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0章
馬丁·貝克望着對面這個傢伙,他無精打采地坐着,手上綁着弔帶,只顧低着頭,眼睛望也不望貝克。
他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六個半月。他向前彎了彎腰,打開錄音機。
“你的名字叫做佛基·連納·班特森,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出生於古斯塔夫的伐薩教區。現在住在斯德哥爾摩的洛司坦街,以上是否正確?”
這人非常輕地點了點頭。
“你必須要大聲回答。”馬丁·貝克說。
“對。”這個叫佛基·班特森的人說,“對,是正確的。”
“你是否承認,去年七月四號晚上,對美國公民羅絲安娜·麥格羅性侵犯之後加以謀殺?”
“我從沒有謀殺任何人。”佛基·班特森說。
“聲音提高一點。”
“不,我沒做這件事。”
“稍早你曾經承認,去年七月四號在‘戴安娜號’上,你遇見了羅絲安娜·麥格羅,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們有證據顯示,去年七月四號你和她在一起。那天晚上你在她艙房裏殺了她,還把她屍體丟出船外。”
“不,你胡說!”
“你殺死她的手法和你想殺死倫波葛街那女人的手法一樣,是嗎?”
“我並不想殺她。”
“你不想殺誰?”
“那個女孩。她來找我好幾次,她邀請我去她住的地方,但卻是說著玩的,她只是想羞辱我。”
“羅絲安娜也是想羞辱你嗎?所以你才殺她是嗎?”
“我不知道。”
“你進過她房間嗎?”
“我不記得了。可能有,我不知道。”
馬丁·貝克靜靜地坐着,研究這個人。最後他說:
“你很疲倦嗎?”
“還好。”
“你的手很痛嗎?”
“不會再痛了,他們在醫院裏給我打了一針。”
“你昨天晚上見到那女人時,有沒有聯想起去年夏天那個女人?船上的那個?”
“她們不是女人。”
“這什麼意思?她們當然是女人。”
“是的,但是……像野獸。”
“我不懂你說什麼。”
“她們像野獸,完全放縱於……”
“放縱於什麼?你,是嗎?”
“老天,別開我玩笑。她們是放縱淫慾,放縱無恥。”
有三十秒的靜默。
“你真的這麼認為?”
“只要是人都會這麼想,除了那些最頹廢、最墮落的人以外。”
“你不喜歡這些女人嗎?羅絲安娜·麥格羅,還有倫波葛街那個女孩,她好像叫做……”
“索尼雅·韓森。”他唾沫橫飛地說。
“對,沒錯。你不喜歡她嗎?”
“我恨她!我也恨另一個,我記不太清楚了。你沒看到她們的行為嗎?你不了解那對一個男人的意義嗎?”他說得又快又急切。
“不了解。你是指什麼?”
“哼!那真是可恨。她們以自己的墮落為榮,趾高氣揚,然後變得自大,而且富有侵略性。”
“你找過妓女嗎?”
“她們沒那麼可恨,也沒那麼無恥,而且她們靠這賺錢,至少她們還有一點職業尊嚴和誠實。”
“你記得上次我問你同一個問題時,你怎麼回答嗎?”
班特森顯得有點困惑而憂慮。“不記得……”
“你記得嗎?我問過你是否找過妓女。”
“不記得,你問過嗎?”
馬丁·貝克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我在試着幫助你。”他終於說。
“用什麼幫?幫助我?你如何幫我?現在?發生這些事之後?”
“我在試着幫你回憶。”
“是”
“但你也要幫忙自己。”
“是。”
“試着回憶看看,你從索德策平上‘戴安娜號’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你帶着摩托車和釣魚用具,而船誤點了相當久。”
“對,這我記得,天氣很棒。”
“你上船之後做了些什麼?”
“我記得吃了早餐,我上船前沒吃,因為打算在船上吃。”
“你有和同桌的其他人說話嗎?”
“沒有,我記得是一個人吃的,其他人已經吃完了。”
“然後呢?你吃完早餐后呢?”
