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希波呂特的腰帶
(譯註:希波呂特的腰帶:希臘神話中亞馬孫女兒國女王希波呂特身上的寶帶。歐律斯透斯的女兒要得到它,國王遂讓赫爾克里去取。赫爾克里進入女兒國,受到希波呂特女王的愛慕,願把腰帶給他。赫拉由於憎恨赫爾克里,變成一個亞馬孫人,混在眾人當中,散佈謠言說赫爾克里要拐走女王。亞馬孫女戰士即刻襲擊赫爾克里,但被他打敗,取走腰帶返回。這是赫爾克里做的第九樁大事。)
1
一件事總是導致另一件事,這是赫爾克里·波洛時常愛說的一句並無太多創見的話。
他認為再也沒有什麼比魯本斯(譯註:佛蘭德畫家,巴羅克藝術代表人物,在歐洲藝術史上有巨大影響,作品有《基督下十字架》、《維納斯和阿多尼斯》、《農民的舞蹈》等)名畫被盜一案最能明顯地證實了這句話的準確性。
他一向對魯本斯的繪畫並沒有多大興趣。首先,魯本斯不是他欣賞的畫家;此外,這次盜竊作案的手法也太一般化了。他受理這起案件純粹是因為亞歷山大·辛普森恰好是他的一個朋友,另外也由於他個人的那麼一個原因,也就是說那並非跟古典文學一點關係都沒有!
畫失竊之後,亞歷山大·辛普森把波洛請去,向他傾訴了那起不幸的事故。那張魯本斯畫是新發現的一幅迄今尚鮮為人知的精品,不過毫無疑問是幅真品。那幅畫在辛普森畫廊上展示時,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人盜走了。當時正值大批失業的人採用躺卧在十字路口並進入豪華飯店的戰術舉行抗議活動。其中一小部分人還進入了辛普森畫廊,躺在地上舉着“藝術是奢侈,飢餓者要吃飯”的標語。警察給召來了,人群好奇地聚在那裏看熱鬧;直到示威者被警方用武力驅散之後,才發現那幅魯本斯的畫從畫框上被人乾淨利落地割走了!
“要知道,那是一張不大的畫,”辛普森先生說,“誰都可以把它夾在胳臂底下走出去,而那時人人都在觀望着那些可憐的失業的白痴吶。”
後來發現那些鬧事的人是受人僱用的,在那起盜竊案中扮演了無辜的角色。他們得到辛普森畫廊里去示威,而事後他們才知道叫他們去那裏的真正原因。
赫爾克里·波洛認為這是一個有趣的花招。可他覺得自己對些無能為力。他指出完全可以仰賴警方偵破這起直截了當的盜竊。
亞歷山大·辛普森說:“聽我說,波洛。我知道誰偷走了那幅畫,並且知道他的去向。”
按照辛普森畫廊的主人所說,那幅畫是被一個國際盜竊團伙盜走的,以便提供給某一位百萬富翁,那人不怕以非常低廉的價格購進藝術品,而且也從不提出任何疑問!辛普森說那幅畫會給私運到法國,然後轉到那位百萬富翁手中。英法兩國警方都處於戒備狀態。然而辛普森卻認為他們不會截獲。“一旦那件東西落到了那個惡棍手裏,那可就更難辦了。情況將會很微妙。只有你能辦得到。”
最後赫爾克里毫無熱情地勉強接受了這個任務。他同意立即動身去法國。他對這項調查其實不大感興趣,但是由此卻使他接觸到了另一起女學生失蹤案,那個案子倒的確使他更感興趣。
他是從賈普警督口中首次聽到那件案子的。波洛正對僕人給他收拾的行李表示滿意時,那位警督前來拜訪了。
“哈,”賈普說,“去法國吧,對不對?”
波洛說:“老朋友,你們倫敦警察廳的消息可真靈通啊!”
