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男人
卡農-帕菲特稍稍地喘了口氣。追趕火車已經不是他這種年紀的人可以做的事情了。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體能已經大不如前了,在喪失了優雅苗條的身材之後,他迅速地出現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傾向。而對於這種傾向,他總是自豪地喊道:“瞧,我的心臟!”
坐到了頭等車廂的一個角落裏后,他鬆了口氣。車廂里的溫暖氣氛使他倍覺舒適。外面正下着雪呢。在一個漫長的夜間旅行中,可以坐上這麼一個角落座位真是幸運。否則旅途將非常難熬。在這樣的火車上應該睡一覺。
另外三個角落都有人坐了,卡農-帕菲特只覺得坐在較遠角落裏的一個人似乎認出了他,正衝著他和藹地微笑。那是一個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的男人,長着一張奇怪的臉,兩鬢的頭髮剛開始發白。乍一看,也絕對不會有人因為任何理由把他的律師職業給認錯的。那是杜蘭德爵士,而且說句實話,他還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律師。
“喂,帕菲特,”他親切地說道,“你也趕火車了,是嗎?”
“恐怕這對我的心臟非常不利,”卡農說道,“遇到你真巧,喬治爵士。你要到北極去嗎?””去紐卡斯爾。”喬治爵士簡明地答着。“順便問一下,”他補充道,“你認識坎貝爾-克拉克醫生嗎?”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正坐在和卡農同側的另一個角落裏,聽到喬治爵士的介紹時,他很有禮貌地朝卡農點了點頭。
“我們是在月台上碰到的,”律師繼續說道,“又一個巧合。”
卡農-帕菲特饒有興趣地看了坎貝爾-克拉克兩眼。他對這個名字一點兒也不陌生。在醫學界和精神學界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的研究成果均處領先地位。他最近還寫了一本專著《無意識精神的問題》,這本書已經成為了本年度最富有爭議性的專著。
在卡農-帕菲特看來,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長着一個方方的下巴,一雙非常堅毅的藍眼睛,頭髮是紅色的,沒摻雜一絲白髮,但是已經明顯地脫落了很多。看得出來,他的性格非常堅強。
出於非常自然的聯想,卡農看了看坐在他對面座位上的人,半抱着也能看到一個熟人的希望,但是,坐在這個車廂第四個座位上的,卻是個陌主人——而且還是一個外國人,卡農猜想。那個男人長得有點黝黑,外表不大顯眼。他蜷曲在一件大衣外套里,似乎很快就睡著了。
“您就是布萊切斯特的卡農-帕菲特?”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用愉快的聲音問道。
卡農看起來很得意。他的那些“科學說教”看來確實取得了很大成功——尤其是被新聞界接納以後。對,那就是教堂所需要的——出色而且符合現代潮流的材料。
“我帶着極大的興趣拜讀了您的專著,坎貝爾-克拉克醫生,”他說道,“儘管書中這兒那兒不時出現的專業知識還需要我去學習。”
迪羅插了進來。
“你要聊會兒還是睡覺,卡農?”他間道。“他有失眠的毛病——所以我可以馬上決定我選擇聊天。”
“噢!當然好了。總的說來,”卡農說道,“在這樣的夜間旅行中,我一般很少睡覺,而且,我帶來讀的書又非常無聊。”
“無論從哪種角度來看,我們都各具代表性,”醫生微笑着說道,“教堂,法律,以及醫生。”
“我們之間幾乎無法給出一個共同的觀點,呃?”迪羅笑道。“教堂代表精神的觀點,我自己是純粹世俗和法律的觀點。而你,醫生,擁有的領域最廣泛了,從純粹的病理學到超心理學!我們三個人,幾乎可以相當完整地覆蓋了所有領域,我想。”
“我覺得,還沒有像你想像的那麼完整,”克拉克醫生說道,“你知道,還有一種觀點,你遺漏了,而且,那種觀點還非常重要。”
“什麼意思?”律師問道。
“就是普通人的觀點。”
“有那麼重要嗎?普通人,通常不是意味着錯誤嗎?”
