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一月中旬都過了。
半夜十二點,原口元子帶着店裏一個叫裡子的女孩去了六本木的一家壽司店。由於那家店一直要營業到凌晨三點才關門,因此電視藝人等也常光顧。
以前元子總會帶上店裏兩三個自己喜歡的女孩一起去,但今晚她只帶了裡子。11點左右的時候她就悄悄和裡子說過了,回家時要帶她去壽司店。
裡子覺得今天媽媽只帶了自己一個人來,說不定要和自己談些什麼呢,內心很是緊張。
金槍魚、墨魚,比目魚壽司等等,她們一個接一個吃着。元子看裡子肚子也有點飽了,於是終於開口道:
"你有個妹妹吧?"
她似乎若無其事地問。
"是的,有一個妹妹。和我一起住在公寓裏。"
裡子將大大的茶杯從嘴邊拿開,回答。
"我聽說了。比你小五歲吧?"
"是的。媽媽。"
"你妹妹在哪裏上班呢?"
"沒有,哪裏都沒有。"
"不是身體哪裏有不好吧?"
"她身體比我還結實呢。她和我都是信州農村長大的,但她比我更像個結實的農村人。"
"她不願意工作嗎?"
"她在學日本畫,常去加藤先生的畫室學畫畫。據說加藤先生是日展審查員中林先生的得意弟子呢。"
"哦,她想做畫家嗎?"
"她本人是這麼說的,每天都在公寓房間裏練習畫畫。我每天這麼晚回家她都會給我準備好夜宵等着我。早晨的早飯,還有打掃衛生、洗衣服什麼的她都幫我做。我輕鬆很多,但相反也要養着她啊。"
"是這樣。"
元子向扎着頭巾的廚師重新要了一份鮮貝壽司,同時催促着裡子再點些什麼吃,於是裡子要了海膽壽司。
"日本畫,很花錢的吧?"
元子吞下了鮮貝壽司后又問。
"是的,比起西洋畫材料費更貴。岩石粉彩很貴,絲綢畫布也很貴,加上每月的學費也是很昂貴的。"
"這些都是你出的嗎?"
"沒有辦法。"
裡子苦笑着。
"她的畫能賣出去嗎?"
"不可能啊。還根本沒有到那種程度呢。"
"哦。那你也夠辛苦的,要到妹妹結婚為止了。"
"妹妹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呢,真麻煩。"
膚色黝黑的裡子即使化了妝也不見得有多白。她們兩姐妹都是信州山裡長大的。裡子說妹妹看上去更像個鄉下長大的孩子,那就比裡子更黑了,還說她身體也更強壯。
"對了,你妹妹想不想在一個短時間裏打工呢?"
裡子看着元子,眼睛裏表露出拒絕的神情。
"不,並不是讓你妹妹到我店裏幹活。你妹妹不喜歡在酒吧這種地方干吧?"
元子搶先說了出來。
"嗯,是的。"
"不是酒吧。是個更正經的工作,有點特別。"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麼工作,但我妹妹專心致志地學畫畫,什麼活都不想出去干呢。她那樣我也覺得挺麻煩的。"
"不是一份長期的工作,只需要一個月或兩個月的時間,其實就是份臨時性的工作。如果去乾的話,雖然畫畫會一時中斷,但收入卻相當豐厚,可以賺一些畫材的錢。"
"是什麼樣的工作呢?"
為了妹妹,裡子表示出了興趣。不僅是為了妹妹,自己也可以暫時減輕一些負擔。
元子默默喝了一口茶。捏壽司的大廚瞟到元子茶杯中的茶還剩下不到一半了,於是吆喝着店裏的年輕人給滿上茶。
店堂內顧客嘈雜。這一帶出沒的都是些夜貓子。壽司轉檯和中間的桌子上坐滿了穿戴艷麗誇張的年輕男女。附近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還有從酒吧回家的女人們陪着男人並排坐着。說話聲、大笑聲一浪高過一浪。
元子手裏端着剛倒滿的茶杯,似乎在考慮着什麼。只見她下定決心拿過了自己的小包,從裏面取出一張紙,遞給了裡子。
那是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一角,裡子將紙揣在手心,注視着上面的文字。印在上面的是五個大字,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招聘保姆工。包住,三十五歲以內,待遇優,周休一,醫院經營,無幼兒。楢林謙治青山綠町2?1457"
那是一則招工廣告。
裡子看着"保姆工"幾個字,一臉的驚詫。一開始她的表情非常意外,不久就變成了沮喪。她還以為元子講的所謂工作是公司職員一類的呢。
"並不是作為一般的保姆去那裏幹活的,情況有些特殊。"
元子在裡子還沒來得及拒絕的時候連忙說。
"說不是一般的保姆,是指……"
"你好好看看出這則廣告的主人。"
被這麼一說,裡子又一次看了看紙,她突然抬起臉來:"楢林謙治。就是那個常來店裏的楢林先生嗎,媽媽?"
