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意料之外
賈士貞反覆看了看來電顯示上的電話號碼,他的心怦怦跳了起來。他不希望這電話與他的命運有關,然而,他似乎又時刻等待着一場莊嚴的判決結果。在這一瞬間,不知為何,自己到西臾市委組織部的這段改革歷程,電流一般地閃過心頭,嚴格地說,不是回憶,而是反思。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些太逆潮流而動,也太急躁了點。這場關係到幹部人事制度的改革,已經革到許多既得利益者的命了。阻力之大,他始料不及。這樣的改革很難繼續下去,或者將會成為曇花一現的悲劇?
一陣思濤之後,電話還在瘋狂地叫喊着。他伸手去拿聽筒,手卻不自覺地僵在了半空。憑他的記憶,這個號碼應該是省委組織部的,而且多半是錢部長的電話。錢部長在這個時候親自給他打電話,一定有非同小可的事情。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迅速拿起聽筒。電話里果然傳來錢部長的聲音!賈士貞剛"喂"了一聲,偏偏在這個時候口袋裏的手機響了。他在慌亂中把電話聽筒換到左手,右手取出手機,正要和錢部長說話時,瞥見了手機上的號碼。這個號碼是那樣熟悉,賈士貞一時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只好慌慌張張地對着電話聽筒說:"錢部長,請您稍等一下,常書記打我的手機!"
錢部長說:"那好,你先接常書記的電話,待會馬上給我打過來,我等你電話。"錢部長的聲音還是那樣親切,那樣和藹。
賈士貞這才匆匆掛了錢部長的電話,隨即接通了手機。
"喂!是賈部長嗎?"正是常書記的聲音。
"是我,常書記。"賈士貞鎮靜片刻,"領導有什麼指示?"
"賈部長,你的電話佔線嘛!"常書記輕鬆地說,"組織部長嘛,總是很忙的!"
對於常書記的話,賈士貞有點摸不着頭腦,何況他還惦念着給錢部長回電話,不想說那些不着邊際的客套話,便直接問道:"常書記找我有事?"
常友連說:"賈部長,我認為你應該珍惜這次去中央黨校學習的機會。剛才省委領導給我通電話時又說到這件事,說省委最近就會在常委會上通過,所以我給你再通報一下,讓你進一步作好思想準備。"
"噢!"賈士貞沒有多說話,其實常書記並沒有什麼新的精神,只要省委還沒有正式做出決議,那都僅僅是吹吹風而已。所以,他也不便多說什麼,一心就想聽聽另一方面的錢部長要對他說些什麼。
賈士貞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樣結束這段不着邊際的通話的,甚至還來不及琢磨常書記的意圖,便撥通了錢部長的電話。
錢部長說:"士貞哪,怎麼樣,我猜想你一定聽到了什麼吧!你剛當組織部長不久,各方面還要努力去適應。"
賈士貞微微一笑,說:"老領導,錢部長,您是了解我的,我的一切都很正常。"
"是嗎?"錢部長發出輕輕的笑聲,說,"恐怕未必!"停了一會兒,又說,"這樣,士貞啊!你已經好多日子沒回家了,你馬上就回省里一趟吧!"隨後又似乎猶豫了片刻,接著說,"最近常委就要決定這件事。回來吧,回來看看最後怎麼決定再說。"
"那好吧,錢部長。"賈士貞聽不出錢部長意見中的傾向性,他知道,按理說一個領導幹部要去中央黨校學習,又不是提拔重用,大部分都是省委組織部拿的方案。但是,有些重要後備幹部的培養必須要通過省委書記,通過省委常委會。像他這樣的情況,剛剛上任才幾個月的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就去中央黨校學習一年,他實在不知道是誰的主張,又有什麼理由和意圖。
放下電話,賈士貞沉思了很久,決定按照錢部長的意見回一趟省里,也算兌現對老婆孩子的承諾吧!
賈士貞回到省城時不過下午三點多鐘。他本想先去省委組織部看看,當然主要還是想聽聽錢部長的口氣。然而,他又猶豫起來。到家之後想了想,他還是先給卜言羽打了個電話,知道下午錢部長去參加省委常委會了。過去在省委組織部時,常常聽說省委召開常委會,然而只要不是關於研究幹部的常委會,他都從不關心。可是現在一聽說錢部長參加常委會去了,他的心頓時懸了起來。他意識到自己的心態出了問題,於是屏住呼吸,努力平靜一下自己的情緒——無論常委會是什麼結果,都應該以一顆平常心來對待自己的未來。賈士貞無心給妻子玲玲打電話,一個人獃獃地坐在客廳里,突然覺得有些孤寂,甚至感到無限的失落。
晚上玲玲下班回家后,發現丈夫不宣而至,既興奮又吃驚。賈士貞說他是回來兌現他在玲玲離開西臾時的承諾的。玲玲雖然似信非信,但是丈夫畢竟真的回來了。夫妻之間還是那句老話:"小別勝新婚"!
