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楢林謙治雙手提着包走了進來。他一手拿着手提包,另一手提着旅行箱。兩個都是紅褐色的,並且泛着光澤,看起來還沉甸甸的。

元子從椅子上站起身,用眼睛迎接着他和他手上的包。才過了五天,可院長肥胖的臉顯得面容憔悴。

S堂的咖啡館裏,冷冷清清。透過窗帘的間隙,早春的陽光斜射進店堂,溫暖着桌上插着的單枝鮮花。這些景象都宛如是那天的延續。

服務生悄無聲息地走了過來。

"來兩杯咖啡。"點完后,元子對他說,"我也剛到這裏。"

她是故意讓服務生聽到她所說的話。在外人看來他們似乎是一對夫婦或情人,在這裏碰頭后準備一起去哪裏旅行似的。

"這是說好的東西。"

楢林出示了兩個放在椅子上的包。

"是嘛,謝謝你了。"元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顯然一副極其不愉快的樣子,兩個眼圈黑黑的。

"剛才你進來時我就看見了。你手上的包好像很重的樣子。"元子將視線投向兩隻包。

"每捆一百萬日元,共五十捆。你再查一下吧。"

"不用了。應該不會有錯的。"元子笑眯眯地說。

"這些現金是先生到各個銀行去湊起來的嗎?"

"……"

護士長中岡市子走後,楢林不得不自己親自出馬去跑銀行了。要取出那些偽造名義存款或無記名存款是不可能隨便讓一個莽莽撞撞的人去辦的。

"費了不少心思吧。"

這種慰勞話當然在院長聽起來不過是諷刺。他用銳利的目光瞪了元子一眼。

他的眼睛裏果然佈滿了血絲。

"不費什麼事,請放心。"

她將包拉近身邊,從裏面取出一張紙。

"這是收據。"

楢林接過紙,定神看着上面的文字。服務生將咖啡端了上來,他只好急急忙忙地將紙塞進了口袋。

等服務員走後,元子對着他臉帶微笑地說:"我沒有寫字據。"

"如果能恪守諾言的話,不寫也行。"楢林繃著臉說。

"不要那麼害怕我嘛。"元子露出了冷冷的微笑。

"也許是我多管閑事。這些錢你會存進銀行嗎?"

"這是一筆巨款。在我用它們還債之前會先將它們存進銀行的。"

"那你也採用偽造名義或無記名方式存款了?"

楢林最多也不過能想出這個諷刺而已。

"不,我才不這樣做呢。最近銀行對這種做法開始嚴加管理起來。"

"沒想到你對銀行還挺了解的。上次聽你講話的口氣也是這樣。"

元子心裏吃了一驚。

"啊呀,這點不過是常識而已。自開店后,我也多少和銀行有些交道要打的。"她面不改色地說。

"拿五千萬日元到銀行存款的話,會引起稅務局注意的。"

"當然稅務局也不會認為我的店那麼能賺錢。假如稅務局的人追問我錢是從哪兒來的話,我回答說是先生給的,行嗎?"楢林露出了滿臉狼狽。

"這點請您不用擔心,我會想出一個合適的理由解釋的。"元子輕輕地拿起咖啡杯。

"那天我回酒吧后,先生認識的橋田先生正好來我店裏。他喝醉酒後半開玩笑地向我求愛了。"

"那傢伙喜歡喝酒,也是個好色之徒。"

楢林帶有藐視地說到了醫大補習學校的理事長。

"那種學校據說實際收入很不錯是吧?"

"也許吧。"

"先生不是和橋田先生關係很好嘛,你沒有做那個補習學校的顧問嗎?"

"我才沒有呢。我做了自己畢業學校的評議員。橋田會時不時地來我這裏,這種補習學校從他們的經營政策上說希望能在醫科大學有很好的名聲。我和橋田之間並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關係。"

他搶先說了自己和他說沒有特殊關係,從這點上推斷他們之間的特殊關係還是有的,元子推測。

"怎麼了?下一個目標是橋田嗎?"

