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中央公園講義

第七章 中央公園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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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排的樹木上滿是黃葉,秋天已經降臨中央公園,我和潔在大都會美術館後面的步道上。

這裏雖然是承載着巨大高樓層建築的曼哈頓島,但是在距離車水馬龍的街道不遠處,竟然也有這種安靜的地方。

成排並列的樹林隔離了喧囂的機械文明所產生的噪音。儘管側耳傾聽時,還是可以聽到為數眾多的汽油引擎發出來的、像兇猛的肉食動物橫衝直撞時的聲音,可是只要走在葉子已經變成黃色或褐色的樹木之間,感受那吹拂過烏龜池塘水面的微風,就會讓人彷彿身在亘古不變的大自然里,心情非常舒暢。

“傑米,你是在這個島上出生的嗎?”走在我旁邊的潔一邊踩着東大道(Eastdrive)上滿滿的落葉,一邊問我。

“不是。不過,我很清楚這曼哈頓島的歷史。”我回答。

“那麼,你對這個公園的歷史也很清楚嗎?”潔問。

我點頭表示回答,我自認自己相當了解曼哈頓和中央公園,以前還做過數次的調查。

“以前暑假的時候,還做過為觀光客導覽的工作。”我說。

於是潔大聲拍了一下手,說:“太好了!如果要解開謎底,就需要這個公園的相關資料。雖然關於摩天樓和曼哈頓島的事,我已經做了相當的調查,可是一定不如你清楚。你能替我上一堂課嗎?”

“第一次造訪這裏的人,都以為這座被一棟又一棟的摩天樓包圍起來的大公園,是曼哈頓島上原本就有的自然景觀,其實不然。”

我開始述說了。

“噢!”潔一臉正經地點着頭。

“因為看起來很自然,所以讓人產生那樣的錯覺。其實並不是那樣的,這座公園是人造的。這座島原本的自然面貌是既無章法又貧乏的。曼哈頓島的發展是荷蘭人從南端的下曼哈頓開始,逐漸往北開發的……”

“當時就建造了格子狀的道路嗎?”潔插嘴問。

“是的。當時有一個計劃叫‘紐約計劃’,在那個計劃里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在這座島上鋪設出像地圖上的格子般的道路。可是,那時以斜線的方向發展的百老匯已經存在了,為了不破壞下曼哈頓的格子狀街道,才會出現熨斗大廈那樣的建築。還有,當曼哈頓的格子狀街道成形的時候,這座公園連一個影子也沒有。”

“在曼哈頓鋪設格子狀馬路的都市計劃,被稱為‘紐約計劃’,是嗎?”潔很謹慎地發問。

我對他點點頭,接著說:“是的。但是在‘紐約計劃’里,並沒有建造一座大公園的計劃。”

“‘紐約計劃’是什麼時候開始實施的?”

“一八一一年。”

“一八一一年呀!那是十九世紀初的時代。”潔說。

“是的。從那時起,經過了大約四十年,也就是一八五〇的時候,新聞工作者兼詩人威廉·卡倫·布賴恩特,在紐約郵報上刊載了‘中央公園構想’的報導。他認為正在持續急速發展的這個都市,需要有一個讓市民休息的場所,如果放任建築物無止盡的發展,我們將失去擁有讓市民休息場所的機會。”

“嗯!真是真知灼見。”

“確實是。這個大公園的構想,獲得當時著名的知識分子華盛頓·亞文格、喬治·班柯羅夫等作家的大力支持,逐漸發展成一個大活動。然後,布賴恩特又去市政府當局運作,要市政府停止持續往北延伸,留下一片廣大的公園用地,也就是當時四十二街以北的地方,一直到島的中央地帶。”

“那要花很多錢吧?”

“一點也不,只要在地圖上畫出延伸線就可以了。因為當時那一帶還是一片荒蕪,也不屬於任何人所有,就算有人住在那裏,住的也大多是低所得者任意搭建的小屋。那裏處處有沼澤和濕地,也到處都看得到垃圾,是一個既不幹凈又危險的地方,感覺上根本就不是適合市民休憩的場所。”

“原來如此。”

“比較起來,‘紐約計劃’就困難多了,要在人家的院子裏開馬路,根本就像在賭命,市政府負責道路建設的人員,好幾次被住戶拿槍威脅。並不是只有太平洋岸那邊的西部,才有為了土地而拿槍相向的事。”

“如果晚一點再進行收購公園用地的事,說不定就會發生戰爭了。”

“沒錯。一八五〇年代,如果想取得廣大的公園用地,最好的方法就是尋找偏僻一點的地點。”

“對荷里活而言,他們就少了一部拍成西部電影的題材了。”潔說。

我點頭,繼續說:“是的。總之,當時的市政府當局在確保這塊公園用地后,便懸賞兩千美金,徵求這個市民公園的設計案。最後獲得這項獎金的,是由園林設計師弗來迪利克·洛·歐姆斯狄德,與卡爾法特·弗克斯共同提出的設計案,而整頓這片廣大公園用地的工人以這裏的失業愛爾蘭系移民為主,當時動用了三千名工人和四百匹馬,來進行整地作業。”

“是什麼時候開始進行公園的工程?”