吃了晚飯,賈士貞一直拖延時間,不想早早睡覺,他心裏總是在想着常委會是否有了結論。要是有了結論,錢部長說不定會給他打電話。然而,直到十點半,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玲玲躺在軟綿綿的被子裏卻感覺不到一點溫暖,更沒有夫妻小別勝新婚的激情。這不,丈夫像僵硬的涼屍,一動不動地躺着。這不怪她,也不怪他。誰叫他當這個市委組織部長呢!玲玲的整個身體像浸在一條冰涼的河裏,寒冷而孤寂。從她上次離開西臾,夫妻一別算起來已有兩個多月,這對於年輕夫妻來說,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日子。
丈夫的不宣而至,本來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可自從夫妻倆因為西臾市委組織部張敬原提拔一事弄得很不愉快之後,家裏的氣氛就一下子凍結起來了。玲玲怎麼也想不通,自己丈夫是市委組織部長,妻子單位的領導打招呼想提拔一個副處級幹部,而且是自己組織部的幹部科長,按說只是一件易如反掌的小事,可丈夫就是不肯辦。她覺得丈夫變了,變得有些不可理喻。這些日子,雖然張副廳長沒再向她提過這事,可玲玲明顯感覺到張副廳長對她的態度不一樣了。這件事玲玲本不想提的,可吃飯時丈夫卻主動問起。話不投機半句多,兩人都有各自的看法,家裏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事後玲玲一言不發,兩人之間的冷戰開始了。直到現在,都已經晚上十一點多鐘了,還在繼續,這種氣氛對於他們來說,是不多見的。就是賈士貞被省委組織部退回去那段時間,丈夫的情緒雖然沮喪,但是兩人之間的關係還是很好的。
現在他雙手墊在腦後,瞪着一雙焦灼的眼睛,像一隻隱蔽在黑暗中的野獸,隨時準備出擊。玲玲突然間有幾分恐懼,一動不動地蜷曲着身體。令人窒息的靜默悶得她透不過氣來,她很想跟丈夫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主要是對他當上市委組織部長之後的做法說說她個人的看法。老實說,玲玲對丈夫的這種激進的改革做法不僅是有看法,而且還產生了越來越強烈的不滿情緒。現在,幾乎所有地方的公選公推,都不過是在一定權力下的運行而已。會辦事的組織部長大張旗鼓地造聲勢,可實際上還是按照過去的老一套提拔幹部。實在是因為幹部問題太敏感,又涉及到許多人的切身利益,哪能全部放手讓群眾做主,哪能像理論上說的那樣民主呢?那不亂套了!誰像他賈士貞這樣認真?要不為什麼全國那麼多大大小小的權力部門都沒有真正把公開選拔幹部工作推廣開來,還不是照樣靠權力來選官。可這些想法她哪裏有勇氣說出來,她太了解丈夫的脾氣了。
自從丈夫調到省委組織部,到後來當上市委組織部長,玲玲也確實為之興奮和激動過。可隨着丈夫的那些出人意料的做法所引起的種種議論,她漸漸地變得擔心,甚至憂慮起來。現在,她以一種滅絕人慾的自制力保持着優雅。但她的心情沮喪極了,心裏窩着一肚子火。張敬原在西臾市委組織部機關幹部科長的位置上幹了那麼多年,組織部門的幹部出去都是提拔的,可他賈士貞當了組織部長非要破這個規矩!張副廳長為了那位親戚,不僅專門讓她放假探親,還用專車送她到西臾。玲玲想不通的是丈夫為什麼非要和她對着干。張副廳長現在再也不提這事了,這意味着什麼?玲玲太清楚了,自己只是文化廳的一個副處長,是一個捏在人家手裏的人質!況且一把手廳長已經到退休年齡了,張副廳長很可能要去掉頭上那個"副"字,那她今後還能有好日子過!這些現實問題,她不只一次對丈夫說過,可是夫妻間一說到這些事,倆人就不愉快起來。說心裏話,玲玲真的希望丈夫去中央黨校學習,即使她必須分居一年,甚至希望丈夫回來后不再去當那個市委組織部長了。
丈夫輕輕哼了一聲,翻了個身,玲玲的身體繃緊了,不是不高興,而是有點緊張,她以為他會像過去一樣,緊緊地摟着她,吻她……她蜷曲着身體一動不動地等待着,然而他碰都沒碰她一下,反而離她更遠了。
玲玲把頭埋進枕巾里,傷心得幾乎掉下淚來,她偷偷地深深吸了口氣,把眼淚咽了回去。
