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楢林的臉上立刻血色全無,寬闊的肩膀一動不動,剎那間他想微笑的臉部肌肉卻怎麼也不聽使喚。他無法對此一笑置之,只因為元子所說的秘密存款的數字實在太準確了。他瞥了一眼元子,發現她似乎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臉部幾乎沒有任何錶情,一臉心不在焉的樣子。
元子怎麼會知道這些的呢?
院長的腦袋裏忙着尋找答案。
這個秘密存款的事情,除了自己以外,只有中岡市子知道,連妻子都沒有告訴過。病弱的妻子對於醫院的經營、醫院的會計內容、創造財產的方法等都毫無興趣,她只是將一切都託付給了能幹的丈夫。她就是如此被丈夫馴服着。由於長期生病,精神也多少受到消耗的妻子如果能維持現在的安泰生活,就再也沒有什麼更多的要求了。
因此告訴元子這些的只可能是中岡市子,就是那個和自己吵架后離開醫院的護士長。
我讓她管理醫院所有自費醫療所得的收入和有關問題。而負責秘密收入的那部分是在我們之間的愛情契約尚存時才成立的,因此一旦愛情關係破裂,對方也就將這些秘密公諸於外了。為了泄憤,她究竟告訴了什麼人了呢?
楢林似乎還不能將中岡市子和元子直接聯繫在一起。那也是當然的,他並不知道元子曾經是他存入偽造名義存款之一的東林銀行千葉分行的存款負責人,因此無法想像拿着"蒲田英一"名義去存款的市子和元子之間,從銀行相識到後來所產生的聯繫。
秘密存款三億二千五百萬日元,所存的金融機構有二十多家,極其準確。市子不知道告訴了什麼人,而那個人又告訴了元子。市子和元子之間一定有個第三者的介入,只能這麼認為了。
院長似乎不斷進行着推理。
那個人毫無疑問既認識市子也認識元子,而且和她們兩個人的關係都很親密。如果不是那樣的話,這種秘密談話市子是不可能對這個人講的,同樣那個人也沒有理由告訴元子。
元子現在要問我借五千萬日元。當然她是根本沒有還錢意思的。這點也一定是那個人給她出的點子。元子和那個人一定是同謀,那麼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楢林的鼻翼泛出亮光,油脂浮了出來,眼鏡掉落在鼻樑下方。他垂下眼看見煙灰缸旁放着一盒火柴,上面寫着"旅館·梅溪園"的名字。今天她分明是引誘我到這種地方來恐嚇我的。
此刻一個稀里糊塗露出好色之心而落入陷阱的醫生正掙扎着,他試圖從中逃脫,而且企圖努力不讓對方了解自己的內心。他既要保持自己的體面也不想表露出自己正處於弱勢。而坐在對面打量着他的元子對院長的心理活動看得一清二楚。
楢林終於取出了一支煙。他忘了拿打火機,於是伸手去拿上面印有"梅溪園"的火柴。他想劃一根火柴,可手指卻無法穩定下來,結果用力過猛,火柴雖然點燃了,火柴棒卻被折斷了。他動了動龐大的身體。
"你是從誰那裏聽來的這種蠢話?"
煙霧瀰漫在他垂下的眼帘前。
"從誰也沒有。"笑意依然停留在元子的眼角和嘴角。
"那麼是你編出來的胡說八道了?"
"是嗎?對於我所說的數字先生心裏一定是有數的。"
"……"
"絕不是我自己編造出來的數字。"
"那麼是和誰談話后才得到的數字呢?"
楢林試探着問道,他企圖找出聯繫市子和元子之間的那個人。暫且不說市子,元子酒吧里各種各樣的客人都有,其中一定也有品德惡劣的男人。他試圖從這一推測着手,然後再查出這個人和市子之間是否有什麼關聯。
元子覺得他完全不理會自己說的數字絕不是隨便編造出來的這點,而相反巧妙地將話題引到另一個方面。
"我和誰都沒有談過。根本沒有那樣的人存在,因此您儘管放心。"元子微微抬起頭說。
楢林用懷疑的眼光審視着她。他們的視線在空氣中相衝突。院長首先移開了視線。
"我不相信。"楢林望着別處說。
"請您相信。您認為我背後有什麼人在指使吧?這點絕對沒有,是我一個人。"她用強調的口吻說。
"是嘛。"
院長將香煙在煙灰缸里掐滅。
"先生想像着我背後有男人是嗎?我根本不想找這麼一個麻煩的搭檔,我對男人沒興趣。……不過,先生可不同。"
楢林看着抿嘴微笑的元子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但他卻沒有將拳頭揍上去。
"你……"
先生緊盯着她問:"你認識我醫院裏的什麼人嗎?"
