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譯員
我和歇洛克.福爾摩斯先生雖然相識很久,親密無間,但少聽他說起他的親屬,也很少聽他講起自己早年的生活。他這樣沉默寡言,更加使我覺得他有點不近人情,以至有時我把他看作一個孤僻的怪人,一個有頭腦無情感的人,雖然他的智力超群,卻缺乏人類的感情。
他不喜歡接近女人,不願結交新友,這都表明了他不易動感情的性格特徵,不過尤其無情的是他絕口不提家人。因此我開始認為他是一個孤兒,沒有親屬在世了。可是有一天,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竟同我談起他的哥哥來了。一個夏天的傍晚,茶后無事,我們便海闊天空、東拉西扯地閑聊起來,從高爾夫球俱樂部到黃赤交角變化的原因,最後談到返祖現象和遺傳適應性,討論的要點是:一個人的出眾才能有多少出於遺傳,又有多少出於自身早年所受的訓練。
“拿你本人來說,”我說道,“從你告訴過我的情況看來,似乎很明顯,你的觀察才能和獨到的推理能力,都取決於自身的系統訓練。”“在某種程度上是這樣,”福爾摩斯思忖着說道,“我祖上是鄉紳,看來,他們過着那個階級的慣常生活。不過,我這種癖性是我血統中固有的。可能我祖母就有這種血統,因為她是法國美術家吉爾內的妹妹。血液中的這種藝術成分很容易具有最奇特的遺傳形式。”“可是你怎麼知道是遺傳的呢?”“因為我哥哥邁克羅夫特掌握的推理藝術比我掌握的程度高。”這對我來說確實還是一件新聞。假如英國還有另外一個人也具有這樣的奇異才能,警署和公眾怎麼對他竟然毫無所聞呢?
我說這是因為我朋友謙虛,所以他才認為哥哥比他強。福爾摩斯對我這種說法付之一笑。
“我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謙虛列為美德。對邏輯學家來說,一切事物應當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對自己估價過低和誇大自己的才能一樣都是違背真理的。
所以,我說邁克羅夫特的觀察力比我強,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是毫不誇張的實話。”“你哥哥比你大幾歲?”“比我大七歲。”“他為什麼沒有名氣呢?”“噢,比如說,在第歐要尼俱樂部里。”我從未聽說過這麼個地方,我臉上的表情也一定顯出了這一點,所以歇洛克.福爾摩斯拿出表看了看,說道:“第歐根尼俱樂部是倫敦最古怪的俱樂部,而邁克羅夫特是個最古怪的人。
他經常從下午四點三刻到七點四十分呆在那裏。現在已經六點,如果你有興緻在這美妙的夜晚出去走走,我很高興把這兩個‘古怪’介紹給你。”五分鐘以後,我們就來到了街上,向雷根斯圓形廣場走去。“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朋友說道,“為什麼邁克羅夫特有這樣的才能,卻不用於做偵探工作呢?其實,他是不可能當偵探的。”“但我想你說的是......”“我說他在觀察和推理方面比我高明。假如偵探這門藝術只是從在扶物椅上推理就行,那麼我哥哥一定是個舉世無雙的大偵探了。可是他既無做偵探工作的願望,也無這種精力。他連去證實一下自己所做的論斷也嫌麻煩,寧肯被人認為是謬誤,也不願費力去證明自己的正確。我經常向他請教問題,從他那裏得到的解答,後來證明都是正確的。不過,在一件案子提交給法官或陪審團之前,要他提出確鑿的有力的證據,那他就無能為力了。”“那麼,他不是以偵探為職業的了?”“根本不是。我用以為生的偵探業務,在他只不過是純粹業餘癖好而已。他非常擅長數學,常在政府各部門查帳。邁克羅夫特住在蓓爾美爾街,拐個彎就到了白廳。他每天步行上班,早出晚歸,年年如此,沒有其它活動,也從來不到別處去,唯一去處是他住所對面的第歐根尼俱樂部。”“我想不起有叫這名字的俱樂部了。”“很可能你不知道。