“一八五七年。當時運來了可以鋪出數千平方公里,或是三十八立方公里的泥土。不僅用泥土填平地面,沼澤地區也進行了排水的工程,又種植了無數的樹木,此外還修路、造橋,好不容易才完成了你現在所看到的公園基礎。”

“工程時間很長吧?”

“花了十六年的時間。為了這個公園而新做的水道,長達十二英里以上,而下水管則長達六十英里以上。”

“嘩!”

“比建設一個市街更費工夫。歐姆斯狄德和弗克斯是十九世紀非常受歡迎的‘大自然模型師’,他們採用將人工性的要素與自然般的景觀相融和的造園法,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最接近大自然、沒有經過設計的岩石堆。不過,這並不是他們堆放的岩石堆,而是這裏本來就是岩石堆。這個公園不但腹地廣闊,四季的風景也有豐富的變化性,並不是管理單位容易掌控的地方。”

“嗯,這裏有很多岩石堆。”潔一邊遠眺一邊說。

“對。他們沒有把這裏做成平坦的綠地廣場。當然,這和當時還沒有發明炸藥也有相當的關係。把黑色火藥埋進岩石堆,將岩石炸成碎石的工程,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炸藥是一八六六年發明的。公園完成的時候是……?”

“一八七三年。”

“那麼,建造這個公園的後期,應該有用到炸藥吧!”潔說。

“潔,你很在意年份喔!”我說。

“嗯,因為我有預感,覺得這是這個事件的重點。”

“為什麼?”我問。

“為什麼嗎?我現在沒有辦法說明,因為沒有理論和依據。”

“哦?”

“人類並不是在有理論和依據的情況下發現DNA的。陸地移動的學說、萊特兄弟對飛行的想法、發現電流等等,也都不是在有理論或依據的情況下被發現的,而是先有直覺,才發展出理論和依據的。傑米,你知道愛迪生是什麼時候發明電燈的嗎?”

“不知道。”

“是一八七九年。也就是說先有這座公園,六年後,愛迪生才發明電燈。”

“公園是白天來的地方,不需要電燈。”

“電氣普及到一般家庭,是一八九〇年代的事。在這之前很久,這座人工造成的自然公園就已經完成了。好了,傑米,這是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關於這個東西,請你為我做一下介紹。”

我們來到埃及方尖碑下。潔走在前面,我往豎立着方尖碑的圓形廣場走去,踏上短短的石階。

“這是埃及政府贈送的。”我開始說了,“為了感謝美國在開通世紀大工程蘇伊士運河時的貢獻,工程的總監督決定將這支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送給美國。”

“蘇伊士運河開通是一八六九年的事嗎?”潔抬頭,一邊看雄偉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一邊問。

“應該是吧!不過,當時的美國政府好像並不喜歡這項禮物。”我說。

“為什麼?因為搬運起來很麻煩嗎?”

“這也是原因之一。這支方尖碑的重量大約是一百九十三噸,底座的重量是五十噸,所以當時確實想拒絕這個禮物。後來是聽說原本是一對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中的另外一支已經送到倫敦,並且被豎立起來了,才連忙決定接受。”

潔聽了之後,忍不住露出微笑,說:“這種行為讓我聯想到大賣場裏的家庭主婦們。”

“稍微猶豫的話,好東西就會被人拿走了。就這樣,‘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終於來到了曼哈頓島。當時動用了許多馬匹來拉,足足四個月才把‘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運送到這裏。那時一天只能前進一百尺,速度慢得驚人。”

“和克麗奧佩特拉的時代一樣。⒀”

譯註⒀:克麗奧佩特拉Cleopatra,西元前六九年—前三十年的埃及女皇,是歷代最具魅力的女性之一。

“萬一把‘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弄壞了,將會變成國際問題,所以不得不謹慎。一八八一年的二月二十二日,在一萬名紐約市民的見證下,公園還進行了一場隆重的‘克麗奧佩特拉之針’落成儀式。”

“一八八一年嗎?那是公園完成後八年的事。”

“是的。當時的曼哈頓還沒有任何一棟比‘克麗奧佩特拉之針’更高的摩天樓。”

“紐約的第一棟摩天樓是一八九〇年蓋好的世界日報的世界大樓。‘克麗奧佩特拉之針’這個名字,是那個時候才有的嗎?”