其實這話他是盡量不想說出口的。因為問起他自己的醫院內部有什麼人會向她秘密彙報,這點令他感到自尊心受傷。可是元子否認有第三者的存在,雖然他也並非完全相信,不過靠這點可以引導出有關對市子的試探。消息的來源只有市子了,他當然這麼認為。
"不。我並不認識先生醫院裏的任何人。也從來沒有在楢林婦產醫院門前走過。"元子臉不變色地說。
"那麼你是從什麼人那裏聽說的?"
"這點當然無法奉告。"她停頓了一下。
"看你那麼關心的樣子,恐怕我說的秘密儲蓄的數字不是胡說吧,先生?"她安靜地追問。
"胡說八道!純粹的謠言!"楢林吼道。
"是胡說嗎?"
"一定是什麼人的中傷,你是受了那中傷的操縱了。"
"不過,那是事實,那個秘密存款不是靠自費醫療所得的現金收入儲蓄而來的嗎?先生的醫院自開業以來二十多年過去了,不可能沒有這些秘密存款的。"
"你在說什麼蠢話。這可能嗎?告訴你,假如我的醫院在做這種事情的話,一定早就被稅務局盯上了。我們自費醫療的所得申報比其他同等級別的婦產醫院少多了。東京都內像我們那樣的婦產醫院多如牛毛呢。如果只有我們醫院申報過少的話,稅務局一定會來檢查的。所以說六年來可以存下三億日元以上的秘密存款,這簡直毫無可能。"
院長企圖儘力甩脫。
"也許像你說的那樣,但是你們同行業的人之間不也可以相互商量好的嗎?"
元子追問道。
楢林一時語塞,只發出了一聲:"嗚……"
"當然像你說的,如果某家醫院現金收入的申報特別少的話會引起稅務局的懷疑,可是假如大家秘密協商好將所得金額申報壓低一點,這樣大家都不如實申報。這類醫生之間的秘密協商難道不是也在進行嗎?"
"這種事情絕對不會有!"
院長冒出了一股怒氣。
"是嗎?"
"這種事情是聽誰說的?"
"這也不能告訴你。"
元子將手提包拉近身子打開了包蓋,裏面放着複印件,不過此刻她還不能把它取出來。因為給院長看複印件的話,書寫人的筆跡就會被他發現了。拿出它是最後的手段。
她只是從裏面取出了一張自己抄寫下來的紙。
"先生,請您過目。"她將紙放在楢林面前。
"是什麼東西?"
"您還是先過目吧。"
楢林取下近視眼鏡,凝神看着紙。
○朝陽銀行大井分行偽造名義人"谷政次郎",存款餘額2,520萬日元。
○同上目黑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800萬日元。
○東林銀行千葉分行偽造名義人"蒲田英一",存款餘額2,300萬日元。
○同上青砥分行偽造名義人"下田茂三",存款餘額1,600萬日元。
○帝都銀行池袋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600萬日元。
○同上川崎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850萬日元。
○櫪木銀行板橋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350萬日元。
○同上池袋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000萬日元。
○茨城銀行錦絲町分行偽造名義人"細川正藏",存款餘額1,250萬日元。
○同上神田分行偽造名義人"水野正弘",存款餘額1,530萬日元。
○東日本銀行金町分行偽造名義人"山口一良",存款餘額1,500萬日元。
○同上市川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200萬日元。
○神奈川銀行品川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400萬日元。
○同上大森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500萬日元。
○湘南相互銀行橫濱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2,000萬日元。
○同上川崎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500萬日元。
○正中相互銀行四谷分行偽造名義人"內藤敏治",存款餘額1,600萬日元。
○同上飯田橋分行偽造名義人"伴一郎",存款餘額1,200萬日元。
○武藏相互銀行吉祥寺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800萬日元。