賈普格格笑起來,說道:“我們有眼線!辛普森竟然抓你去辦魯本斯那個案子,可見他對我們不信任!不過,這也無所謂,我想托你辦的是另外一件事。反正你要去巴黎,我想你倒不妨來個一箭雙鵰。赫恩警督正在那邊跟法國人合作——你認識赫恩吧?是個好小夥子——不過也許不太有想像力。我想聽聽你對這案子的看法。”
“你說的到底是什麼事?”
“一個女孩子失蹤了。今天的晚報會登出這條消息。看上去她像是給綁架了。是克蘭切斯特郡一位牧師的女兒,叫溫妮·金。”
接着他就開始講述事情的經過。
溫妮正在去巴黎的路上,前去進入波普女士為精選出來的英美姑娘創辦的女子高級學校。溫妮是乘早班火車從克蘭切斯特郡動身的——修女服務團一名成員陪伴她通過倫敦的,該團職責是護送女孩子從一個火車站到另一個車站。在維多利亞車站把她交給波普女子學校的第二把手布爾肖女士,隨後由布爾肖女士帶領她同其他十八個姑娘一起離開維多利亞站乘船過海。十九個女孩過海峽后,在加來辦了海關手續,就搭上去巴黎的火車,還在餐車裏吃過飯。可是到了巴黎郊區,布爾肖女士一點數,發現只有十八個姑娘了!
“啊哈,”波洛點點頭,“火車在什麼地方停過嗎?”
“在亞眠停了一下,那時姑娘們都在餐車裏,她們都肯定地說溫妮跟她們在一起吶。這麼說,她們是在走回自己的車廂時丟失她的。也就是說,她沒有跟其他五個姑娘一起進入自己那個車廂。她們也沒懷疑出了什麼事,只認為她在另外包的兩個車廂里吶。”
波洛點點頭。
“那最後見到她——具體是在什麼時候?”
“是在火車離開亞眠之後十分鐘,”賈普輕輕咳嗽一聲,“最後見到她是——嗯——她進入了廁所。”
波洛喃喃道:“這是很自然的事。”他接着問:“沒有別的什麼情況嗎?”
“哦,還有一件事,”賈普做了個怪臉,“她的帽子在鐵路邊上給發現了,距離亞眠大概十四公里的地方。”
“沒有發現屍體嗎?”
“沒有發現屍體。”
波洛問道:“那你本人怎麼想呢?”
“真不知道該怎麼想!因為沒有她的屍體的任何痕迹——她想必不會從火車上摔下去。”
“火車在離開亞眠后再也沒停過嗎?”
“沒有。只是按照一個信號——慢行過一次,但是車沒停。我懷疑會不會車行駛得很慢使一個人跳下火車而不受傷。你是不是在想那個女孩子由於一時驚慌而想跑掉啊?這是她進學校的第一個學期,也可能她忽然中途想家了,這倒是實話,可她畢竟已經十五歲半了——一個有理智的年齡了嘛,何況她一路上精神挺好,一直在聊天什麼的。”
波洛問道:“搜查過那輛車了嗎?”
“當然搜過了,他們在火車抵達此站之前從頭到尾搜查了一遍。姑娘沒在火車上,這點可以肯定。”
賈普無可奈何地說:“她就是一下子無影無蹤地不見了!真叫人無法理解。波洛先生,簡直講不通嘛!”
“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
“極普通,按我們所了解的,是那種完全正常的姑娘。”
“我是說她長得怎麼樣?”
“我這裏有一張她的快照,算不上是個小美人。”
他把照片遞給波洛,後者默默琢磨着。
照片上是個瘦長的丑姑娘,梳着兩條柔軟的髮辮。這不是一張擺好姿勢的照片,是在她不注意時讓人拍下來的。她正在吃一個蘋果,張着嘴,微微突出的牙床上有牙醫做的固定箍。她還戴着眼鏡。
賈普說:“長得很一般的姑娘——不過這個年齡的孩子都不好看!昨天我去我的牙醫那裏,在《速寫》雜誌上看到一張本季度美人瑪麗亞·岡特的像片。我記得在她十五歲時,我去過她家的宅邸偵查那裏發生的一起盜竊案。她一臉雀斑,笨手笨腳,一嘴鼓出來的牙,蓬頭垢面。可是一夜之間,她就長大變成一個大美人了——我不知道那是怎麼變的。可真是奇迹!”