倫敦有許多人,有的生性羞怯,有的憤世嫉俗,他們不願與人為伍,可是他們並不反對到舒適的地方坐坐,看看最新的期刊。為了這個目的,第歐根尼俱樂部便誕生了,現在它接納了城裏最孤僻和最不愛交際的人。會員們不準互相搭話。除了在會客室,絕對不准許交談,如果犯規三次,引起俱樂部委員會的注意,談話者就會補開除。我哥哥是俱樂部發起人之一,我本人覺得這個俱樂部氣氛是很怡人的。”我們邊走邊談,從詹姆斯街盡頭轉過去,不覺來到蓓爾美爾街。歇洛克.福爾摩斯在離卡爾頓大廳不遠的一個門口停了下來,叮囑我不要開口,把我領進大廳。我通過門上的玻璃看到一間寬大而豪華的房間,裏面很多人坐着看報,每人各守一隅。福爾摩斯領我走進一間小屋,從這裏可以望見蓓爾美爾街,然後離開了我一會兒,很快領回一個人來。我知道這就是他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比他弟弟高大粗壯得多。他的身體極為肥胖,他的面部雖然寬大,但某些地方卻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種輪廓分明的樣子。他水靈靈的雙眼呈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經常凝神深思,這種神情,我只在歇洛克精神貫注時看到過。“我很高興見到你,先生,”他說道,伸出一隻海豹掌一樣又寬又肥的手來,“由於你為歇洛克作傳,他才得以名揚四海。順便說一下,歇洛克,我還以為上星期會看到你來找我商量那件莊園主住宅案呢。我想你可能有點力不從心吧。”“不,我已經把它解決了,”我朋友笑容可掬地說道。“當然,這是亞當斯乾的了。”“不錯,是亞當斯乾的。”“從一開始我就確信這點。”兩個人一在俱樂部凸肚窗旁坐下來。“一個人要想研究人類,這是最好的地方,”邁克羅夫特說道,“看,就拿這兩個向我們走過來的人來說吧!這是多好的典型呀!”“你是說那彈子記分員和他身旁那個人嗎?”“不錯,你怎樣看那個人呢?”這時那兩個人在窗對面停下了。我可以看出,其中一個人的背心上有粉筆痕迹,那就是彈子戲的標誌了。另一個瘦小黝黑,帽子戴在後腦門上,腋下夾着好幾個小包。
“我看他是一個老兵,”歇洛克說道。“並且是新近退伍的,”他哥哥說道。“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是一個軍士。”“我猜,是皇家炮后隊的。”歇洛克說道。“是一個鰥夫。”“不過有一個孩子。”“有不止一個孩子,我親愛的弟弟,有不止一個孩子呢。”“得啦,”我笑着說道,“對我來說,這有點兒太玄乎了。”“可以肯定,”歇洛克答道,“他有那麼一種威武的神情,風吹日晒的皮膚,一望而知他是一個軍人,而且不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他最近剛從印度返回不久。”“他剛退役不久還表現在他仍舊穿着那雙他們所謂的炮兵靴子,”邁克羅夫特說道。“他走路的姿態不象騎兵,但是他歪戴着帽子,這一點可以從他一側眼眉上邊皮膚較淺看出來。他的體重又不符合作一個工兵的要求。所以說他是炮兵。”“還有,他那種十分悲傷的樣子,顯然說明他失去了某個最親愛的人。從他自己出來買東西這件事來看,象是他喪失了妻子。你看,他在給孩子們買東西。那是一個撥浪鼓,說明有一個孩子很小。他妻子可能在產後去世。他腋下夾着一本小人書,說明他還惦記另一個孩子。”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歇洛克.福爾摩斯說他哥哥比他本人的觀察力還要敏銳。歇洛克瞅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邁克羅夫特從一個玳瑁匣子裏取出鼻煙,用一塊大紅絲巾把落在身上的煙末拂去。“順便說說,歇洛克,”邁克羅夫特說道,“我有件很合你心意的事情,一個很不尋常的問題,我正在着手分析判斷。但要我把它進行到底滿解決,我確實沒有那份精力。