“不是,那是從埃及時代就有的稱呼,所以在倫敦的另外一支方尖碑,也叫做‘克麗奧佩特拉之針’。”

“是克麗奧佩特拉建造的嗎?”

“和她沒有關係,這個名稱和埃及有很多叫做‘克麗奧佩特拉浴池’的地方一樣,和克麗奧佩特拉其實沒有關係。據說這兩支方尖碑原本是圖特摩斯三世⒁建在哈里奧波里斯城的東西,那是紀元前十五世紀的事情。但是紀元前十二年左右,兩支方尖碑被羅馬人移到亞歷山卓,那是克麗奧佩特拉死亡二十年後的事情。被豎立在亞歷山卓的凱撒種廟正面的兩支方尖碑,原本就是被移動過的。”

譯註⒁:ThutmoseⅢ,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最以尚武著稱的法老,西元前一四七九年—前一四二五年在位。

“嗯。方尖碑是圖特摩斯三世命人製作的,這一點應該是事實吧?”

“因為方尖碑上有圖特摩斯三世的人面獅身雕像,所以應該沒有錯。”

“方尖碑上面的文字是象形文字嗎?寫了些什麼?”

“你不是會讀象形文字嗎?”

潔攤開雙手,說:“我只是會發音而已。”

“如你所看到的,經過歲月的風化,雕刻在塔上的文字早已磨損到無法閱讀了。而且,後來的拉姆西斯二世好像又在上面加了一些文字。能夠看清楚的文字,大概只有‘從四角錐發出來的光芒,照亮了哈里奧波里斯城’這樣的內容。”

“底部好像壓着什麼東西?”潔指着方尖碑的底部說。

“那是螃蟹,兩隻青銅做的螃蟹,是羅馬人時代就有的東西。那好像敘述了羅馬帝國的第一代皇帝奧古斯都將方尖碑移到亞歷山卓的理由,所以也有人說是奧古斯都大帝把方尖碑移到亞歷山卓的。不過,我認為應該不是那樣,如果是的話,應該會有更清楚的紀錄。”

潔抬頭又看了好一會兒“克麗奧佩特拉之針”之後,才說:“OK,傑米,這邊可以了,到下一個地方吧!”

於是我們從豎立着“克麗奧佩特拉之針”的廣場往下,再順着東大道往南走,橫過中央公園的市區道路有四條,第七十九街是其中的一條。

我們要走過與第七十九街交叉的路口時,潔說:“從奧森·達爾馬吉的口袋裏找到的紙上,用象形文字寫的是時代廣場、克麗奧佩特拉之針大道、畢士達露台、席勒、貝多芬、費茲·格林·哈萊克、沃爾特·史考特爵士、莎士比亞、蓋普史托橋、獅子大道,和齊格飛。”

“沒錯。”

繼續往前走,來到可以看到大湖(TheLake)的地方。丹麥市民團體贈送的人魚雕像就凸出於水面,坐在大岩石上。

“所有放置雕像的地點全部都在東大道的路邊,也就是說,都是在公園東側。不過,被稱為‘文學小徑’的林蔭道,大體上可以說是位於中央公園的中央,但還是稍微偏東邊的。因此,如果走東大道南下到林蔭道的話,就必須要從這裏往畢士達露台的方向右轉。”

潔一邊說,一邊向右轉,走進小徑。

“接着往林蔭道走。這個公園的雕像群在公園的東側,那是畢士達露台吧?傑米,那個露台是什麼時候完成的?”潔指着畢士達噴水池(BathesdaFountain)和上面的女神像說。

“一九〇二年。不過,噴水池上有翅膀的女神像‘AngelofWater’,據說是一八四二年做的。”

“那麼久以前嗎?”潔訝異地說。

“嗯。不過,這一點已經不可考了。因為有關這座女神像的詳細紀錄已經遺失,也找不到與女神像有關的人。”

看來,我們的中央公園,有一天會像龐貝城的街角一樣,成為歷史學家們調查的對象。我們來到噴水池邊,繞着水池,走了半圈。

“這個水池露台很棒。”潔說。

“嗯。這裏是中央公園的中心場所。看公園完成時的紀錄照片時,大概都會看到這個地方。照片里有很多撐着遮陽傘、穿着長裙的婦女們,在這裏散步。”

“那裏有連拱廊(arcade)。”

潔回頭看時,看到一個抱着結他在演奏,嬉皮風的年輕人。“鑽過連拱廊,就是林蔭道的起點。這條步道,就像曼哈頓島上的百老匯,是斜向的路。”潔說。

我們離開水池邊,往連拱廊的方向走。

連拱廊的上面就是東大道,觀光馬車晃晃悠悠地在上面走着。

進入連拱廊的時候,年輕人所唱的反戰歌曲傳入了我們的耳朵。歌聲碰到宛如隧道的拱廊牆壁,產生了迴音。

在華麗的迴音與歌聲中,我清楚地聽到站在我旁邊的潔低聲批評越戰是蠢事。

“你說越戰是蠢事?”我進一步問:“那你是那些人的同伴嗎?就是強調性解放與沉溺於毒品中的那些人?”