"是的。那裏不是清清楚楚寫着醫院經營嗎?住址也沒錯,並非同名不同人哦。"
"哦。"裡子一頭霧水,她難以揣摩元子的本意,顯得滿臉疑惑。
"我突然提出這樣的事,你一定很吃驚,但這是我對你的殷切懇請。你試着和你妹妹談談看。"
裡子的喉頭動了一下,她咽下口水。元子的聲音突然變得粗大起來,眼梢看上去也微微有些往上吊起。
裡子無法回答。元子宛如要將自己的聲音掩藏在周圍的噪聲中似地,她繼續說:"是這麼回事。我和楢林先生通過某個第三者鬧出了一些金錢上的麻煩。如果光這些的話,我可以找人調查一下他的經濟情況就可以了,但我還想知道一些他家庭內部的情況。我不願意去找信用調查所或者私人偵探事務所。先生的私事被其他人知道了也很可憐。因此希望你妹妹在短短的兩個月,假如她不願意的話,就一個月也行,幫我以保姆的身份住在他們家。"
裡子略微打聽了一下原委。據說楢林求元子為他貸一筆巨款,結果她為他介紹了金融機構。裡子覺得元子似乎是因為不了解楢林的內部情況而感到不安。
"楢林先生不是和波子關係不一般嗎?"
裡子躊躇了半天問。
"是啊。我問波子,她恬不知恥地告訴我,一個月前先生在赤坂用高價給她買了一套公寓呢。那女孩手腕真不得了。"
裡子在店裏對這點也隱約有所聞。
"先生為波子就是這麼亂花錢的。另外什麼寶石啦、衣服啦也一定買了不少給她。"
聽了這些話,裡子感到楢林有這樣的浪費癖會給元子替他介紹的金融機構帶來麻煩的,因此元子才會感到不安,覺得她也是有責任的吧。至少元子所說的話讓裡子作出這樣的推測。
"剛才你說你妹妹身體結實,那麼做一兩個月保姆應該沒什麼問題吧?"元子逼問。
"嗯。"裡子束手無策,微微點了點頭。
"住宿保姆一般而言每月可以拿十萬日元左右。另外我再給你妹妹每月三十萬日元。"
"欸?!"裡子驚訝地直盯着元子的臉。
"這不是我出的錢,是某人出的類似於調查費那樣的報酬。"
元子再一次讓裡子覺得有個金融機構的存在。
"……這樣一來,每個月如果有四十萬日元的話,畫材費也應該夠了吧?"
"足夠多了。媽媽。也可以省下我不少錢了。"
"據這則報紙廣告說,需要和本人面談一次的。為了確認身份或許會要求看一看戶口簿的。你的本名叫桑原幸子吧?"
"是的。"
"那樣的話,對方也不會知道她的姐姐就是"卡露內"的裡子了。你妹妹和你長得像嗎?"
"不,一點不像。妹妹像父親。而且我也不太去楢林先生的桌子。最近店裏女孩子也增多了。"
夏天過了以後,女孩子們也增加了,變成了七個。
"不過,媽媽,假如我妹妹當了兩個月保姆后又辭職的話,不是在人情上對楢林先生過意不去嗎?"裡子似乎已經下決心去說服妹妹了。
"這個嘛,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假如說要準備結婚的話,先生也是無法阻攔的。假如你妹妹不願意的話去一個月也可以。"
元子乾脆明確的態度令裡子膽怯。
"總覺得好像對不起對方。"
她垂下眼帘說。
"你不必擔心這種事情。"
"是嗎?"
"幫我好好看清楚楢林家的樣子向我彙報。只要在那裏呆上一個月的話,裏面的大致情況也可以了解了。"
"楢林先生的家和醫院是在一起的嗎?"
"那是家個人經營的醫院,院長的家應該在醫院背後或者旁邊什麼地方吧。通常情況下是有一條走廊將兩個地方連在一起的。"
"再問一個問題,做保姆的話醫院裏護士的飯也要幫着做嗎?"
"那不是一回事。我想他們應該還另有一個燒飯阿姨的。對住院的病人不是還要提供病人餐嗎?我想這些飯菜通常是由燒飯阿姨做的,另外醫院裏醫生的午餐、住宿護士們的一日三餐等也都是由燒飯阿姨負責。所謂保姆只是負責先生自己家裏的家務活。這個廣告上也寫了沒有幼兒,這就是一個證據。"
"就是啊。"
裡子再一次掃了一眼印刷的鉛字。
"波子有一次告訴我說楢林先生家除了他妻子,還有一個讀高中兩年級的女兒,只有三個人。長子已經結婚了,住在別處。如果他們家只有三個人的話,我妹妹去那裏幹活也不會太忙。"
"就是嘛。"
裡子想了想:"我再問一個問題可以嗎?"她抬頭看着元子。
"可以啊,請說吧。"
"醫生不是很賺錢的行業嘛,稅收是很便宜的,報紙上也常這麼說。楢林先生家難道經濟會拮据嗎?"