“噢!幾乎總是那樣。但是,他們所有的東西在一切專家的觀點裏都是缺乏的——那就是普通人的觀點。最後,你知道,你不可能從人與人的關係中脫離出來。在我的研究中,我已經發現,來我這裏的每一位病人都是有病的,但是至少有五個人,他們來我這裏卻沒有任何毛病,他們的問題只是,他們沒有辦法和同住在一間屋子裏的人愉快地相處。他們給了這個問題各種叫法——從家庭主婦的尖刻到作家的拘謹,但都是同一回事,就是由精神之間相互磨擦而產生的生硬表現。”
“我想,你的病人大多都‘神經過敏’了。”卡農輕蔑地說道。他自己的神經非常健全。
“啊!你這是什麼意思?”對方“嗖”地轉向了他,快得像一道火焰。“神經過敏!人們使用着這個詞並恥笑着它,就像你剛才那樣。‘某某某什麼也不是,’他們說道,‘不過神經過敏罷了。’但是,上帝吶,喂,你已經抓住了所有事情的關鍵!你身體患了疾病時,你可以治好它。但是今天,我們對於這種變化無常、病因不明的精神疾病的了解,不會比我們在——嗯,在伊麗莎白女王統治的時代多到哪兒去。”
“老天,”卡農-帕菲特說道。在遭受到對方的突然攻擊后,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是那樣嗎?”
“請你注意,它是一種神賜跡象。”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繼續說道:“在過去,我們認為人是一種簡單的動物,他由軀幹和靈魂組成——而且我們只重視前者。”
“軀幹、靈魂和精神。”牧師謹慎地糾正道。
“精神?”醫生怪怪地笑了,“你們這些牧師認為精神的確切含義是什麼?對此,你們從來都是稀里糊塗的。你知道,從古至今,你們都怯於給它進行確切的定義。”
卡農清了清嗓子,正準備反唇迎戰,但是令他深感遺憾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醫生就繼續說著:
“我們甚至可以肯定,這個詞是精神嗎——它可以不是精神嗎?”
“精神?”杜蘭德爵士問道,他不明所以地揚了揚眉毛。
“是的。”坎貝爾-克拉克轉過來凝視着他。往前略傾,他輕輕地拍拍對方的胸膛。“你可以那麼肯定嗎?”他嚴肅地說道:“肯定這個構造里只有一個佔有者——而且這個佔有者就是它的全部,你知道——這個神奇誘人的房子空着,任由其他東西來填補,不管多少——七、二十一、四十一、七十一…——個年月?最後,房子的主人把東西都搬出去了——一點一點地——最後整棟房子也廢了——倒塌了,變成了一堆廢墟和殘骸。而你,就是這棟房子的主人——我們承認這一點,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其他人的存在——那些四肢柔軟的僕人,你幾乎從沒有注意過他們,他們只有不停地工作——那些你們不會意識到的已經做過的工作。還有朋友——但是當這個說法過時了,情緒是不是控制了你,並使得你暫時成為一個‘不同的人’呢?你是這個城堡的國王,非常正確,但是同時,可以肯定也是一個‘下流的惡棍’。”
“我親愛的克拉克,”律師懶洋洋地說道,“你的話真令我不舒服,難道我的思想真的成為了性格的戰場?那是科學的最新觀點嗎?”
這次,輪到醫生聳了聳肩。
“你的軀體是一個戰場,”他冷漠地說道,“但是,如果軀體是這樣,為什麼思想不是呢?,,
“非常有趣,”卡農-帕菲特說道,“啊!科學真是奇妙一一真是奇妙。”
而在內心裏面,他卻這樣對自己說:“在這種觀點之外,“我可以獲得更有意義的教導。”
但是,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靠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暫時的興奮過去了。
“事實上,”他用一種乾巴巴的專業口吻說道,“今天晚上,我就是為了一個雙重性格的病例而到紐卡斯爾去的。那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病例,當然,也是神經過敏的病例,並且非常真實。”
“雙重性格,”杜蘭德爵士若有所思地說道,“我相信,這非常罕見。這種病例通常會伴隨記憶喪失,是吧?我知道,前幾天在遺囑檢驗法庭的一個案件中,也出現過這樣的事例。”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了點頭。
“當然,典型的病例,”他說道,“就是費利西-鮑爾特。你或許還記得,以前聽說過它吧?”