潔笑了,說:“我完全不認同毒品。那種暫時麻痹頭腦的麻藥,是不好的代替品,不是能真正解決問題的藥物。但越戰本身就是一件蠢事。看到古巴了吧?最後反而助長了共產主義。太平洋戰爭后,如果英國把泰國變成了殖民地,那裏也會被赤化。正因為沒有變成英國的殖民地,所以泰國是一個沒有共產主義的國家。

“其實不要管別的國家的事就好了。假平等就像麻痹頭腦的麻藥一樣,是不好、不安定的代替品,壓力有時只會助長蔓延。美國為什麼會有獨立戰爭?和越共有什麼不同?其實只要給他們經濟援助,不要插手管事,就沒事了。滾石不生苔……”

潔不再說下去,嘆了一口氣。

我們的腳步穿過陰暗的拱廊,走上石階。

“一定要站在最矮的位置上看事情。如此一來,想要看清前方的情況,就不是那麼困難的事情了。”上完階梯時,潔繼續這麼說。

“那是席勒像,然後再過去是貝多芬像。”

我們朝着潔的手指指的方向走去,然後繞着席勒像的周圍走着。

“沒有寫明這座像是什麼時候擺在這裏的。傑米,你知道是什麼時候嗎?”潔問。

“不知道。不過,聽說是和貝多芬像同一個時期。”

“那麼,我們去看貝多芬像吧!”

潔快速地往貝多芬像走去。因為塑像在欄杆裏面,所以他便跨過欄杆,走進草地,蹲在塑像的底座邊,仔細地觀察着。

“看到了。”他說:“寫在這裏。是一八八四年七月二十二日擺放的。”說完,他站起來,往我這邊走。

“那麼,席勒像也是一八八四年了。”我說:“這兩座塑像是紐約的德裔移民組織贈送的。他們兩個人都是世界性知名的人物,是德國人的驕傲。我想他們也會很高興自己的塑像被擺在這個公園裏吧!”

“嗯。”

潔跨出欄杆,到欄杆外后,又回頭看了音樂界的巨人一眼,才走回林蔭道上。看他的樣子,好像要繼續往南走,所以我也跟着走。

我邊走邊做說明:“紐約是世界各國移民的大熔爐,各國的移民都想把本國的英雄像送到這裏來。丹麥裔的婦女團體送的,是鼎鼎大名的童話作家安徒生正在閱讀自己的童話<醜小鴨>的塑像;大湖旁邊的美人魚像也一樣。新英格蘭裔的移民送給這個公園的,是朝聖者的銅像。”

“人人都想誇耀自己的故鄉。”

“不錯。不過有趣的是,當時歐姆斯狄德和弗克斯並不想在公園裏放置銅像類的東西。”

“哦?為什麼呢?”潔看着我問。

“因為沒有紀錄,所以我不知道正確的原因。不過,大概是不喜歡各國裔的移民組織,把這裏當成宣揚自己故鄉的宣傳場所吧!而且,偶像這種東西經常會被戰爭利用。只是,當這裏接受了莎士比亞像后,就不能拒絕德國裔送的貝多芬像,或席勒的像。也因此,這類的贈送根本就沒完沒了。英國保守派的莎士比亞和沃爾特·史考特爵士來了,國粹主義者就送來費茲·格林·哈萊克;德國裔的貝多芬來了,丹麥的安徒生和美人魚當然也可以來。”

“被拿來當作國家的宣傳品,或許他們本人也不勝其煩吧!”

“我也這麼想。國粹主義的想法是不好的。你看,現在還有誰會讀費茲·格林·哈萊克的詩呢?”

潔低着頭,靜靜地沉思着。

“怎麼了?潔,莫非你是費茲·格林·哈萊克的崇拜者?”

潔抬頭看我,說:“約翰·藍儂比較好吧!”說完,他先是抬頭看着眼前的費茲·格林·哈萊克像,然後視線往下降,閱讀嵌在塑像底座的金屬制導覽板。

“費茲·格林·哈萊克像,一八七七年五月十五日設置。而這邊的史考特爵士是……”

潔接着往史考特爵士像前走去。

“一八七二年……那莎士比亞先生呢?”

潔很快走向大文豪的塑像。

“一樣是一八七二年,五月二十八日設置……”

接着,他低下頭,雙手抱胸地沉思着。

“潔,還有什麼在意的地方嗎?那張紙上提到的地點,我們都看過了。”我說。

潔抬起頭,看着我的臉好一會兒,才開口問:“傑米,中央公園裏最有名的銅像是哪一個?”