裡子的表情略微顯得有些疑惑不解。
"醫生也不能一概而論的嘛。不管賺多少錢,如果有疏漏的話還不照樣拮据。"
"楢林先生真的為波子花了那麼多錢嗎?"
"我也不是很清楚,真實情況還要拜託你妹妹了。金錢關係是個很關鍵的問題。"
"說來也是,楢林先生每次來店裏總是大把大把地花錢。"
"你也看出來了吧。雖然對店裏來說,他是個很好的客人,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講,他的亂花錢就令人擔心了。"
"就是。"
"你妹妹叫什麼名字?"
"叫和江。"
"那麼和江姑娘就由你去拜託了。只需要她堅持兩個月或者一個月。"
"好的。"
"和江姑娘假如同意的話,明天就立刻去楢林先生家。不然要是他僱用了其他人就麻煩了。"
"如果妹妹答應的話,就這麼辦吧。"
元子宛如事情已經辦妥了似的一臉安心。她看了看手錶,表的設計小巧玲瓏,邊緣是金色的,綠色的數字盤上有四顆小小的鑽石,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啊呀,已經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和江姑娘還不睡覺等着你回去嗎?"
"我想大概已經睡了。"
"啊,太晚了。……哎,我說你……"
元子對眼前的大廚說道。
"我要一份兩個人用的最高級的壽司,用禮盒包裝。"
然後沖裡子笑着說:"我想你們談話需要時間的,到時候說不定又會餓了。這個你和和江兩個人一起吃吧。"元子眯縫的眼裏流露出和善的神情。
她們走出了壽司屋。即使是深夜,這一帶依然燈火燦爛,給人一種還剛剛入夜的錯覺。不過畢竟行人已經稀少,深秋的寒風撫摸着她們的頸項。
"裡子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元子叫了出租車,回頭對裡子說。
"啊呀,媽媽。這個……"
裡子小聲叫道。
"沒關係的。只是繞一點點路而已。快,上車吧。"
元子讓裡子先坐了進去,然後自己才在她身邊坐了進來。
"去哪裏?"中年司機背對着她們問。
"麻煩去市之谷。"
裡子很不好意思地說道,膝頭放着壽司盒。
車裏元子對重要話題避而不談,只是問了一些關於裡子故鄉信州的事情。裡子回答說信濃山上已經下霜了,再過一個月就要下雪了等等。
深夜兩點的街上,車子稀少,途中等待紅燈也似乎變得沒有意義了。不到二十分鐘,車就到了市之谷。拐到一條護城河的對岸,車上了陡坡。那裏有一座很大的印刷工廠,開着令人目眩的燈光。車再往另一條坡道開去后,來到了一條靜謐、幽暗的小巷。
"就在這裏停一下。"裡子對司機說。
"就是這個公寓。"
裡子很難為情似地說。
元子望了望公寓的外觀。那裏有一幢黑乎乎、三層樓高的四方形建築,各個窗戶的燈光都已經熄滅了。
"哦。這裏離新宿、銀座都不遠,是個不錯的地方嘛。"
元子把這個地方讚美了一番。
"那是,不過公寓很舊,房間也很小。"
"我怎麼覺得口很乾,能請我上去喝杯茶嗎?"