可是它卻是我進行推理的良機。如果你願意聽聽情況......”“我親愛的邁克羅夫特,我非常願意。”他的哥哥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匆忙寫下幾個字,按了按鈴,把這張紙交給了侍者。“我已經叫人去請梅拉斯先生到這裏來了。”邁克羅夫特說道,“他就住在我樓上,我和他有點熟,他在遇到疑難時,便來找我。據我所知,梅拉斯先生是希臘血統,精通數國語言。他的生活來源,一半是靠在法院充當譯員,一半是靠給那些住在諾森伯蘭街旅館的闊綽的東方人作嚮導。我看還是讓他自己把他的奇怪的的遭遇告訴你們吧。”過了幾分鐘,來了一個敵胖粗壯的人,他那橄欖色的臉龐和漆黑的頭髮說明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講起話來,卻象是一個受過教育的英國人。他熱情地同歇洛克.福爾摩斯握手。聽說這位專家願意聽他的奇遇,他那一雙黑色的眼睛閃爍出喜悅的光芒。“我所說的事,恐怕警察不會相信,”他悲戚地說道,“正因為他們以前沒有聽過這樣的事。可是我知道,除非我弄清那個臉上貼橡皮膏的可憐的結果如何,我的心裏是決不會輕鬆的。”“我洗耳恭聽,”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現在是星期三晚上,”梅拉斯先生說道,“啊,那麼,這件事是在星期一夜晚,你知道,也就是發生在兩天以前了。我是一個譯員,也許我的鄰居已尼向你們說過了:我能翻譯所有語言--或者說幾乎是所有語言--可是因為我出生在希臘,並且取的是希臘名字,所以我主要是翻譯希臘語。多年來,我在倫敦希臘譯員中首屈一指,我的名字早為各家旅館所共知。“外國人遇到了困難,或是旅遊者到達很晚,往往在不尋常的時候來請我給他們當翻譯,這並不是很少見的。因此,星期一夜晚,一位衣着時髦的年輕人拉蒂默先生來到我家中,要我陪他乘坐候在門口的一輛馬車外出時,我毫不奇怪。他說,有一位希臘朋友因事到他家去拜訪,他自己除了本國語言外,不會講任何外國話,因此需要請位譯員。他告訴我他家離這裏還有一段路,住在肯辛頓,他似乎非常着急,我們一來到街上,他就一把將我推進馬車內。“我坐進車中,立刻產生了懷疑,因為我發現我坐的車舊損了,但卻很講究,不象倫敦那種寒酸的普通四輪馬車。拉蒂默先生坐在我對面,我剛想冒失地說:到肯辛頓從這兒走是繞遠了,可是卻被我同車人一種奇怪的舉動打斷了。“他從懷裏取出一樣子嚇人、灌了鉛的大頭短棒,前後揮舞了幾次,似乎是在試試它的份量和威力,然後一言不發地把它放在身旁座位上,接着他把兩邊的窗玻璃關好。
使我異常吃驚的是,我發現,窗上都矇著紙,似乎存心不讓我看到外面。“‘很抱歉,擋住你的視線了,梅拉斯先生,’他說道,‘我是不打算讓你看到我們要去的地方。如果你能再找到原路回來,那對我可能是不方便的。’“你們可想而知,他這話使我大吃一驚。我這個同車人是個膀大腰圓、力氣過人的青年,即使他沒有武器,我也決不是他的對手。“‘這實在是一種越軌的行為,拉蒂默先生,’我結結巴巴地說道,‘要知道,你這樣做是完全非法的。’“‘毫無疑問,這有點失禮,’他說道,‘不過我們會給你補償的。但是,我必須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論如何,只要你妄圖告警或做出什麼對我不利的事,那對你是危險的。我提請你注意,現在沒有一個知道你在何處,同時,不論在這輛四輪馬車裏或是在我家中,你都跑不出我的手心。’“他心平氣和地說著,可是話音刺耳,極盡恫嚇之能事。我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心中奇怪,究竟為會什麼他要用這種怪辦法來綁架我。可是不管怎樣,我十分清楚,抵抗是沒用的,只好聽天由命了。“馬車行駛了大約兩小時,我絲毫不知要去何處。