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凱特洗了個淋浴,換了衣服。濕漉漉的頭髮甩在腦後,披在肩上。她穿着一件深藍色雞心領厚線衫,貼身的是一件白色T恤衫。已經褪色的藍牛仔褲在她瘦小的臀部周圍顯得鬆鬆垮垮的。羊毛厚襪裹住了那一雙修長的腳。傑克看着這雙腳帶着體態輕盈的女主人在房間裏來來回回地挪動着。她已經稍稍恢復過來了,但恐懼依然潛藏在她的雙眸,此刻她似乎正在以運動的方式同它搏鬥。
傑克把一瓶蘇打水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下來。他覺得兩個肩膀僵得像塊木板。凱特像是有心靈感應,她停止了踱步,過來給他按摩。
“他沒有告訴我他們已有了起訴書。”凱特的聲音里充滿着怒火。
“你還真的以為警察很高尚,不會為了他們的目的而利用人嗎?”他頂了她一句。
“可以看得出,你又回到了辯護律師的狀態了。”
她的手指扣進傑克的肩膀里。這讓他感覺不錯。她低着頭,用力按摩那些硬邦邦的骨節。濕漉漉的發梢掠撥着他的臉。他閉上了眼睛。收音機里正在播放着比利-喬①的《夢之河》。我的夢是什麼呢。傑克問自己。目標似乎不斷朝他撲過來,如同小時候你試圖追逐着的點點光斑。
①美國著名搖滾樂歌手。
“他怎麼樣了?”凱特的問題把他從夢中驚醒過來。他一口吞了剩下的酒。
“困惑,糊塗,緊張。都是以前我從未想到過的情況。順便提一下,他們已發現了那條步槍,在街對面那些古老的連棟房屋中一個樓上房間裏發現的。那顆子彈且不論是誰射出的,槍手反正早已溜之大吉了,這是肯定的。我想警察根本就他媽的不在乎。”
“什麼時候提審?”
“後天上午10點。”他脖子向後一弔,抓住她的一隻手。“他們準備判他死刑謀殺罪,凱特。”
她停止了按摩。
“真他媽胡扯!盜竊殺人是一級重罪,頂多是一級謀殺罪。你讓州助理檢察官核查一下有關法規條文。”
“嗨,這可是我的行當,不是嗎?”他試圖引她發笑,但沒能成功。“州法院的推測是:他破門入室,在行竊時被她當場抓獲。現在他們憑藉扼傷、毆傷和頭部兩個彈孔等使用暴力的證據把盜竊同謀殺區分開來。他們認為單純按盜竊罪量刑就等於把該犯罪行為歸入了道德敗壞行為的範疇之內。而且,他們發現克里斯婷-沙利文的珠寶失蹤了。持槍搶劫謀殺等於死刑謀殺罪。”
凱特坐下來,雙手揉着自己的大腿。她沒有化妝打扮,她一直是個無須化妝打扮的女人,儘管明顯能看得出她的緊張和疲憊。她恍惚的眼神、鬆散的注意力和傾斜的雙肩尤其暴露了她的緊張和疲憊。
“戈列利克這個人你了解他些什麼?他即將審訊那個上了當的傻瓜。”傑克吧噠一聲往嘴裏扔進一個小冰塊。
“他是個傲慢的混蛋,自命不凡,剛愎自用,是個令人恐怖的出庭律師。”
“太好了!”傑克站了起來,然後又挨着凱特坐下。他抓住她的一隻腳,給她揉着踝骨。她身體陷進長沙發里,頭向後面仰着。他倆彼此相伴的時候總是這樣,那麼無拘無束,那麼安逸自在,就如同過去四年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
“弗蘭克對我說過,他們所掌握的證據根本不足以拿到起訴書。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傑克。”
傑克褪下她的襪子,兩隻手揉搓着她的雙腳,撫摸着腳上那些細小的骨頭。“警方接到一個匿名舉報,說出了大約於謀殺當晚停在沙利文住所附近的一輛小車的駕駛牌照。後來查明那輛車當晚停在特區那個帶有圍欄的停車場。”
“這不結了嘛!那舉報是錯誤的。”
“不!盧瑟以前常對我說,從那個帶有圍欄的停車場借用一輛車可謂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每次一完事他就將車奉還原地。”
凱特沒有看他,她好像在審視着天花板。
“看來你們倆過去還有過不少次愉快的交心呢。”她的話裏帶着他習以為常的責備口氣。
“得了吧,凱特。”
“對不起。”她的聲音又疲倦起來。
“警方檢查了他用過的那輛車,檢查了車內的鋪席,在那裏發現了沙利文卧室的地毯纖維。還有一種非常特別的土壤混合體,沙利文的園藝師在其主人寓所旁的玉米地使用的土壤就是與此配比一模一樣的土壤混合物。這種土壤是專門為沙利文配製的,在別的地方你不可能找到配比與此完全相同的土壤。我和戈列利克談過一次。他信心十足,這一點我可以告訴你。但目前我還沒有收到有關的案情報告。明天我就遞交先悉權①的申請。”
①有關訴訟各方在審判前交換材料的程序。行使先悉權可以通過正式詢問的方式,其中包括一方向另一方提出書面問題,目的是想從這些問題的答覆中獲得重要的事實材料;也可通過作證來進行,即讓經過宣誓后的證人在雙方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回答問題。這些程序的書面記錄也叫證言,可以在隨後的案件審判中援用。
“那又怎麼樣?這和我父親有什麼相干呢?”