院長緊盯着元子的臉。只見元子一副精神抖擻的樣子。

"你會提醒橋田先生嗎?說那個女人很危險,還是離她遠點……"元子笑了。

"然後你就告訴他自己的經驗?"她注視着對方的臉。

楢林保持着沉默。

元子用濕毛巾擦了一下嘴角。

"那麼這些行李我就拿走了。"

"在這裏把東西拿出來嗎?"

"怎麼可能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兩個包我也一起拿走吧。過後從郵局寄還給你也是件麻煩事,乾脆都一起給我算了。"

"……"

"不過,包的錢我會付給你的。多少錢?"

楢林露出極不痛快的表情,將頭轉向了一邊。

兩人走出了咖啡店。元子提着旅行箱,在那麼多人面前院長也只好若無其事地拿起提包走到路邊。他們在等出租車。

"怎麼好像要去溫泉旅行似的。"元子喜不自禁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出租車到了,元子鑽進了車,楢林將提包從外面塞到她身邊,滿臉露出了悔恨。

司機以為這個男人也會乘進車來,於是並沒有立刻關上車門。

"司機我一個人走。"

"那您先生呢?"

"那個人不去。"

三天後。

傍晚七點剛過。元子正在"卡露內",門外波子臉色蒼白、無聲地走了進來。

潤子等幾個女人正在閑聊,而調酒師則在擦着桌子,一邊等着客人的到來。此時大家一起將眼光投向了波子。

"媽媽!"波子走到元子面前突然吼了起來。

"啊呀,你來了。你可是稀客啊。"

波子想說什麼,可她的嘴唇顫抖着,眼淚卻先涌了出來。

"你好像有話要說,那我們去那邊吧。"

元子將波子帶到了最裏面的包廂座位。

調酒師開始擦杯子,女人們轉過頭去在吧枱上疊起餐巾布來。

波子既沒像樣地化妝,身上穿着的也是家常便服,頭髮也有些亂蓬蓬的,似乎沒去美容院修整過。

"你的店快開張了,一定在為各種事情奔忙吧?"

元子看着此時的波子,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說。

"我不開店了!"波子大聲喊道。

"啊呀。"

元子緊緊注視着她。

"為什麼?"她連眉毛都不動彈一下地問。

"就是因為媽媽。"她的眼中淚光閃閃。

"是因為我?"元子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是的。因為媽媽,我的店開不成了。"波子壓抑着嗚咽說。

"你居然說出如此不負責任的話。你是什麼意思?請給我好好說明一下。"

"那個人不再給我出錢了。"

"欸,院長不給你錢了嗎?這是為什麼?"

"他說因為出現了種種情況。"波子擦去了流出來的眼淚。

"為什麼先生的情況發生了變化呢?"

"我不知道。我問他,可是他不回答我。只是說他再也不能給我出錢了,請原諒。在最關鍵的時刻卻沒有錢了,我簡直毫無辦法。付給建築公司的錢還不到一半呢。"

元子覺得楢林也真有點小氣,從秘密儲蓄中取出五千萬日元難道就會對波子的店產生影響嗎?

不過,其實不僅僅因為這個。波子的店剛好在"卡露內"樓上,如果她的店搞得轟轟烈烈會刺激到元子,令她焦慮。這樣一來元子也許又會對楢林提出什麼要求來。偷稅漏稅的資料被元子捏在了手裏,那是楢林的致命弱點。他為了從以後的厄運中脫身,不得不犧牲了波子。當然,他也做好了和波子分手的準備。

元子這麼思忖着,笑嘻嘻地看着眼前雙肩不住顫抖着的波子。

"付了高額的小姐拉攏費,已經找到十二個女孩了……"波子說。

"就是啊。你那裏似乎正轟轟烈烈地進行着開店準備呢。"

"就是這麼說嘛!"

"怎麼?"

"看到我的店就要轟轟烈烈開張了,媽媽心裏不愉快是吧,你害怕"卡露內"會倒閉。那是出於你的嫉妒心和恐懼心。"

"這些我可絲毫沒有擔心過。是你過於多心了。"

"而且媽媽在那個人面前中傷我、挑撥我。"

"啊呀,這不也是出於你的偏見嗎?楢林先生難道會聽從我的話嗎?你在他眼裏真是可愛得不知怎麼辦才好了。"

"媽媽籠絡了那個人!"