裡子對她的突然要求感到詫異,可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得惴惴不安地說:"就是裏面很髒的。"
"就上去五六分鐘。……司機,你在這裏等我五六分鐘,接着要去駒場。"
司機爽快地答應了。
她們走出了車外。似乎大樓里有人聽到了聲音,在二樓靠右邊的一個窗戶,燈亮了起來。
"那就是我的房間,妹妹打開了窗帘。"
在裡子的帶領下,她們走上了大樓旁邊一個鐵制的樓梯。鞋底發出了冰冷的響聲。接着她們來到了混凝土砌成的走廊。
裡子輕輕地敲了敲一扇小小的門。門開了,一個姑娘的身影出現在房間橙色燈光的斜射下。
"和江,有客人來了,是媽媽桑。"
"啊呀。"
妹妹叫了出來。
"我來打攪你們了。"
從後面傳來元子邊笑邊說的聲音,她來到妹妹面前打了一個招呼。
"這麼晚來真對不起。我馬上就走的。"
房間是兩室一廳。一進門有一個小小的玄關,上一小級台階就進到了裏面房間。玄關的左邊有個鞋箱突出在外,上面放着一個可以插花的長頸花瓶。房間裏小小的飯桌上鋪着一塊粉紅色格子桌布,還有兩張粗粗糙糙的椅子。地板上鋪着紅色地毯,一看就是便宜貨,而沒有鋪到的地方,陳舊發黑的地板露了出來。
正面有一間似乎是榻榻米房間,用一扇紙門隔開着,另一個房間掛着藍色的門帘。牆壁上的花牆紙和漂亮的窗帘掩蓋着狹小、看似腐蝕的陳舊房間。
地板的一角鋪着好幾張報紙,上面弄上了各種紅、黃、藍等顏色。似乎妹妹是在上面作畫的吧,畫日本畫用的調色圓形盤也疊放在上面。
和江個子比裡子高,看起來骨骼突出,臉上皮膚也不怎麼平滑,除了眉眼長得和姐姐有幾分相似以外,其他不像姐姐。這點已使元子安下心來。
和江又說了一番姐姐平時受到媽媽照顧等的客氣話。她說話爽快伶俐,說完就立刻到旁邊一個小小廚房的煤氣爐上燒起了水,不一會兒工夫就將茶端了上來。她將禮物壽司盒打開,勸元子也一起再吃一點。她的動作比她姐姐更加麻利,雖然年輕,但看上去倒是個心氣很高的姑娘。她膚色黝黑,容貌也長得不怎麼樣。這點也令元子感到安心。
元子與和江說起話來。她說起了和江畫的日本畫,還說什麼時候想看看她的畫呢。和江回答說還沒有到可以給別人看的地步呢,這時候的她才略顯示出害羞的樣子。雖然姐姐僱主的意外到來令她感到不知所措,但態度卻顯得乾脆利落。
元子和她談起畫日本畫的事,是因為元子希望在不知不覺中將話題和費用聯繫起來。一會兒等她回去后,裡子和妹妹提起去楢林先生家做臨時保姆的話也和這點緊密關聯。
雖然只有五分鐘,元子對裡子姐妹的生活進行了全面的觀察。
這間公寓房和自己兩年前住的房間太相似了。在銀行工作時,自己所住的公寓房就是這樣的。
那時日復一日過着一成不變的日子,雖然既無聊又貧窮,但內心卻很踏實。此時元子第一次感到這種內心踏實的生活原來是那麼值得留戀的。可她已經沒有退路了……
第二天,元子從店裏出來,裡子悄悄走了過來。
"媽媽,妹妹願意做那件事。她說今天立刻就去楢林先生家。現在這個時候她恐怕已經回家了。"她彙報道。
"是嗎?太好了。"
"妹妹說媽媽氣質真好。"
"欸。我這樣的女人?"
元子感到很意外。裡子不是個會說奉承話的人,所以應該是和江真的這麼說了。但不知道是哪點讓和江這麼覺得。
"妹妹說她喜歡媽媽。"
"謝謝。和江接受了我這個硬性要求。你替我謝謝她。"
"妹妹是個怪人。"裡子笑了。
無論是異性還是同性,至今元子還從來沒有被什麼人喜歡過呢。銀行女職員們從來就不理會她,她也沒有其他可以交往的同性朋友。如果和江真這麼說的話,元子覺得也許是自己"以事業為重"的處事態度引起了要強的和江的同感吧。然而有誰知道元子其實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
第二天黃昏,媽媽從店裏出來,裡子立刻跟了過來。
"妹妹的事情想跟您說一說,在這裏不好說。"
她低聲耳語道。店裏已經有六個陪酒小姐到了,只有波子一個人還沒出現。
元子帶着裡子來到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她們在一個角落的座位坐定后,裡子小聲說:"媽媽,和江昨天下"福-FvaL.cn-哇-小-說-站-整-理"午四點去了青山的楢林先生家。但人家沒有要她。"
"欸?"
"據說在我妹妹前已經有人看到廣告後去過,並被錄用了。"
"那是去得太晚了?"
元子滿臉失望,不由自主地嘆了一口氣。所以她前天就說要儘快去的。好不容易想到的主意卻因為時間差而落空了。
"就是啊。我也訓斥了妹妹一頓。……媽媽,一定只能去做保姆嗎?"
裡子感到了自己的責任,她緊盯着媽媽那雙神情沮喪的眼睛說。
"你什麼意思?"
"楢林先生對妹妹說,保姆的話是來晚了一步,已經錄用其他的人了。不過你是不是願意來做見習護士呢?"
"見習護士?"