“當然,”卡農-帕菲特說道,“我記得是在報紙上讀過它的——但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七年以前。”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了點頭。
“那個姑娘成了法國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全世界的科學家都去觀察她,她身上具有的賭徒性格不少於四種,它們分別叫作費利西1,費利西2和費利西3,諸如此類。”
“這裏面,有沒有暗示着什麼蓄意的陰謀?”喬治爵士精明地問道。
“性格費利西3和費利西4有點值得懷疑,”醫生承認道,“但是主要的事實是成立的。費利西-鮑爾特是一個英國老的農村姑娘。她家裏有五個孩子,她是老三,她父親是個酒鬼,母親有點神經病。父親在一次酒後把她母親給掐死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因此被判了終生流放,那時費利西只有五歲。某些慈善的人對孩子們發生興趣,因此費利西被一個英國老處女撫養和教育成人,那位英國女士有一棟房子,專門用來撫養貧困孩子。然而,她能為費利西做的也並不多。她形容這位姑娘是一個遲鈍而愚蠢的非正常人,她僅僅學會了非常困難笨拙地用手來讀書和寫字。那位女士,斯萊特小姐,曾試圖訓練那個姑娘做家務,並且在這個姑娘具備了數個性格的時候,她在好幾個方面確實發現了她的這個天賦。但是,由於愚蠢懶惰,費利西從來沒有在任何方面投入過很多精力和時間。”
醫生停了好一會兒,卡農交疊起雙腿,用旅行毛毯把自己裹得更緊。他突然發現,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男人非常輕微地動了起來,他的眼睛,以前是閉着的,現在睜開了,眼裏閃爍着一種似乎是嘲弄而又變幻莫測的光芒,這使卡農吃了一驚。看來,那個人一直在專心地偷着聽他們的講話,還私下幸災樂禍地關注着聽到的內容。
“這裏有一張費利西-鮑爾特十七歲時拍的照片,”醫生繼續說道:“從上面看到的是一個粗野的鄉下姑娘,體形粗重。照片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顯示出她將迅速地成為法國最出名的人物之一。”
“五年之後,在她二十二歲的時候,費利西-鮑爾特患上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在治療的過程中,奇怪的現象開始出現了。接下去發生的故事曾經被很多科學家檢驗過,叫做費利西1的性格在過去的二十二年中,和費利西-鮑爾特一直區別不開。費利西1的法文寫得很差且不流利,她不會講外語也不會彈鋼琴。相反,費利西2的意大利語可以說得非常流利,德語水平也中等,她的筆跡和費利西1很不相同,她可以寫出一手流利且意味深長的法文,她還可以談論政治和藝術,而且非常熱衷於彈鋼琴。費利西3和費利西2有許多相似之處,她很聰明,並且顯然受過很好的教育,但是,在道德方面卻正相反。事實上,她表現為一個完全墮落的傢伙——但是,她的墮落是那種巴黎人的墮落,而不是鄉下人的墮落。她知道所有的巴黎argot(法語:黑活——譯註),還有chicdemimonde(法語:妓女——譯註)用的語言。她的語言骯髒無比,她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謾罵宗教和那些所謂的‘好人’。最後是費利西4——一個夢幻般的半健全人,她非常虔誠,立誓修道,還具有卓越的洞察力。但是,第四種性格非常不平衡,難以捕捉,有的時候,讓人覺得這簡直就是費利西3蓄意玩弄出來的陰謀——是她對輕信的公眾耍的把戲。我覺得(費利西4可能要除外),她身上的每一種性格都互不相同,獨立存在,而且互不溝通。毫無疑問,費利西2是最顯著的,而且,有時她一次可以持續兩個星期,接着,費利西1就會突然出現,並持續一到兩天。之後,出現的是費利西3或者是費利西4,但是,通常這兩種性格都很少可以控制住,它們持續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幾小時。性格的每一次轉換都要伴隨着強烈的頭痛和昏睡,同時,在一種性格下,其他性格的特徵會被全部忘掉,當前持續的性格會接在她上次離開的地方,因此,她對於時間的流逝毫無意識。”
“真不可思議,”卡農喃喃道,“非常不可思議。我們對於宇宙的奇妙幾乎還是一無所知。”
“但是,我們知道宇宙里有一些狡猾無比的騙子。”
“費利西-鮑爾特的病例經過了律師、醫生以及科學家們的各種檢查,”坎貝爾-克拉克醫生迅速說道,“你還記得梅特-昆貝利爾嗎?他對此做了最詳細的調查,並從科學角度給出了證明。但是說到底,為什麼我們會覺得這如此不可恩議呢?我們偶爾會碰到雙黃蛋,不是嗎?還有雙胞胎?為什麼就沒有雙重靈魂呢——在同一個軀體裏?”
“什麼雙重靈魂?”卡農抗議道。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的藍眼睛銳利地盯着他。
“那我們該把它叫做什麼?那就是說——如果性格就是靈魂的話?”