正用白布擦着杯子的調酒師和手邊疊着濕手巾的陪酒小姐們一個個裝做事不關己的樣子,卻豎起耳朵傾聽着她們的談話。

"你盡說些讓我無法置之不理的話。我什麼時候籠絡先生了?"元子臉色變得僵硬起來,緊張地盯着波子。

波子怒目圓睜,瞪眼看著錶情發生了變化的元子。

"那麼請你拿出證據來。"

"不會有錯的。"

"你有證據嗎?"

"即使沒有那種東西,我的直覺也告訴了我。"

"這是你的胡亂猜測、可惡的猜忌。"

"難道我是在胡亂猜測嗎!是出於我一個女人的直覺,不會有錯的。"

元子從和服的袖兜里取出了一支香煙。

"如果這些都只是你自己的胡思亂想的話,我也就無話可說了。但像你這樣用錯誤的猜測就到我這裏來大叫大嚷一氣,簡直讓我討厭透頂。"

縷縷青煙在她的臉部前方吐了出來。

最初元子還猜測波子為什麼會知道楢林這件事的,她懷疑是不是楢林將事情的原委告訴了她呢,可是似乎並非如此。對楢林而言也是沒有理由將自己的秘密告訴她的。

正如波子所講的,女人的直覺可真是敏銳啊,她暗自佩服。

"媽媽,我的前途全被你毀了!"波子從喉嚨口發出了簡直不像她自己的粗大聲音。

"你,是不是發瘋了?"

"和別人的男朋友私通,還砸了我苦苦經營的開店計劃……你居然還能這樣在我面前抽什麼煙呢。"她發出了尖銳的聲音,兩手直哆嗦。

"私通?哼,不要說這種壞我名聲的話。你冷靜一點。"

"難道我能夠冷靜下來嗎?"

波子雙眼燃燒着憎恨的火光,突然伸出手搶走了叼在元子嘴上的香煙,將它折成兩半扔在地上。

陪酒小姐們轉過頭來,她們都抬起了屁股。

"你到底要幹什麼?"元子站了起來。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波子滿臉淚水朝着元子撲上來就揪,身體往前撲去時椅墊發出了嘎吱嘎吱的響聲,連桌子都搖動了起來。

波子塗得鮮紅的指甲朝元子的臉上抓,然後又將她的頭髮繞在手指上使勁地往外拉。元子發出了一聲慘叫,突然身體前傾一頭撞在波子的胸口,被波子抓破的臉上鮮血直流。

被撞了一下的波子重新直起上半身後又更加激烈地向元子撲過來。

"經理!"

元子叫了起來。調酒師奧山從吧枱下鑽了出來,飛快地跑過來從波子背後抓住了她的雙臂。

就在她們兩個又抓又打的當口,調酒師忠心耿耿地從後面對着波子的頭一拳打了過去。這次是波子慘叫了一聲。

女人們涌了過來,美津子和明美衝到了波子和元子中間,保護着元子,裡子和潤子也站在波子的對面擋住了她。

"波子小姐,真可惡,你對媽媽幹了什麼呀?"

原來的同事們對她質問道。

"你們知道什麼呀,給我滾一邊去!"

波子用哭腔大聲喊叫着,企圖甩開被調酒師抓住的手臂。她的頭髮豎起,滿臉淚水將臉弄成一副亂七八糟的樣子。

"瘋子!"元子吼罵道。

"你說什麼!"

"經理,客人馬上就要來店裏了,立刻將這個瘋女人趕出去!"

奧山將波子一把從後面抱起就往門口拖。

被拖着走的波子胸前的衣服亂作一團,她張大嘴巴:"記着,你這個道德敗壞的女人!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恨。"

元子用手絹壓着半邊臉,盯着走遠的波子,另一邊的臉上透露出竊喜。

"波子小姐,如果你覺得花了錢可惜的話,你的店我可以買下來。"

"誰……"

在門邊波子大叫道。

"誰會賣給你!走着瞧,以後我一定要讓你在銀座生意做不下去!"

