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服部和子在下午四點左右離開公司。這天是星期六,所以比平時提早一個鐘頭半就下班。
儘管提早下班,和子並不特別高興,因為既沒有約會的人,也沒有想要看的東西。提早下班反而讓她感到憂鬱。
她任職的公司是機械商行,她在那裏打了十年字,年齡是三十二歲。這個年紀與年輕男性交往已提不起勁了,而在一個地方待了十年的她,對男性同事也早就失去了吸引力。
現在居住的地方是公營的獨身宿舍式公寓,在搬入這裏以前,曾換過好幾處公寓。兩年前才達到居住者資格的收入而提出申請,很幸運地在去年抽到簽,終於如願以償。
當時興奮得不得了,裝飾房間,佈置室內,購買傢具,感到很有意義。
和子剛搬入世田谷這間公寓時,參觀別的房間,大吃一驚。除了廚房以外。雖然還附帶地板間,但那間僅僅六席的起居室,竟然擠得下這麼多的傢具!裝飾得漂亮講究,充滿女性情凋。凸出的陽台擺滿盆栽。每個房間莫不如此,彷彿百花爭妍。
開頭的時候,由於原先的公寓是木造的,不但簡陋,房租也貴。不能花錢佈置,傢具也就暫時用舊的湊合著。
因此而來的反作用,使得她大受刺激,把薪水的大半花在新事物上頭。音響、書櫃、三面鏡、冰箱、衣櫥等等,把新式傢具一一陳列於室內。覺得說不出的高興。幸好公管公寓房租費用低廉,與以往的差額好象是多賺的錢,於是就大買特買。分期付款也不會太勉強。
這份感動的情愫如今已經淡薄。熱心於裝飾房間會使乾枯的感情得到滋潤的想法很短暫,漸漸習慣以後,就又重新恢復焦躁不寧的心境。以前從外面回來,打開門的一剎那。夢境般的房內景色一下子跳入眼睛,一股壓抑不住的歡欣從心底湧上來。但現在也已漸漸退色。
那一陣子買了許多唱片。獨居的快樂在於輕鬆自在地躺在沙發上聽美妙的音樂,一面環視漂亮的三面鏡、光滑的衣櫥、富於情調的窗帘,和裝滿翻澤小說的書櫃,覺得很滿意。這氣氛把她關閉在優雅和教養的幻夢世界,但這分亮光現已暗淡,漸漸變成石壁一般的冷漠。
和子與平時一樣走在街上,今天比平時往來的人多,周末傍晚總是這樣。電影院前面和劇場前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們在排隊購票。任何一家咖啡店都坐滿年輕的情侶。購物中心,銀座的時髦服裝非常顯眼,人群中到處洋溢着快樂的氣氛。
和子懷着幾分反感,急急往車站走。覺得那是與她毫無緣分、毫無關係的群眾。愈是走在熱鬧的街道,心情愈落寞。
車站也是人滿為患。每逢周末,在收票口附近約會的年輕男女就比平時更多,每一對眼睛都期盼地注視着出口。
這些人竟然這樣不害躁,露出那種表情站在公共場所。
到了月台,電車滿載情侶們開走。不管往哪邊看,都看不見生活的疲勞,一張張儘是流露歡悅的面孔。
今天真不願意回家。每次到了周末晚上,和子總是這樣。然而,沒有地方可去。結果便在澀谷下車,到一家小電影院看了一場無聊電影消磨時間,然後進入一家服務不周到的中華料理店吃了便宜的炒麵。回到公寓時,天已經全黑了。
公寓是從車站搭二十分鐘巴士的地方。而且從巴士站還要步行十來分鐘,但這一帶是住宅區,環境不錯。大門氣派的房子一棟棟。每一棟都附帶着長長的圍牆。環境雖好,卻象是把她拒於千里之外的城市。
經過這一帶后,四樓建築物的燈光就亮在夜空。外形雄偉,幾乎令人錯覺地認為這建築物裏面蘊藏着愉快的羅曼史。
這是雙拼式的公寓,左邊是女子專用,右邊是男子專用。兩棟公寓之間間隔兩米。一道走廊架在二樓。使雙方能夠來往。走在這走廊,恰象走在橋上。正面是長形廣場。
和子抬眼看看男子公寓。尚未亮燈的房間大約有三分之一。周末晚上有時到第二天早上都是黑暗的,有的則到午夜二點左右才亮燈。
管理員的房間是在男子公寓一樓的角落,每次看到這窗口,和子就忍不住想破口大罵。
管理員住在這裏究竟是幹什麼?只會收取租金而已,對公寓的紀律為什麼不多監視監視?
男子獨身公寓根本談不上規矩!