“明智的看法,就應該把這種事態看成是和畸形人一樣的東西,”喬治爵土說道,“如果這種病例是正常的,它會嚴重加劇事情的複雜性。”
“當然,她的情況很反常,”醫生說道,“但是很遺憾,人們井沒有對此做出更長時間的調查,所以,隨着費利西的去世,這一切也結束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她的去世有點蹊蹺。”律師慢慢地說道。
坎貝爾-克拉克醫生點點頭。
“那非常不可思議。一天早上,這位姑娘被發現死在了床上。很清楚,她是被扼死的。但是很快,就毫無疑問地證明她是自己扼死自己的,這讓人們大吃了一驚。她脖子上面留下來的印記是她自己手指的。這也是一種自殺的方式,儘管從生理上來講不太可能,但是,那種結果,肯定只有那種具有令人恐懼的力氣的發達肌肉才做得出來,這種力氣幾乎可以說是非人的了。是什麼致使那位姑娘落到如此不堪的下場,至今也沒人知道。當然,她的精神肯定一直不太穩定。至今,這個謎團也無人能夠解釋,幕布已經永遠降落在費利西-鮑爾特的秘密上了。”
就在這時,坐在較遠角落裏的那個男人笑了起來。
其他的三個人像中彈似地跳了起來,他們幾乎都忘記了,在這個車廂里,在他們的身邊還坐着第四個人。他們朝着他坐的地方望去,他還蜷曲在外套里,但是,他又笑了。
“你們得原諒我,紳士們,”他用一種完美的、但是多多少少仍然摻雜着外國味兒的英語說道。
他站了起來,露出了一張蒼白的臉以及小小的黑玉般的鬍子。
“是的,你們得原諒我,”他說道,並嘲弄似地鞠了一躬。“但是說真的,在科學上,你們的最後一句話有人說過嗎?”
“你知道我們剛才討論的那個病例?”醫生有禮貌地問道。
“關於那個病例?不。但是,我認識她。”
“費利西-鮑爾特?”
“是的。還有安內特-拉維爾。我看,你們都沒有聽說過安內特-拉維爾吧?而且,一個人的故事就是另一個人的故事,相信我,如果你們不知道安內特-拉維爾的歷史,你們就不會知道費利西-鮑爾特的故事。”
他拿出他的手錶看了看。
“離下一站只有半個小時了。我還有時間告訴你們這個故事——那就是,如果你們願意聽的話?”
“請告訴我們吧。”醫生平靜地說道。
“太好了,”卡農說道,“快點兒。”
杜蘭德爵士只是在態度里加入一點點熱切的注意。
“先生們,我的名字——”他們陌生的旅途夥伴開始說道,“叫拉烏爾-萊特杜。你們剛才所說到的一位英國女士,就是斯萊特小姐,她熱衷於慈善事業。我生於英國的一個小漁村,我的父母在一次鐵路事故中遇難了,就是斯萊特小姐把我從你們那些英國工場中解脫和拯救出來的。她撫養了大約二十幾個小孩,那些小孩子裏面有費利西-鮑爾特和安內特-拉維爾。如果我無法讓你們了解安內特的性格,先生們,你們就不會了解以後所有的故事。她是一個你們所謂的‘filledejoie’的孩子。這位妓女在遭到情人的拋棄后,死於肺病。由於母親曾經當過舞女,安內特對舞蹈也具有天生的熱情。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只有十二歲,她還是一個小東西,長着一雙亮亮的眼睛,眼裏變幻着嘲弄和承諾的神情——這個小東西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朝氣和生命力。而且馬上——是的,馬上——她就讓我成了她的奴隸。她總說著‘拉烏爾,給我做這個。’‘拉烏爾,給我做那個。’而我,我總是照她的吩咐去做。我一直崇拜她,而且她也知道這一點。
“我們一起到海邊去玩,我們三個——因為費利西老跟着我們。到了那裏,安內特就脫下鞋子和襪子,在沙地上跳舞。然後,當她累得直喘氣時,她就會坐下來,告訴我們她打算做些什麼事情和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瞧,我會成為一個名人的,是的,要非常出名。我將擁有成千上百雙絲綢的襪子——要用最好的絲綢做的,而且,我將住在一棟最漂亮的公寓裏,我所有的情人都年輕英俊,而且非常有錢。當我跳舞的時候,整個巴黎都要來觀看我,他們會大聲歡叫,並且瘋狂地呼喊尖叫,他們會因為我的舞蹈而瘋狂。冬天到來的時候,我就不跳了,我要到充滿陽光的南方去,那裏有的是橙樹和小小的別墅,我會擁有它們中的一個,我將躺在絲綢墊子上晒晒太陽,吃吃橙子。至於你,拉烏爾,我不會忘記你的,不管我將會多麼富有和有名氣。我會保護你,幫助你飛黃騰達。費利西將成為我的女僕人——不,她的手太笨拙了。看看它們,那麼肥大和粗糙。’