"可以啊。"

元子將和服領子重新對齊,嘴裏依然呶呶不休:"我等着那個時候!"

約定的下午二點已經過了三十分鐘了,可中岡市子還沒到。每當房門口有腳步聲走過時,元子總是豎耳傾聽。電視機也關上了。

今天市子也知道有重要的事要商量,她應該是不會遲到的。估計可能是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吧。但即使那樣的話她也會和自己聯繫的,可是她卻連個電話都沒有。元子擔心是不是會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故。

三點鐘,市子終於來到了駒場的公寓,她手裏提着水果籃。

"對不起,我來晚了。"

市子立刻道歉。看起來她來時一定緊趕慢趕的,此刻正微微喘着粗氣。

"剛要出門時有人來了。"市子說明了遲到的理由。

"那就好,我還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化呢。"

"對不起。"

市子又一次低了一下頭,元子覺得她的臉色灰暗。今天要談的事情本來應該令她更加興奮的。因為上幾次的談話有了不少進展,每次她都顯得很高興。

"四點半我們要和不動產,就是那個房子的主人見面,我是約好裝修店堂的設計師也一起到那裏的。那我們立刻就出發吧。"元子看了看錶說。

元子還以為市子會立刻站起身來的,可是她的身子卻絲毫不動,只是低着頭。

元子皺起眉頭看着她,她正在等着市子接著說下去。一種預感在元子的腦海盤旋。

"原口小姐。真對不起。"

在日式榻榻米房間的市子突然雙手撐地深深的低下了頭。

"……"

"我對經營咖啡館失去了信心。"

"市子小姐,你,怎麼到這種時候突然……"

不出自己所料。

"真是對不起。你那麼好心幫我,雖然我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不幹的……"

"市子小姐,把你的手拿起來。請你詳細給我講一講吧。"

市子將手重新放回膝蓋,她低着頭,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

"其實我早就這麼想,也早就想告訴你的了,可是一直就沒有說出口,雖然總鼓勵自己要說出口,可還是不行。結果拖到現在這個緊要關頭,真對不起你。"

"經營咖啡店並沒有什麼特別難的,如果有你侄女幫忙的話,不是最好不過了嗎?"

"但關鍵是我這個人太膽怯了,我發現自己漸漸害怕起來。我知道自己說到底還是一個除了做護士,就沒有什麼其他能力的女人。"

"但是,你總不能做一輩子護士吧。要做決定的話,現在可是個好機會啊。"

"我也這麼認為。不過,辭去醫院護士工作可以開這種店,中間我還是需要一定的過渡時間。"

"是嗎?"

"以前工作上的客人都是一些病人和他們的家屬,可說到要迎接咖啡館的客人,內心還不能立刻完成這樣的轉變。"

市子用力將重疊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彎曲過來,於是指尖變紅了。

元子聽到這裏,想起了以前和江曾作為"見習護士"潛入楢林婦產醫院,她在一次給自己的"彙報"中說:護士長中岡市子支配着醫院,是護士們懼怕的對象。

而且對於護士而言,她們絲毫沒有將病人當做"客人"的觀念,相反倒是病人和家屬總有一種自己給護士"添了麻煩"的意識。護士對病人也有着居高臨下的感覺,有時還會狠狠訓斥那些"任性"的病人。

中岡市子長期以來一直從事這一行業,對於她要轉換到對客人笑臉相迎、說些迎合他們口味的話確實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元子也多少有些理解。

"那樣的話,可以讓你侄女先經營一段時間,等你習慣之後再干怎麼樣呢?酒吧陪酒小姐對客人的服務確實要很費心思,但咖啡館並不需要這樣,我覺得簡單多了。"

元子勸道。

"我也這麼想過,不過我實在是幹不了。雖說事到如今我還有點太任性了,不過真的很對不起。"

市子一個勁地將頭前傾不斷道着歉。

"如果你說什麼也不喜歡開咖啡館的話我也沒有辦法。那我現在就給不動產打電話告訴他們這件事情先中止吧?"