○同上荻漥分行偽造名義人"狩野三之助",存款餘額1,200萬日元。
○光風信用金庫飯田橋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600萬日元。
○同上御徒町分行無記名,存款餘額1,200萬日元。
楢林謙治整個人變得像塊石頭似的,臉和身體都僵住了,他那高大的體格再也不見了威風。
唯有臉頰的肌肉和嘴唇在抽動着,那是激烈地痙攣着。
毫無疑問那是中岡市子乾的。除了這個辭職了的護士長之外,沒有任何人能了解到如此確切的數字,不僅金融機構的名字準確無誤,連偽造名義人的姓名都毫無差錯。
此時此刻院長的內心翻滾着對中岡市子的滿腔憤怒和後悔。他後悔自己沒有費心挽留她一下,本來是有可能更好地安撫她的,可是這點自己卻沒有做好。市子是因為對波子大為光火才將事情透露出去的。本來自己應該有辦法對付一個女人的嫉妒,只要適當地哄哄她,對她再溫和一些,騙騙她就可以了。是自己疏忽大意了。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那個女人居然會如此在我臉上甩上一把泥的。
院長的憤怒是出於市子的背叛。他長期以來對市子給予了相當的信任,對她也特殊照顧着,對方也長期以來將自己的一切都投入到這份愛情之中。雖然曾有過那麼長的良好關係,可楢林依然無法原諒她的這種卑劣的、背信棄義的行為。
不過比起憤怒和後悔而言,楢林首先感到的是危懼和恐怖。那是因為市子將這一切都告訴了一個第三者。元子說沒有從任何其他人嘴裏聽到過,那是在說謊。她們之間必定有個第三者。市子在醫院工作期間並不認識這樣的人,這點楢林是很清楚的。她如果認識了這麼一個第三者的話也一定是從醫院辭職以後的事。因此楢林對此事無法作出任何推斷。
那個傢伙一定是讓元子到這裏來的人,他和元子無疑也有聯繫。他是個地痞流氓?品德惡劣的律師?記者黑寫手?落魄的惡劣股東?那類人也許會去卡露內接近元子的。他被他們捏住了逃稅的事實,連同醫院的信用和院長的名譽都握在了他們的手中……
楢林身子綳得硬直直的,腦子裏翻滾着各種各樣的思考和猜測。元子將兩手齊齊地端放在自己的膝頭審視着他。
"在各種大大小小的婦產醫院裏,據說做人工流產手術患者的門診挂號名簿也都被燒毀,病歷卡也都是不保存的。患者方面也有各種內情,因此她們的名字和住址也不清楚。而手術費被稱為技術費,因此連個收費標準都沒有。費用在醫院的接待窗口用現金支付。雖然那筆現金收入記錄在秘密帳本里,但正式的帳本里是沒有任何記載的。"元子絮絮叨叨像是在獨自嘟噥。
"那筆收入幾乎是每天進帳的,因為每天或者隔天就會進行這樣的人流手術。其中被流產的有懷孕已超過五六個月的胎兒。可憐的是他們無法被降生人世,卻被醫生們從黑市轉賣到黑市后被埋葬。而醫生們的秘密收入就是這麼積蓄而來的。"元子喝了一口熱氣散盡的茶。
"我們換個話題吧。"她繼續嘟噥着。
"國家稅務局去銀行調查時,據說強制檢查的對象首先就是針對逃稅嫌疑人的偽造名義和無記名儲蓄存款。調查時,再怎麼說是稅務局來的人,他也不能問像"A的偽造名義人或無記名存款是哪一個"這樣的問題。因為這兩者法律都是允許的,銀行有義務保護眾多存款人的這一合法秘密。即使可以和司法警察權行使同等搜查權的國家稅務局檢查官也無法這麼做。因此他們在檢查時使用的是消除法,他們讓銀行方面提供偽造名義和無記名的儲蓄名單,"這是A的嗎?"他們一個個詢問。銀行職員沉默不語,只是用搖頭來表示。如此他們將被否定的人名一個個消除掉,剩下的帳戶也就是銀行方面在沉默中加以肯定的A的了。據說他們是採用這種方法的。"
楢林敲響了桌子。
"我知道了。按你的要求,我給你五千萬。"
他宛如從喉頭擠壓出了呻吟聲。
元子聽到他的"決斷",看到眼前的楢林那蒼白的臉因為憤怒而變得亢奮起來。
"謝謝你了。"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低頭鞠了一躬。
"……那麼,我就向您借五千萬日元。不過很長一段時間我是無法還給您的,也沒有利息,希望不會給我限定歸還日期。"
"我沒辦法拒絕你的要求,你從一開始就這麼打算好了,所以我也沒打算你會還錢給我。"
楢林說道。他的嘴都歪了。
"不,我會還給你的。五千萬日元可是一筆大錢啊。等我富裕了一定還給你。"元子整理了一下和服的領子。
"那麼就拜託你咯。"他氣呼呼地說。
"我什麼時候可以拿到錢呢?"