玲玲真的沒有想到官場會把好端端的一個男人變成這般模樣。她甚至擔心如此下去,他們十多年的婚姻將會發生難以預料的危機。前不久,單位的一個小姐妹得知玲玲現在雖然成了官太太,表面看來風光得很,但生活中卻有難言之苦——年紀輕輕的常常一個人守活寡。那個小姐妹說,男女之間什麼是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愛是和性有着直接關係的。沒有性,哪來的愛?她的一番話深深地刺激着玲玲。是啊,玲玲覺得現代女性看問題太尖銳,也太現實了。不知為何,此刻玲玲的頭腦里突然就跳出了這段當時還不以為然的話來。自從丈夫提拔為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以來,他們倆的性生活發生了質和量的變化。上次張副廳長讓她去探親,她是懷着激動和得意的心情而去的,想當一回幸福快樂的官太太,然而,丈夫忙得日夜不歸,常常多少天都不去碰她一下。現在他們已經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按她過去對丈夫的了解,男人早就忍不住了,可是現在,丈夫像陌生人一樣,像一個失去了性功能的男人。奇怪的是,漸漸地,在這樣的胡思亂想里,女人那種對性的饑渴像無數個蟲子在體內蠢蠢欲動。儘管女人的性渴求不像男人那樣兇悍和猛烈,但當女人的性衝動時,同樣是理智難以控制的。夫妻之間的性生活在年輕時,女人並不需要多少主動,因為男人的性要求多數是超過女人需求的。而自從丈夫到西臾之後,他們的所有生活秩序都亂了套了。隨着玲玲體內的渴求,玲玲早已把晚上的不愉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她三下五除二脫光了內衣,這也是少有的,以往都是丈夫用腳蹬掉,那動作太讓她激動了。當玲玲用自己光滑滑的肌體貼着他的身體時,他只是輕輕地摸着她,可就是沒有半點激情,或許是男人動了惻隱之心,於是鼓足幹勁,勉強出征,倆人奮鬥了半天,儘管他全心全意地努力着,可終於還是敗下陣來。她在痛苦中嘆了口氣。他愧疚地摟了摟妻子,感到她的兩頰流下的淚水,柔聲安慰道:"明天,明天看看省委常委會是什麼結果,實在抱歉,對不起……"
第二天早上,玲玲上班去了,女兒也上學了,賈士貞一個人在家裏有點坐立不安。他感到時間過得太慢,買了一份小報,卻根本看不下去。從不抽煙的他,點了一支香煙,吸了幾口又放到煙缸里,開始在客廳里徘徊。一直到十點多鐘,電話突然響了,他迫不及待地拿起電話,原來是錢部長的新任秘書通知他到錢部長辦公室來。
賈士貞有些不安,大步跑下樓。一路上,他反覆想着錢部長會向他宣佈什麼樣的決定。在賈士貞的印象中,他在省委組織部八年,還從沒有如此急切的心情。進了省委大門,他只覺得自己像旋風一樣奔向省委組織部大樓。
賈士貞站在錢部長辦公室門口時,錢部長正在打電話。其實錢部長見賈士貞來了,就匆匆結束了電話,而賈士貞卻覺得這個電話打得太長了。
錢部長微笑着迎上來,賈士貞急忙上前握住錢部長的手。錢部長沒有說話,盯着賈士貞看了一會兒,兩人坐到沙發上,錢部長說:"士貞,你去中央黨校學習的事,昨天下午省委常委會已經討論過了。"錢部長輕輕鬆鬆地看着賈士貞,在這關鍵時候停頓,好像是在故意賣關子。賈士貞的心臟突然奔騰起來,可還是裝出鎮靜而坦然的樣子。
賈士貞看着錢部長,胸中翻騰着複雜的波濤。在這一瞬間,他想到西臾前段時間大張旗鼓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事。甚至想到張敬原、庄同高和程文武的事。張敬原是張副廳長的關係,程文武是市委書記常友連的秘書,庄同高是市委組織部縣區幹部科長,是原市委副書記的關心對象。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在他大張旗鼓地進行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關鍵時刻,碰到這樣的棘手問題。一陣思濤過後,賈士貞的心裏矛盾起來,他突然希望乾脆一走了之,那麼前段時間的改革也自然不了了之,只當做了一場夢,一場美好而令人留念的美夢。
賈士貞說:"錢部長,我走後,西臾市委組織部的工作由誰來接替?"說完這句話,賈士貞又有點後悔,作為一名老組織部工作人員,這點常識他還是知道的,這是組織上的事,自己問得有點太不得體了。
錢部長沒有任何錶情,站了起來,像沒聽到賈士貞的話,也許他能理解賈士貞此刻的心情。錢國渠走到辦公桌前,隨手拿起桌子上的"大內參",轉身交給賈士貞,說:"士貞,你先看看這個,這上面既有對你的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讚揚,也反映了一些人是如何千方百計地抵制這場改革的。"
賈士貞並沒有認真地看這份"大內參",但他沒有想到,是什麼人已經把這樣的事弄到"大內參"上去了。看來自己真的要走上仇和的道路了。他覺得自己不能和仇和比,仇和是一方封疆大吏,當過市委常委、副市長,兼任縣委書記,又當過市長、市委書記,而他只不過是一個在市委常委領導下的具體執行者;仇和是全方位的宏觀領導,而他則是牽涉到幹部的切身利益的具體操作者。說白了,組織部長的權力還是很有限的。