"是的。先生的醫院裏護士也不夠,如果做見習護士的話就可以錄用她了。雖然妹妹的年齡太大了點,但還可以想想辦法的。他還告訴妹妹說:只是工資非常低,每個月住在醫院裏,拿到手的工資也就四萬日元左右。而且學習期間很長,此後才可以正式作為護士接受國家考試,這點是個問題,不過呢,一旦成為了一名正式護士,工資就會很高,那時無論去哪裏你的生活就會有保障了。所以帶着這樣的目標堅持下來的話,既是為了你自己,對我們醫院也是一個幫助。"
裡子問元子怎麼樣才好。
元子心中又湧起了希望之光,那是一種比以前更強烈的期待。
"那麼就去做見習護士吧。"
元子簡直要去抓裡子的手了。
"是嗎?"裡子似乎放下了心來。
"唔,裡子小姐,對和江姑娘我還是遵守上次講過的話,每個月保證能讓她的收入達到四十萬日元。而且見習護士做兩個月就辭職也沒有問題,和以前講的條件一樣。那麼就這樣拜託她了。"
做見習護士,雖然工作地點是在楢林婦產科醫院,但恐怕也會因為一些雜事而頻繁出入院長家的吧,因此需要了解的情況依然可以很容易到手的。
元子覺得機會這東西有時就是自己迎面過來的。
一個星期過去了。在店關門前,元子叫來了波子。
"我還沒去看過你在赤坂的公寓呢。今天晚上回去的時候我順便去你那裏坐坐,喝杯茶可以嗎?"
元子笑嘻嘻地說。
"哦,我也正想着什麼時候要好好招待一下媽媽呢。"波子不慌不忙地說。
"啊呀,說什麼招待,不需要那麼正式的嘛。我只是順便去看看。"
"哦。"
"今天晚上不行嗎?"
元子看到波子臉上並沒有表露出熱心的樣子。
"嗯,是有點那個……"波子吞吞吐吐地說。
她似乎有些不方便。
楢林先生為波子買了一套公寓是波子親口告訴元子的。既然波子拒絕元子順路去坐坐的話說明今晚楢林會去她那裏。已經這麼晚了,當然會在她那裏住下了。照這個樣子楢林時常會去波子的公寓住宿了。
"那麼明天傍晚五點左右去你那裏如何呢?我只去看五分鐘,然後一起去店裏吧。"
"嗯,可以的。那我等您。"
波子爽快地答應了,口氣似乎在說只要楢林先生不在的話,任何時候來都可以。
和楢林搞上以後,波子無論是身上穿的還是戴的都突然光鮮了起來。元子估計在店裏的女孩子面前波子還比較收斂,可實際上楢林買給她的東西會更好。
波子是自己跑來要到這裏幹活的女人,說在新開張的店裏干比較有意思,說話時的她滿臉散發著光芒,那圓潤的臉龐上一對烏溜溜的黑眼睛睜得大大的。
元子一眼就看上了她,覺得這不是一個到自己這種店裏來做的女人,似乎有什麼隱情。但那時元子一心想留住她,因此什麼都沒有多問,而且根據她的要求預付了一百萬日元給她。
那女人已經抓住了楢林謙治,手腕真是出乎人意料。去神戶前她一定在東京輾轉過三四家店吧。估計波子去神戶前一定有過什麼糾葛不清的事情,不然她這樣的女人也不會安於在"卡露內"這種店幹活的。
第二天黃昏五點,元子按約定時間手提禮物來到了赤坂的一幢六層樓公寓——波子的家。那裏地處高地,公寓也是半年前新建的,牆壁用巧克力色的瓷磚砌成,據說很像倫敦或阿姆斯特丹的高級住宅。
一樓是出租店鋪。其中有飯店、咖啡店、花店等各色商店,一派繁榮。元子乘電梯來到了五樓,踏上綠色地毯往左拐進走廊。那宛如一流賓館般的豪華氣勢簡直要把元子壓倒了,走廊里充滿着暖氣。
她按響了513室門邊的對講機,"誰啊?"裏面傳出了尖銳的麥克風聲。
"是我。"
她多少感到有些無趣地對着圓窗似的器械回答。
"啊呀,對不起。請稍等一下。"
波子的聲音消失了。終於一扇莊重、泛出黑色亮光的門從裏面被打開了。
"啊呀,媽媽,歡迎歡迎。我正等着您呢,請。"
波子的聲音極為爽朗,滿臉展現出天真爛漫的笑容。
"你的房間真漂亮。"
元子進入房間后,四處張望起來,發出感嘆。
波子微微低着頭,臉上帶着微笑,用得意的謙虛接受着媽媽的讚美。
為了在媽媽面前展示一番,她還特意穿上了一件設計獨特的嶄新居家服。她帶着媽媽參觀了一下:共有四個寬敞的房間,一間是西式客廳、一間是廚房和飯廳,還有一間是八鋪席大小的日式客房,最後一間是卧室。最後這間波子沒有給媽媽看。漂亮的浴室和衛生間都寬敞有餘。