“他們獲准搜查盧瑟的住宅和汽車,結果在其私人汽車內的墊席上發現了相同的混合物,又在客廳的地毯上發現了另外一份抽樣。”
凱特慢慢睜開雙眼。“他當時在沙利文的住宅清理該死的地毯,應該是在那時候就沾上了地毯纖維。”
“然後在玉米地里跑了一趟?得了吧。”
“有可能是別人在房子裏留下了帶泥的腳印,他正好踩了上去。”
“本來我也想這樣辯護,可是他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東西。”
她站了起來。“是什麼?”
“除了地毯纖維和泥土,他們還發現了一種以石油為主的溶劑。警方在現場勘察過程中從地毯里取了一些這種溶劑的抽樣。他們認為這是罪犯試圖在清除某種血跡,就是罪犯自己的血跡。我相信他們已找到一些願意作證的證人,證明在清理地毯時或在此之前那塊地毯上從來沒有使用過這種東西。所以,盧瑟只能是案發之後還逗留在那個房子裏才有可能將少許的去污劑帶回家中。土壤、地毯纖維和地毯去污劑。這裏就是難以開脫的聯繫。”
凱特一屁股坐了下來。
“另外,他們查到了盧瑟在該市藏身的那家旅館,發現了一個偽造的護照。通過護照追蹤,又發現他到過巴巴多斯。案發兩天後他飛往德克薩斯,接着飛到邁阿密,后又飛往那個島嶼。看上去就像逃亡的嫌疑犯,不是嗎?他們還得到了那個將盧瑟送往島嶼上沙利文住所的出租汽車司機的發誓供述。盧瑟曾提及去過沙利文在弗吉尼亞的住所。此外,他們有目擊者,證明案發之前曾數次看見盧瑟和萬達-布魯姆在一起。有一個女人,是萬達的密友,她會作證說:萬達曾對她說過自己需要錢,非常需要錢;克里斯婷-沙利文曾告訴過萬達有關保險庫的情況。這都說明了萬達-布魯姆曾向警方撒謊。”
“我能夠理解戈列利克為何如此慷慨大方,向你透露這麼多的情況。但這仍然是些間接證據而已。”
“不,凱特,這個案例的典型之處就在於,雖然沒有穩操勝券的直接證據將盧瑟和犯罪聯繫起來,但卻有足夠的間接證據。面對這麼充分的間接證據,陪審團會想:‘得了吧,你想糊弄誰呀?就是你這狗娘養的乾的!’”
“我到時會盡量繞開難點,可他們持有的證據如同幾塊巨石,足以將我們統統擊倒。如果戈列利克再把你父親的犯罪前科扯進來,我們說不定就完了。”
“那些東西已過時了,其偏見值遠遠超過其證明價值。他不會將它們扯進來的。”凱特的話聽上去要比她自己的內心感覺有把握得多。畢竟,你能對什麼有把握呢?
電話鈴響了。她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去接。“有人知道你在這兒嗎?”
傑克搖了搖頭。
她拿起聽筒。“喂?”
電話線那端傳來職業人員那種乾淨利落的語調。“惠特尼小姐,我是《華盛頓郵報》的羅伯特-加文。不知道可不可以問幾個有關你父親的問題?如果方便的話,我想能當面跟你談談。”
“你想要什麼?”
“得了吧,惠特尼小姐,令尊現在可是頭版新聞人物。你又是州助理檢察官。不用問,裏面定有非常精彩的報道題材。”
凱特掛上電話。傑克看着她。
“什麼事?”
“一個記者。”
“天啦,他們的動作可真麻利。”
她又坐了下來,一臉頹然的表情,把他嚇了一跳。他走過去,拿起她的一隻手。
她猛地扳過他的臉。她看上去害怕極了。“傑克,你不能接這個案子。”
“我不能才見鬼呢!我是弗吉尼亞州律師界的活躍分子。我負責過六起謀殺案的審訊。我是個合格的、出色的律師。”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知道你是合格的律師,但你們巴頓-肖公司不承接刑事辯護。”
“那又怎麼樣?新業務總得要開頭啊!”