有時馬車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說明是走在石路上,有時走得平穩無聲,說明是走在柏油路上。除了這些聲音變化之外,沒有別的什麼能使我猜出我們現在何地。車窗被紙遮得不透亮光,前面的玻璃也拉上藍色的窗帘。我們離開蓓爾美爾街時是七點一刻,而當我們終於停下車時,我的表已經是差十分九點。同車人把窗玻璃打開,我看到了一個低矮的拱形大門,上面點着一盞燈。我連忙忙從馬車上下來,門打開了,我進入院內,模糊記得進來時看到一片草坪,兩旁長滿樹木。我不敢確定,這到底是私人庭院呢,還是真正的鄉下。“大廳裏面點着一盞彩色煤油,擰得很小,我只看到房子很大,裏面掛着許多圖畫,別的什麼也看不見。在暗淡的燈光下,我可以看出那個開門的人身材矮小。形容委瑣,是個中年人,雙肩向前佝僂闃。
他向我們轉過身來,亮光一閃,我這才看出他戴着眼鏡。“‘是梅拉斯先生嗎,哈羅德?’他說道。“‘對’“‘這事辦得漂亮,辦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們沒有惡意,可是沒有你,我們辦不成事。如果你對我們誠實,你是不會後悔的,如果你要耍花招,那就願上帝保佑你!’他說話時精神不安、聲音顫抖,夾雜着格格的乾笑,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的印象比那個年輕人更可怕。“‘你要我做什麼?’我問道。“‘只是向那位拜訪我們的希臘紳士問幾個問題,並使我們得到答覆。不過我們叫你說什麼你就說什麼,不得多嘴,否則’他又發出格格的乾笑,‘否則,你還不如壓根兒就沒出生呢。’“他說著打開門,領我走進一間屋子,室中陳設很華麗,不過室內光線仍然來自一盞擰得很小的燈。這個房間很大,我進屋時,雙腳踏在地毯上,軟綿綿的,說明它很高級。我又看到一些絲絨面軟椅,一個高大的大理石白壁爐台,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鎧甲,燈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個年紀大的人打個手勢,叫我坐下。年青人走出去,又突然從另一道門返回來,領進一個穿着肥大的睡衣的人,慢慢地向我們走過來。當地走到昏暗的燈光之下,我才把他看得比較清楚,他那副樣子頓時嚇得我毛骨悚然。他面色蠟黃.憔悴異常,兩隻明亮而凸出的大眼睛,說明他雖然體力不佳,精力卻還充沛。除了他那羸弱的身體之外,使我更加震驚的是他臉上橫七豎八地貼滿了奇形怪狀的橡皮膏,一大塊紗布用橡皮膏粘在嘴上。“‘石板拿來了嗎,哈羅德?’在那個怪人頹然倒在椅子中時,年紀大的人喊道:‘把他的手鬆開了嗎?好,那麼.給他一支筆。梅拉斯先生,請你向他發問,讓他把回答寫下來。首先問他,他是否準備在文件上簽字?’“那個人雙眼冒出怒火。”‘不!’他在石板上用希臘文寫道。“‘沒有商量的餘地嗎?’我按照那惡棍的吩咐問道。“‘除非我親眼看見她在我認識的希臘牧師作證下結婚,別無商量餘地。’“那個年長地傢伙惡毒地獰笑着說道:‘那麼,你知道你會得到什麼結果嗎?’“‘我什麼都不在乎。’“上述問答只不過是我們這場連說帶寫的奇怪談話的一些片斷,我不得不再三再四地問他是否妥協讓步,在文件上簽字;而一次又一次得到同樣憤怒的回答。我很快就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想法。我在每次發問時加上自己要問的話,一開始問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試一試在座的那兩個是不是能聽懂。後來,我發現他們毫無反應,便更大膽地探問起來。我們的談話大致是這樣的:“‘你這樣固執是沒有好處的。你是誰?’“‘我不在乎。我在倫敦人生地疏。’“‘你的命運全靠你自己決定。你在這裏多久了?’“‘愛怎樣就怎樣吧。