我想了想,回答道:“應該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像和美人魚像吧!然後是安徒生像。”

潔點點頭,說:“是嗎?我們剛剛所走的路,就是一般來這裏的人會走的散步路線。在東大道上的散步者,應該都會照着我們剛才的路線走吧!寫在那張便條紙上的那些塑像,都在這條路線上,為什麼你說的那三個受歡迎的塑像,卻沒有被寫進那張紙里呢?”

我沒有辦法馬上回答潔的問題。雖然我不像潔那樣,覺得這是個問題,可是卻覺得這一定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只是一時想不出是什麼。

“要不要回頭看看?”潔說著,便轉身快步走回林蔭道上。

我隨後走到他旁邊,和他並肩走。

走到中途的時候,潔突然偏離林蔭道,往右邊的“保護水域”(ConservatoryWater)走去。愛麗絲夢遊仙境的塑像,就在這個“保護水域”的水池的附近。

來到經常舉辦模型船比賽的這個水池池畔后,我們便沿着西側的路往北走。安徒生像就在我們的左手邊,這是深受孩子們喜愛的塑像,有好幾個孩子坐在安徒生塑像的膝蓋,或膝蓋上的書上玩。

“潔,我知道了,因為時代不一樣。”我說。我想起原因了。

於是,我走到這個塑像的金屬板前面,看着解說的內容。

“看,就在這裏,這就是答案。這座安徒生像是丹麥裔的婦女團體贈送的,於一九五六年在此落成。一九五六年是另一個新的時代了,離貝多芬像或莎士比亞像落成的時間更近一百年。”

“嗯。”

潔“嗯”了一聲,又將雙手交抱在胸前,然後喃喃自語般說:“奧森·達爾馬吉從中央公園高塔摔下來死亡的時間,是一九二一年的九月。”

“對。”我說。

“那時公園裏還沒有安徒生像。因為不存在,所以不會出現在奧森·達爾馬吉留下來的紙上。”

“就是那個意思。”我用力點頭說。

“你的意思是,安徒生像是達爾馬吉死後三十五年,才出現在這裏的?”

“沒錯,所以說這就不矛盾了。”

“很好,我們現在去看愛麗絲夢遊仙境像吧!”潔說著,邁出步伐。

愛麗絲夢遊仙境像也是孩子們喜歡的塑像。愛麗絲坐在巨大的蘑菇上,瘋狂的帽子商人和一直拿着懷錶的兔子站在她的旁邊,許多小朋友混在帽子商人和兔子之間玩。

我面對解說的金屬板,看着板上的內容。

“潔,這裏有記載。這個塑像也一樣,是一九五九年落成的,時間是安徒生像落成后的三年。因為丹麥的童話巨人坐落在那邊,英國人便抬出路易斯·卡洛爾小說中有名的主角們與巨人對抗。”

“哈哈哈。”潔覺得很有趣似的。

“這也很像去大賣場搶購商品的女士們的作風。總之,這個塑像落成時,達爾馬吉已經死亡三十八年。這個塑像的名氣雖然很大,但是畢竟時代不對,所以沒有出現在那張紙上並不奇怪。”

“是呀!”潔深有同感似的說。

又站了一會兒,潔說:“最後去美人魚像的地方吧!”

我們走回東大道,往大湖岸邊走去。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實,卻在那邊等待我們。當我看過美人魚像解說板上的文字后,我無語了。

“這是一九一六年,丹麥裔的美國市民在此設置的?那時是達爾馬吉死亡‘前五年’……”

我呆住了,站在我旁邊的潔也安靜地看着由黑色金屬雕塑出來的人魚公主。我們看着人魚和大湖湖面。

“這,怎麼會這樣?”我說。

潔點頭,接著說:“傑米,這就奇怪了。這個人魚像的位置,與便條紙上的路線,是完全符合的。我們可以說安徒生像或愛麗絲像除了時代不對外,位置也略偏於那個路線上,所以沒有被達爾馬吉寫進那張紙上。可是這個人魚像的位置,完全是在沿着東大道兩旁的地方,所以應該是會被寫上去的,至少,我們可以說寫上去並不奇怪。”

“是的。”我點頭說。因為我也是這麼認為。

“那麼,是因為不夠受歡迎,所以沒有寫上去嗎?顯然不是那樣,對吧?這個人魚公主的塑像現在很受歡迎,但是剛剛落成的時候,比現在更受大家的歡迎。聽說當時紐約人為了欣賞美人魚的塑像,簡直就是蜂擁而至。”

“沒錯。這一點我也聽說過。”我同意地說。

“達爾馬吉是什麼時候寫下那張便條紙的?是他死亡的那一年嗎?還是更早之前?如果是更早的話,頂多只是前一年吧?所以說,如果不是一九二一年,就是一九二〇年,不是嗎?”