“聽到這些后費利西很生氣。但是,安內特繼續羞辱她。
“‘她長得真像淑女,費利西……那麼的優雅,那麼的高尚。但是,她這個公主卻是假裝的……哈,哈。’
“‘我父親和母親結了婚,這比你的好,’費利西怨恨地喊着。
“‘是的,而且你父親殺死了你母親。做得真好,你是一個殺人犯的女兒。’
“‘你父親拋棄了你母親,讓她墮落。’費利西頂撞道。
“‘啊!是嗎。,安內特變得若有所思起來。‘pauvreMaman(法語:貧苦的媽媽——譯註)一個人必須保持身體的強壯和健康,保持身體的強壯和健康就是一切。’
“‘我強壯得像一匹馬。’費利西吹噓道。
“她確實是那樣,她比這間房子裏的其他姑娘要強壯兩倍,而且,她從來不生病。
“但是,她很愚蠢,你們也知道,她愚蠢得像一頭野獸。我經常懷疑,為什麼她要那樣跟在安內特的後面,對於她,這是一種幻想。有的時候,我想,事實上她是恨安內特的,而且,安內特對她也確實不好。安內特老恥笑她的遲鈍和愚蠢,而且在眾人面前欺負她。我曾經看到費利西氣得臉色發白。有的時候,我還想,她一定會扣緊手指,扼住安內特的脖子,把她掐死。她沒有足夠的聰明和智慧來反抗安內特的侮辱,但是,她在認真地學習,為了將來能夠進行一次萬元一失的復仇。這種情況影響了她的健康和力量,她意識到(我一直這麼想的)安內特妒嫉她強壯的體格,因而,她本能地在這一點上打擊她的敵人。
“有一天,安內特樂不可支地來到我跟前。
“‘拉烏爾,’她說道,‘今天我們會被愚蠢的費利西逗得笑死過去的。,
“‘你打算做什麼?,
“‘跟我來,到那間小屋去,我告訴你。,
“看來,安內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本書,書上有的地方她還讀不太懂,不過,這些地方也確實大大超過了她的理解能力,那是一部關於催眠術的著作。
“‘要有一個閃光的物體,書上說的,我床上的那個黃銅球飾,就是可以滴溜溜轉的。昨天晚上,我讓費利西盯着它看。“一直看着它,”我說,“不要讓你的眼睛離開它。”然後我轉動它。拉烏爾,那時我有點害怕,她的眼睛看起來非常奇怪——非常奇怪。“費利西,你要永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說。“我會永遠按照你的吩咐去做,安內特。”她回答道。然後——然後——我說:“明天中午,你拿着一個油脂蠟燭到操場上去,十二點整的時候,你開始把它吃掉。如果有人間你,你就回答說這是你吃過的最好吃的ga1ette(法語:烘餅——譯註)。”噢!拉烏爾,想像一下!’
“‘但是,她不會那樣做的。’我反對道。
“‘書上是這樣說的。我也不是很相信它——但是,噢!拉烏爾,如果書上講的都是真的,我們該多麼高興啊!,
“我也覺得這個主意非常可笑。我們告訴了其他夥伴,十二點的時候,我們都來到了操場上。就在那一分鐘,費利西準時地拿着一小截蠟燭走了出來。你們相信嗎?先生們,她開始嚴肅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蠟燭來。我們大家都異常的興奮!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孩子走到她前面,嚴肅地間她:‘真好,你在那裏吃什麼呢,呃,費利西?’而她就會回答道:‘但是,是的,它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galette。’然後,我們都尖聲大笑起來,我們的笑聲是那麼的洪亮,最後似乎把她給驚醒了。她慢慢地開始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疑惑不解地眨着眼睛,看了看那截蠟燭,再看看我們,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在這裏做了什麼?’她喃喃說著。
“‘你在吃蠟燭。’我們尖叫着。
“‘是我讓你這麼做的,是我讓你這麼做的。’安內特一邊跳着舞,一邊歡叫道。
“費利西呆了一會兒,接着,她慢慢朝安內特走去。
“那麼是你了——是你讓我出這樣的丑?我似乎想起來了。啊!我要殺了你。’
“她非常平靜地說著這些話,但是,安內特突然跑了,躲到我的背後。
“‘救救我,拉烏爾!我害怕費利西,這不過是一個玩笑,費利西,不過是個玩笑。’
“‘我不喜歡這些玩笑,’費利西說道,‘你明白嗎?我恨你!我恨你們每一個人!’
