見水面,船很快就開離了棧橋,然後一百八十度轉彎,朝灣內的方向急行,然後保持着這個速度繼續開着。
“那邊的海面上,有好多的海蜇喔!”
里美興奮地說著,她問了我一些問題,我就向她解說。不過我的所見所聞,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有些東西不是現在已經不在了,就是已經變得完全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但是這二十年來,我完全沒有再確認的機會,也無法製造那樣的機會。
站在窗邊,我忽然有種自己是首次置身水上的錯覺。起伏不定的波浪,彷佛直接打在我身體上,叩着我的心頭,這樣的感覺讓我涌生微弱的睡意,看來不管跟誰來,我坐船的時候都會想睡覺。
“老師,最近的博物館裏,都有很多船的模型呢!”
里美說。
“嗯,都很大,而且都能順利完成呢。”
我說。
“小的時候,我最喜歡這種模型了。夏天的時候,我都會自己做船的模型,到附近的河川旁,放在水上讓他隨波離流去,我最喜歡這種遊戲了。我啊,最喜歡船了,那些船的模型,不知何時才能也有個博物館讓它們住,我常常這麽想着。”
“喔。”
“每次看到那些船的模型啊,我就會想放暑假呢。”
“啊啊,貝繁村的夏天,確實很棒呢。”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在山谷中的村莊。長滿稻穗的原野、秋天分散在稻田裏的稻草人、映入眼帘中色彩鮮明的綠意,還有充盈耳際的蟬鳴聲。我一定要再去一次那裏,我想着,不過像上回那種大事件就免了,我希望有天能再次足履那片土地。
“嗯……我只喜歡那裏的夏天。”
我有些驚訝地望向里美。
“你對自己的故鄉,不怎麽喜歡嗎?”
“咦?我?我喜歡都市啊!”
里美看着我有些緊繃的側臉,小聲地說著。
4
這是個短促的旅成,船慢慢地向右迴轉,往與陸地相對的直角,山下公園的方向前進。船靠近冰川丸,再從冰川丸旁邊駛入港口。
“嘿——已經到了啊!”
里美有些不滿地說道。
船逐漸靠近小小的混凝土高堤,堤的前端裝設着矮寬的燈台。船就從他左側的基部慢慢入港,右手邊就是冰川丸,左手邊的陸地上,是塗著藍色油漆的屋宇,慢慢地接近後,才發現原來是有着白色窗戶的外國建築物。從海這頭仔細探究,這片看慣了的土地,竟染上異國的風彩了。
船在碼頭靠岸後,我從客席上站起來,在新華飯店前的山下公園上岸。陽光的入射角很高,照在海面上反射出藍色的光輝。橫濱的大海還是那麽美啊。
我們從公園的出口離開,往公園的左手邊慢慢步行,不久後,匠心獨具的石階流水出現在眼前,我們從那裏往上爬,從右手邊的車道跨過去後,便看見了陸橋。橋的兩側之前有個拱門,因為從這個拱橋下進入的話,就可以看見上頭寫着“歡迎光臨橫濱人形館”,在道路的對面,就是橫濱人形館了。
沿着道路往下走,有個地方也能夠進去人形館。我和里美都是第一次來,一過了橋,眼前很快便出現了海洋塔。
人形館收集了許多賞心悅目的收集品,令我特別動心的收集品,並不是那些海外人形,而是那些國產的人形。我被那些從江戶時代開始,歷經明治、大正時代以來所製作的雛人形收集品,感到巨大的震撼。它們並肩陳列在雄偉的屋頂模型之下,有些凍結的樣子,給我有些異樣的感受。為了保護人形,在黑暗的空間,我環顧了一圈三五成群或站或坐的人形,有種正在窺視着異世界的心情。
里美說這裏好可怕。古老的人形一路追溯保存至今,有些人形的一部分塗漆已然剝落,看起來很像是被火燒傷臉頰的樣子。這樣的人形,給人一種懷着怨念,往參觀者這裏靜靜地望過來的印象。
從人形館出來,來到運河之前。從這裏沿着元町、石川町的方向一路前進。路邊都是盈耳的車輛噪音,如果不大聲說話的話根本聽不見,所以我們一時只是安靜地走着。
遠在二十年前,我也曾和那個忘不了的女孩,在這裏一起步行。那個時候,那個人在我耳邊細語的聲音,至今猶言在耳。
“這個上面,現在蓋了高速公路了呢。”