“嗯,應該是吧!”我同意,點頭說。

“既然如此,這個人魚塑像是當時已經存在的雕塑品。而且在當時,中央公園大湖岸邊的人魚塑像是最受歡迎的塑像,儼然像是個大明星,也有很多有關她的照片。美國人喜歡人魚,與人魚公主相較之下,莎士比亞、貝多芬可以說是完全失去光芒。可是,深受注意的人魚塑像,為什麼沒有寫進便條紙里?”

“說得也是。”我說,然後搖頭表示不解。“不知道為什麼。”

看潔雙手抱胸地站着,我便問他:“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我只能說,或許我們搞錯隱藏在那張便條紙背後的某個‘規則性’。”

“搞錯了?”

“對,搞錯了。”

“哪裏錯了?怎麼錯了?”

“這裏也錯,那裏也錯了。說不定是全部都錯了。”

“全部都錯了?怎麼說呢?”

“或許我們應該重新去思考這個‘規則性’。我們剛才是從大都會美術館往南走對吧,傑米?”

“對。”

“可是一路走來,並沒有看到‘時代廣場’不是嗎?‘時代廣場’在公園的外面,還要更往南走的地方。”

“嗯,是的。”

“公園裏也沒有‘獅子大道’。”

“對,確實沒有。”

“因此,或許那張便條紙上所暗示的地方,並不是中央公園。”

“不是中央公園?”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是的。”

“除了中央公園裏面,哪裏還有‘克麗奧佩特拉之針’、‘莎士比亞’?”

“唔,這確實很難想像。”

“根本是無法想像,那是不可能的。”

“傑米,我只是多做另一個方向的思考而已呀!我並沒有說我現在的想法是正確的,所以兩種可能性部有。說不定換一個方向思考,就可以說明現在無法解釋的事情,而且可以完整地解開謎底。”

“完整地解開?那要怎麼做?”

“先來想為什麼人魚塑像沒有出現在便條紙上。”

“好,要怎麼想?”

“如果那張便條紙是一九一六年以前寫的話呢?這麼一來,便條紙上沒有出現人魚像就不奇怪了,因為那時候人魚像還沒有被塑造出來。”潔這麼說。

我想了想才說:“你的意思是,那張便條紙在奧森·達爾馬吉的口袋裏待了五年以上的時間?”

“這只是一個推理的過程,並不是完全的結論……”

“不可能的,照你這樣說的話就不對了。”我很肯定地說。

“哦?為什麼呢?”潔很感興趣似的問。

“因為人魚塑像來到公園的一九一六年,正好是喬蒂·沙利納斯成名的那一年。那年因為主演‘威尼斯戰役’的女主角伊瑪·布隆戴爾自殺了,所以進行了女主角的試演甄選。那對沙利納斯小姐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機會,最後她脫穎而出,從此展開她的大明星之路。在這之前,沙利納斯小姐只是一個跑龍套的小演員,根本沒有發揮自己的機會,所以那時的沙利納斯小姐,還沒有殺死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的理由。”

“沒錯。”潔說,並且很明確地點頭。

“原本我們就不知道用象形文字寫的內容到底是什麼東西。”

“確實是那樣沒錯。”潔同意地說。

“所以你說的那種情形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不過可以猜想的是,有人為了某個原因,所以想要殺死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對嗎?”

“嗯。”

“沙利納斯小姐說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是她殺死的。不管她說的這句話是不是真的,她確實有希望齊格飛先生死掉的理由。如果是那樣的話,會是達爾馬吉嗎?有某個人受到他的指示,為了沙利納斯小姐而想殺死齊格飛先生,有這種可能嗎?”

“這是有可能性的想法。”潔點頭說:“或許達爾馬吉受到了某人的指使。”

“或許。總之,潔,就是那樣,一九一六年以前,沙利納斯小姐對齊格飛先生還不會產生殺意。那時的她,一定一心希望齊格飛能幫助自己登上舞台。對還只是小演員的她來說,齊格飛先生如果死亡,只會給她帶來麻煩。”

“沒錯。”潔說。他仍然將雙手交抱在胸前。

我繼續說明我的想法,並試着藉此機會整理名伶坐上明星之椅的歷史。

“她開始了她的成功之路后,又在一九二一年時因為潘特羅·桑多利奇的死,獲得了自由。如果潘特羅·桑多利奇沒有死,她最後大概會以桑多利奇夫人的身分,過完最後的人生,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在演藝界留名。”

“嗯。”

“桑多利奇非常照顧她,只要是他的要求,沙利納斯小姐就不會拒絕吧!桑多利奇先生死了,接下來齊格飛先生也死了,再也沒有人能夠壓住她的頭了。從此她的自由度愈來愈大,很快就成為今日的大明星,這是沙利納斯小姐一路走來的過程。”