波洛微笑着說:“女人是能創造奇迹的性別!那個女孩子家裏怎麼樣呢?他們提出了什麼幫助嗎?”
賈普搖搖頭:“沒提出什麼,母親是個病人。可憐的金牧師真是急得傻了眼。他怪那個姑娘非要去巴黎不可——一直盼望要去。想去學繪畫和音樂那類玩意兒——波普女士那個學校的姑娘在藝術課上都是優等的。你也許知道波普女子學校很有名氣吧。許多社會女名流都上過那所學校。她十分嚴格——像個母老虎——學費也非常昂貴——所收的學生都經過了很嚴格的挑選。”
波洛嘆了口氣。
“我了解那種類型的女人。從英國接姑娘們去的布爾肖女士怎麼說呢?”
“那是個頭腦還算清醒的女人。只是非常害怕波普女士怪她失職!”
波洛若有所思地說:“沒有什麼小夥子跟這事有牽連嗎?”
賈普指着那張照片說:“你看她那副長相像嗎?”
“不,不像。不過人不可貌相。她長得丑,可沒準兒有顆浪漫的心啊。十五歲不算小了。”
“這麼一說,”賈普說,“如果是一顆浪漫的心鼓舞她跳下火車的話,那我可要好好讀讀女作家的小說啦。”
他期望地望着波洛,問道:“你沒有什麼想法嗎——呃?”
波洛慢慢搖着頭說:“他們有沒有在鐵路邊上碰巧也找到她的鞋呢?”
“鞋?沒有,為什麼是鞋呢?”
波洛喃喃道:“只是轉到這樣一個念頭罷了……”
2
赫爾克里·波洛正要下樓乘出租車離開,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
“喂?”
賈普的聲音說:“很高興你還沒走。沒事了,老夥計。我回到局裏見到了一張字條,說姑娘已經給找到了。在離亞眠十五公里的大道旁邊。她迷迷糊糊,什麼也說不清楚,醫生說她讓人用藥麻醉過了。不過,她還好,沒出什麼事。”
波洛慢吞吞地說:“你不再要我做什麼事了吧?”
“恐怕不要了!真格的——很抱歉打擾——勞您的大駕了。”
賈普對自己的俏皮話笑起來,接着便掛斷了電話。
赫爾克里·波洛沒笑。他慢慢放下話筒,臉上顯出焦慮的神情。
3
赫恩警督好奇地望着波洛,說道:“真沒料到您也會對這事那麼感興趣,先生。”
波洛說:“賈普警督對你講過我可能跟你一塊兒研究這件事嗎?”
赫恩點點頭。
“他說您到這兒來辦點事,還說您可能幫我們解開這個謎。可我現在沒料到您會來,因為事情已經解決了。我以為您就會去忙自己的事呢。”
赫爾克里·波洛說:“我自己的事可以放一放。現在這件事倒使我感興趣。你說那是個謎,現在已經結束。可是那個謎好像還是存在着吶。”
“嗯,先生,我們找到了那個孩子。她也沒受傷。這是主要的事。”
“可這並沒解決你怎樣把她找回來的這個問題,對不?她本人是怎麼說的?找過醫生看了她吧?醫生又是怎麼說的?”
“說她是給麻醉過了。她現在還糊裏糊塗吶。事實上,她從離開克蘭切斯特之後就不大記得什麼事了。所有後來發生的事都給抹掉了。醫生認為她可能只有輕微的腦震蕩。但她的腦袋後面有個傷疤,醫生說這就說明可能她的記憶整個會喪失。”
波洛說:“這倒對某一個人來說——非常合適!”
赫恩警督起疑地問道:“難道您認為她是在作假嗎,先生?”
“那你怎麼認為呢?”