這條運河之上,現在有高速公路可以通行了——?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我感到非常驚訝,甚至認為這是種嚴重的罪惡,因而感到難以置信,人們真的做出這種事了嗎?在這麽大一片水面上興建高速公路。
如果真的那麽做的話,這片水面將再也照射不到陽光,那麽水無論阻塞、混濁、變成夜晚的顏色,或是腐爛了都將沒有差別了。我意識到這一點以後,僅僅感覺到憤怒。但我當初會有那樣的感覺,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因為我的心,也被夜色所籠罩着的關係,我現在終於明白過來。
現在,我的眼前真的有條高速公路了。在那時候,這條老朽的運河上總是沉浮着許多小船,無數的水上生活者在上頭賴此維生。現在這些人們,到底都去那裏了呢?確實如今運河的水面已照射不到陽光了,但水卻變的更美麗了。以往的臭氣、巨大的浮木,古老的船隻與人們皆再不復見,就連裏頭積滿水的廢船,也連一片都見不着了。
憑靠着印象,我從某個角度暫時瞥見了水面。在那剎那,我對於過往那些微不足道美麗的懷念,從前浮在水面的吃茶船、十分狹窄的船中畫廊、還有運河建好前就存在的爵士吃茶館的昏暗燈光,忽然全都失了。因為當時我是那樣的貧乏,所以那些東西就像我的親生骨肉一樣地親切,在那之中,棄置着我一部分的青春年華。然而如今,他已逐漸黯然失色地沉到這片水底下去了。
“這裏真棒呢——!”
里美大聲地叫道。我被她的聲音嚇得驚醒過來。
“真棒……什麽真棒?”
我問道。
“咦——?因為,因為這裏看起來超有活力的啊,好像在河上蓋了個大屋頂呢。”
“啊啊——是這樣啊!”
“就算是下雨時,船也不會淋濕呢!”
我格外能夠理解,這也是當然的。這樣的看法確實也不能說有錯,里美並不知道這裏沒有高速公路的那個時代,如此誇張的東西,貝繁村也不曾有過。這種不可能的事物,正是都市的象徵吧。
從橋走過去後,我們在元町商店街稍微逛了一下。這裏也依然美麗如昔。車道和步道全用石磚砌成長道,車道故意設計成彎彎曲曲的路線,行車速度因此也減慢下來。但我們很快就從商店街折返,從那裏往右轉,慢慢地步上石階,往外國人墓地的方向前進。
我沒想到這裏的氣氛竟是這樣的輕鬆,在這裏的期間,我好像也變成了一個輕鬆自在的人了。
我們到了外國人墓地前,們是開着的,裏面的資料館是公開的。進去裏面一看,明治大正時代的照片在面板上並列展示着。關東大地震發生之後,這個墓地的原貌被破壞了,或許那個時候的瓦礫堆,如今成為山下公園的某個部份也說不一鄧。然後,之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我們則都有親身體驗過。
看完資料館之後,我們沿着墓地的柵欄散着步,進去山手十番館參觀。因為平常這裏的人很少,所以可以輕鬆地坐在窗邊。向窗外看出去,外國人墓地的黑色柵欄及裏頭的墓石,彼方那頭翠綠一片的尖端啦、海洋塔等等高聳的建築群尖端都可以一覽無遺。
二十年之前,我也是坐在這一個位置上,那個人當初,就坐在里美現在坐的位置上,向我詢問我是否想住在這裏的話。我不禁笑了,記得當時我並無回答,覺得只來這裏玩一玩就已經夠了。
“我想要在這附近租屋子住!”
里美爽快地說道:
“這地方能看到的景色雖然一直不是很好,又都是些高級公寓住宅。但是這裏離學校很近,沿着這條路走就可以到大學去。”
啊啊,這樣的發言讓我不由自主地點起頭來。在那時候我曾想過,山手無論如何都不會是我伸手觸碰的地方,但是像這樣年輕的女孩子,似乎完全沒有這樣的顧慮。
我一時默默地思考起來,我到底是永遠不可能忘得了那個傷我甚深的陳年往事。但是發生那件事的時候,眼前這個裏美說不定才剛剛出生而已啊。
我一邊感到愕然,一邊長長地嘆息起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時代竟改變的那樣快,所以我,也不能再一成不變了吧!