"對不起。請打吧。"

"那樣的話,借店鋪簽合同時付的定金就泡湯了。"

"元子小姐為我墊付的那筆錢我會還給你的。"

元子斜眼看着說著話的市子,起身走向電話機方向。

馬路上傳來了救護車駛過的聲音。

打完電話的元子過了一會兒又回到市子跟前。

"我對不動產說了不租房子的事。對方也覺得事情很突然,好像很驚訝似的。"

"對不起。"市子緊縮着肩膀。

"市子小姐,你剛才好像說了很奇怪的話,說我付的預付金你要還給我。"

"是的。"

"你已經還給我了,不用還了,就十萬日元。"

"不,我並沒有還給你。"

"市子小姐,請你收下這個。"

市子一看,發現自己眼前已經放了一個像禮品似的四方形布包裹。那是她去打電話時到另一間房間準備的。

"啊,那是什麼?"

市子一會兒看看元子,一會兒又看看那個包裹。

"你在楢林婦產醫院工作了二十年,是和院長吵架后從醫院辭的職,所以先生是否會給你退職金還很難講。因此我為你到先生那裏去要了退職金來。"

元子說到這裏,市子瞪圓了雙眼。

"還有賠償費。兩樣加起來一共九百萬日元。"

"……"

"是我自己算出來的。如果請一個律師來和楢林先生爭一下的話,得到的錢會更多,但是你不喜歡這種糾紛吧?因為一旦打官司的話,事情就會公諸於眾,甚至報紙、周刊雜誌都會大肆刊登出來呢。"

"這種事情我討厭。"市子身體顫抖着使勁搖着頭。

"是吧?所以我到先生那裏為你要了九百萬日元。雖說還不夠多,但你將就着點算了。"

事情實在太出乎市子的意料了,她瞠目結舌。

"你不用擔心。給你九百萬日元的事院長終於認可了。還有當初為了幫你籌集資金開咖啡館,我借給了你一百萬日元。所以這裏還剩下八百萬日元。請你收下吧。"

元子將包裹朝市子那邊推了過去。

"還有我取出了借咖啡館店鋪時替你預付的十萬日元,因此現在裏面是七百九十萬日元。"

"不過,我已經……不再打算開咖啡店了。"

市子驚慌失措地說道。

"目前是這樣。雖然現在這麼定了,但今後你總要開始做些什麼吧?就當是為了將來的資金做準備吧。"市子把包裹推了回去。

"這個我不能收。"她聲音低沉,但卻非常堅決。

"啊呀,你這是幹什麼?"

"我做了對不起院長的事。當時出於憤怒,再加上你的好心,我將醫院的秘密收入、各銀行的偽造名義、無記名存款的事情對你和盤托出了……"

"那又沒有什麼。不都是事實嗎?"

"你靠着那些材料去威脅先生,然後從他那裏弄來了錢是嗎?"市子蒼白的臉上目光炯炯。

"我?"元子的臉色絲毫不變,

"唔,我怎麼會做出這種事情呢?你也是知道的,院長非常迷戀那個波子。波子辭掉了我店裏的工作,先生準備為她開酒吧呢,就在和我的店同一幢樓,而且就在我上面二層樓的五樓。她要開的店非常豪華,先生為她出了將近一億日元呢。我們因為在同一幢樓,這個信息是絕對準確的。"

"……"

"也因為有了這件事情,有一次我遇到了好久沒來我店裏的先生。我對他說:先生也太過分了,在你那裏工作的護士長中岡市子很久以前就是我的好朋友。"

市子吃了一驚,她睜大雙眼。

"因為不那麼講的話,就講不通了。"元子為了讓市子平靜似地說。

"我追問先生說:那位朋友年輕時起就在你那裏做護士了,你給了她多少退職金?據說你一分都沒給吧?"