和子在搬進來以前,以為這裏居住的都是獨身者,所以這方面一定特別嚴格。發給她的小冊子上面也是印着:外來者到午後十點為止,不要大聲吵鬧妨礙鄰居安寧,避免刺激性的行動等等。
所以和子以為如果違反這些規則,管理員必會出面干涉。
然而,男子獨身公寓,幾乎恰象和子的好朋友江藤美也子說的,百鬼夜行。平常日子還好,但到了禮拜六和禮拜天晚上,從外面來的女客就住在男子公寓過夜。也有的從傍晚時分來,到午夜一點前後才走。在公離前面的廣場也公然擁抱。
如果只是這祥,冷眼旁觀倒還無所謂,但傷腦筋的是這些外來女客都到女子公寓這邊來用廁所。在公用廁所突然碰面時,感到不好意思的反而是這邊,對方卻毫不在乎。這些女人顯然是酒吧女,頭髮染得紅紅的,恬不知恥地進進出出。大膽地瞪眼注視的不是這邊,而是那邊。她們的眼光。好象是說,怎麼有這樣奇怪的女人住在這棟公寓?
更討厭的是,這種女人還到地下室女子專用浴室來洗澡,露出一張理直氣壯的臉,泡在公共浴池中。多半是在傍晚的時候,仔細洗過澡后,在更衣處濃妝艷抹一番,換上艷麗的衣服,飄然往男子公寓而去。有的男人甚至從他們的公寓出來迎接。
到底他們不敢靠近女子浴室,可是,卻在地下室浴室旁邊的牆壁上叫喚。
這浴室是在女子公寓西南角,浴室的天花板差不多與地面一樣高。地面與浴室之間大約有半米的間隔,地面那一邊有一堵水泥牆。因此,當把脖子以下泡在水池中時,可以越過窗子看見水泥牆上端。從那裏露出廣場的樹梢。
下流男人是無可理喻的,往往走到作為遮擋之用的這水泥牆旁邊來偷看。從浴室看出去,發現水泥牆上面海怪般的人影時,真會大吃一驚。近來提高警覺。把靠近路這邊的窗子關上了。但為讓水蒸氣透出去,只好打開窗子上面的迴轉窗。
臉皮厚的男人就從那裏問:“喂。××,你還要多久方會出來?”
同樣厚臉皮的那種女子就回答:“還要五分鐘,等一下嘛。”
住在女子公寓這邊的人當然不能袖子旁觀,於是全體開會決定,在每月一次與男子公寓方面的懇談會時,由與會的代表提出抗議。
“好,以後我們一定會注意。”男子方面的代表抓抓頭回答,但接着徵求意見問。
“不過,我們該採取怎樣的方法,才能達到你們的希望?女方我們要求每一位要自律,但不見得每一位都願意接受我們的要求。因為這裏畢竟不是學校的宿舍。管理員也足基於私人的立場,不能多說什麼。如果小姐們有什麼好辦法。請告訴我們好了。”
“晤,這樣吧,從今以後女子公寓專用浴室不準外來的人使用。”女子方面的代表之一提議說。
“可是,訂下這條規則的話。你們不是很不方便嗎?比方你們的親戚,或好朋友來拜訪的時候,要是不能洗澡。那不是很不方便嗎?”
對方反擊地說。假使禁止一切外來的女客使用浴室當然就是這樣。結果,這件事沒有談判成功。
然而,男子公寓星期六和星期天的放浪形骸,實在令人看不下去。遇到那種時候,女子公寓的住民們無論如何克制,注意力都會被旁邊那棟公寓所吸引。窗口的燈即使亮到深夜也同樣刺激神經,燈光熄滅的房間更令人焦慮煩躁。
“據說。男子公寓假使沒有女人來往,男人的心理就會變態哩。”
江藤美也子對和子說。美也子是在田村町某政府機構任職,是三十五歲。她自己雖然瞞着不說,但似乎有一度和男人同居。她也是把自己的房間佈置得很漂亮的一位。據說很久以前男子公寓的三樓三一二號室房客由於精神錯亂而進入了神經病院。經過調查后,發現三一一號室和三一三號室每逢星期六晚上。一定有女人來過夜。三一二號室的房客從沒有女人來找他,所以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兩邊房間的聲響,總是讓他徹夜難。
“好可憐。管理員究竟在幹什麼?”
“管理員也無能為力啊。他總是說:‘我不是舍監。’而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
“瞧不起人!”