“老師,你在想什麽想得這麽入迷啊?”
里美說。
“咦?……不,沒什麽。”
我回過神來。里美有些擔心的笑臉,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對啊,我在這種時候想這些事情做什麽?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位叫作里美的女孩,如果我的腦子裏還滿滿縈繞着二十年前那位女性的話,對眼前的女孩就失禮了。
(第四回完)
5
我們很快地進去港口附近可以看見的丘公園,在大佛次郎紀念館的噴水池前漫步,在那裏的長凳上坐了一下,這樣的情況到底可不可以算是“約會”,我認真地檢討着,坐在那想了很久,但是究竟是怎麽樣,我還是無法參透。首先是年齡差的問題,就算是老師和學生也比我們來得年齡接近,而且里美對我的態度,一點戀人的感覺也沒有。總是以順服的態度,和我非常流俐地談話,說話也自然會使用敬語,從我和她在貝繁村相遇以來就是如此。
我竟會想着這種荒謬的事情。我到底有什麽好想的?有什麽好期待的啊?絕不會發生那種事的,我們的年齡差也不會縮短,像這樣年輕、充滿魅力的女孩子,能夠成為我的朋友,我就應該感到萬幸了。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時,里美對我這麽說道:
“我把老師的書,全部仔細地讀過了喔!”
“咦?真的?”
我嚇到了。那個時候,我雖然對於寫東西這樣的工作感到高興,但關於我自己,我並沒有成為作家的那種心情,甚至沒有是我在創作那些東西的實在感。我只是台會走路的文字處理機而已。
“大學的朋友,每個人都知道老師喔。大學裏也有推理研究社。”
“咦?喜瑞都嗎?”
“喜瑞都也有,之前的大學也有喔!”
“嘿——這樣啊。”
最近,推理研究社這種東西好像越來越興盛了。
“老師,你可以來我們學校的推理研究社演講嗎?”
里美以輕鬆的口氣說道,我大驚失色,全身竄過一陣痙孿。
“唔,絕對不行,只有那個絕對不行!”
我激動地拒絕道。在那瞬間,我甚至可以聽見自己心臟砰咚砰咚的聲音。
“咦——這是為什麽啊?”
里美不滿地問。
“因為我,因為我對於演講這種事情一點辦法也沒有。”
“咦,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從沒做過這種事情。”
我說道。里美到底想要一位作家和大家演講些什麽,我實在想不透。但無論她要我講些什麽,演講這種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所以才要從這次開始嘛,每件事情都需要練習的啊老師。”
“可是,沒道理啊,喜瑞都,不是只有女的嗎?”
“所以才叫女子大學嘛,當——然!”
“要我在一大群女孩子前面長時間流俐地說話,我是絕對不行的啦!”
“那麽,回答問題也可以。”
“那也不可能。吶,里美,你今天打電話給我,就是為了請我演講的事嗎?”
“咦?嗯,是,沒錯!”
聽到這麽肯定的語氣,我默默地悲傷起來。我本來就沒有什麽特別的期待,只是曾經這麽想過而已,我也知道在現實中,愛情這種東西是沒有這麽簡單就能產生的。里美只是大學社團的仲介代表,因為剛好認識我這個人,所以被派來與我交涉罷了。
我們從看得到港口的丘公園離開時,夕陽已經西下了。我恢復慣常的沉默,只顧往前走着,我們從外國人墓地前回頭,向右轉彎,再次回到山坡道上來。
“吶,老師。”
里美忽然說。
“怎麽了?”
“那個——御手洗先生這個人,真的存在嗎?”
“咦——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問呢?”
“嗯……如果真的存在的話,我也想知道嘛!”
“有這個人喔,不過他現在不在這裏。他去國外了。”
“嘿……果然有這個人!”
“當然有啊,是個腦袋有點奇怪的男人喲。”
“是老師的朋友嗎?”
“……算是吧。”
以後還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
“嘿——”
“你加入了推理研究社嗎?”
“咦?大致上是加入了。”
“那個社團都做些什麽活動呢?”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活動,不過基本上會製作一些同人志。”
“漫畫?”