“你說得沒錯,傑米,你說得沒有錯。”潔頻頻點頭說。

“不知道是誰想殺死齊格飛。但是,如果真如沙利納斯小姐所言,確實有幽靈的話,這個幽靈幫助喬蒂成為舞台上的巨星,而且不願意讓自己以外的其他男人搶走喬蒂……”

“嗯,然後呢?”潔看着我的臉說。

“如果我是幽靈,而且瘋狂的愛着沙利納斯小姐的話,首先要殺死的人,就是伊瑪,因為她是沙利納斯小姐的阻礙。接着,想讓沙利納斯小姐成為巨星的話,第二個目標就是潘特羅·桑多利奇先生,而不是齊格飛先生。因為當初和沙利納多小姐接觸最密切人是桑多利奇先生,不是齊格飛先生。還有,沙利納斯小姐會因為感激之情,而考慮到要以身相許的人,也是桑多利奇先生。”

“嗯。”

“我認為她和齊格飛先生的關係應該是比較冷淡的。所以,站在幽靈的立場來說,並沒有殺死齊格飛先生的必要。可是,因為齊格飛想減少沙利納斯小姐的表演,所以才有了想殺死他的理由。”

“嗯。”

“因此,雖然不知道那張便條紙到底是誰寫給誰的,但如果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以前,也就是桑多利奇死亡以前寫的,那麼最後的文字應該是‘桑多利奇’不是嗎,潔?”

“傑米,你說得極具理論性,很有說服力。”

潔表示了解地慢慢點了頭,他喜歡這種條理分明的說明。

“還有,如果那張便條紙是唆使某人殺害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東西,那麼,那張紙如果不是在桑多利奇先生死亡后、齊格飛先生被殺前的那段時間內寫的,就說不通了。結論就是,那張紙是一九二一年九月五日到十月三日之間寫的。”

“太棒了!”潔說。

“所以應該是在那一個月之內的時間寫的。潔,你贊成嗎?”我問。

潔用力地點頭,說:“太棒了,我非常贊成。這才是完整的推論。除了這個結論之外,應該不會有別的結論了。”

“很高興你認同。”我說。

但是,潔露出抱歉的表情,看着我。

“可是,傑米,你還是做了讓我感到為難的事。”他帶着苦笑說。

“什麼?”

“你把一個無法解決的難題,推到我的鼻子前面了。”

“你指的是什麼?”

“一九二一年的九月五日到十月三日之間,那座人魚塑像已經在這裏了。”

“對呀!”我說。我感到頭痛了。“的確是那樣沒錯!可惡!為什麼會這樣?”

接着,我們兩個人默默地並肩站着。從東側吹拂過大湖的風,冷冷地飄過我們的臉。

“被忽略掉了吧!”我不得不自找台階下。

“忽略掉那麼有名的塑像?卻把已經沒有人想理的詩人塑像寫上去?”潔說:“如果有你這麼好的公園導遊的說明,人魚塑像一定可以成為中央公園最受歡迎的人氣景點第一名或第二名吧?”

我嘖了一聲。出現這麼難解的問題,讓我心裏很不痛快。

“是呀!確實所有的紐約人都知道那個人魚塑像。不行了,這樣我就找不到答案了。你能解釋是為什麼嗎?”

“也不是找不到合理的解釋的方法,只是太困難了。現在能說的就是,這是解決這件事的最大線索。雖然很難,可是只要解決了這一點,就會露出事件真相的曙光了。沒錯,傑米,那樣就可以見到曙光了。一定會那樣的,我保證。我們現在並不是碰壁,而是終於探查到重要的線索。開始了!所有事情都是從現在開始。”潔說,而且很愉快似的拍着我的手臂。

可是,我只能有氣無力地含糊回應他。我不像潔,沒有那麼積極的想法。

“有一件事情很重要。”潔說。

“什麼事?”我有點不耐煩地回應。

“摩擦紋痕呀!子彈的摩擦紋痕。殺死齊格飛的子彈的實物或照片,是否還在紐約市警察局裏呢?威薩斯本教授說要請警察局裏的熟人幫忙找找看,應該已經知道結果了吧?前面的動物園附近有公共電話,我們何不打通電話問問看?”潔說著。

他率先回到東大道上,然後開始往南走。

2

從電話亭出來后,潔說:“威薩斯本教授說,他現在正在前往紐約市警察局的路上,叫我們一個小時半以後在麥克道格街的馬櫻丹咖啡館會合,他會在那裏告訴我們結果。”

“嗯。那麼我們現在就去嗎?”我說。

“還有五分就四點了。我們應該可以在五點半以前到達馬櫻丹咖啡館。”潔說著,然後邁開步伐向前走。我追上去。

“沙利納斯小姐的槍是什麼槍?”我問。

“魯格P08手槍。”

“魯格手槍呀!那是德國制的槍。那支槍被分析過了嗎?”