“不,我敢肯定她不是作假。她是個挺好的孩子——一個單純的小丫頭。”
“不,她不是在假裝,”波洛搖搖頭,“不過,我想知道她到底怎麼下了火車,我想知道這該由誰負責——為什麼?”
“至於為什麼,我倒認為這是一起綁架,先生。他們打算把她當做人質,勒索贖金。”
“可他們卻沒那樣干啊!”
“因為她又哭又鬧搞得他們驚惶失措——就急忙把她丟在大路邊上了。”
波洛懷疑地問:“他們從克蘭切斯特教堂的牧師那裏能得到多少贖金呢?英國教堂的牧師不是腰纏萬貫的百萬富翁。”
赫恩警督愉快地說:“我認為整個這事幹得很拙劣,先生。”
“哦,你是這樣認為。”
赫恩的臉微微紅了,說道:“那您是怎麼想的呢,先生?”
“我想知道她是怎樣從火車上給拐下去的。”
那位警長的臉色陰沉下來。
“那可真是個謎,真的是。她剛剛還好好地坐在餐車裏,跟其他姑娘聊着天,五分鐘之後就消失了——說變就變——像變戲法兒似的,一下子就沒影兒了。”
“正是,像是變了一場戲法兒!在波普女子學校所包的車廂里,還有什麼其他乘客?”
赫恩警督點點頭。
“這一點問得對,先生。這很重要。特別重要,因為那是最後一節車廂。而且所有的人都從餐車上回來之後,各節車廂之間的門就鎖上了——主要是防止人群在餐車沒有打掃乾淨準備午餐之前又擠回來要求飲茶。溫妮·金跟其他姑娘一起回來的——學校一共只訂了三個包間。”
“那節車廂的其他包間裏都有些什麼人呢?”
赫恩拿出他的筆記本。
“喬丹女士和馬特斯女士——兩位去瑞士的中年老處女。她倆沒什麼問題,是從漢普郡來的,在當地名聲很好。兩名法國商人,一個是里昂居民,另一個是巴黎居民,兩位都是規規矩矩的中年人。還有一個年輕人詹姆士·埃利奧特和他的妻子——她是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的名譽也不好,警方懷疑他跟一些來歷不明的交易有關——不過從沒染指過綁架的事。反正,他的包間給徹底搜查了一遍,沒從他的行李中找到他介入此案的什麼東西,也沒看出他能同這事有什麼關係。還有一個人是一位美國女士,范蘇德太太。她正去巴黎旅行。對她沒有什麼了解,看上去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就是這些人。”
赫爾克里·波洛說:“火車離開亞眠站之後肯定沒有停過嗎?”
“這完全可以肯定。只慢慢行駛過一段,不過也不可能慢得讓任何人從車上跳下去——而不會受重傷或沒有死亡的危險。”
赫爾克里喃喃道:“這就使問題變得更特別有意思了。那個女學生在亞眠郊外消失得無影無蹤,可又來無影去無蹤地在亞眠郊外重新出現。那她當時一直呆在哪兒呢?”
赫恩警督搖搖頭。
“這樣一說,聽起來可真邪門兒了。哦,對了,他們告訴我您打聽過鞋的事——那個姑娘的鞋。尋到她時,她倒是穿着鞋的,可是鐵道旁邊倒還有另一雙鞋,是一個打信號的鐵路員工發現的。他揀回家去了,因為那兩隻鞋並不破舊,一雙肥肥的黑色輕便鞋。”
“啊!”波洛說。他看上去滿意了。
赫恩警督納悶地問道:“我不明白那兩隻鞋怎麼了,先生?那又說明了什麼呢?”
