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好,得趕緊地理!”她猛醒過來,“急救箱呢?”
在壁櫥里。”
她拿出急救箱,仔細檢查了我的手,消毒、上藥,最後纏上繃帶,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沒什麼,太使勁了。”
“這東西可不是那麼容易就碎的呀。”
“可能有裂縫,我沒注意。”
“太危險了。”
給我包紮完,阿惠開始收拾玻璃碎片。她一低頭,褐色的頭髮垂到有雀斑的臉頰上。看着她的側臉,我說:“抱歉,今晚你回去行嗎?”
她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像個服裝模型。她慢慢地把視線轉向我。
“我有點不太舒服,”我接著說,“大概是上班累着了,覺得頭也很重。”
“怎麼了?”
“不是說累了嗎,最近有些勉強自己了。”
“可是,”她表情嚴肅,“這樣我就更不能不管你了。我今天可以住在這兒,明天不用太早。”
“惠,”我看着她的臉,輕聲說,“今天,就算了。”
她的雙眸馬上開始濕潤,但在淚水盈眶之前,她眨了幾下眼睛,搖搖頭:“是呀,你也有想一個人待着的時候。那我把玻璃碴兒收拾了再走,太危險了。”
“不,我自己來收抬。”她剛想去撿碎片,我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大概是我的動作太粗暴了,她看起來有些害怕。我趕緊放開她的手。
“好吧,”她放下撿到手裏的碎片,站起來,“我回去。”
“我送你。”
“不。”她搖着頭穿上鞋,伸手拉住門把手,又回頭說,“有一天你會告訴我的,對吧?”
“啊?”我一愣。
“你告訴我的,對吧?一切。”
“我沒什麼瞞着你呀。”
她搖了兩三下頭,像在哭又像在笑,說了句“晚安”便消失在門外。
我一動不動,直到她的腳步聲消先。我撿起玻璃碴兒,仔細擦過地毯后又開動吸塵器。想起剛才歇斯底里的行為,我很沮喪,那種衝動究竟是什麼?難道阿惠做了什麼讓我想捏碎玻璃杯的事嗎?她只是想和我開心地聊天。
“俺不正常。”我故意說出聲來,覺得這樣可以讓自己客觀地接受現實。可我馬上奇怪地發現,不知為什麼,我用了平時從不說的“俺”字。無法言說的不安向我襲來。
我腦中浮現出昨晚看的書中的一段——腦會改變自身……
顯而易見,我的心在變化。
阿惠,我曾經愛着你,可現在,愛的感覺正在消失……
【葉村惠日記3】
七月五日,星期四(陰)
獨自一人的屋子,難以言表的寂寞。
阿純什麼都沒變——為證明這一點,我去了他那兒。在那兒見到的是以前的他絕不會畫的奇怪的畫。
我討厭去想不祥之兆,假裝興高采烈,把能想到的高興話題都扯了出來,但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身體,凝視遠處。我的悲情戲和玻璃杯一起破碎了。
得趕緊,沒時間了!可是該趕緊做什麼呢?
19
第二天是星期五,下班后,照着地址,我很快找到了關谷家。對着車站前分岔的小路,有一家叫“紅磚”的小小咖啡店,木門旁掛着寫有“關谷明夫”的牌子。
推開門,頭上的鈴鐺叮噹作響。我覺得這是家懷舊的小店。
除了吧枱,店內只擺了兩張雙人桌。店面很小,要走到桌前都得擦着坐吧枱椅的客人的後背過去。牆和吧枱都是本頭做的,讓人覺得它們吸足了咖啡的香味。牆上隨意裝飾着古舊的餐具,典型的咖啡店的樣子。
只有兩個客人對坐在裏頭的小桌前。
吧枱里是個白髮瘦男人,髭鬚也白了。我坐在他對面說了聲“混合咖啡”,他只微微動了動脖子,然後默默幹活。
咖啡端上來,我喝了—口,切入正題您是關谷時雄的父親吧?”
他的嘴張開一半,眼裏露出懷疑:“你是……”
“東和大學的,在堂元教授手下做事。”這是事先想好的謊言。
他頓時睜大眼睛,又馬上低下頭,眨了好幾下眼:“有什麼事?”
“我想問幾件關於時雄的事情。”
“我和東和大學沒來往。”他開始用抹布擦起吧枱。
“不用隱瞞,我知道一切,才來問的。”
他抬起頭想說什麼,又低下頭去。
“事關重要,關係到移植了時雄的腦的那個人的一生——”
我說到這兒,他壓低聲音道:“你別說了。”說著瞟了一眼坐在桌子那邊的客人,“別在這兒說這事好嗎?”