“我好像上甲板去了。對,我記得沒錯,當時天氣很好。”
“你有和任何人說話嗎?”
“沒有,我獨自一人站在船首。接着午餐時間又到了。”
“你又一個人吃嗎?”
“沒有,餐桌上還有別人,但是我沒和任何人說話。”
“羅絲安娜·麥格羅和你同桌嗎?”
“我不記得了,我不太注意誰坐在旁邊的。”
“那你記得怎麼遇到她的嗎?”
“不,真的不記得。”
“但是上次你說她問你一些事,然後你們開始聊起來。”
“對,就是這樣。現在我想起來了,她問我剛剛通過的地方叫什麼名字。”
“什麼名字?”
“我記得是諾松。”
“然後她就停下來和你聊天?”
“對,但我不太記得她說些什麼了。”
“你很快就覺得她是個壞女人嗎?”
“對。
“那你幹嘛跟她繼續聊?”
“她硬黏上我的。她就站在那兒,邊講邊笑。她和其他人一樣,無恥。”
“之後你做什麼呢?”
“之後?”
“對,你們沒有一起上岸嗎?”
“我有上岸一會兒,她是跟着我去的。”
“你們聊些什麼?”
“我不記得了,可說無所不談,不過也沒聊什麼特別的。我只記得當時我是想要好好練習英文。”
“你們回船上后,做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記得了,大概一起吃晚餐吧。”
“吃晚餐之後,你們有再見面嗎?”
“我記得天黑之後曾經站在船頭,但是當時我是一個人。”
“那天晚上你們沒有再見面嗎?試着想想看。”
“大概有吧,我不太清楚。不過我記得我們坐在船尾的椅子上聊天。其實我真想一個人靜靜,可是她卻一直黏我。”
“她沒有邀你進她房間嗎?”
“沒有。
“當晚稍後你殺了她,是不是這樣?”
“不,我沒做過這種事。”
“你真的不記得你殺死她了嗎?”
“為什麼這樣折磨我?不要再重複那些話了,我什麼也沒做。”
“我不是要折磨你。”
他說的是真的嗎?馬丁·貝克也不知道。總之他覺得這人又開始設防了,心中對抗外在世界的障礙又開始作用了,而且他愈想摧毀這些障礙,就愈難動它分毫。
“好吧,其實那也不重要。”
班特森眼中的尖銳又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恐懼和猶疑。
“你不了解我。”他重重地說。
“我正試着了解。我知道你不喜歡某些人,因為他們很令你討厭。”
“難道你看不出來?有些人是很可恨的。”
“我知道,你對某種人特別討厭,特別是你說的那些無恥女人。對不對?”
他什麼也不說。
“你有信仰嗎?”
“沒有。”
“為什麼沒有?”
他只是困惑地聳聳肩。
“你讀過宗教書籍或雜誌嗎?”
“我讀過《聖經》。”
“你相信書中說的嗎?”
“不信,裏面有太多無法解釋的怪事,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比方什麼呢?”
“所有的骯髒事。”
“你認為像羅絲安娜·麥格羅或韓森小姐這種女人是骯髒的?”
“當然。你不同意嗎?看看我們身邊發生的這些事!年底時我讀了好幾個星期的報紙,上面每天都是一些骯髒事。你知道為什麼嗎?”
“所以你不想和這些骯髒的人有瓜葛?”
“不,我不想。”他屏氣幾秒鐘后,又加一句:“絕對不想。”
“好吧,你是說你不喜歡她們。但是像羅絲安娜·麥格羅或索尼雅·韓森這樣的女人,對你不是有很大的吸引力嗎?難道你不想看着她們,或者撫摸她們,感覺她們的身體曲線?”
“你無權對我這麼說。”
“難道你不想看看她們的腿或手臂?不想觸摸她們的肌膚?”
“你為什麼說這些?”
“難道你不想撫摸她們?脫光她們的衣服?看到她們的裸體?”
“不,不,不是這樣的。”
“難道你不希望感覺到她們的手在你身體上?難道你不希望她們撫摸你?”