和子也覺得男子公寓的周末夜齷齪不潔,令人厭惡。
如果誇大地說,星期六和星期天晚上,男子公寓的人數就增加一倍。於是,女用的廁所和浴室的侵入者也增加相同的數目。
光是這樣還不夠。女子公寓各樓都有個公用洗衣處。
洗衣機就擺在這裏。但到了星期六、雖期天,從外面來的身分不明的女人就把冼衣機佔領了,並且滿不在乎地冼男人的衣物。尤其多半是在星期日上午。前夜住在那裏的女人,抱着她們的愛人衣物過來洗滌。因此,女子公寓的房客反而無法洗她們自己的衣服。
厚顏無恥的程度到了這種地步,反而使得這邊的女房客望而怯步。那些來路不明的女人連說聲對不起都沒有,就象她們是這裏的居住者一樣,一副大牌的模樣。
女子公寓這邊從沒有發生這種事。幾乎沒有任何男客在晚上來訪。這一方面也是因為人言可畏。如果這裏晚上有男性訪客,那麼,在一小時以內。消息就傳遍整棟公寓。
服部和子的房間是三樓的三○五號室。三○六號室就是江藤美也子的房間。
這女子公寓的居住者平均年齡是三十二歲,所以十年以上的職業婦女占絕大多數。此外有電視演員,在醫院任職的女醫生、護士、電影的場記、服裝式樣畫家、音樂家、女記者等等多彩多姿的職業。
其中也有象三一0號室的栗宮多加子那樣,從前是外交官夫人。栗宮是明治時代的財閥。目前仍有這方面的津貼,雖然為數不多。生活仍過得滿舒服的。
女子公寓整棟的房客人數是四十五人,但最大的特徵是平時不大交際。不過,無形中分成三組。是由興趣和教養而分成的,另外有一群比較平民化的人聚集在一起。也就是說,大體上分為比較高級的一群,和比較低俗的一群而往來。
但這只是大體上的區別,其中又分為比較投合的兩三人自成一小組。比方以江藤美也子為中心,二、三樓有五、六個人頗為要好。那就是除了和子以外,有電影場記南恭子、服裝式樣畫家山崎美子,以及在家庭法院任職的村上照子。她們的年齡都是從三十一歲和到三十五歲之間,也許可以把她們稱為智能派的一群。
只有六十二歲的栗宮多加子可能由於年齡上的關係,別具風格。在任職的房客們都出門去上班后,白天她都是把自己單獨關在房裏,等到其他的人都回來后,她才彷彿從漫長的無聊中得到解放一般,到各房間去走訪。
栗宮多加子的話題差不多是固定的,首先她一定炫耀和己故的丈夫一起到過世界多國任職。她的丈夫最後任職的地方是在葡萄牙擔任公使。在這以前,美國、加拿大、英國、法國、比利時、瑞典、意大利等,足跡遍及世界各地。
除了觀光旅行之類的話題以外。就是她出生的財界的親友關係。在她的談話中出現的人物姓名,幾乎都是大正和昭和初期活躍一時的官僚或財聚人士。可是,現在都已經到了第二代或第三代。似乎都已經和她斷絕往來了。
換句話說。她是孤獨的。
她的用詞十分優雅。現代的婦女已經不好意思使用的恭敬客氣的言詞。很自然地從她的口中說出來。她那片白皙、下巴豐滿的面龐,儘管皮膚已經鬆弛。刻畫出深深的皺紋,但仍足以讓人想像她當年的高尚優美。
其他的女性。有的人對自己辦公室的一切絕口不提,有的則自動地侃侃而談。例如在家庭法院任職的村上照子,對她的工作就象個人的秘密一樣,守口如瓶。而電影場記南恭子,對於電影明星,或大導演,都如同自己的好朋友一般,得意揚揚地談論。服裝式樣畫家以她那老練的線條和色澤,每天在自己的素描簿上創造新的款式,因此,只要有人來訪,她就徵求別人的意見。不過,萬一對方把她的話當真而說出感想,她就馬上露出輕蔑的冷笑表情。就是說,她想聽聽別人的意見只是借口,炫耀自己的才能才是真的。
如果了解這些房客們的特性,先有了心理準備,小心來往的話,從另一方面的意思來說,是相當愉快的生活。
不高興的時侯,可以關起門來躲在自己的房裏。受到邀請時,可以在別的房間聊天聊到三更半夜,更可以三兩人輪流請客開派對。
然而,這一群小姐們似乎都沒有男朋友。靠電影場記南恭子來說,雖然她工作的地方是桃色新聞最多的攝影廠,但她只是正如其工作性質,記錄別人的言詞和動作而已,她本人似乎遇不到邀約她的人。
這話不知是誰先說的,她們不稱三○三號室,或三○六號室,而戲稱為:“三○三號單身牢房。”
“三○六號單身牢房。”
她們是把生活枯燥的自己比喻為囚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