設計師統一了整個屋子的色調,燈具和其他傢具等在配合這一色調的前提下,共同合奏出了一副極為美妙的和諧氣氛,使人宛如身處建築裝潢雜誌的插圖之中。這一超乎元子想像的奢侈令她獃獃站立了好久。
這裏和裡子姐妹住的毫無裝飾的老舊公寓相比實在有着天壤之別。
元旦過後,裡子將妹妹和江的來信拿給了元子。和江到綠町的楢林婦產醫院做見習護士已經有五十天了。
"我說話很木訥,所以只好寫信了。但其實也並不擅長寫文章,還請多包涵。是這樣的,元旦時我有三天休假,就回到了姐姐的住處,身體真是精疲力竭了。就是在這種狀況下給您提筆寫信的,因此筆跡就更加潦草了。
我不知道媽媽桑想了解楢林婦產醫院的有關什麼情況,您只是要求我將在這裏的所見所聞告訴您,因此我就將在楢林婦產醫院工作中所經歷的事情如實地寫下來。
這家醫院有一百三十個左右的住院病床,除了楢林院長,另外還有四位年輕的醫生、三名藥劑師、四名辦事員、十四名護士和四名接生醫生。在私人婦產醫院中屬於中等規模以上的級別。護士長叫中岡市子,四十歲不到的樣子,她在這家醫院已經工作將近二十年了。
護士中有五個人住在自己家,她們每天來這裏上班,護士長住在自己的公寓裏。其他人都住在醫院後面的護士宿舍,我每天晚上也睡在那裏。這裏護士人手不夠,因此像我這樣已經二十四歲的人也可以作為見習護士被採用。除了我,這裏沒有其他見習護士。因此比起院長家裏需要保姆而言,院長先生更希望醫院裏能夠增加人手的。
見習護士在這裏實習半年左右以後,每天下"福-FvaL.cn-哇-小-說-站-整-理"午就可以到大學附屬醫院或公立醫院去接受兩三個小時的教育,那是為了準備將來參加國家護士資格考試。當然我在這之前就會辭職,因此沒有這個必要了,但是對於這點我必須不露聲色,忠實地向有經驗的護士們學習。
說到那些有經驗的護士,有不少人年紀比我小。雖然自己常被那些比我年紀小的女孩趾高氣揚地指使來指使去,有時還要被她們訓斥,內心有些憤憤不平,但想到醫院給的四萬日元工資,加上媽媽給的共四十萬日元的工資,我也始終忍着。
工作基本上是幹些雜務活兒。從早晨七點到下午一點以前,要打掃完醫院裏從玄關、挂號間、門診室、手術室一直到三層病房的所有走廊。雖然這些是和另外五個護士一起乾的,但我作為一個見習護士更是被任意支使。
除了作為護士進行實習以外,我還要照顧那些住院病人的生活,那是最辛苦的。這家醫院實行完全護理制,原則上不允許病人有其他看護人,因此我們必須對病人進行全方位的照料。不過再辛苦我也會在心中默默念叨着"四十萬,四十萬"。
最近我負責給十個病房的住院病人供應伙食。每個房間多則四人,少則兩人,還有三個人的房間,我總共負責三十個床位。我要從炊事房將三個做飯阿姨做的飯菜搬運到病房。這活很辛苦,我就像一個接待團體客人的女傭。比這些更難對付的要數那些身體好好的病人們批評飯菜不可口什麼的了。"又是這種東西啊",她們滿臉帶着不滿的表情,或者有的人還會將臉扭向一邊連瞧都不瞧你一眼,說些什麼"醫院光在病人的伙食費上就賺了不少錢吧"之類的譏諷話。因為病人都是女的,因此說起話來都是尖酸刻薄的。本來說起病人伙食,要考慮到熱量的多少基本上都沒有什麼好吃的東西,病人有意見也是情有可原的,但這家醫院在這點上尤為突出,因此被懷疑光知道賺錢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僅病人的伙食差,護士宿舍里的伙食也很差。那裏的伙食也是由做飯阿姨負責的。據說院長先生要求控制伙食經費,因此也不可能提供更好的了。
本來我想護士們應該團結起來和院長先生交涉一下的,但是這裏的護士加上接生的總共不足二十個人,可她們之間有的相互對立,有的相互嫉妒,一點都不團結。其中有喜歡刁難人的上了年紀的前輩護士,有對誰都不理不睬的孤傲之人,也有自認為是護士中大姐級的人。另外她們之間既有對抗的小團體之間的相互反目,還有各種如溜須拍馬的人、喜歡唱反調的人、以中傷和挑撥離間為樂的人、心情像春天的天氣那樣隨時會變的人、唯利是圖的人、手腳不幹凈而不得不提防着的人……我和她們在一起住宿,一起飲食,這個由女人組成的世態炎涼的小社會就全都呈現在我的面前了。