"一周以後。那麼大一筆錢不可能立刻拿得出手。"
"啊呀,你在各大銀行不是到處都有偽造名義和無記名存款嗎?只要將其中四個左右的存款解約掉不就可以了嗎?"
"……"
"總之,我認為儘早將錢拿出來才是為了先生自己的利益考慮。"
楢林緊盯着這個厚顏無恥的女人。
"你這個女人太厲害了。"
眼前的女人,四十分鐘前還曾試圖解開她的腰帶和她睡覺呢。而此刻她居然以一副脅迫者的姿態坐在自己面前,而曾誘發楢林好奇心的這個三十多歲女人的肉體魅力,此刻也煙消雲散了。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半老徐娘令人憎惡的嘴臉。
"難道不是這樣嗎?醫生所得金額的百分之七十二屬於非課稅。在普通經營者,尤其是普通公司職員中,對醫生的這個特殊收稅優待存在着極大的不滿,而且這種不滿在不斷增加,可是……"
"等一等,對醫生的收稅措施是包括技術費用在內的。而且我們的工作時間極其不安定。"
"醫生協會總是以這種狡辯來對付輿論。如果改變了現在的稅收政策,醫生對國民的健康就不再負責任,這簡直是在將國民的生命當人質。你不僅享受着這種不公平的稅收優待,而且還在六年裏逃避繳稅,如果這種事情被發現的話,你想一想結果會怎麼樣呢?"
"……"
"而且如果人們知道了一部分醫生之間還存在着秘密協商的話,事情又會是怎麼樣的呢?一定會在對醫生優待稅收政策充滿批判的輿論中火上澆油。而這個責任楢林先生也需要承擔。到那時您就會遭到醫生協會的排斥,陷入孤獨。"
院長的鼻尖浮出了一顆顆油脂。
"我說先生,如果您被稅務局徵收大量罰款的話,不是太愚蠢了嗎?"
"我給你五千萬日元后,這事你就不會聲張出去了吧?"他終於發出了近乎悲鳴的聲音。
"這件事一定會在我這裏就此結束的。"她充滿自信地回答。
"有什麼可以保證的嗎?"
"我拿了您五千萬日元了,我這個人本身就可以作為保證。"
"這筆錢你和背後的人平分嗎?"
"先生,相同的話不要我說那麼多遍了。我背後沒有任何人指使。"
"但是我的事情你一定是從什麼人那裏聽來的。"
材料出自中岡市子,這點楢林是很清楚的,但他擔心的是她們之間還有什麼人存在。
"那是空氣傳遞給我的信息。"
"說什麼蠢話。"
"是空氣,人只有我一個。先生似乎害怕有其他什麼人會說出這件事情,但那絕對不會發生的。這點請您放心。"
"你肯定嗎?"
"我肯定。"
楢林的眼中流出了一滴淚水。
當他流出這滴悔恨的淚水時,元子覺得他的心中一定浮現出了什麼東西。他是不會對着不知真相的東西流出悔恨眼淚的,那一定是為了某個有着感情瓜葛的特定對象所流的。
元子低頭點上了一支煙。
她無法正面對着他,也無法對他說一句話,只是想讓他冷靜下來。
楢林的手肘撐在桌子上,用手捂住了臉。
過了一會兒,楢林抬起頭開口說話了,聲音里充滿了鼻腔。
"五天後你來今天見面的銀座S堂的那家咖啡館,我把錢交給你。下午兩點。"
"我知道了。"
"當然我要你開收據,而且要寫一張字據。"
"字據?"
元子盯着楢林的臉,他果然比剛才鎮定了很多。
"嗯。今後關於這件事情不再給我添任何麻煩,主要是表達這個意思的字據。"
""關於這件事情"這樣寫太含糊不清了,還是讓我寫上"關於逃稅的事情"吧?"