賈士貞只是瞥一眼"大內參"上的標題,沒有去看具體內容,或者說他現在沒有心思去看那些無聊而令人煩惱的東西,嚴肅地說:"錢部長,中國的事情就是難辦,大多數人的思想是習慣了因循守舊,何況幹部問題太敏感,涉及到幹部們的切身利益也太多太具體。"
"是啊!"錢國渠頗有感慨地說,"不要說老百姓,就是鄉鎮幹部都是這樣的,甚至省委一級的領導都難以理解。但是譚書記不一樣……"
賈士貞覺得錢部長的臉上露出笑意,這微弱的笑意似乎突然間把他們的關係拉近了許多,或者說心靠近了許多。賈士貞也說不清,自己和錢部長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時候越來越近的,但他覺得自從那次錢部長帶着他悄悄地在譚書記還沒上任時去M省見過譚書記之後,似乎能感覺到錢部長對他的看法超過組織部的其他人。官場上的敏感和悟性是靠一個人慢慢琢磨出來的。賈士貞瞥一眼錢部長,他的心情突然發生了另一種變化。
賈士貞此刻的心境豁然開朗了許多,他似乎感覺到省委常委會上對他學習問題的爭論。人怕出名豬怕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在任何時候成為人們議論的中心,當初到西臾時,他只是憑着一腔熱血把自己在省委組織部八年的感受急於到實踐中去檢驗,以至沒有考慮後果,而干出那場驚天動地的公開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的事來。誰知怎麼就在社會上產生了這麼大的影響!誰知怎麼就一下子把天捅了個大窟窿!此時,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有點窒息,禁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幾下,但他的呼吸是在不動聲色中完成的,免得錢部長感覺出來。
錢部長說:"士貞,其他問題以後慢慢找時間談,我馬上要開會。關於你的學習問題,省委常委研究決定了,也統一了思想。"錢部長的臉上一下子嚴肅起來,看看賈士貞,"譚書記看到那份'大內參'后說:'這樣的年輕同志去中央黨校學習今後還有機會,應該把這樣的同志送到國外去學習發達國家的先進管理科學。我們馬上不是要選派第五期赴美國高級管理人才進修班嗎?我記得在提拔他當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時,你們省委組織部不是說他在報考第四期赴美國高級管理人才培訓班時外語考試成績不錯嗎?當時沒讓他去,主要是因為西臾市委急需組織部長。現在看來,他到西臾這半年多幹部人事工作幹得很出色。況且這期進修班只有半年時間,半年後一定會有更大的提高,既不影響西臾市委組織部的工作,又可以讓他開闊眼界,拓寬視野。'"錢部長笑笑,"什麼叫科學發展觀,有不少領導幹部不去研究,不去學習,跟着瞎嚷嚷,希望你很好利用這個機會,把自己的思想觀念再提高一步,通過學習,認真研究中國的幹部人事制度到底如何改革。"錢部長停了一會兒,繼續說,"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相當複雜,不管是在目前的行政制度框架里,還是在將來的法制建設和民主制度設計里,都是需要我們去認真探討的問題。"
賈士貞聽着錢部長的一番話,怎麼也沒有想到省委對他的學習問題會是這樣的結果。更沒有想到的是,譚書記是一位如此重視幹部人事制度改革的省委書記。如果說當初他對沒能參加第四期赴美國高級管理人才培訓班而遺憾,對省委提拔他為西臾市委常委、市委組織部長又感到慶幸的話,那麼現在這一切又似乎來得太突然,他的思想在這一瞬間還沒有轉過彎來。
室內的空氣似乎突然變得清新而活潑地奔流起來,賈士貞有種起死回生的感覺,差點一口吸光了室內所有的氧氣。
錢部長又說了些什麼,賈士貞並沒有認真去聽,他知道無非是集中訓練的時間,出國之前的準備工作等等。
"士貞啊,"錢部長看了看賈士貞,又說,"先別忙着回去,今天,也可能是明天,還有一些事情要請友連書記和邵明市長來一下,還有些具體工作,省委領導要作一些交代。"
這一點也不奇怪,按照常規,組織部長離開半年,對組織部的工作應該有所安排的,也無非是在這段時間裏市管幹部如何管理的問題。不過賈士貞有些奇怪,這樣的工作省委組織部長完全可以召集相關人員交代一下就行了,不需要省委領導呀!