“突然,她哭了起來,跑開了。
“我想,安內特也是被自己試驗的結果嚇壞了,因此,以後她也不再做了。但是從那天以後,她壓倒費利西的優勢似乎更加強烈了。
“我現在相信,費利西一直恨她,但是,她從來無法離開她,她習慣於像條狗似的跟在安內特的後面。
“那以後不久,先生們,我就開始工作了,只在偶爾有假日的時候我才能回家。安內特並不是真的希望成為一位舞蹈演員,但是慢慢地,她長了一副非常悅耳的嗓子,因此,斯萊特小姐同意把她訓練成為一個歌唱家。
“訓練的時候安內特一點也不偷懶,她忘我工作,從不休息,因此,斯萊特小姐被迫不允許她訓練那麼多。有一次,斯萊特小姐對我談起了她。
“‘一直以來你都喜歡安內特,’她說道,‘你要說服她,別那麼賣命地工作,最近她有點咳嗽了,我不大喜歡她這樣。’
“後來,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遠離了那裏。開始我還收到安內特的一兩封來信,但到後來就音信全無了,我在國外呆了五年之久。
“回到巴黎以後,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我被一張海報吸引住了,那上面是安內特打扮成貴夫人樣子的照片,一下子我就把她認了出來。那天晚上,我將信將疑地來到了劇院,看到安內特用法語和意大利語唱歌,在舞台上,她表現得非常出色。隨後,我去了她的化妝室,她馬上就接待了我。
“‘啊,拉烏爾,’她叫道,井把她雪白的手遞向了我,‘大好了。這些年來你到哪兒去了屍
“我很想把自己的經歷都告訴她,但是,她沒有真正想聽的意思。
“‘你看,我剛剛才回來!’
“她得意洋洋地在她那堆滿了花束的房間裏揮着手。
“‘好心的斯萊特小姐肯定為你的成功而驕做。’
“‘那個老傢伙?不,事實上,你知道,她一直要設計我,要我考公立音樂學校,要我成為一個高雅音樂會的演唱家。但是我,我是一個藝術家,就在這裏,在這種富於變化的舞台上,我可以表現我自己。’
“就在那時,一位英俊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表現得非常與眾不同,從他的行為舉止中我很快就判斷出,他是安內特的保護人。他斜着眼睛打量着我,安內特連忙解釋道:
“‘他是我小時候的一個朋友。他路過巴黎時,在海報上看到了我的相片。你看,就在這。’
“聽了這些解釋后,那個男人變得和藹可親多了,當著我的面,他拿出了一個鑲滿了藍寶石和鑽石的手鐲戴到安內特的手腕上。我站起來準備離開,她用得意洋洋的眼光瞥了我一眼,並低聲說道:
“‘我的夢想實現了,不是嗎?你看到了嗎?整個世界都在我的面前。’
“但是,當我離開那個房間的時候,我聽見她在咳嗽,在尖澀干啞地咳嗽,我知道那種咳嗽意味什麼,那是得自她死於肺病的母親的遺傳。
“‘兩年以後,我又見到了她,她又回到了斯萊特小姐那裏尋找保護。她的藝術生命結束了。她的肺病已經到了後期,醫生認為她已無藥可救了。
“啊!後來,我又見到了她,我永遠也忘記不了她那時的樣子!她躺在花園裏一間類似小屋子的窩棚里,就那樣,日夜被放置在室外。她的臉頰都陷了下去,燒得通紅,雙眼發出一種不正常的亮光,她不停地咳嗽。
“見到我時,她那種絕望的神情真讓我吃驚。
“‘見到你很高興,拉烏爾。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嗎?——說我再也不會好了。他們背着我說了這些,你明白嗎?當著我的面,他們一直是安撫我、慰問我。但是,這不是真的,拉烏爾,這不是真的!我不會讓自己死去的。死?在繁華似錦的生活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重要的是有活下去的意志。現在,所有優秀的醫生都這麼說,我不是隨隨便便就放棄的那種軟弱的人,我感覺到自己已經比以前健康了很多——說不出的健康,你聽到嗎?,
“她用枕頭把自己抬起來,大聲喊着房子裏的人,接着,一陣突然而來的咳嗽猛烈地打擊她瘦弱的身體,她於是又躺了下去。
“‘那咳嗽——沒什麼的,’她喘着氣說道,‘吐血也不會把我嚇倒的,我要讓醫生感到驚奇,是意志使我活了下去。記住,拉烏爾,我要活下去。’
“真可憐,你們知道嗎?真可憐。
“就在那時,費利西捧着一個托盤走了進來,托盤上面放着一杯牛奶,她把牛奶遞給安內特,並用一種我無法形容的神情看着她把它喝下去,那神情裏面滿是一種無法掩蓋的滿足和開心。
“安內特也看到了,她生氣地把杯子扔了出去,杯子摔成了碎片。