"……"

"他當初也吃了一驚,於是他說自己並不知道中岡市子和媽媽是朋友。於是我堅決地說:先生給波子都出了一億日元了,如果不給市子一千萬日元以上退職金的話她不是太可憐了嗎?於是先生就說既然媽媽都這麼說了,那也沒有辦法,那我就出九百萬日元吧。先生給自己喜歡的女人出那麼多錢,而對不得不付的錢卻那麼小氣。我這麼說了后,先生說:媽媽不要這麼說嘛,就這些,饒了我吧。"

"……"

"於是楢林先生說:我再也不想見市子了……他清清楚楚地說不再想見你了。"

市子的眼睛始終盯在榻榻米草席上。

"……因為我不想再見市子了,所以他說媽媽代我將這九百萬日元交給她吧。先生不想見你是因為他對你有愧疚。然後第二天他立刻拿了九百萬日元現金到"卡露內"來親自交給了我。他以為我從你那裏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細節,所以就想儘早了結算了。"

元子盯着市子,試探着她的反應。

"事情大致就是這樣的。關於秘密存款的事情我沒有在先生面前透露半點風聲,是先生自己反省后出的錢,所以你就收下吧。"

她微笑着說。

元子純屬信口開河,但為了說服市子她也只能這麼編造了。

這樣一來,對楢林謙治心懷怨恨的中岡市子就再也不會到他那裏去了,院長也不會再見她,他們之間會相互憎恨和厭惡。元子並不擔心這個小小的謊言會被揭穿。

即使萬一這個謊話被揭穿的話,楢林已經從偷稅漏稅的資料中察覺那些資料是從中岡市子手中流出去的。因為這些東西除了他和護士長之外是沒有任何人知道的。在這樣的事實面前,這點小小的謊言對他實在算不上什麼。如果傻乎乎地將這點作為問題計較的話,反而會在他偷稅漏稅的事情上引火燒身,說不定就此被發覺。因此無論什麼消息傳到院長耳朵里他都會始終保持沉默的,他一定會堅決地聲稱"絕對沒有受到恐嚇的事"。

只要楢林謙治這麼做的話,中岡市子就不會了解真相了。

市子的態度終於出現了轉變,她不再堅決地推開那個包裹了。

仔細想一想的話,元子的說明中有很多不合邏輯的地方,然而這個從青春時代開始就被關在婦產醫院裏的市子缺乏普通的社會常識,因此她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而且中岡市子現在沒有分文收入,眼前的八百萬日元是一個很大的誘惑。

"你咖啡館不想開了,那麼今後打算怎麼辦呢?"元子變化了說話的口氣。

市子低垂着雙眼。

"不可能吃吃喝喝隨便玩玩過日子的,一定要做些什麼事情。"她的說話神態也和剛才不同了。

兩人中間依然放着八捆一百萬日元的包裹,其中十萬日元被抽走了。這已經意味着中岡市子接受了這筆錢。

"說"要做些什麼事情",那你有目標了嗎?"

"像我這樣的女人。"市子孤寂地笑了笑。

"以前一直是靠技術吃飯的,所以現在能想到的工作還是做個臨時護士。現在都內某個公司醫務室正在招三名護士。"

窗外射進來的光線照耀着市子拿來的禮物果籃,上面的塑料包裝紙發出熠熠的光芒。元子模糊地看到上面印着的商店名字。

"市子小姐,你近來搬到五反田的一幢公寓裏了吧?"

元子問道,眼中露出試圖確認這點的神色。

"是的。"

中岡市子辭去楢林婦產醫院的工作后,把本來住在醫院附近的家搬到了五反田的一個公寓。說明她下決心要和楢林斷絕關係,開始自己的新生活了。

"剛才你是直接到我這裏來的嗎?"

"是的。"

"真的嗎?"

市子雖然點了點頭,但被元子這麼一追問臉上浮現出不安的神情。

"你剛才送給我的果籃包裝紙上有個標籤,標明是原宿一家水果店買的。"

市子臉上頓時流露出狼狽的神色。

"來這裏前你去原宿辦事了?你不會特意到那裏去買水果的吧?"

原宿是在從五反田到駒場的路上完全相反的方向。

市子臉上剎那間顯得不知所措。然而元子接下來的問話卻使她的臉漲得通紅。

"你去了在青山的楢林婦產醫院吧?"元子的眼神和聲音都變得嚴厲起來。

"沒有。我沒有去醫院,只是在外面看了看。"

市子突然意識到自己被她引得說漏了嘴,她低下了頭。

"你見到了楢林先生嗎?"