我呷了一口咖啡:“那我再等會兒。”
他貌似不悅,但沒說要我走之類的話。
看着在吧枱裏頭洗餐具的關谷,我想自己的腦的一部分和眼前這個人並非無關。一想到現在自己的性格可能來自這個男人的遺傳,一種莫名的感覺油然而生,可又對自己從他身上感覺甚少覺得失望。雖沒什麼科學根據,我覺得既然腦的一部分有共通的因子,相互間會有某種感應。可無論我怎麼看這個一頭白髮的瘦弱男人,都沒有那種感覺。
過了一會兒,那兩個客人出去了。我確認門已經關上,看着自己的咖啡杯,喝完最後一口,又要了一杯。
“聽說他出了交通事故,被夾在汽車和建築物中間。”
他又倒了一杯咖啡,微微咂了咂嘴:“開太快了。人生才剛開始,卻迷上汽車這種無聊的東西……”
“他好動嗎?”
“好動?也不是。”他坐在吧枱對面的一張椅子上,“他像是愛鬧騰,其實出奇得膽小。有那種一上車就變得膽大的人吧,他就屬於那一種。”
“他是專心學習工作的類型嗎?”我這麼問是因為自己最近的性格變化。可他的回答出於我意料。
“學習?時雄嗎?”他聳聳肩,“很遺憾,這你可猜錯了。除了應付考試,我沒見過他看書,一天到晚和朋友四處玩,好在不去幹壞事,所以我還算放心,就是這樣。”
“他對什麼着迷?”
“說起來算樣樣通樣樣松吧。沒長性是他的缺點,什麼東西都淺嘗輒止,也做過志願者,可半年就放棄了。”
“哦,”我含糊地點點頭,端起杯子。跟我想像的不一樣。可以說他描述的是我現在最討厭的類型。
“你想問什麼?”他面露啊懷疑,“手術時不是你們說對時雄提供腦源這事要絕對保密嗎?不是說好絕不給我們添麻煩,今後斷絕一切聯繫嗎?現在又是怎麼回事?”他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剛才你說的很奇怪,說是關係到移植了時雄的腦的那人的一生什麼的……那個病人怎麼了?”
“剛才說的得有點誇張,”我假笑着,“只是關於時雄的信息不夠,想作點補充。那個病人嘛……”我舔舔嘴唇,“很好,很正常,目前沒有任何問題。”
白髮男人依舊目光狐疑:“哦,那就好。雖說人死了就完了,可把身體的一部分拿走給別人用,對親屬來說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沒想過拒絕?”
“沒辦法,是他本人的意願。好像是他做志願者時填的資料,像是叫什麼器官捐贈者,死後提供身體的一部分。他平時也跟我們說過,假如他死了,要按他的意願做,我們也沒反駁,可做夢也沒想到會成事實。”
我喝完第二杯咖啡,問他有沒有佛龕,他回答說沒有。“我家不信親教,只有這個。”他甩拇指指向後面架子上放的小小鏡框,裏面放着一個年輕人笑着的照片,像是關谷時雄。
“笑得真好,”我看着照片說,“他看起來招人喜歡。”
“嗯,他人緣不錯。他雖毛病不少,對朋友一直很重感陪,不喜歡和人起衝突,經常把想法藏在心裏。好像自上學以來,這豪傢伙就沒跟人吵過架。”
聽着他的話,我覺得不對勁。關谷時雄的性格倒像是手術前的我。那麼,我最近的性格變化並非單單是自捐贈者靠近。
我又問了幾個問題,關於關谷時雄的童年興趣愛好等等。沒有任何東西能跟現在的自己聯繫在一起。問起繪面,也是“說不上特別喜歡,也不討厭”。
沒什麼可問的了,我作勢起身:“您說的給了我們不少參考,謝謝。”
“沒什麼可謝的,很久沒談起起時雄了,挺高興的。”他不好意識地笑笑,說,“可以問個問題嗎?”得到肯定回答后,他沉思似的看看天花板說:“複雜的東西我也不懂,時雄的腦究竟怎樣了?”
“怎樣了……您的意思是……”
“就是說,”他似乎沒法準確表達想法,有些着急,皺着眉頭敲了好幾下太陽穴,“時雄的腦活着嗎?它活着,對嗎?”