"你不要多嘴多舌,寫"關於這件事情"就可以了。"楢林的臉色極其不悅。
"先生,我可以寫收據和字據。但是請不要將它拿到什麼地方去,讓我戴上恐嚇的罪名。"
元子露出微笑說道。
"你擔心我會這樣做嗎?"
"我知道您不會這麼做的。但萬一無意中泄露出去的話,對先生而言實在是個損失。首先,我不會構成恐嚇罪。請您考慮一下我們身處的地點,我並沒有潛入楢林醫院,或者把您叫出來談話,如果那樣的話或許會構成恐嚇罪。但這裏是情人旅館。"
"……"
"先生帶我來這裏的事那個出租司機是知道的。"
"什麼?"
"那個司機嫉妒一對男女乘客,開車時故意惡作劇似的,所以我把出租車公司的名字和出租車的車牌號都記錄了下來。以此為線索調查一下很快可以找到那個司機的。他會證明是先生帶我在湯島情人旅館街下的車。"
楢林睜圓了雙眼。
"還有這個房間的女服務員。她似乎喜歡說話,我只說了一點點,她就開始高興地聊起了湯島天神等等。我們談話時女服務員也仔細打量過先生的臉。因此今天傍晚是先生帶我來這個梅溪閣的,這點旅館方面也是知道的。"
"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和那個女服務員說了那麼久的話嗎?"
院長沒有閉上剛才說話的嘴。
"不,是不知不覺就這樣了。"
"不是我帶你來這裏的,是你勾引我到這裏來的。"
"啊呀,您這麼說的話一般人是不會相信的。說什麼"是你強硬引誘我來的","不,是我被你強行引誘才去的,"難道可以在別人面前如此爭論這種事情的嗎?不被人恥笑才怪呢。"
"……"
"不管怎麼說,到這種寒酸的情人旅館來本身就會被人認為是發生了和睡覺有關的故事了,因此恐嚇罪在客觀上是無法成立的。如果您是為了這個才讓我寫五千萬日元的收據或者字據,企圖利用它來告我的話,我看您還是放棄這個想法比較明智。"
"我是受了你的騙才來到這個旅館的。但是,我……"
楢林正想說什麼。
元子看着他的嘴,突然站起了身,跑到那間卧室,接着從裏面傳來了"撲通"、"撲通"的很大聲響。
楢林頗感驚訝,於是也跟了過去。只見元子正用腳胡亂踢蹬着兩床被子,接着她又將墊被上的床單用腳胡亂踩踏着,將床單搞得皺七皺八的,將兩隻矮矮的枕頭也踢到了一邊。落地枱燈透過紅色燈罩照耀出一派情色狼藉的景象。
此刻楢林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像個木頭人似地呆立在那裏。元子在他面前取出淺筐里的兩件浴衣,將它們展開,用手又搓又揉,搞得全是折皺后往被子上扔去。隨着一系列粗暴的舉動,元子的頭髮也亂了。
"這樣一來,雖然女服務員會認為我們是一對事後不做清理工作的男女,不過這樣可以清楚地讓她知道我們兩個人睡過覺了。即使您想說雖然我們到過旅館,但兩人並沒有睡覺什麼的,也不會有人相信的。"
此時的元子在楢林的眼中宛如一個母夜叉。
"您再拚命掙扎也無濟於事了。恬不知恥地跟我來這裏本身就是先生的失敗。您怎麼可能對別人說出口呢,先生有着大醫院院長的體面,這件事情傳到波子耳朵里的話會怎麼樣呢?院長先生是個有社會地位的人,擁有一個巨額收入的經營團體,而且你也有戀人。如果您想和我正面衝突的話損失的一定是您。您看我是什麼都沒有,就光溜溜一個人,沒有什麼比這點更強的了。"
楢林再次變成了一個石頭人。
"啊呀,已經過九點了。"元子看了看手錶嘟噥道。她從坐墊上返回身,撥通了直線電話。
"潤子小姐嗎?是我。客人怎麼樣?是嗎?我有點事晚了一些,現在要趕去店裏。我到之前店裏的事都拜託你了。"
此時她的聲音宛如換了一個人。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頭髮。
元子招呼了出租車直往銀座開去。院長也許要付旅館費什麼的,此刻還呆在旅館裏依然不知所措。
勝負結束了。元子將楢林婦產醫院院長徹底打敗了,取得了全面的勝利。
