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松宮回到裏面,告訴加賀直巳和八重子已經交由外面的搜查員看押,昭夫則低垂着頭聽着他們的對話。政惠又坐回了面向屋外的走廊上,春美也在一旁陪伴。又回到了幾分鐘前的景象,然而就在這很短的時間內,這個家中的一切都被顛覆了。昭夫慢慢站起身,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被灌了鉛一樣沉。“您還有什麼想說的嗎?”加賀問,“對您的母親和妹妹。”昭夫搖了搖頭,目光盯着腳下的榻榻米。“我沒想到我母親會做這樣的事……竟然是化妝遊戲。昨天我妹妹就告訴過我這些,但我一點都沒有在意,想不到這卻是致命的。”他浮現起自嘲的笑容。感覺到春美正在靠近自己,昭夫抬起了頭。對方緊咬着嘴唇,面頰上流着淚。在妹妹睜大了充血的眼睛后,他感到自己的臉上傳來一陣衝擊。他沒能立刻理解發生了什麼,直到覺得自己的臉頰發熱,才明白是挨了一巴掌。“對不起。”他體會着臉上的麻木感,“我把事情弄到今天這個地步……”春美大幅度地搖着頭。
“哥哥你不該向我道歉。”“咦……”“前原先生,”加賀站到春美身邊,“看來您還是沒有了解到哪怕是一丁點真正的真相。”“真正的真相?”“我很慶幸,您能在最後一刻明白自己是在犯錯。可是,您還沒有注意到關鍵的問題。”加賀說完拿起膠袋裝的口紅給他看,“我剛才去見您妹妹時我拜託她說,在我同意之前,不要把她所隱藏的事告訴您。”“她隱藏的事……”“我剛才略微撒了一點謊,關於口紅,其實我是這樣問您妹妹的:‘您母親有沒有交給您一支口紅?’。她說有這麼一回事,於是我就讓她把口紅帶來。”昭夫不明白加賀話中的意味,困惑地望着春美。她開口說話了。
“那支口紅不是我的,是媽媽很早之前就帶在身上的。”“是媽媽的?可它不是在你手上嗎?”“我是昨天在這兒的院子裏撿到的。”“院子裏?”“她打電話告訴我院子裏的花盆下面藏着一支口紅,讓我過來取,並且保存一段時間。她還說我總有一天會知道原因,要我先按她說的做。”“咦?這是怎麼回事?”昭夫的思維開始混亂了,“是誰給你打的電話?”“她有手機的,是我給她買的。”“手機?”春美哀傷地皺了皺眉。你還不明白嗎?”“到底是——”昭夫這麼說著,腦際突然閃過某種直覺。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他試圖去否定它,因為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但是,眼前這一切的狀況都在迫使他相信這個想法。
“難道說……”他把視線轉向了走廊。政惠仍然以和剛才相同的姿勢蹲坐在那裏,像件擺設一般一動不動。“難道……”他又一次嘀咕道。他想,這是個合理的解釋。當她了解到兒子和媳婦的企圖,便開始想辦法破壞他們的計謀,然後她就想到了那個“紅手指”的辦法。警方一定會試圖搞清楚她的手指是什麼時候被染紅的,只要把口紅交給春美,就能使他們認為時間是在案件發生之前,也就是說兇手不可能是政惠。可是這種假設如果成立的話,必須有一個大的前提被顛覆。媽媽她沒有痴獃嗎——
昭夫看了看春美的臉,她的嘴唇顫抖着,像是要訴說什麼。“你早就知道了嗎?”春美緩緩地眨了眨眼。“當然了,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啊。”“她為什麼要裝作痴獃……”只見春美慢慢搖着頭,用含有憐憫的眼神看着昭夫。“哥哥,事到如今你還不理解這一切的緣由嗎?不至於吧。”昭夫沉默了,妹妹說得可謂是一針見血,他已經知道答案了。他回憶起了搬到這裏以後發生的那些事以及八重子對婆婆冷冰冰的言行舉止,昭夫似乎在這些的影響下也開始對母親有了厭煩的情緒。看着這樣的父母,兒子的心理是很難健康成長的。直巳把祖母視作是某種骯髒的事物,而昭夫和八重子也都沒有告誡他不能這麼做。不僅僅是這樣,住在這個家裏的人們之間毫無心靈的聯繫,這裏不存在家人之間的溫情。