三個星期’“‘這產業永遠不會歸你所有了。他們怎樣折磨你’“‘它決不會落到惡棍手裏。他們不給我飯吃’“‘加果你簽字,你就能獲得自由。這是一所什麼宅邸?’“‘我決不簽字。我不知道。’“‘你一點也不為她着想么?你叫什麼名字?’“‘我聽她親自這樣說才相信。克萊蒂特。’“‘加果你簽字,你就可以見到她。你從何處來?’“‘那我只好不見她。雅典。’“再有五分鐘,福爾摩斯先生,我就能當著他們的面把全部事情探聽清楚。再問一個問題就有可能把這件事查清,不料此時房門突然打開,走進一個女人。我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覺她身材頎長,體態窈窈,烏黑的頭髮,穿着肥大的白色睡衣。“‘哈羅德,’女子操着不標準的英語說道,‘我再也不能多呆了。這裏太寂寞了,只有...啊,我的天哪,這不是保羅么!’“最後的兩句話是用希臘語說的,話猶末了,那人把嘴上封的橡皮膏用力撕下,尖聲叫喊着:‘索菲!索菲!’撲到女人懷裏。然而,他們只擁抱了片刻,年輕人便抓住那女人,把她推出門去。年紀大的人毫不費力地抓住那消瘦的受害者,把他從另一道門拖出去。一時間室內只剩下我一人,我猛地站起來,模模糊糊地想:我可以設法發現一些線索,看看我究竟在什麼地方。不過,幸而我還沒有這樣做,因為我一抬頭就看到那年紀大的人站在門口,虎視眈眈地盯着我。“‘行了,梅拉斯先生,’他說道,‘你看我們沒有拿你當外人,才請你參與了私事。我們有位講希臘語的朋友,是他開頭幫助我們進行談判的;但他已因急事回東方去了,否則我們是不會麻煩你的。
我們很需要找個人代替他,聽說你的翻譯水平很高,我們感到很幸運。’“我點了點頭。“‘這裏有五英鎊,’他向我走過來,說道,‘我希望這足夠作為謝儀了。不過請記住,’他輕輕地柏了拍我的胸膛,笑聲格格地說道,‘假若你把這事對別人講出去--當心.只要對一個活人講了--那就讓上帝憐憫你的亡靈吧!’“我無法向你們形容這個面容委瑣的人是何等地使我厭惡和驚駭不已。現在燈光照在他身上,我對他看得更清楚了。他面色憔悴而枯槁,一小撮鬍鬚又細又稀,說話時把臉伸向前面,嘴唇和眼臉顫動不止,活象個舞蹈病患者。我不禁想到他接二連三的怪誕笑聲也是一種神經病的癥狀。然而,他面目可怖之處還在於那雙眼睛,鐵青發灰,閃爍着冷酷、惡毒、兇殘的光。“‘如果你把這事宣揚出去,我們會知道的,’他說道,“‘我們有辦法得到消息。現在有輛馬車在外面等你,我的夥伴送你上路。’“我急忙穿過前廳坐上馬車,又看了一眼樹木和花園,拉蒂默先生緊跟着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面。我們又是默不作聲地行駛了一段漫長的路程,車窗依然擋着,最後,直到半夜,車才停住。”“‘請你在這裏下豐,梅拉斯先生,’我的同車人說道,‘很抱歉,這裏離你家很遠,可是沒有別的辦法啊。你如果企圖跟蹤我們的馬車,那隻能對你自己有害。’“他邊說邊打開車門,我剛剛跳下車,車夫便揚鞭策馬疾駛而去。我驚惜地環顧四周。
原來我置身荒野,四下是黑乎乎的灌木叢。遠處一排房屋,窗戶閃着燈光;另一邊是鐵路的紅色信號燈。
“載我來到此地的那輛馬車已經無影無蹤了。我站在那裏向四下獃獃地望着.想弄清究竟身在何地,這時我看到有人摸黑向我走來。等他走到我面前,我才看出他是鐵路搬運工。
“‘你能告訴我這裏是什麼地方嗎?’我問道。
“‘這是旺茲沃思荒地。’他說道。
“‘這裏有火車進城嗎?’“‘如果你步行一英里左右到克拉彭樞紐站,’他說道,‘正好可以趕上去維多利亞車站的未班車。’“我這段驚險經歷就到此為止。福爾摩斯先生,除了剛才對你講的事情之外,我既不知所到何地,也不知和我談話的是何人,其它情況也一概不知。不過我知道那裏正進行着骯髒的勾當。如果可能,我就要幫助那個不幸的人。第二天早最,我把全部情況告訴了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先生,隨後就向警察報了案。”聽完了這一段離奇曲折的故事,我們一言不發地靜坐了一會兒。後來歇洛克望望他哥哥。
“採取什麼措施了嗎?”歇洛克問道。