“嗯嗯,我負責填字。但是也會偶爾畫畫漫畫。”
“是這樣啊。”
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着,從元町轉進去中華街,和二十年前相同的雜貨屋,現在還存在着。我於是走了進去。
我和里美兩個人,在店裏慢慢地逛着。我忽然有種即視感,二十年以前,我好像也做過同樣的事情,她也是像那樣,從架上拿起一個玩具,說自己無論如何都想買下它。我忽然覺得恐怖起來,所以早早就走出了店門。
“里美,你差不多餓了吧?”
我說。
“有一點。”
里美答道。我們在中華街上逛了逼下,我用目光尋找適當的店家,二十年前我和她進去的那家粗糙的店,現在去那裏了呢?我想我應該避免去那一家店。但是那家店可能換了店面,也可能做了內部改裝,看起來相同的店家怎麽樣也找不到了。連可茲推斷的地方也沒有,不過這對我來說,算是件值得慶幸的事了。
我們於是走近附近的“一軒”。這是間牆壁和桌子都是嶄新的店,雖然如此,我也不能保證這決不是當初那家店改裝的。因為我自己對於那家店的店名,已經不太記得了。
我們在店裏坐下後,女服務生很快放上了水杯。然後把一張很大的菜單放到我前面,因為我已經很渴了,所以點了兩杯啤酒,然後跟他說我們想慢慢考慮再決定要吃些什麽。女服務生點個頭就離去了。
“里美,你想吃什麽呢?”
我問道。
“嗯,吃什麽比較好呢,我沒有特別想吃什麽耶……”
里美開始看着菜單,嘟嘟嚷嚷地說道。
“那我們點多一些,兩個人分着吃好了。”
於是我說。
“嗯,好啊。”
“你不討厭這樣嗎?”
“不討厭啊。”
里美回答。這時啤酒也送來了,我拿了烤蕎麥沙拉、一盤都是海鮮的食物。然後里美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把啤酒瓶奪過去為我倒酒,那種熟練的模樣十分有趣。
“為我們的再會乾杯——!”
里美說。
“嗯,乾杯!”
然後我們碰了杯子,一口飲盡。但我猛然想起來說道:“咦,對了,你不是還未成年嗎?”
“是啊,不過沒關係啦!”
里美一口氣把杯里的啤酒飲盡說道。然後,
“再來一杯!”
她說。我有些驚慌起來。
“啊,喉嚨好乾喔——老師,你常在這裏吃飯啊?”
為什麽會這樣問我呢?
“因為,老師剛才相當熟練啊,點菜的時候。”
她說著,手中的啤酒已經喝了一半了。
聽到她那意味深長的話的瞬間,我忘了喝手上的啤酒,整個人茫然起來。
記憶回到二十年前,良子和我一起到這條街上,進去某間店裏的那一天,我連怎麽點菜都不會。為什麽現在的我,會知道怎麽點這些拉麵、餃子或炒飯等等中華料理呢?現在我確實記得這些料理的名字,也知道在這家店點菜的方法?斈瓴恢賴臇|西,因為生活的變化,我似乎成長了,多多少少地開始成長了。
嚴格說起來,對我而言那些都是挑戰,那個容易傷害人、怎麽苦戰都感到十分無力的時代,讓我透徹地發現到自己的無知。在良子死的那刻出生的女孩,教會了我這件事。
“啊啊,不過能見面真是太好了。”
里美漲紅着臉說道。
“我一直很想要見面喔!”
“咦,誰?我嗎?”
我問道。里美點了點頭。
“這個……我也是。”
我咬着牙鬱悶地說。她想見面的對象,是身為著述者的我吧。
“咦,老師怎麽一——點精神也沒有啊?怎麽了嘛——”
“如果沒有請我演講的話,我想我會更高興一點吧。”
我心情有些沉重地說,默默地喝了口啤酒。如果不是為了替大學的推理研究社和我交涉,來到橫濱的里美,恐怕根本不會打電話給我吧!
“咦——老師,你這——麽討厭演講啊?”
“嗯。”
我簡短地說道。演講和卡拉OK,是我在這世上最討厭的兩大事情。
“老師——我啊,是貝繁高中有名的劣等學生喔——!”
“咦?是這樣嗎?”