“這個……”這看似樸素卻難以回答的問題,也是我無法迴避的問題。究竟怎樣?時雄的腦活着,還是已經不是他的腦了?心臟移植、肝臟移植的情況會怎樣。我不知所措,最後說了讓這個父親滿意的答案:“應該說話着。時雄和那個病人一同活着。”
他看起來舒了一口氣。“是嗎?可以認為他活着……”
告辭了。這回我真的站起身來。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稍微輕鬆了一些。聽說是移植給了和時雄差不多年紀的男子,就是說能有差不多長的壽命。”他眯起眼睛,像吃了一驚似的看看我,“年紀差不多的男人……你……莫非你就是那個病人?”
我猶豫了一下,想是否要說出真相,但馬上回過神來搖搖頭:“不,不是。我在東和大學上學,只是個學生。”
他仍目光炯炯。過了一會兒像是緩過勁兒了,他移開視線,嘆了口氣:“沒錯,不是你。”
他的語氣讓我奇怪,我看着他的臉。
“不是你。”他重複了一遍。“要真的是你,我會知道,會有那種……叫感應,對吧,過電似的感覺。沒什麼根據,但我覺得會有那種感覺。我從你身上一點也感覺不到。”
“嗯,我也沒感覺。”
“見到那個人能替我問候他嗎?請他好好用時雄的腦。”
“我會轉達。”我點點頭,徑直走出店門。外面下着雨,打濕的地面上反射着霓虹燈光。
我自言自語:總有哪兒不對……
20
第二天晚上,我去了大學的研究室。到得比約好的時間早了些,屋子裏只有橘小姐。我在椅子上坐下,看着她忙碌地一會兒L擺弄電腦,一會兒整理資料。從沒見過她身穿便裝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她身着白大褂也能令人覺得女人味十足。這也許不單因為容貌,更來自她身上透出的那份對事業和生活的自信。當然,她很有女性魅力——當我瞥見她白大褂下露出的膝蓋,會不由得怦然心動。
我看着她的側臉,想着她到底像誰。一定是以前看過的哪部電影的女主角,一個有名的外國女演員,可怎麼也想不起來。
像是注意到我在盯着她,她轉過頭來:“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啊,沒有。”我搖搖頭,“我想問你個事。”
“什麼?”
“我住院期間你一直照看着我,對吧?能實話告訴我嗎,最近對我有什麼印象?”
“什麼印象?”
“你不覺得我跟剛住院時相比有變化嗎,性格呀行為舉止什麼的?”
她交叉着纖細的胳膊,袖子卷着,微微歪着頭看着我,臉上浮起笑容:“我覺得沒什麼變化。”
“哦?不可能。為什麼不能跟我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呀。為什麼這麼說?”
“我差點殺了人。”
她的表情如定格般呆住了,然後無奈地盯着我的臉,天真地笑了:“騙我的吧?”
“很遺撼,是真的。”我說出對臼井悠紀夫起殺心的情景。
聽完,她深呼吸了幾下,讓心緒平靜下來。“我不是很清楚當時的情況,不能解釋得很明白……我覺得對那個學生髮怒不能說是異常的心理活動,老實說,我看到那樣的人也會生氣,換個急脾氣的也許會用暴力手段。”
“我不是急脾氣,至少手術前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性格本來就是變化的,沉睡在意識下的東西有時候會在某一天突然表面化。平時溫順老實的人,穿上球衣一站到賽場上就變得攻擊性十足,這在體育界並不少見,對吧?”
我咬着嘴唇:“你是說我本來就有殺人的潛質?”
“不是這個意思。你要知道,誰都不是完全了解自己的。”
“就算我不了解自己,了解病人的癥狀總是醫生的義務吧?博士和你們在研究我的腦,卻又對我的癥狀漠不關心,這讓我無法理解。”
“不是不關心,只是冷靜。精神狀態稍有不平衡就聯繫到腦功能,這未免太簡單了。關於你的腦,我們進行了大量細緻的檢查,得出的判斷是沒有異常。”
我用拳頭輕敲腦袋:“我覺得自己異常,沒有比這更確定的了。我曾想是不是受看捐贈者的影響,可看來事實並非這麼簡單。”
我能看出來,聽到“受了捐贈者的影響”這句話,她倒吸了一口氣。“什麼意思?”
“就是——我剛才說的暴躁,在指贈者身上也沒有。”我說了去見關谷時雄的父親、調查時雄的事。
她表情慘痛:“為什麼去找他?不是說了不能關注捐贈者嗎?”