這些護士的頂頭上司是護士長中岡市子。小團體中的那些大姐級人物看到她也只能收起鋒芒,想方設法討好她。在這裏她是大前輩、老資格而有威望的人。她所說的話是絕對不容置疑的。
中岡市子小姐每天從自己住的公寓來上班。她年近四十,依然獨身。高中畢業就到楢林婦產醫院做見習護士,一直沒有結婚。二十年來她將自己的青春埋葬在了楢林婦產醫院,現在已步入初老的門檻了。
中岡市子身材高挑,只是太瘦了一點。她長着一對細長清秀的眼睛,眼角往上吊起,臉龐尖削削的。她的長相在年輕時因為輪廓分明,估計相當漂亮,但現在卻讓人感覺她臉上的陰影似乎太多了……"
說到那張臉的話我可是知道的,就是那個去東林銀行千葉分行辦理存款的那個女人。元子一邊讀着和江的信一邊思忖着,那個拿着"蒲田英一"偽造名義來存錢的女人。銀行是知道偽造名義存款人的本人姓名的,所謂"蒲田英一"就是楢林謙治,而來跑腿的則自稱中岡市子,那是她的真名。她對負責存款的女職員說自己是"楢林的表妹",但當時並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她雖然身材高高瘦瘦的,但動作卻非常麻利,說話的樣子也頗為堅定,從不說多餘的廢話。她總是從銀行的出入口帶着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徑直走到櫃枱前,回去時也是徑直走到門口直到消失為止從來不會再回過頭來看一次的。
果然中岡市子並非楢林謙治的表妹,而是楢林婦產醫院的護士長。那為什麼到銀行她卻要自稱是"小姨子"呢?偽造名義存款的代辦人,即使不是親戚也一樣可以受理的。
"寫了這些不得要領的東西,也不知道是否可以?"
這個被許諾每月可以得到四十萬日元收入的女人在信中向元子問道。可以,沒問題,和江。
"院長先生是個體型胖墩墩的人。在五十多歲的男人中,常常可以看到像他那樣渾身充滿自信的神情。他腹部有點向前隆起,走起路來昂首挺胸,顯得從容不迫。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但梳理得相當整齊,還泛出銀色的光亮。他臉色呈玫瑰色,亮亮地泛着光澤。他性格開朗,聲音宏亮,還時常說些小笑話逗護士們笑。
即使那些對醫院伙食不滿的病人(包括患婦科疾病而需要進行複雜婦科手術的病人、分娩前後的產婦們)都非常信賴院長,他的醫術高明是有口皆碑的。也正因為如此,醫院非常有人氣,上午門診的病人擁擠不堪,住院登記后也要等很久才能輪上。
院長先生在走廊或其他什麼地方和我擦肩而過時,總會面帶微笑對我說"你工作很熱心,不錯。雖然一開始會覺得很辛苦,但過段時間習慣后就會覺得輕鬆了。總之你要好好努力多多學習"等等。再過半個月就打算開溜的我總覺得有點對不起院長先生。
護士長中岡幾乎沒有把我當回事,也從來沒有和我說過話,有事找我也是讓她手下的護士轉告我的。就像我上面寫過的,這也是出於她的傲慢和對我的刁難。
病房每天早晨的巡診由院長進行,護士長和另外兩三個年長的前輩護士在後面跟隨。以前下午四點的巡診據說也是由院長進行的,可是最近卻只見年輕醫生巡診了。當然護士長就不會跟隨其後了,因為在醫院裏護士長的權利遠遠超過了受雇的醫生。
中岡小姐不僅在這裏是護士中資格最老的,院長似乎還讓她掌管醫院經營的一部分。健康保險的點數計算和申請手續等事務性工作由辦事員進行,但非保險醫療方面則由中岡小姐一人負責。非醫療保險的大部分要在櫃枱直接付錢的,中岡小姐就坐在那裏從病人手裏一個個接過錢。她的身邊放着一個很大的手提式保險箱,將現金放到裏面。據說她每五天就會數一遍裏面一萬元票面的紙幣,然後再將它們用皮筋捆起來。雖然我沒有看見過她這麼做,但晚上在宿舍聽到那些護士們聊天時說起。
她們說的這些引起了我的興趣。有一次我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走到正在收病人錢的中岡小姐旁邊。這點正是我這個沒有固定工作,只管幹些雜活的見習護士的方便之處吧。那天我看到中岡護士長將從病人那裏收到的一萬日元的紙幣隨手放入了身邊的一個大型手提式保險箱裏。付款憑單是由做手術的院長填寫完以後交給病人,然後再由病人拿到付款窗口付款的。據我看,並沒有什麼病歷卡之類的東西。