“這證實了一個理論,”赫爾克里·波洛說,“就是那個戲法兒怎麼變的理論。”
4
波普女子學校跟許多其他那類學校一樣,坐落在訥伊。赫爾克里·波洛抬頭望着校舍高雅的外觀,突然一群姑娘從樓門涌了出來。
他數了一下,共有二十五名;她們都穿着一色深藍外衣和裙子,頭戴看上去不舒服的深藍色絲絨的英國式帽子,上面有一條顯眼的波普女士選擇的紫金兩色的帽圈。她們的年齡從十四歲到十八歲不等,有胖有瘦,頭髮有深有淺;有的笨拙,有的靈巧。在她們後面,一個滿臉操心樣兒的灰發女人跟一個較小的姑娘在一起。波洛猜想,那灰發女人一定是布爾肖女士。
波洛站在那裏觀望她們片刻,然後就按下門鈴,要求會見波普女士。
拉溫娜·波普女士跟她的第二把手布爾肖女士完全不一樣。波普女士顯得有性格,令人敬畏,儘管波普女士會向家長們文雅地顯出和藹的神情,她仍然會對世上別的人保持那種明顯高傲的態度,這對一位女校長來說威嚴倒是一種長處。
她那銀灰色頭髮梳理得很有派頭,衣着樸素而漂亮。她能幹,無所不知。
接待波洛的客廳是一間有文化修養的女人的房間,裏面擺着雅緻的傢具和鮮花,掛着一些鏡框,全是波普女士以前的學生,現在已是社會知名人士的簽名照片——其中許多人都穿着錦衣華袍,牆上還掛着一些世界名畫複製品和幾幅不錯的水彩素描畫。整個房間佈置得極其乾淨優美。你會覺得沒有一點灰塵竟敢存在於這一聖殿裏。
波普女士以一種從不會看錯人的態度接待波洛。
“赫爾克里·波洛先生嗎?我當然知道您的大名。我想您到這兒來大概是關於溫妮·金那件不幸的事吧。真是一件讓人很不愉快的事。”
波普女士看上去並沒有顯得不愉快。她好像逆來順受地接受災難,恰當地予以處理,並把那事降低到近乎無關重要的程度。
“這種事,”波普女士說,“過去可從來沒發生過。”
“今後再也不會發生啦!”她的態度似乎在這樣說。
赫爾克里·波洛問道:“這是那個姑娘到這裏的第一學期吧,對不對?”
“對!”
“您事先跟溫妮面談過——跟她的父母談過話嗎?”
“最近沒有。那是在兩年前,我當時住在克蘭切斯特——事實上是住在主教家裏——”
波普女士的口氣彷彿在說:“請注意,我是那種住在主教家裏的人!”
“我在那裏時認識了牧師和金夫人,金夫人當時是個病人。接着我見到了溫妮,一個很有教養的姑娘,對藝術有明確的愛好。我對金夫人說我很願意在一兩年後接受溫妮進我的學校——一等她的基礎教育結束就可以來。波洛先生,我們這裏專門教授藝術和音樂。我們帶姑娘們去聽歌劇,去觀看法國喜劇,到羅浮宮去聽講演。最好的教師來我們這裏教授她們樂理、唱歌和繪畫。廣泛的文化修養是我們培養的目標。”
波普女士忽然想起波洛並不是一位家長,連忙問道:
“波洛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想了解一下溫妮目前的情況怎麼樣了。”
“金牧師去到亞眠,帶着溫妮回家去了。孩子受到驚嚇,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了。”
她接著說:“我們這裏不接受體質弱的姑娘。我們沒有照顧病人的設備。我對牧師說了,依我看,他最好把孩子接回去。”
赫爾克里·波洛直截了當地說:“您究竟對這事怎麼看呢,波普小姐?”
“我一點也鬧不清楚,波洛先生。他們向我彙報了這件事情的整個經過,聽上去簡直叫人不可思議。我真的認為我那位負責照管姑娘的工作人員不該受到責怪——當然,她也許應當更早一點發現丟失了一個姑娘才對。”
波洛說:“警方大概已經來訪問過您了吧?”