我回答。然後想着到底為什麽會這樣子。
“所以啊,為了要到廣島的大學來,我拚死地努力喔——!一年之間,完全沒有玩樂,非常努力地念書。”
“啊啊是這樣啊。”
“我的親人都說,我非去廣島的大學不行,所以我得在那裏先拿到好成績,然後在二年級時轉入東京或橫濱的大學,為此我非——下定決心努力不可啊我。”
“嘿,好厲害呢。你真是了不起。”
我說。她為我的發言稍稍沉默了一下。
“老師,你變了呢!”
里美忽然說。
“我嗎?變了什麽?”
“全部都變了!啤酒沒有了喲!”
“不要再喝了會比較好,因為你還未成年啊。”
我說。想着她到底說我那裏變了,我實在想不太起來。
“老師你真的很認真呢!”
然後里美咯咯地笑了,然後抬起頭來,視線在店裏團團地巡了一圈。
“我啊,一直以為自己做不到那種事,但我還是勇於挑戰了喲。老師你也要學着面對挑戰啊!”
然後她看着我,面對她充滿蠱惑力的瞳眸,我做不出任何反應。我的身體和心臟畏縮成一團,不由自主地移開了視線。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只虛弱的羔羊。
“但是老師,今天很快樂呢!”
態度忽然一變,里美對着我說道。
“真的非常謝謝你!”
我周圍的空氣忽然為之一變。
“嗯,這樣,我也很快樂。謝謝你。然後,不能去演講真的很抱歉,請代我向你的朋友謝謝她們的好意。”
“橫濱真的很棒呢——我好喜歡喔-?-!”
我說話的對象,紅着臉頰大聲叫道。然後很快地降低音量,用只有我們倆聽得見的聲音說。
“老師,其實你有沒有來演講,對我來說都沒關係啦!”
“是、是這樣嗎?”
像這樣聽着,這些話,好像也變得真實了。
“是啊,像我這樣懶惰的人,為什麽要這麽努力做這件事呢?”
“那為什麽,你要到橫濱來呢?”
“因為想和老師見面啊,懂了嗎?”
咦?耶?我叫出聲來。
“啊啊我醉了啦!”
里美說,然後大大地吐了口氣。看見她這種行為,我還來不及深吸口氣,心裏便猛然被喜悅給填滿了。我高興到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所以沉默了一下,我八成是被狐狸迷惑了心智,才會一直想着那種愚蠢的事吧!
“啊,老師,怎麽樣了嘛——?”
里美說。那有些傻氣恍惚的模樣,又熟稔地跟像我這樣年長的男人說話,這讓我有種微妙的不安感。
但在下一個瞬間,我忽然又覺得,這樣子好像也很不錯。如果真要比喻的話,大概不會再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雖然只是句單純的話,但如果認真地去思考,說不定就能從中分辨,伴隨着年齡增長所帶來的東西。
我想到今天,我和里美,走在二十年前良子走過的同一條路上,意外地複習了過去的一切。但是這一次,我痛苦與恐怖卻不再那麽深了,這讓我感到驚訝。花了二十年的時間,我終於從這樣的痛苦中免疫,這些都是里美這女孩的功勞。今天這一整天,我被包圍在女孩子充滿活力的靈氣里,就像吸了嗎啡一樣,所有的痛苦全消失了。
這個年輕的女孩,在未來的日子裏,我雖然不太敢期待她能繼續像這樣與我融洽地相處,但是我相信,神讓良子死亡,卻取而代之地將另一個生命送到我身邊來。縱使我胡思亂想這許多、又做了許多分外的期待,但是現在,我由衷感謝里美的到來。
我渾身被無形的喜悅囓咬着,我站起身來,一種即將改變的預感忽然湧上我心頭。我於是往女服務生的方向招了招手,向她又點了一杯啤酒。
“喂,老師,我還未成年呢。”
里美出聲說道。
“沒關係,沒關係,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啊,”
我說,有種把所有的財產花光也無所謂的感覺,
“就算你喝酒喝到被逮捕也沒關係!”
於是里美說,
“不要緊,我熟的很,絕對不會被逮捕的!”
里美說了奇怪的話。
“什麽?你跟什麽很熟?警察嗎?”
我嚇了一跳問道。
“嘿嘿,這是秘密。”
里美紅着臉頰回答道。
(里美上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