“在目前的情況下那些都是廢話,若什麼都不做,我坐立不安。”
她像強壓頭疼時那樣,用指尖使勁摁着太陽穴:“現在你明白了吧——沒從捐贈者那兒受到任何影響。”
“我不明白。只是完全感覺不到和他父親有什麼牽連。”我把手伸進頭髮,使勁撓了一通,然後停下手,觀察着她的表情說,“不會……搞錯了吧?”
“搞錯?”她皺起眉頭。
“捐贈者。我見過關谷時雄的父親后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舔舔嘴唇接着問。“關谷時雄真的是捐贈者?”
她頓時失色,張開嘴,隔了片刻才出聲:“你說什麼?為什麼要懷疑?”
“直覺。覺得捐贈者另有其人。”
“那是錯覺,不可能的事!再說了,我們為什麼要騙你?”
“原因我不知道。”
“你說的是傻話。“她像趕蒼蠅似的在臉前晃晃手,“剛才的話我就當沒聽見。好了,到時間了,我去叫若生。”
她逃也似的出去了。她狼狽不堪是因為是被揭穿了真相,還是因為聽到了意料之外的假設,現在我還無法判斷。
時間到了,照例是那些測試。進行測試的照例是若生助手。沒看見橘小姐。
“測試結果是,一切正常,對吧?”測完后,我諷刺道。
他不會沒聽出我的諷刺,但面不改色:“要看電腦的分析結果,結論大概會像你說的那樣。”
我一臉厭煩:“我可以自信地告你,假如你們沒在撒謊,那就必須重新考慮測試方法。這種方法根本沒用,或者是電腦出了毛病。”
“人和電腦都可信。”他照樣面無表情,“但不是一切都能測試,所以要定期進行補充測試。你到這邊來。”
我照他說的走進隔壁房間,裏面放着個電話亭般的大箱子。我記得這裝置,手術后不久我進去接受過測試。
“聽覺測試?”
“差不多,事實上還能了解其他一些東西。”
他示意我進去。裏面有椅子,前面有個帶開關和按鈕的機器,機器上連着導線,一端有耳機。
我照着他的指示戴上耳機,開始測試。這是有關聲音的各種測試:讓我聽兩種音判斷高低、強弱、長短,比較音色,指出兩段旋律的不同部分,最後把幾種不同節奏的音樂分類,這些測試都不難,只要是耳朵正常的人都沒問題。
“不要跟我說測試結果良好,一切正常。那是在騙小孩。”從裏面出來后,我指着他的胸口說。
他像是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后看着我的臉,問:“太簡單了?”
“我記得以前測試的題目更難,改變難度不公平。”我抗議道。
他還是一副模稜兩可的表情,讓人着急。他吸了一口氣:“當然,這只是一個數據,不能作為判斷你是否正常的材料。”
“那就好。”我點頭。
測試結束后,我走進堂元博士的房間,他正在書桌前敲電腦健盤。旁邊有個沒見過的男人,矮個子,長着和身體不相稱的大腦袋,禿得精光。
“臉色不錯呀。”堂元博士興高采烈地迎上來,“最近有什麼變化嗎?”
“幸好沒有。”
“哦,就是說順利回歸社會嘍?”
“不是。上次說過了,我依然覺得自己的性格愛好在變,甚至感覺更強烈了。”
博士臉色一沉:“說具體點。”
“就是說……”我欲言又止,因為有外人。
大概覺察到了我的心思,博士笑着點點頭:“忘了介紹,這位是我的朋友,心理學家光國教授。
“心理學?”
“他是心理學權威。”
小個子男人從椅子上站起來跟我握手。他站起來跟坐着時身高差不多。
我邊握手邊看堂元博士:“您搬救兵來了?”
“有這層意思,對你也有幫助,這些以後慢慢說。你不用介意他在這兒,他會保密的。”
我看着眼前這個看似滿腦智慧的男人,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爺爺在看孫子,讓我略感不適,但我還是接過剛才的話題。“我越來越厭倦和別人接觸。看看周圍,幾乎沒有可以相信的人,看誰都是無聊的庸俗之輩——以前我可從沒這麼想過。”
堂元博士驚訝地張着嘴,光國教授也是一樣的心情。
“之前我也說過,這只是心境的變化。年輕時總會醒悟幾次。”博士重複着套話。
我煩躁地搖頭:“絕不是什麼心境變化。”
“哦……”博士用小拇指撓撓腦門,“對了,你好像在懷疑是受到了捐贈者的影響?”