波普女士那貴族氣派的身子微微顫抖一下,冷冰冰地說:
“警察局的一位勒法熱先生來電話要見我,問我能否對這起事件提供一些線索。我當然無能為力,接着他要求檢查一下溫妮的行李,那當然是跟其他姑娘的行李一起到達這裏的。我告訴他警方另一名人員已經來電話要求過這件事了。我猜想他們的部門準是把事情搞重複了。沒多會兒我又接到一個電話,對方堅持說我沒把溫妮的全部行李交給他們。為此我對他們也就不客氣了。人們不能忍受任何公職人員的隨便訓斥。”
波洛深吸一口氣,說道:“您生氣勃勃。我很敬重您這一點,小姐。我想溫妮的行李到達這裏時沒有打開過吧?”
波普女士的臉色微微有點改變。
“照章辦事,”她說,“我們嚴格遵守規章辦事。姑娘們的行李到達時都沒有給打開過,她們的東西都必須按我的要求存放。溫妮的行李同其他姑娘的東西都一起取出查看一下,當然都給重新放進去,這樣她的行李跟到達時完全一樣地交給她。”
波洛問道:“完全一樣嗎?”
他踱到牆邊。
“這幅畫肯定畫的是著名的克蘭切斯特大橋,遠處的背景是那裏的大教堂。”
“您說得對,波洛先生。這是溫妮畫的,明明要作為一件讓我驚奇的禮物送給我。這是放在她的行李里的,用一張紙裹着,上面寫着‘送給波普女士,溫妮’。這孩子真可愛。”
“哦!”波洛說,“您認為——這幅畫畫得怎麼樣?”
波洛本人見到過不少幅畫克蘭切斯特大橋的畫兒,這是每年美術學院都可以見到的一個題材——有時是油畫——有時是在水彩畫室里展出。他見過有的畫得很出色,有的平庸,有的乏味。可他從沒見過這樣一幅如此粗線條地呈現出來的畫。
波普小姐寬容地微笑着,說道:“我們不應該叫自己的學生灰心,波洛先生,當然應當鼓勵溫妮畫得更好些。”
波洛若有所思地說:“要是她畫一張水彩畫,那想必就會更自然些,對不?”
“對,我不知道她在試着用油彩畫畫兒呢。”
“嗯,”赫爾克里·波洛說,“請允許我取下來看一看,小姐。”
他把那幅畫從牆上拿下來,走到窗口,仔細查看一番,然後抬頭說道:“小姐,我想請您把這幅畫送給我。”
“可是,真格的,波洛先生——”
“您不會假裝非常喜歡這幅畫吧。這幅畫畫得真難看。”
“哦,它沒有什麼藝術價值,這我同意。可這是一個學生的習作,而且——”
“小姐,我敢說這是一幅掛在您牆上非常不合適的畫。”
“我不明白您為什麼這樣說,波洛先生?”
“我這就向您證明這一點。”
他從衣服口袋裏取出一個瓶子、一塊海綿和一點破布條,說道:“首先我給您講個小故事,小姐。它跟那個醜小鴨變成白天鵝的故事很相似。”
他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幹着活兒。房間裏充滿了松節油氣味。
“您大概不常去看小型歌舞滑稽劇吧?”