“傑克,別逗了。沙利文可是他們舉足輕重的客戶。你曾為他工作過。我在《法制時報》上讀到的。”
“這裏並沒有什麼衝突。我在與沙利文的律師-客戶關係中了解到的情況都不能用在這個案子上。況且,沙利文的案子不會在本地受審。我們是在和州法院交鋒。”
“傑克,他們是不會讓你接手這個案子的。”
“很好。那樣的話我就辭職,自己開業。”
“你不能這樣做。現在你的事業如日中天,你不能把這麼美好的局面弄糟了,不能因為這個。”
“那麼該為什麼呢?我知道你的老爸無法在毆打一個女人之後又坦然地將她打得腦袋開花的。很可能他是去了那個住所行竊,但他並沒有殺人,這個我知道。可是你不想知道別的一些情況嗎?我他媽非常清楚他知道是誰殺了那女人,我非常清楚正因為這樣他才嚇得要死。凱特,他在那個房間肯定看到了什麼。他肯定看到了某個人。”
凱特好一會兒才明白了這些話的意思。她緩緩呼出了憋在胸中的一口氣。
傑克嘆了一口氣,低頭看着自己的腳面。
他站起身,穿上外套,打趣地扯了扯她的腰帶。“你最近一次的就餐是在什麼時候?”
“記不得了。”
“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你把牛仔褲撐得緊繃繃的,那樣子在男人看來更性感,更加賞心悅目。”
這時她才真正地微笑了一下。“非常感謝。”
“趕快修復還來得及。”
她朝寓所的四個角落環視了一周。那裏沒有任何可以引起食慾的東西。
“你想吃什麼呢?”
“排骨、酸捲心菜絲,再來一點比可口可樂要烈些的飲料。願意嗎?”
她沒有猶豫。“我去拿外套。”
他們到了樓下。傑克為凱特打開車門。他發現對方在仔細審視這輛豪華轎車。
“我接受了你的建議,想想是該花一部分我這血汗錢了。”他剛剛上車,那個男人就出現在車子的大門旁邊。
他戴着一頂闊邊氈帽,花白的鬍鬚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還有稍許髭鬚,身上穿着褐色的大衣,扣子一直扣到頸口。他一手拿着採訪機,一手拿着報社的徽章。
“惠特尼小姐,我是鮑勃-加文。我猜想我們剛才的電話是斷線了。”
他朝傑克望過去,眉頭皺了一皺。“你想必是傑克-格雷厄姆,盧瑟-惠特尼的律師吧?!我在警察局看見過你。”
“恭喜你,加文先生,很顯然你的視力正常。您的微笑也頗具吸引力。再見!”
加文抓住車子不放。“等一下,哎,就一會兒,公眾有權了解這個案子的情況。”
傑克正要說話,但凱特攔住了他。
“他們會了解的,加文先生,審訊的目的就在於此。我保證您會在前排就座的。再見。”
凌志開動了。加文正想要跑步追趕,可轉念一想,還是作罷。他都是46歲的人了,本來就脆弱的身軀又被自己經常濫用,現在顯然患上心臟病了。剛開場呢,他遲早會接觸到他們的。他把衣領豎了起來以擋住寒風,昂首闊步地走了開去。
臨近午夜時分,凌志停在了凱特的公寓樓前。
“你真的確信自己願意承接這個案子嗎,傑克?”
“我他媽從來就不喜歡那壁畫,凱特。”
“什麼?”
“好好睡一覺吧。我們倆以後都會要熬夜的。”
她把手放在車門上又猶豫了一下。她轉過身來看着他,局促不安地把頭髮撩到耳後。這一次她的雙眸沒有了苦痛,而是一種傑克說不清楚的東西。也許是輕鬆和寬慰?
“傑克,我在想着前幾天晚上你說過的那些話。”
他使勁地吞咽了一口,雙手緊握方向盤。他在想什麼時候才會真相大白。“凱特,我一直在想……”
她捂住他的嘴。她雙唇輕啟,微微地喘息着。“你是對的,傑克……很多事情你都是對的。”
他看着她緩緩進了房間,然後驅車走了。
等他回到家裏,發現錄音電話機上的磁帶已經用完了。留言信號燈閃個不停,到最後乾脆不眨了,成了一個深紅色的小燈。他決定此時還是要明智一些,所以他根本就不理會那些留言電話。傑克把電后插頭拔了,熄了燈,試圖入睡。
但並不容易。
他一直在凱特面前表現得十分自信,但他這是在欺騙誰呀?他自作主張,沒有同巴頓-肖公司的任何人討論過就承接這個案子,這無異於職業上的自殺。不過,即便討論了又有什麼用處呢?他知道他們的答案會是什麼。如果讓他那些合伙人選擇,他們是寧願讓肌肉鬆弛的集體割腕也不願接受盧瑟-惠特尼為當事人的。
可他是一名律師。盧瑟需要律師。儘管諸如此類的重大問題決不是那麼簡單,可正因如此,他才頑強拼搏,要讓事實黑白分明。好,還是壞;對,還是錯。這對受過嚴格訓練、以尋找案件模糊不明之處為原則的律師來說並不是件愜意的事,可對原則模糊的律師來說,那就要看其當事人是誰、能給多少錢了。
好了,他已經作出自己的決定了。一位老朋友正在為生命而搏鬥,並曾請求過他傑克幫忙。他的當事人似乎突然變得異常地桀驁不馴,可傑克並不介意。最積極合作的刑事被告人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多見。不過,盧瑟既然請他幫忙,這個忙他媽的現在是幫定了。在這個問題上已再也沒有什麼可含糊的了,他也沒有了任何後退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