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為何,賈士貞一直在想着這樣一個細節問題。但是,他離職半年,雖然時間不長,可也不短!到底組織部長換不換人?錢部長沒有說。一切都等待常書記和邵市長來了之後才能真相大白。
離開錢部長辦公室,賈士貞沒有再去見省委組織部的任何人。一個人漫步在省委大門口那條熟悉的街道上,頭腦陷入深沉的思索當中。美國,應該說是世界上科學技術最先進、最發達的國家,他將在這樣一個國家裏進行半年時間的學習。想到美國,賈士貞突然想到華祖瑩,想到那次不知是誰設下的"鴻門宴",幸虧華祖瑩及時發現了苗頭,並且果斷採取了措施,才使他躲過一場劫難。說實在的,每當想到那場驚心動魄的事件,他對華祖瑩就從心底里有一種感激和崇敬。自從他到西臾之後,有幾次,她從美國給他打電話,他確實也太忙,沒有時間和她多說,現在想想,她一個人客居異國他鄉,孤獨和寂寞是肯定的。不知道這次到美國去有沒有機會和她見面。
如果不是華祖瑩那次在非常時刻挽救了他,說不定他的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而他和華祖瑩之間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呢?他不敢想下去。
賈士貞的心裏還是希望早一些知道省委對西臾市工作的具體安排。於是取出手機,猶豫了片刻,撥通了卜言羽的電話。他和卜言羽之間的感情好像是自然形成的,特別是他代替卜言羽當了幾天錢部長的秘書之後,他們倆簡直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現在卜言羽當上了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處長,也可以說成了他的後任,關係就似乎更進一步了。
賈士貞撥通了電話:"喂……"
"唷,是士貞部長啊……"
"老弟,你現在講話方便嗎?"
"什麼事?"
"是這樣,我剛從錢部長那兒出來……"
"我知道,你馬上要出國深造……"
"哎,你……你知道西臾市的工作怎麼安排的嗎?"
"你呀!到時你就知道了,我不好說,有些話也是道聽途說,所以……"不知為何,卜言羽有些吞吞吐吐的。
賈士貞自然知道組織部門的規矩,卜言羽不肯說,自有他的難處,他也就不再追問了。掛了電話,他的心又沉下去了,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擔心什麼。這樣的事無論擺在誰身上,都會感到興奮。參加美國高級管理幹部培訓班培訓,回來後為什麼還非要當這個市委組織部長呢?然而他的心裏總是梗梗的,只得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在西臾這半年多時間,整天風風火火的,不是有人找上門,就是電話手機不斷。這會兒孤身一人走在省城的大街上,誰也不會注意到他是個大權在握的市委組織部長。他反而覺得有些孤寂,玲玲也上班去了……他正尋思着該往何處去,突然手機響了,打開手機的翻蓋,看了看號碼:"喂……"
手機里傳來了女人的聲音,賈士貞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不知為何,這個讓他再熟悉不過的女人的聲音,突然間讓他的心臟改變了跳動的節奏。
"士貞,你現在在哪裏?"
賈士貞沒有回答她,竭力平靜一下自己的心跳,手機里又傳來女人那嬌柔的聲音:"喂,是士貞嗎,怎麼不說話?"