市子像被元子的強烈視線盯住而不敢動彈似地僵硬着。她輕輕搖了搖頭。

"你特意到青山是去看楢林先生的,還是去看醫院大樓的?"

元子看着沉默不語的市子,漸漸火氣冒了上來。

一邊受到楢林如此惡劣的待遇,而且又是市子自己從醫院裏辭職走的,可是現在她卻依然對他念念不忘。

這種吸引力源於市子在曾經的生活中和楢林保持過肉體關係。她的身體曾在枕邊昏暗的燈光照耀下接受着楢林的擺弄、漸漸地被挑逗起來。他們兩人維持了十年以上的夜生活,這段生活滲入了她的體內,令她無法擺脫。

元子近距離觀察着市子眼睛下方垂着的眼袋、她眼角的細紋以及雙頰鬆弛的肌肉。這一切似乎都表明了她和楢林之間的秘密性生活。很多四十多歲的女人,她們的皮膚看起來依然白凈,而市子的皮膚看上去卻好像有沉渣擴散似的污濁。尤其是對方又是一個和波子有着情人關係的男人,這就使市子在元子眼裏顯得更加髒兮兮的了。

"我接着還有事呢。"元子故意看了看手錶。

"今天你這就回去吧。"面對元子尖銳刺耳的聲音,市子什麼都沒說,只是低着頭。

在起身前,市子雙手撐地行了個禮,她輕聲又簡短地對收到的錢表示了感謝。然後她拿起放在面前裝着七百九十萬日元的包裹,抱着它從門裏走出去時,回頭對着元子丟下了一句話:

"原口小姐,你根本不懂女人的真正心思!"

市子的眼中燃燒着憤怒的火焰。

黃昏六點左右,元子走在去酒吧的銀座林陰道上,從旁邊傳來一聲:

""卡露內"的媽媽桑,晚上好。"

元子一看,是每天晚上在這一帶晃悠的牧野獸醫。

"啊,是先生。晚上好。"

元子答應了一聲,正準備接着走時,那個獸醫女里女氣地邁着八字步朝元子身邊走過來。

"媽媽桑,在你酒吧上面二層的地方本來預定要開張的"巴登-巴登",據說現在取消了開張計劃。"

他說話的樣子也有些娘娘腔。

"好像是吧。"

"聽說本來要做那家店媽媽的人就是以前在你店裏的波子小姐,是吧?"

"是啊。"

"為什麼突然取消了呢?是這個……"

他悄悄豎起一個大拇指日本人以豎起大拇指表示男人或情夫,豎起小拇指表示女人或情婦……

"是不是這個人的錢拿不出來了?"

"我才不知道呢,這種事情。"

"那個人不是經營着婦產醫院嗎?錢的收入應該是很不錯的呀。"

"噢喲先生,這個你也知道啊。"

"我好歹也是個獸醫嘛,我們都是醫生同行啦。"

"真是失禮了。"

"據說是他出不起錢了,這使波子惱羞成怒。前些日子波子不是到媽媽店裏大吵大鬧了一番嗎?"

牧野每天在這裏閑逛,因此什麼都會傳到他的耳朵里。

"真討厭,先生,你是從哪裏聽來的?"

"嘿,嘿嘿……"

"波子並沒有大吵大鬧,只是過來發發牢騷而已。"

"好不容易要開張了,真是可惜啊。據說此後怎麼辦,她還沒有着落呢。"

"是嗎?我不是很清楚。"

"我說媽媽桑,你把這個攤子接下來怎麼樣?"

"實在是不可能啊,我可沒有那個能力。"

他們站着說了一會兒話,分手后,獸醫的話語猶如一種暗示留在了元子的腦海里。

此時"報考醫科大學補習學校"的理事長橋田常雄的矮短身材浮現在元子的眼帘。以前他曾屢屢勾引過元子。

"我討厭隨便玩玩,不是認真的戀愛可不行。"

"我是認真的,媽媽。"

"那你拿出證明來啊。"

"什麼證明呢?"

"樓上波子沒開成的店,幫我買下來吧。"

元子的腦海里浮現出了當時和橋田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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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世界(黑色皮革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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