其實她們做的都是人工流產手術。這是無法使用健康保險,只能完全自費的,而且必須用現金支付。
流產手術(要是在戰前的話,醫生會因為墮胎罪而被五花大綁的。雖然現在也依然有類似的法律,但其實只是一紙空文)在清晨5半點至8點左右之間進行,那是為了在門診病人還沒有來醫院時,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偷偷摸摸地進行。每天平均有三個人左右做這樣的手術,有的時候要更多一些。其中多半都是年輕女子。以前做完手術要在醫院裏住一個晚上,但現在只需休息兩三個小時就可以回家了。
一些不知道是丈夫還是男朋友的年輕男子則在櫃枱旁邊等待着做完手術的女人。女子付完八萬日元左右的費用,剛才還是病人的她此刻卻揮動着手提包,向等待着的男子方向走去,一邊還大聲地笑着說:什麼什麼君,手術很簡單,但是要過一個星期才可以同房哦。然後兩人一起手挽着手走了出去。
現在的年輕女人,不知道是臉皮厚呢還是該說她們爽快,可能有的人看了會感嘆她們的言行無恥呢。"
"如果說到無恥的話,地下室里的冷凍庫才叫無恥呢。你猜猜那裏都放着些什麼?
那是見不得人的胎兒,是那些四個月至八個月大小未被出生的胎兒。六個月以上的話就已經成型了,性別也非常分明,更大一點的話,頭髮和指甲都已經生出來了。他們在冷凍庫里像石頭人似的被凍得硬邦邦的。
這些是從護士們那裏聽說的,聽完后我覺得自己的血都被凍結起來了。地下室還放着一些其他東西,有時要去那裏取,但自從聽到過那些話以後,冷凍庫變得如此可怕,我再也不敢下去了。
另外,我還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早晨七點左右的光景,經營胎盤生意的冷凍卡車會停在醫院旁邊的便門處,護士長下面的那些前輩護士們從醫院裏搬出一些硬邦邦的包裹交給像是卡車上工作人員似的男人。那些包裹就是地下室冷凍庫里取出來的胎兒和胎盤。冷凍卡車其實就是經營胎盤生意的卡車。醫院大概就是將這些胎兒交給他們處理的吧。
經營胎盤的卡車每兩天來醫院一次。卡車還會繞到其他婦產科醫院和其他醫院"回收"的吧。
自從我注意這件事後,總感到早晨七點停在醫院旁邊的卡車聲響是那樣不吉利,令人毛骨悚然。媽媽桑,寫了這些令人噁心的事,可以嗎?"
寫得真不錯,和江。
"換個話題吧。在宿舍里聽護士們閑聊是我很感興趣的事。我是個見習護士,還剛剛學會如何使用體溫表、如何給剛生下來的嬰兒洗澡,還有如何給卧床不起的病人換病員服,因此我不會參加她們的閑談。護士每天晚上三個人要輪流去病房值夜班,因此宿舍的成員總是不同,這樣反而有意思,聊天也更加有趣了,不過也要在護士們之間沒有什麼矛盾的時候才會這樣。
從這些閑聊中聽說院長先生每天一到傍晚六點左右便會消失,不知去向。對了,剛才忘記寫了院長的家在離醫院五百米左右的幽靜地方。那是一幢很大很豪華的宅院。
他夫人很可憐,據說長期以來身體不佳,在深院裏過着時卧時起的生活。她比院長先生年長五歲,是院長先生在大學時代恩師的千金。據說當初院長先生在剛開始經營規模比現在小得多的醫院時,資金是他夫人家裏給出的。
一年前,院長先生總是找借口,說是要出去下棋啦、打麻將啦,或者說有會議啦等等,每天晚上都要出去,一直到很晚才回家,護士們推測他在外面喜歡上什麼女人了,因此每天都要去那裏。而對方似乎是一個什麼酒吧的陪酒女。我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麼會猜得那麼詳細。
與此同時,護士長的不愉快也成了她們的話題。其實護士長本來並非是一個歇斯底里的人,但據說近來卻鬧得很厲害。護士們都說半年前開始她總是拉長着臉,神情變得嚴厲起來。這麼說來我看到的護士長的臉,是經過這一年來發生了變化后的臉,以前的臉是不是更加圓潤一些呢?護士們都說最近的護士長變得情緒急躁,容易發火,漸漸變得可怕而令人難以接近了……"
太好了,和江。
元子在心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