"哦,是一蘭呀!"賈士貞覺得心跳平緩了一些,像一陣和煦的微風慢慢吸進又呼出,"我,從省委組織部剛出來。"
"怎麼,你已經回省里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賈士貞猶豫了片刻,在這一剎那間,從昨天回來后的一些細節都毫無阻攔地闖進他的腦海:去中央黨校學習的事攪得他心神不寧,昨天一夜和玲玲夫妻倆真的是同床異夢,他哪裏有心思去考慮周一蘭呢!剛才在錢部長那裏,雖然已經知道省委對他的問題做出了新的決定,但是錢部長的話中有話,他的心裏並沒有完全踏實下來。賈士貞知道周一蘭的責備,實際上是關心,是一種親切。於是這通電話又讓他覺得來得似乎很是及時。
"這不,我正準備給你打電話,你卻搶先給我打了。"
"你給我少來了!不會撒謊的人,居然也學壞了。"周一蘭說,"玲玲呢?"
"人家不上班嗎!"
"那你……"周一蘭猶豫了一下,"現在你和誰在一起?"
"沒別的人,只有我自己,無聊得很!"
"我不相信,若真是這樣那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說不定正是花團錦簇,前呼後擁呢!"
"一蘭,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真的,連駕駛員都回去了,老實說,今天中午連飯都沒地方吃!"
"真的!"周一蘭興奮起來了,"那我請客,你來做東,咱們還像過去一樣,暫時取下你那市委組織部長的面罩,和我一起過一下百姓生活,怎麼樣?"
賈士貞突然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言了,說實在的,自從和周一蘭相識以來,他總是在竭力迴避着這個不該闖入他生活的女人。特別是當他得知周一蘭身世之後,他不僅僅是同情她的悲劇命運,甚至覺得自己應該來拯救這樣一個漂亮女人。然而,每當這種奇怪的念頭出現時,他又總是用理智去控制自己。當他離開省委組織部,去西臾走馬上任市委組織部長后,地位變了,工作環境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整日忙得連放屁的空都沒有,自然周一蘭也漸漸地從記憶里遠去了。偶爾想到當初在省委組織部的一些人和事,他也不去深思,反倒覺得新的平靜與安寧。在此之前,他真的沒有想到是否要和周一蘭聯繫。現在,周一蘭的電話像是突然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似的。
"士貞,你在哪兒?我來接你!"在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之後,周一蘭說。
到底怎麼對周一蘭說的,賈士貞已經記不清楚了,他一個人沿着大街旁邊的行人路慢慢地晃悠着。直到周一蘭的車子在他身邊停了下來,大聲喊道:"賈部長……"
轎車沒有去辦事處,過了一會兒工夫,在一家極不起眼的賓館門前停了下來,周一蘭和賈士貞下車后,轎車掉頭就開走了。
進門后只見一中年男人迎了上來,說:"周主任,來啦!"說著在前面引導着上了二樓。
這是一個小包間,裏面裝修十分豪華,周一蘭說:"辦事處人雖不多,但如今你已是一個要員,免得個別人說閑話,這個賓館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開的,你儘管放心好了!"
桌子上的涼菜已經擺好了,周一蘭在賈士貞旁邊坐了下來,這時一個衣着艷麗的女子托着盤子進來了,周一蘭說:"是花雕嗎?"
"是啊!"女子說著把盤子放下,"浙江紹興花雕,是花雕中最好的。"
周一蘭說:"士貞,咱倆今天放鬆心情,不受任何事情的干擾,所以我想還是喝黃酒吧!花雕是中國黃酒中的奇葩,選用上好糯米,優質麥曲,輔以江浙明凈澄澈的湖水,用古傳法釀製,再貯以時日。所以花雕酒性柔和,酒色橙黃清亮,酒香馥郁芬芳,酒味甘甜醇厚。"
賈士貞搖搖頭,說:"不管怎麼說還是酒,喝多了照樣醉。"
女子斟好酒,周一蘭揮了揮手,讓她退了出去,便端起酒杯,說:"士貞啊!今天我真的有點像在夢中似的,你離開省里有七個月了吧!我覺得已是漫長的歲月了,說是七年也不像,簡直有半個世紀!"
"有點言過其實了吧!"
"你到西臾這七個多月,簡直把西臾搞得天翻地覆了。"周一蘭喝了一大口酒,兩頰頓時就現出了紅潤,"是啊,中國要有你這樣的官員,而且越多越好,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許多人對像你和仇和這樣激進改革的領導幹部並不看好,甚至破口大罵。士貞,說良心話,我真的有點為你擔心啊!"
"一蘭,這幾天,我也在認真總結,或者說在反思自己。我知道,我今後的路已經很艱難了!"賈士貞給自己倒滿了杯子,猛地喝光了酒。
"你知道嗎!現在不光是西臾人民,全省,乃至全國都在關注着你未來的命運,有人說你去中央黨校學習是必然的,還有人說世間根本沒有這樣的組織部長,只配當一個副鄉長!"