“的確不看,我認為那太淺薄……”
“淺薄,對,不過有時也有教益。我見過那種戲的一位聰明的藝術家用最神奇的方式變換她的性格。她一下子勾勒出自己是個卡巴萊(譯註:有歌舞或滑稽短劇表演助興的餐館、咖啡館或夜總會)明星,優美而艷麗。十分鐘后,她又成了一個患扁桃腺炎、貧血而矮小的孩子,穿着一身運動服——十分鐘后,她又成了一個衣裳襤褸的吉卜賽女人,站在一輛大篷車旁邊給行人算命。”
“很可能,毫無疑問,可我不明白——”
“我這是正在讓您看看火車上那種戲法兒是怎麼變的。那個女學生溫妮梳着兩條髮辮,戴着眼鏡,套着矯正牙形的牙箍——走進了廁所。一刻鐘之後,她從裏面出來時——借用赫恩警督的話來說——是個‘花枝招展的女人’。透明絲襪,高跟鞋——一件貂皮大衣罩住女學生的校服,一小塊稱之為帽子的絲絨束在鬈髮上——那張臉——對,那張臉,又塗胭脂又擦粉,抹上口紅啦,塗黑了睫毛啦!那個迅速變形的藝術家的臉真的是什麼樣呢?恐怕只有老天爺知道!可是您,小姐,您本人已經常常見到那些笨頭笨腦的姑娘怎麼一下子就神奇地變成了穿着考究而動人的、初進社交界的美女。”
波普女士目瞪口呆。
“你是說溫妮·金把自己喬裝打扮成——”
“不是溫妮·金——不是。溫妮在去倫敦的路上就被人綁架了。我們的那位迅速變形的藝術家頂替了她。布爾肖女士從來沒見過溫妮·金——她怎麼知道那個梳長髮辮、戴眼鏡、套着牙箍的姑娘根本不是溫妮·金呢?一直都平安無事,可是那個冒名頂替的女人不能直接來到這裏,因為您認識那個真正的溫妮。所以,說變就變,溫妮在廁所里不見了,出來時變成了詹姆士·埃利奧特的妻子,他的護照上包括妻子!而那對金色髮辮、眼鏡、棉線襪子、牙箍——這些都可以給塞進一個小包里。但是那雙難看的厚皮鞋和那頂帽子——那頂不能彎折的英國式帽子——得想法子給處理掉——就都給扔到窗子外面去了。後來,那個真的溫妮給帶過海峽——沒人尋找一個從英國來到法國、服用了麻醉藥而病了的孩子——結果就悄悄地從汽車上把她扔在大路邊上了。如果她一直讓人用藥麻醉了,她就會記不起發生了什麼事。”
波普女士盯視着波洛,問道:“可是為了什麼啊?這樣無聊的偽裝是為了什麼呢?”
波洛嚴肅地說:“溫妮的行李!這些人打算從英國走私到法國那麼一樣東西——所有海關人員都正在尋找的那樣東西——是一樣盜竊來的東西。還有什麼地方能比一個女學生的行李更安全?波普小姐,您的名氣很大,您的學校出了名的正派。在北站,那些寄宿女學生的行李全部免檢通過,那是著名的波普女子學校的學生!然後,在綁架過後,去取那個姑娘的行李,而且是公開從警察局裏取出來,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赫爾克里·波洛微笑道:“不巧的是,學校有條規定,凡是到校的行李都要給打開來經過檢查——一件溫妮送給您的禮物——卻不是溫妮在克蘭切斯特裝進行李的那件禮物。”
他走近她。
“您已經把這幅畫送給了我,請仔細看看。您一定會承認把它掛在您這個卓越的學校客廳里是不合適的。”
他舉起那張油畫。
就像變戲法兒一樣,克蘭切斯特大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淡淡的色彩豐富的古希臘神話題材的場景。
波洛輕聲說:
“希波呂特的腰帶。希波呂特把她的腰帶給了赫爾克里——是魯本斯畫的。一幅偉大的藝術品——但掛在您的客廳里相當不合適。”
波普女士臉微微紅了。
希波呂特的手放在她的腰帶上——她全身一絲不掛……赫爾克里身上只有一塊獅子皮輕搭在肩膀上。魯本斯畫的人體那強健豐滿的肌肉,激起情慾的肌肉……
波普女士恢復了常態,說道:“一件了不起的藝術品……但是——按您的話——我們畢竟還是要考慮家長的敏感。有些家長的思想趨向於保守、狹隘……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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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正要離開那所學校時,發生了一起衝擊事件:他被一群有胖有瘦、金頭髮和深色頭髮的姑娘團團包圍住了。
“我的上帝!”他小聲說,“這簡直成了亞馬孫女戰士的襲擊!”
一個高個子姑娘喊道:“四處已經傳開了——”
她們擠近他,赫爾克里·波洛被團團圍住。他被淹沒在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女性的浪潮中。
二十五個聲音,音調有高有低,卻都發出同樣的一句話:
“波洛先生,請在我的紀念冊上籤個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