邁克羅夫特拿起桌上的一張《每日新聞》,上載:
今有希臘紳土保羅.汶萊蒂特者,自雅典來此,不通英語;另有一希臘女子名叫索菲者;兩人均告失蹤,若有人告知其下落,當予重酬。X二四七三號。
“今天各家報紙都登載了這條廣告。但毫無迴音。”邁克羅夫特說道。”“希臘使館知道了嗎?”“我問過了,他們一點不知道。”“那麼,向雅典警察總部發個電報吧。”邁克羅夫特轉身向我說道:“歇洛克在我們家精力最充沛,好,你要千方百計地把這案子查清。加果有什麼好消息,請告訴我。”“一定,”我的朋友站起身來,答道,“我一定讓你知道,也要通知梅拉斯先生。梅拉斯先生,如果我要是你的話,在此期間,我一定要特別戒備,因為他們看過這些廣告,一定知道是你出賣了他們。”我們一起步行回家,福爾摩斯在一家電報局發了幾封電報。
“你看,華生,”福爾摩斯說道,“我們今晚可算不虛此行。我經辦過的許多重大案子就是這樣通過邁克羅夫特轉到我手中來的。我們剛剛聽到的問題,雖然只能有一種解答,但仍具有一些特色。”“你有解決它的希望嗎?”“啊,我們既巳知道了這麼多情況,若再不能查明其餘的問題,那倒確實是件怪事呢。
你自己一定也有一些能解答我們剛才聽到的情況的設想。”“對,不過是模模糊糊的。”“那麼,你是怎麼想的呢?”“在我看來,很明顯,那個叫哈羅德,拉蒂默的英國青年拐騙了那位希臘姑娘。”“從什麼地方拐騙來的?”“或許是從雅典。”歇洛克,福爾摩斯搖搖頭,說道:“那個青年連一句希臘話也不會講。那個女子卻能講很好的英語。推斷起來--她已經在英國呆了一段時間,而那青年卻沒有到過希臘。”“好,那麼,我們假定她是來訪問英國,是那個哈羅德勸她和自己一起逃走。”“這倒是很有可能的。”“後來她哥哥--因為,我想他們一定是親屬--從希臘前來干涉。他冒冒失失地落到那青年和他的老同夥手中。這二人捉住他,對他使用武力,強迫他在一些文件上簽字,以便把那姑娘的財產轉讓給這二人。她哥哥可能是這筆財產的受託管理人.他拒絕簽宇轉讓。為了和他進行談判,那青年和他的老同夥只好去找一個譯員,從而選中了梅拉斯先生,以前或許還用過另一個譯員。他們並沒有告訴那姑娘他哥哥到來的事,姑娘是純粹出於偶然才得知哥哥到來了。”“對極了,華生,”福爾摩斯大聲說道,“我確實認為你所說的距事實不遠了。你看,我們已經穩操勝券,只擔心他們突然使用暴力。只要他們讓我們來得及動手,我們肯定能把他們捉拿歸案。”“可是我們怎樣才能查明那住宅的地點呢?”“啊,如果我們推測得正確,而那個姑娘的現在或過去的名字叫索菲,克萊蒂特,那我們就不難找到她。這是我們的主要希望,因為她哥哥當然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很明顯,哈羅德與那姑娘搭上關係已經好長時間--至少幾星期了,因此她哥哥在希臘聽到消息並趕到了這裏。在這段時間裏,加果他們住在那地方沒動過,那就可能有人對邁克羅夫特的廣告給予回答。”我們一路說著,不覺回到貝克街寓所。福爾摩斯首先上摟,他打開房門,不覺吃了一驚。
我從他肩上望過去,也覺得很奇怪,原來他哥哥邁克羅夫特正坐在扶手椅中吸煙呢。“進來,歇洛克。請進,先生,”邁克羅夫特看到我們驚異的面容,和藹可親地笑着說道,“你沒有想到我有這樣的精力,是不是?歇洛克。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件案子吸引了我。”“你是怎麼來的?”“我坐雙輪馬車趕過了你們。”“有什麼新進展嗎?”“我的廣告有迴音了。”“啊!”“是的,你們剛離開幾分鐘迴音就來了。”“結果怎麼樣?”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取出一張紙來。“在這裏,”他說道,“信是一個中年人用寬尖鋼筆,寫在淡黃色印刷紙上的,寫信人身體虛弱。
‘先生:讀悉今日貴處廣告,觀復如下。對此女情況,予知之甚詳,若枉駕來舍,當詳告彼女之慘史。彼現寓於貝納姆之默特爾茲。
你忠實的J.達文波特’