賈士貞笑笑,又喝了一杯酒:"網上的那些話太不負責任了,我根本不看。"
"噢,對了,省委組織部怎麼說?"
"喝酒。"賈士貞一連喝了兩杯,雖然不願意提及那些煩人的事,可又不得不把周一蘭關心的事大概說一下,誰知周一蘭卻認為這事不那麼簡單,戲還在後面呢,否則省委幹嗎要把市委書記、市長都弄過來呢!
一說到官場上的事,兩人之間的那種親切與神秘漸漸淡化了,代之而起的,是令人失去自制力的花雕,也不知道喝了幾壺了,只見周一蘭滿面桃花,而賈士貞已是頭重腳輕。
賈士貞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周一蘭用涼水澆了澆她那桃花般的臉蛋,對着鏡子照了照,頓時覺得爹娘白給了她這副美麗的容顏,可惜自己白白荒廢了寶貴的青春。
周一蘭轉身出了洗臉間,泡了一杯茶,削了一個蘋果,這才坐到賈士貞身邊,突然又進了洗手間,擰了熱毛巾,輕輕地擦着賈士貞的臉,賈士貞睜開惺忪的眼睛,愛憐地看着周一蘭,欠了欠身體,靠在床頭上,周一蘭端過茶杯,說:"看來喝酒與情緒有關,看你這樣子……"賈士貞大口地喝着茶,周一蘭又拿過蘋果,賈士貞擺擺手,半靠在床頭,周一蘭漸漸地靠在他的身上,一聲不響地依偎着他,用手輕輕地撫摸着他的胸膛,似乎這個胸膛里裝滿了天下所有的大事,給了她享不盡的依靠。
賈士貞只不過有些頭重腳輕,況且花雕又不是烈性白酒,喝了茶水,漸漸地也就清醒起來。當他感覺到懷裏靠着一個漂亮女人時,心臟陡然間狂跳起來,這種心跳不完全是激動,還包含着忐忑和愧疚。在這一瞬間,他的頭腦里出現了妻子玲玲那柔情似水親密無間的影子,還閃現過華祖瑩那大無畏的可敬形象。
賈士貞輕輕地活動了兩下,像蛇蛻皮一樣,慢慢脫了出來。周一蘭既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當她意識到自己靠着的已經不是那寬闊的胸懷,而是冰冷的木頭時,她想到自己年輕時那麼漂亮,惹得許許多多的男人傾跪在她的石榴裙下,那些好色之徒巴不得在大街上就扒光了她的衣服,痛快淋漓一番。如今雖然到了半老徐娘的年齡,可看上去還是像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青春依舊,姿色尚存。可是這些年來,她一直執着地追逐着他,她說不清自己怎麼就變得這樣失去自尊,變得如此失去自我的。現在,周一蘭更加進一步明確了一件事:一個女人無論多美麗動人,如果得不到男人的賞識,那還有什麼意義呢!就像花朵的美麗,那是人品出來的,再美麗的花朵,關在黑暗的死牢裏,不見天日,誰還知道她的價值!
周一蘭僵硬地靠在身後那張花梨木床架上,猶如一隻斷了線頹然墜落的風箏。她感到全身酥軟了,血流凝滯了,心臟麻木了,靈魂騰空了,彷彿自己變成了一片樹葉,毫無抵禦能力地在空中飄蕩,只須一絲微風,就會墜入深淵!
賈士貞走了。當周一蘭漸漸回到現實中時,她突然意識到,他這次離去好像永遠的別離,突然間產生了從沒有過的頹喪心情,她後悔為什麼不叫駕駛員送送他,現在他一個人已不知往何處去了。
賈士貞進了家門,聽到廚房裏傳來妻子做飯的聲音,他的心臟突突地跳了起來,便輕手輕腳地閃進衛生間,抬頭看見鏡子裏的一個面容憔悴、神情疲憊的男人,他有點不相信這就是自己,老實說,這樣的精神狀態,對於他來說是少見的。於是急忙開大冷水龍頭,很快把自己的臉浸入冷水中。
正在這時,玲玲站在衛生間門口,莫名其妙地看着丈夫,帶着幾分嘲諷地說:"是偷了東西了,還是強姦少女了!"
賈士貞沒抬頭,整個臉繼續浸在水池裏。
玲玲又說:"剛才省委組織部打電話來,通知你明天開會,記錄在電話旁邊,自己去看。"正待轉身離去時又回過頭,"遇到什麼不順心事了,見不得人啊?把臉藏起來!"