“只是當成一個假說來問問,我也不是確信無疑。”特別是在對關谷時雄作了調查之後——我沒有強調這一證據。
“就是說,現在你不這麼想了?”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向你們諮詢。”
“哦。”博士站起來,拿了兩張紙放在我面前,上面畫著幾十條橫線,“上周說好的,我們把你的測試分析結果用明白易懂的形式整理了一下。比如,‘內向性’一項旁邊畫的線,長度表示程度。這兩張紙,一張是你最近的測試結果,另一張是手術后第一次測試的結果,你對比一下看看。”
我雙手各拿一張看了看,心理測試和性格測試並沒呈現出大的差異,多少有點起伏,但並不明顯。
“我們的測試能感知你內心潛在的部分。看測試結果,沒發現你自己感覺的性格等方面的變化。這兒還有一個日本人的平均值數據。”他又遞過來一頁資料,“看這個就知道,你有着極其普通和正常的人格。有點偏內向,但這點個性不足為奇。怎麼樣?”
我搖着頭把三頁資料放在桌上:“光給我看這些數字,我完全不能理解。”
“是你提出要看分析結果的。”
“前些日子確實說過,那時還只有一點點懷疑,但現在不同了,我無論如何無法相信自己目前的狀態屬於正常。”
“你想太多了,要是能相信我們的分析,精神上也會放鬆些。”
我靠在沙發里,胳膊支在扶手上托着腮。他是真的覺得我正常,還是出於什麼原因在撒謊?我無括判斷。
“對了,”博士說,“今天國光國教授來不為別的,其實是對你作點採訪。”
“採訪?”我拘謹地坐在博士旁邊,看看那個猿猴似的男人。
矮個子男人說:“很簡單,只是個小小的精神分析。我一直對你很感興趣,很想問問你。”
“若是心理測試之類的,若生助手已經做得夠多了。”
“和心理測試稍有不同,但也不嚇人。”
“總不至於嚇人吧。”我交換了一下二郎腿,搓搓鬍子拉碴的下巴。這兩個學者看樣子都很想做這個實驗,於是我問光國教授:“您大概也聽博士說了,我覺得自己的內部發生了異常。有可能弄清真相嗎?”
“我不能斷言,相信會有用。”光國教授搖了好幾下光光的腦袋,“不過,不知道會出來怎樣的結果——究竟是確有異常還是僅是你自己的感覺。”
一旁的堂元博士說:“在我看來,要是能探明你妄想的原因就好了。”
“妄想?”我能感覺到自己眼裏滿是懷疑。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他的這種態度,為什麼總想息事寧人?難道是怕有損手術成功的聲譽,不管怎樣,這個猿猴般的傢伙的提案聽起來還不錯。“明白了。我做。”
教授眨了眨眼,朝堂元博士點點頭。博士揚揚頭站了起來:“我離開更合適?”
教授說:“拜託了。”
被稱為“採訪”的測試在別的房間進行,說是最好視線里沒有任何東西——我還以為要戴上眼罩,卻又不然。房間裏放着一把長椅,我照指示躺下,天花板上的熒光燈正對着我的臉。不一會兒燈也關上了,但並沒有漆黑一片,教授從包里拿出一支筆式電筒般的東西,摁下開關。那東西後面連着一根電線,像是連着包里的儀器,說明這不是普通的電筒。他坐在我的頭部一側,我看不見他。
“好了,現在開始。放鬆你的身體。”他說話的同時,亮光開始閃爍,房間裏忽明忽暗。這真是奇妙的變化,光是看着就覺得心要被吸走了似的。
“靜下心來,困了可以閉上眼睛。”
我閉上眼。他的聲音在繼續:“先從你的老家開始問吧,你出生在哪兒?”
我在回憶中說起自己出生成長的家、家周圍的樣子,連隔壁的盆栽店都說了。之前似乎已經遺忘的東西,都不可思議地變成鮮明的畫面復蘇過來,但那些畫面就像電影場景一樣,並不覺得是自己的故事。這是怎麼回事?
他的提問進入下一個階段:請回想你以前住過的房間,裏面有你,你穿着什麼,在幹什麼,等等。
“我一個人。一個人……什麼都不做,只是盯着窗外。”
“這種情景下你最在意的是什麼?”
“在意?”
“你擔心的東西。放鬆一點,什麼都可以說,你把腦子裏浮現的東西不假思索地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