“閉嘴!”
這人開始尖叫,還準備離開他的椅子。他這突然的動作使他氣喘,而且臉部扭曲,顯得很痛苦,可能是碰到了手臂上的傷口。
“噢,其實這也沒什麼,這是相當正常的。我看到某些女人時,也會有類似的想法。”
班特森瞪着他:
“你是在說我不正常嗎?”
貝克不說話。
“你是說,如果我對自己的身體有一點羞恥的感覺,那我就不正常嗎?”
沒有回答。
“我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和想法。”
“是的,但是你沒有權利決定別人的。昨晚我親眼看到,你幾乎殺死另一個人。”
“你沒有!我什麼也沒做!”
“我不確定的事從不說出口。你想要殺死她,如果我們晚一步到那裏,現在你的良知就要背負一條人命了,你就是一個謀殺者了。”
奇怪的是,這指控居然令他很激動。他嘴巴張大了好一會兒,最後他用蚊子般的聲音說:
“她活該,都是她的錯,不是我的錯。”
“對不起,我沒聽到。”
一陣靜默。
“你可以重複剛剛的話嗎?”
班特森只是悻悻然地望着地板。
馬丁·貝克忽然說:
“你在對我說謊。”
班特森猛搖頭。
“你說過你只買有關運動和釣魚的雜誌,但其實你也買那種有很多裸女圖片的雜誌。”
“你胡說。”
“你忘了我從不說謊。”
一陣靜默。
“你家衣櫃後面堆了超過一百本這類雜誌。”
他的反應非常強烈:
“你怎麼知道?”
“我們派人搜你的房子,他們發現了你衣櫃後面的雜誌,他們也發現很多其他東西,比如說,有一副屬於羅絲安娜·麥格羅的太陽眼鏡。”
“你闖入我家,破壞我的私生活!你為什麼這麼做?”
過幾秒鐘他又重複最後一句,還說:
“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你很可惡。”
“其實,看看照片並不犯法。”馬丁·貝克說,“一點也不。看照片沒有關係,雜誌上的女人看起來和其他女人都一樣,都差不多。但如果照片上是——只是假設而已,是羅絲安娜·麥格羅,或是索尼雅·韓森,或者西芙·林柏格……”
“閉嘴!”他狂叫。“你不可以這麼說,你沒有權利提到這名字。”
“為何沒有?如果我告訴你,西芙·林柏格曾在雜誌上拍過這種照片呢?”
“你這個說謊的魔鬼!”
“記住,我告訴過你我從不說謊。你會怎麼做?”
“我會懲罰……我也會殺了你,因為你竟然這麼說……”
“你殺不了我的。但是你會把那女人怎麼樣呢?噢,她叫什麼名字?對了,是西芙……”
“懲罰……我會……我會……”
“什麼?”
班特森一次次地把手打開又合起來。
“對,我會那麼做!”他說。
“殺死她?”
“對!”
“為什麼?”
一陣沉默。
“你不該那麼說的。”班特森說,他左頰上流下一滴眼淚。
“你破壞了很多張照片。”馬丁·貝克靜靜地說。“用刀子割得面目全非。為什麼這樣做?”
“在我家……你進去我家裏,到處亂搜、亂刺探……”
“你為何割那些照片?”馬丁·貝克很大聲地說。
“這沒你的事!”他歇斯底里地說,“你這魔鬼!你是只墮落的豬!”
“到底為什麼?”
“為了懲罰,我也會懲罰你的。”
接下來有兩分鐘的沉默。然後馬丁·貝克換上友善的腔調:
“你殺了船上的那個女人。你自己不記得了,可是我得要幫你回憶起來。艙房內又小又窄,燈光也很昏暗。當時船正通過一個湖,是不是這樣?”
“那是伯倫湖。”班特森說。
“而你在她房裏,把她的衣服脫了。”
“不,她自己脫的。她開始一件一件地脫,她要我和她一樣骯髒,真的很可恨。”
“你是否處罰了她?”馬丁·貝克冷靜地說。
“是的,我處罰她。你看不出來嗎?她必須被處罰,她墮落又無恥!”