賈士貞洗了臉,整整服裝,故作氣定神閑的樣子,竭力讓遊離大半天的市委組織部長這個魂魄回到自己的身上,不過他確實有些不敢面對妻子,進門這麼長時間始終一言未發。
賈士貞來到電話旁邊,拿起電話記錄,省委組織部通知他明天上午九點半去省委書記樓二樓第二會議室開會。
這時女兒嵐嵐拉着他,賈士貞忽然想到和女兒已經多日沒有親近了,忙摟住女兒說:"嵐嵐,現在學習怎麼樣?"
"爸,你都不管我了,這麼長時間不回家,回來連影子也見不到!"
賈士貞抱起女兒說:"我女兒都成大姑娘了,知道向爸爸發牢騷了!嵐嵐,爸爸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玲玲端着菜從廚房裏出來,說:"你現在才是市委組織部長,要是當了省委組織部長還不出家上峨眉山去啊!"
賈士貞接過玲玲手裏的菜,笑着說:"老婆,實在抱歉,俗話說,吃得朝中三分餉,一生賣給帝王家。我要告訴你一個消息,今天上午領導已經正式通知我了,不去中央黨校了,但要去美國學習半年,你說怎麼辦?"
玲玲停住了腳步,臉上顯出幾分平靜,過了一會兒,說:"我們無所謂,本來我們也沒準備你給我們帶來什麼好處。"
嵐嵐叫了起來:"爸爸,你要到美國去啊!爸爸太了不起了!"
"吃飯!"玲玲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三頓飯不吃都會餓半死。"
一家三口坐下來吃飯了,賈士貞覺得妻子的情緒始終沒有調整過來。他當然知道,還是因為張敬原的提拔問題,他很能夠理解妻子,便一邊吃飯一邊琢磨着怎麼把妻子的情緒調整得好一些。不管怎麼說,雖然他到西臾後夫妻分多聚少,但是畢竟就那麼點路程,家裏有什麼事,隨時可以見面的,可出國就不一樣了,無論什麼原因都是不可能隨便回來的。
一家三口吃完了飯,賈士貞打發女兒去洗臉做作業。隨後主動收拾起餐桌來,玲玲忙搶過丈夫手裏的事,說:"你難得回來一趟,就不要做這些事了。"
賈士貞說:"這幾天還是我來吧,我這一去就是半年,真有些捨不得你和嵐嵐啊!"
"要不怎麼都說每一個成功的男人後面都有一個默默奉獻的女人呢!中國就是男人的天下,你就說我吧,多少也是個副處長,要是男人,那女人還不一樣像伺候老太爺一樣侍候着?"
賈士貞感到玲玲說的是實在話,在縣裏,一個縣委副書記、副縣長,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官,家裏家外都得捧到天上去。
賈士貞的心裏愧疚得有點酸酸的,上前摟着玲玲,使勁在她臉上親吻着,手在女人全身撫摸着。當他的手伸到了下面時,玲玲撅着嘴道:"你還記得我是你的女人,還有你需要的東西?"
賈士貞沒說話,抱起妻子進了卧室,關起門來,上了床,正在溫存時,玲玲突然停了下來,雙手摸着男人那光溜溜的身體說:"哎,張副廳長今天看到我,那種怪怪的樣子,我躲都躲不及!"
"怎麼?"男人停止了所有的動作。
"他在走廊里看到我,說,葛處長啊!賈部長就要去中央黨校學習了吧,回來后說不準弄個副省長乾乾。"玲玲突然軟癱癱地鬆了神,"過去張副廳長從沒稱呼過我的職務,你看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你就是去中央黨校學習了,怎麼回來就當副省長了?分明是……"
賈士貞一時沒了主張,好不容易把倆人的激情給調動起來了,可是一下子從高空跌入萬丈深淵。剛才倆人那種風情萬種、迎接新戰鬥的昂揚鬥志蕩然無存了。玲玲很是失望而又萬般悔恨,屍體一樣地躺在床上,賈士貞的心裏不是滋味,他用手摟了摟軟綿綿的女人,就像揉着一團涼冰冰的麵筋。
賈士貞的手在女人胸乳間慢慢地撫摸着,玲玲仍然一動不動,男人不僅調動不了妻子的積極性,自己也如同潰軍之將。當初在學校時,追求玲玲的男人少說也有一個加強排,他知道,當時他能夠獨佔花魁,與當時身為地委組織部長的父親不能說沒有關係。結婚十多年來,他們相濡以沫,從來沒有想過要冷落懷中的妻子,可自己當了這個市委組織部長以來,他真的覺得自己不知從哪一天開始變了,變得毫無道理,變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