外神田寂寥的大樓流溢着一片燈光。有很多車開在元子前面,它們的紅色尾燈排列成行,在元子眼裏那紅燈宛如就是祝賀自己剛才勝利的燈籠隊伍。
五天後將拿到五千萬日元。
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那麼有趣的事,這世界真是太富變化了。即使是女人,只要動動腦筋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贏得勝利,自己的實力就完全可以得到發揮。陣陣喜悅湧上元子心頭。
自己以前的生活實在太無聊了。長期被圍困在銀行這個四方形的白色牆壁里,一個只有記帳單和算盤的世界,曾以為自己的世界除了這些東西將不會有其他什麼了,就像白色牆壁上生長着的黴菌。
銀行男職員還算好,他們可以調動工作崗位,每次調動都是一次升遷。每次在購買臨別禮物時,其他職員都必須分攤一定數額的錢,而他本人只要笑眯眯裝模作樣到桌子邊來打聲招呼就可以了。那些去遠方赴任的人,還必須送他們到車站的月台。在列車旁,銀行男職員們將準備出發的人團團圍住,銀行女職員們則站在圓圈的最外圍,不得不參與他們高呼萬歲和拍手的行列。可女職員自身卻永遠無法得到這樣的升遷機會。她們必須在一成不變的白色牆壁中從事着單調的事務性工作。她們每天宛如在狹小水池中遊動的魚兒們,生活在缺乏足夠氧氣的世界裏。
然而,某一天元子像是突然覺醒了似的,頭腦迅速轉動起來。無意間她發現了一件事。為什麼在長期的工作中始終沒有注意到呢?她按計劃行動了起來,於是七千五百萬日元得手了。她讓上司在事後同意或者默認了,總之承認了她的合法性。那靠的完全是智慧啊。就連那個頭腦聰明的銀行經理,還有那個喜歡多嘴多舌、自認為可以走高升路線的副經理都無法輕舉妄動了。要知道這兩個席位對一個不值一提的女職員而言曾經是有過很強威懾力的。而從總行派來的律師也無法插手干涉此事。
元子從銀行跳槽后所看到的是銀座的酒吧世界。在酒吧,她抓住了一個市內屈指可數的婦產醫院院長,成功地降服了他。而此時一個被社會上公認為上流階層的卓越人物猶如得了痴呆症。
自己還從來沒感覺到世界居然如此五彩繽紛。以前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像這個世界只要自己用一點心思,就會得到如此多的反饋。這一切做得太值得了。這是我這樣一個沒有任何背景,也沒有錢的三十多歲女人所做出來的事。我的所作所為不地道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那是對長期以來窒息一般生活的報復。以後我還有很多很多的事可以做。
元子回到了銀座的店裏。她在出租車裏重新化了一遍妝。
"媽媽,您回來了。"
陪酒小姐們一個個出來迎接媽媽。收銀小姐過來幫她脫下大衣,元子將手提包遞給了她,並對她說了聲"小心"。
店裏有三組客人,共十二三人左右。十點以後,店裏果然忙碌了起來。
作為醫學系科大學的補習學校,即那個"報考醫大補習學校"的理事長橋田常雄帶着六個人正坐在包廂座位里。他對於自己身上所穿的西服、領帶等所有東西都是外國一流貨感到洋洋自得。今晚他是第三次帶着這些人來這裏了,他們都是一些年齡在四十多歲到六十歲左右的學者型人物。不過橋田對他們的職業和姓名都沒有作過任何介紹。
"啊呀,先生,歡迎歡迎啊。"
"哦,媽媽,在哪裏偷情啊?"
醉意正濃的橋田從謝了頂的額頭到扁平的鼻子都已經紅通通了,他抬起頭看着元子。
"我才不偷情呢。沒有人理我呀。"
"來,過來。"
橋田立刻讓元子坐在自己身邊,用手挽住了她的肩。其他客人和陪酒小姐們邊笑邊裝作視而不見似地繼續着各自的談話。
"媽媽,我可是喜歡媽媽的。你有丈夫也沒關係,做我的女朋友吧。"
橋田將元子的臉拉近過來低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