“‘你看看她,那就是她一直看着我的表情,她很高興我就要死了!是的,她幸災樂禍了吧,她又健康又強壯,看看她,從來不會生病,這種人!什麼病也不生,為什麼她有那麼好的體格?她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費利西彎下腰,撿起那些玻璃杯的碎片。
“‘我不介意她說了什麼,’她用一種歌唱般的聲音說道,‘這有什麼關係呢?我是一個正直的姑娘,我是的。至於她,她很快就會嘗到煉獄的火焰了。我是一個天主教徒,我什麼也不說。’
“‘你恨我,’安內特喊道,‘你一直恨我。啊!但是我仍然可以迷醉你,我可以讓你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現在看着,如果是我命令你、你就會跪倒在我面前的玻璃碎片上。’
“‘你真荒謬,’費利西不自然地說著。
…但是,是的,你會這樣做,你會的,為了讓我高興,你會跪下來的。是我要你這樣做,是我,安內特,要你跪下來,費利西。’
“不知道是因為安內特聲音里那種美妙的懇求,還是因為別的更深層的原因,費利西順從了命令,她慢慢地跪了下來,兩條胳膊伸得長長的,臉上一片蒼白和愚蠢。
“安內特往後仰着頭,大聲地笑了起來——一陣又一陣的狂笑。
“‘看看她,看看她那張愚蠢的臉!她的樣子多麼可笑。現在你可以起來了,費利西,謝謝你!對我吼叫是沒有用的,我是你的主人,你要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她疲憊地躺回到自己的枕頭上。費利西撿起托盤慢慢地走了出去,當她迴轉頭時,她眼睛裏面的那種壓抑在心底的怨恨神情讓我吃了一驚。
“安內特死的時候我不在現場,但是,據說她死得很可怕。她一直掙扎着要活下去,像一個瘋子似地拒絕着死亡,她一次又一次地大聲叫喊着:‘我不會死的——你們聽到了嗎?我不會死的——我要活下去——
“六個月以後,當我去看望斯萊特小姐的時候,她告訴了我這些情況。
“‘我可憐的拉烏爾,’她仁慈地說道,‘你喜歡她,不是嗎屍
“‘一直是這樣——一直。但是,我對她能有什麼用呢?我們不要再說這些了吧,她死了——她是那麼的出色,她的生命中充滿了燃燒的色彩……’
“斯萊特小姐是一位好心腸的女人,她繼續說著一些別的事情,她非常擔心費利西,所以她告訴我,這位姑娘患過一場奇怪的精神崩潰症,而且至今,她的行為舉止還是非常古怪。
“‘你知道嗎?’斯萊特小姐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她一直在學習彈鋼琴。’
“我不知道這件事,而且,聽到以後覺得非常驚奇,費利西……在學習彈鋼琴!我以為這位姑娘連音符也不能分辨呢。
“‘他們說,她有天分。’斯萊特小姐繼續說道:‘我也不能理解,我一直都把她看做是——嗯,拉烏爾,你也知道,她一直都是一個愚蠢的姑娘。’
“我點了點頭。
“‘有的時候,她的行為非常奇怪——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這樣的。’
“幾分鐘以後我走進了大廳,費利西正在彈鋼琴,她彈奏的旋律正是我在巴黎聽安內特演唱過的那首歌曲的。你們知道,先生們,那使我大吃了一驚,然後,聽到我進來后,她突然停了下來轉過頭來看着我,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嘲弄和智慧。好一會兒,我都在想——嗯,我實在不想要告訴你們我想到了什麼。
“Tiens(法語;你們——譯註)!’她說道,‘那麼是你了——拉烏爾Monsieur。’
“我不能描述她說這句話時的方式。安內特一直叫我做拉烏爾。但是費利西,在我們還是小孩的時候,她就一直稱呼我做拉烏爾Monsieur。但是現在,她再次這樣稱呼我時,卻有了一點不同——儘管她還是叫我Monsieur,但是,卻帶了輕微的重音,聽起來非常可笑。
“‘為什麼,費利西,’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今天看起來跟平時很不一樣。’
“‘是嗎?’她謹慎地說道,‘那沒什麼。但是,不要那麼嚴肅,拉烏爾——我決定以後都叫你拉烏爾了——我們不是還像小孩時那樣一起玩嗎?——生活是為快樂而製造的。讓我們談談可憐的安內特吧——她死了,並且被埋葬了,我懷疑,現在她是不是在煉獄,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
“接着,她還哼了一段曲子——儘管音調還不夠和諧,但是,歌詞引起了我的注意。
“‘費利西,’我喊道,‘你在說意大利語?’