“他是從下布里克斯頓發的信,”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說道,“歇洛克,我們現在何不乘車到他那裏去把詳情了解一番?”“我親愛的邁克羅夫特,救那哥哥的性命比了解他妹妹的情況要重要得多。我想我們應當到蘇格蘭場會同警長葛萊森直接到貝兌納姆去。我們知道,那人的性命正危在旦夕,真是一髮千鈞啊!”“最好順路把梅拉斯先生也請去,”我提議道,“我們可能需要一個翻譯。”“此言甚妙,”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吩咐下人快去找輛四輪馬車,我們立刻前往。”他說話時,打開桌子的抽屜,我看到他把手槍塞到衣袋雖。“不錯,”他見我正在看他,便說道,“我應當說,從我們聽到的情況看,我們正在和一個非常危險的匪幫打交道。”我們到蓓爾美爾街梅拉斯先生家中時,天已完全黑了。一位紳士剛來過他家並把他請走了。
“你能告訴我們他到哪裏去了嗎?”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問道。
“我不知道,先生,”給我們開門的婦女答道,“我只知道他和那位紳士坐一輛馬車走了。”“那位紳士通報過姓名嗎?”“沒有,先生。”“他是不是一個年輕、英俊的黑大個?”“啊,不是的,先生。他個子不大,戴着眼鏡,面容削瘦,不過性情爽朗,因為他說活時一直在笑。”“快隨我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喊道,“事已危急了,”我們向蘇格蘭場趕去時,他說道,“那幾個人又把梅拉斯搞走了。他們前天夜晚就發現梅拉斯沒有勇氣,那惡棍一出現在他面前,就把他嚇壞了。那幾個人無疑是要他做翻譯,不過,翻譯完了,他可能會因走漏了消息而被殺害。”我們希望乘火車可以儘快地趕到貝克納姆,比馬車到得早點。然而,我們到蘇格蘭場后,又用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警長葛萊森,辦完允許進入私宅的法律手續。我們九點三刻來到倫敦橋,十點半鐘我們四個人到了貝克納姆火車站,又驅車行駛半英里,才來到默特爾茲--這是一所陰沉沉的大宅院,背靠公路。我們把馬車打發走,沿車道一起向前走去。
“窗戶都是黑的”警長說道,“這所宅院似乎無人居住。”“我們的鳥兒已經飛出,鳥巢已經空空如也,”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你為什麼這樣說呢?”“一輛四輪馬車滿載着行李剛開走還不到一小時。”警長笑了笑,說道:“我在門燈照耀下看到了車轍,可這行李是從哪兒說起呢?”“你看到的可能是同一車子向另一方向去的車轍。可是這向外駛去的車轍卻非常深--因此我們肯定地說,車上所載相當沉重。”“你比我看得仔細,”警長聳了聳雙肩,說道,“我們很難破門而入,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加果我們叫門沒有人答應的話。”警長用力捶打門環,又拚命按鈴,可是毫無效果。歇洛克.福爾摩斯走開了,過了幾分鐘又返回來。
“我已經打開了一扇窗戶,”歇洛克,福爾摩斯說道。
“幸好你是贊成破門而入,而不是反對這樣做,福爾摩斯先生,”警長看見我的朋友這麼機靈地把窗閂拉開,說道,“好,我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不邀而入了。”我們從窗戶魚貫而入,來到一間大屋子,這顯然就是梅拉斯先生上次來過的地方。警長把提燈點上,我們藉助燈光看到了梅拉斯對我們說過的兩個門、窗帘、燈和一副日本鉻甲。桌上有兩個玻璃杯,一個空白蘭地酒瓶和一些殘肴剩飯。
“什麼聲音?”歇洛克,福爾摩斯突然問道。