政惠對這種局面絕望了,製造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世界,不讓自己的家人進入,便是這一切最終迫使她選擇的道路。唯一例外的是春美,和她在一起時一定是政惠最快樂的時光。然而昭夫他們並沒有看穿政惠的表演,非但如此,他們還想要利用她的表演。昭夫想起了他當著政惠的面和八重子對話時的情景。“沒關係的,媽媽已經痴獃到那種程度了,警察也不可能從她身上調查出詳細情況。只要我們這些家人作證,他們只能相信。”“問題是一個痴獃的老人為什麼要殺害一個小女孩。”“正因為她痴獃了,所以才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對了,媽媽不是喜歡人偶嗎?我們就說她把殺人當作是殺死了一隻人偶。”“不會給我媽很重的罪名吧?”“根本不會問罪的,不是還有一個什麼精神鑒定嗎?只要讓他們檢查一下,就會知道這個老太太不是個正常人。”
政惠是以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聽完這段對話的呢?在後來仍然裝作痴獃的她的心中,會湧起多少憤怒、悲傷和羞恥的情緒呢?“前原先生。”加賀說,“您母親為了不使你們犯下大錯,一直在向我們發送信號。您還記得她剛戴上手套時的情景吧?那雙手套上有一股異臭,那是您母親在告訴我這裏就是犯罪現場。但當我們開始懷疑你們時,你們又開始錯上加錯,所以您母親才用了‘紅手指’這個辦法。”“是為了……讓我踏入陷阱嗎?“您錯了。”加賀用嚴厲的語調說,“一個母親怎麼會讓自己的兒子踏入陷阱呢?她這麼做只是為了讓您懸崖勒馬。”“哥哥,我昨天不是說過了嗎?‘媽媽最近開始玩化妝遊戲了’。媽媽她當然沒有這種習慣,那也是她讓我告訴你的。我那時完全不理解她為什麼要我說這些,可是現在我明白了。因為哥哥你聽我說了這些,就應該會去查看媽媽的手指。當你發現她手指上塗著口紅,你就會想辦法消去這個痕迹。當時媽媽一定是準備抵抗的,為了能夠繼續在偽裝成痴獃的情況下使哥哥你放棄計劃,這是唯一的途徑,這就是媽媽的想法。”昭夫用手捂着額頭。“我……根本沒想到這些。”
“你們是踏入了自己佈下的陷阱。”加賀靜靜地說道,“我去見您妹妹,和她談了情況。我希望您能夠自己醒悟,希望您能夠在我們警方把您母親帶走之前放棄自己的計劃,因為這也是您母親的願望。只要她想,她隨時都能阻止這個計劃,她只需告訴你們她的痴獃都是偽裝的就行了。她之所以沒那麼做,是因為她對您還抱有一絲希望,我們試圖尊重她的這一願望。我和您妹妹討論了通過什麼辦法來使您醒悟,您妹妹說,可以試試讓您看您母親的拐杖。”“拐杖……”“您明白吧?關鍵是那塊帶鈴鐺的名牌,您妹妹也知道您母親是多麼珍惜那塊牌子。相冊和名牌,如果看了這兩樣東西您還是毫無感覺的話,那也就無藥可救了,這便是您妹妹的看法。當您把拐杖交給您母親的時候,說實話我已經放棄了。但是您終於還是懸崖勒馬了,因為您母親也聽到了您道歉的聲音。”
“加賀警官……您是什麼時候注意到我母親沒有痴獃的?”“當然是在看到紅手指的那一刻。”加賀立即回答道,“當我疑惑她的手指為什麼被染紅、是什麼時候被染紅而看了看她的臉時,我們的目光相遇了。”“目光……”“您母親的目光牢牢地盯着我看,我知道她想要對我訴說些什麼。那不是毫無心事的人的眼神,前原先生,您曾經認真地看過您母親的眼睛嗎?”加賀的每一句話,都凝結成沉甸甸的塊狀壓進了昭夫的內心深處。他無法承受這種沉重,當場坐在地上,雙手撐在榻榻米上望着朝向戶外的走廊。
政惠紋絲不動地看着院子的方向,然而此時此刻昭夫終於感覺到,老邁母親的那圓圓的脊背,正在微微發顫。昭夫就那樣跪倒在地,用額頭撞擊着榻榻米,淚如雨下。他聞到了那陳舊的榻榻米發出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