“‘為什麼不可以,拉烏爾?或許,我並不像我假裝出來的那麼愚蠢。’她嘲笑我的大驚小怪。
“‘我不能理解——’我剛說道。
“‘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演員,儘管沒有一個人覺察出來,我可以扮演許多角色——而且扮演得非常好。’
“她再一次大笑起來,並在我制止她之前,迅速地跑出了房間。
“在離開之前,我又見到了她,那時她正在一張扶椅上睡覺,打着重重的鼻鼾。我站在那裏看着她,猜想着,仍然不能置信。突然,她驚醒了,她看着我,眼裏一片空洞。
“‘是拉烏爾Monsieur嗎?’她機械地喃喃道。
“‘是的,費利西,我馬上就走了,在我走之前,你可以再為我彈一曲嗎?多
“‘我?彈鋼琴?你又取笑我了,拉烏爾先生。,
“‘你不記得了嗎?今天早上,你還給我彈過鋼琴了呢!多
“她搖了搖頭。
“‘我彈鋼琴?像我這樣可憐的姑娘怎麼會彈鋼琴?,
“她停了一會兒,似乎在想着什麼,然後招招手,讓我靠近點兒。
“‘拉烏爾先生,在這間房子裏,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他們會對你開玩笑,他們會改變時間,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在說些什麼,而且,這些全都是她做的。’
“‘誰做的?’我驚奇地問道。
“‘安內特做的,那個邪惡的人。在她活着的時候,她總是欺負我,現在她死了,她又從死亡中回來繼續欺負我。’
“我瞪着費利西,這時我可以看出,她正處於一種極其恐懼的狀態之中,她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前面。
“‘那個傢伙,她是個壞人,她是個壞人。我告訴你,她會從你的嘴裏拿走你的心臟,從你的脊背上拿走你的衣服,甚至從你的軀體裏拿走你的靈魂……’
“她突然抓住我。
“‘我害怕,我告訴你——我害怕,我聽到她的聲音了——不是在我的耳朵里——不,不在我的耳朵里,是在這裏,在我的心臟里——,她拍打着她的前額,‘她會把我趕走的——把我整個兒趕走,然後,我該怎麼辦,我會落到什麼樣的下場?’
“她的聲音高得幾乎在尖叫了,她眼睛裏的神情就像是海灘上驚恐的野獸……
“突然,她笑了起來,非常甜蜜地微笑起來,滿臉狡猾的神情,令我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如果這真的發生了,拉烏爾Monsieur,我有一雙非常強壯的手,我會非常厲害的——會非常厲害的。’
“以前,我從來沒有仔細注意過她的雙手,現在我看到了,我也不禁發起抖來,那些短短胖胖的粗壯的手指,就像費利西說的那樣,令人恐懼的強壯……我無法向你們解釋,當時那種席捲我而來的噁心的感覺。有着那樣的一雙手,她父親肯定會扼死她母親的……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費利西了。後來很快,我又到國外去了——去了美國南部。在她死後兩年,我才回來。我曾在報紙上讀到了她的一些事情,並且看到了她突然死亡的消息。今天晚上,我又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全部細節——從你們那裏——先生們!費利西3和費利西4——我比較懷疑,她是一個很好的演員,你們要知道!”
火車突然減速了,角落裏的男人坐直了身子,把外套扣得更緊。
“那,你的理論是什麼?”律師問道,身體略向前傾。
“我很難相信——”卡農-帕菲特剛說,又頓住了。
醫生什麼也沒說,他只是直直地盯着拉烏爾。萊特杜。
“從你的脊背上拿走你的衣服,從你的軀體裏拿走你的靈魂。”這位法國人輕輕地引用着這句話,他站了起來。“我對你們說,先生們,費利西-鮑爾特的歷史就是安內特-拉維爾的歷史,先生們,你們不認識她,但是,我認識她,她非常熱愛生命……”
他把手放在了車門上,準備着跳出去,突然,他轉了回來,彎下腰拍打着卡農-帕菲特的臉頰。
“醫生先生在那裏,他剛才說,所有的這一切”——他的手重重地向卡農的胃打去,把卡農打得直往後縮——“只是一個住宅,告訴我,如果你在的你的房子裏發現了一個盜賊,你會怎麼辦?朝他開槍,你不會嗎?”
“不會的,”卡農喊道,“不會的,說真的——我是說——在這個國家裏,我不會的。”
但是,他的最後一個字已經是對着空氣說了,因為車門“砰”地關上了。
牧師、律師和醫生靜靜地坐在那裏,第四個角落的座位已經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