“你怎麼處罰她?你殺了她,是不是?”
“她死有餘辜!她想把我也變骯髒!她以自己的無恥為榮,你不了解嗎?”他尖叫着,“我必須殺了她!我必須殺死她骯髒的身體!”
“難道你不怕有人從送風口看見你嗎?”
“房間沒有送風口。我也不害怕。我知道我做了正確的事,她是有罪的,她死了活該!”
“你殺死她之後呢?又做了什麼?”
班特森整個人一下子沉入椅子裏,喃喃自語着:
“不要再折磨我了,為何你要一直提這件事呢?我不記得了。”
“她死後你就離開她房間,是嗎?”
馬丁·貝克的聲音非常溫和、冷靜。
“沒有,噢,有,我不記得了。”
“她還是赤裸地躺在睡鋪上,是吧?是你殺了她。之後你還繼續留在房間裏嗎?”
“不,我走出去了。噢,其實我不記得了。”
“她的房間在船上什麼地方?”
“我不記得了。”
“在甲板下面很遠嗎?”
“不是,但是在相當後面……在最後面……在甲板上面向船尾的最後一間。”
“她死後,你對她做了什麼?”
“不要一直問我這些。”他邊說邊哭得像個小孩。“那不是我的錯,是她的錯。”
“我知道你殺了她,而你也已經承認了。之後你對她做了什麼?”馬丁·貝克用很友善的聲音問。
“我把她丟進湖裏,看到她我會受不了。”班特森大聲地尖叫着。
馬丁·貝克冷靜地看着他。
“在哪裏?”他問,“當時船在哪裏?”
“我不知道,就是丟進湖裏了。”
他整個人崩潰了,縮在椅子裏哭了起來。
“我沒辦法看着她,我看到她會怕!會受不了!”
他一直重複這句話,臉頰上淚流成行。
馬丁·貝克關掉錄音機,抓起電話請一位警官過來。
殺死羅絲安娜·麥格羅的兇手被帶走後,馬丁·貝克點了一支煙。他動也不動地坐着,兩眼瞪着前方發獃。
他眼前的事物看來是扭曲的,他用拇指和食指撫擦着它們。
他找到一支鉛筆,寫着:逮到他了,幾乎是立刻就招認了,立刻……
他棄筆起身,將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他決定充分休息后,有了足夠的體力后,就打電話給艾柏格。
他穿戴上外套和帽子,走了出來。下午兩點就開始下雪,現在地上的雪氈已經好幾寸厚了。雪花大片大片地落下,成串地迴旋飄舞着,密密實實的,掩抑了所有的聲音,周圍的一切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寒冬真的來了。
羅絲安娜·麥格羅來過歐洲,在一個叫諾松的地方遇見一個男人,這人正要去波哈斯區釣魚。如果這船沒有引擎故障,或者侍者沒有安排她晚餐與別人並桌的話,她就不會遇見這個人。之後,他就那麼殺了她!其實她也可能在國王街上被汽車碾過,或者在旅館樓梯摔倒跌斷脖子。而另一位索尼雅·韓森,經過這次事件后,可能永遠無法恢復以往的冷靜,或者像以前一樣毫無噩夢地成眠,而她本來和這一切是毫不相關的。他們這些在斯德哥爾摩、莫塔拉或內布拉斯加州林肯市的警探,用了見不得人的方法,來破解這件兇殘的謀殺案。他們會永遠記得這件事,這件不光榮的事。
貝克輕鬆地吹着口哨,穿過陣陣白霧走進地鐵車站。望着他的人們如果知道他剛剛在想什麼,一定會很驚訝。
馬丁·貝克回來了!大雪落在他帽子上,他邊走邊唱着歌,邊走邊搖擺:哈啰,我的兄弟朋友們,鞋子下的雪嘰嘰喳喳叫,好一個冬夜;哈啰,你們大家好,只要給我個電話,我們就一起回家,搭地鐵,到我南斯德哥爾摩的家。
他終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