我們都靜靜地站在那裏仔細傾聽。從我們頭頂上什麼地方傳來一陣低微的呻吟聲。歇洛克,福爾摩斯急忙沖向門口,跑進前廳。這凄涼的聲音是從摟上傳來的。他跑上樓去,警長和我緊跟在後,他哥哥邁兌羅夫特雖然塊頭很大,也儘快趕上。出來,有時低如囈語,有時高聲哀號。門是鎖着的,可是鑰匙留在外面。歇洛兌,福爾摩斬很快打開門沖了進去,不過馬上又用手按着喉嚨,退了出來。
“裏面正燒炭,”歇洛克.福爾摩斯喊道,“稍等一等,毒氣就會散的。”我們向裏面張望,只見房間正中一個小銅鼎冒出暗藍色的火烙,它在地板上投射出一圈青灰色的光芒,我們在暗影中看到兩個模糊不清的人蜷縮在牆邊,門一打開,冒出一股可怕的毒氣,使得我們透不過氣來,咳嗽不止。歇洛克,福爾摩斯奔到樓頂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衝進室內,打開窗戶,把銅鼎扔到花園裏。
“再等一下,我們就可以進去了,”歇洛克,福爾摩斯又飛快地跑出來,氣喘吁吁地說道,“蠟燭在哪裏?我看在這樣的空氣里未必能劃得着火柴。邁克羅夫特,現在你站在門口拿着燈,我們去把他們救出來!”我們衝到那兩個中毒的人身旁,把他們拖到燈光明亮的前廳。他們都已失去知覺,嘴唇發青,面部腫脹.充血,雙目凸出。他們的容貌的確變得很厲害,若不是那黑鬍子和肥胖的身形,我們就很難認出其中一個是那位希臘譯員,就是幾個小時前才在第歐根尼俱樂部和我們分手的那一位。他連手帶腳被人綁得結結實實,一隻眼睛上有受人毒打的傷痕。
另一個人,和他一樣手足被綁,身材高大,已經枯槁得不象樣子,臉上奇形怪狀地貼着一些橡皮膏。我們把他放下時,他已經停止了呻吟,我一眼看出,對他來說,我們救得太遲了。然而,梅拉斯先生還活着,我們使用了阿摩尼亞和白蘭地,不到一小時,我很滿意地見他睜開了眼睛,知道我已把他從死亡的深淵中救回來了。
梅拉斯只能向我們簡單講了一下過程,這證實我們的推斷是正確的。那個去找他的人,進屋以後,“從衣袖中抽出一支護身棒,並用立即處死進行威脅,梅拉斯只好再次被人綁架出去。確實,那個奸笑的暴徒在這位通曉幾國語言的可憐人身上產生的威力幾乎是難以抗拒的,因為那位譯員嚇得面如土色、雙手顫抖,一句活也說不出來。他很快被綁架到貝克納姆,在第二次會談中充當譯員,這次會談甚至比第一次更富有戲劇性,那兩個英國人威脅那個被囚的人,如果他不照他們的命令去辦,他們就立即殺死他。後來見他始終威武不屈,他們只好把他推回去囚禁起來。然後,他們對梅拉斯大加責難,斥責他在報上登廣告出賣了他們,他們用棒子把他打昏過去,梅拉斯一直不省人事,直到發現我們俯身救他為止。
這就是那件希臘譯員奇案,至今依然有些未解之謎。我們只能從答覆我們廣告的那位紳士處查明,那位年輕女子出身希臘富家,到英國來訪友。在英國和一個叫哈羅德,技蒂默的年輕人相遇,這個人掌握了她,終於說服她一同逃走。她的朋友驚悉此事,便急忙通知她住在雅典的哥哥,以便洗清干係。她哥哥來到英國,冒失地落到拉蒂默和他那個叫威爾遜,肯普的同夥手中。肯普是一個聲名狼籍的傢伙。那兩個人發現他語言不通,舉目無親,便把他囚禁起來,用毒打和飢餓迫使他簽字,以奪得他和他妹妹的財產。他們把他關在宅內,姑娘並不知情,為了使姑娘即使見到哥哥一時也認不出來,便在他臉上貼了許多橡皮膏。然而,由於女性的敏感,正當譯員來訪的時候,她第一次見到哥哥,便一眼看破了偽裝。不過,這可憐的姑娘自己也是被囚禁的人,因為在這所宅院裏,除了那馬車夫夫婦之外別無他人。而馬車夫夫婦都是這兩個陰謀家的爪牙。兩個惡棍見秘密已被揭穿,囚徒又威武不屈,便攜帶姑娘逃離了那所宅院。原來這所傢具齊全的宅院是他們花錢租賃的。他們首先要報復那個公然反抗他們的人和那個出賣他們的人。
幾個月後,我們收到從布達佩斯報上剪下來的一段奇聞,上載兩個英國人攜一婦女同行,忽遭凶禍,兩個男人皆被刺死。匈牙利警署認為他們因爭風吃醋,互相殘殺身亡。然而,看來,歇洛克.福爾摩斯卻不以為然,他一直到今天還認為,如果能找到那位希臘姑娘,那就會弄清楚她是怎樣為自己和哥哥報仇雪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