“好像有。紐約市警察局好像詳細分析過槍身的製作膛線,也做了發射實驗,所以已經有好幾發上面有摩擦紋痕的子彈。”

“那麼?”

“射穿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先生身體的子彈,好像不見了。”

“果然是那樣呀!”我說。

“嗯。”

“果然如我預測的。畢竟是四十八年前的案子了,如果證物還在,那也很奇怪。”

潔點頭說:“嗯。”

“如果還在的話,那顆子彈一定可以成為博物館的陳列品。不知道是哪個弔兒郎當的警察搞丟的。一九二一年是戴着絲絨禮帽的卓別林,活躍於銀幕上的時代。”

“當初誤以為是卓別林而射中特馬士·引士(ThomasInce)的子彈,也遺失不見了。”潔說。

“據說兇手有可能是美國報業鉅子赫斯特。”我說。

“社會正義與言論道德有問題的赫斯特?”

“發揚社會之惡和不受言論道德規範的赫斯特。沒錯,就是那個赫斯特。潔,你知道得很多嘛!”

“我還知道他的情婦是紐約的舞娘。”

“她的名字是瑪莉安·戴維斯。是赫斯特利用骯髒的政治、壓力、箝制性言論和誇張的新聞賺來的金錢,力捧成大明星的女人。聽說當年有一位記者報導瑪莉安是一個沒有演技的女演員,不久之後,那位記者就消失在新聞圈。而好色的卓別林喜歡上她……所以才引發赫斯特誤殺特馬士的事件。總之,這個事件也是一團迷霧,子彈不見了,就讓人更一籌莫展了。反正,這個事件原本就是無法結案的事情,有沒有子彈都一樣。聽說當時子彈陷進齊格飛背後的牆壁了?”

潔邊走邊沉思,但是聽到我的問題后,他點了一個頭,才說:“是的。”

“照片呢?有子彈的照片嗎?”

“沒有。照片也遺失了。”潔說著,搖了搖頭。

“那就沒有辦法了。想找到沙利納斯小姐殺死齊格飛的證據,根本是不可能的。”

“還是有希望的。”潔說。

“怎麼說?”

“聽說當時負責這個案件的刑警現在還活着。我已經找人調查他目前的住址,對方答應今天會給我回覆。還有,威薩斯本教授好像會直接去紐約市警察局拜訪。”

“四十八年前是三十歲的刑警,現在應該已經七十八歲了。這個時代的人活到這種年紀是可能的。”我說。

“嗯。如果能夠找到他就太好了,我非常想問他一些問題。如果他個人還保管着子彈的照片,那就更好了。”

潔抬高視線,凝視着前方的樹叢。

“想問他問題?”我問。

“對,非常想。”

潔回答時,突然有一陣風從大池塘(ThePond)的方向吹過來,從樹叢中捲起已經變成黃色的樹葉,撒落在我們的肩膀上。落葉在我們的腳邊發出相當大的沙沙聲,在我們身後的女人們的驚呼聲,傳入了我們的耳中。

“你是說他個人保管了子彈的照片?”

“對。”

“哦?那樣的照片可以證明沙利納斯小姐殺人嗎?你好像希望沙利納斯小姐是殺人兇手。”我說。

於是潔露出訝異的表情看着我,然後說:“我完全沒有想過這種事。就算我是沙利納斯小姐最瘋狂的支持者,或對美國絕對忠誠的美國人,也是要找到真相才能對她有幫助。”

“是嗎?”

“當然是。發生大地震的時候,把眼睛閉起來有用嗎?那種時候更應該張大眼睛看,才能逃過從上面掉下來的樑柱。”

“那是四十八年前發生的地震,現在樑柱才要掉下來嗎?”我說。

“你覺得亞當·卡里耶夫斯基是怎麼一回事?”潔說。

我想了想,才說:“你的意思是他被樑柱打到了?”

“紐約是老房子了,而且事件也還沒有終結。”

“老房子?中央公園高塔是一九一〇年落成。當時倫敦和巴黎還有許多十八世紀時建築的樓房。”

“可是,沒有中央公園高塔這麼高吧?”潔指着從樹梢上頭露出來的高樓大廈說。

“說得也是。不過,那是因為當時還沒有鋼鐵建築的關係。”我說。

“確實沒有中央公園高塔這麼高。但是不管怎麼說,中央公園高塔這棟摩天樓,已經是建築物的骨董品了。或許高樓裏面有許多層的某些部分已經老朽,隨時都可能發生樑柱掉下來的情況,但是大家都不知道這種情形。”

我默默地聽着潔說,並且思考了一下子,才說:“潔,你認為這個事件的原因,和這棟建築物有關嗎?”

“這棟大樓已經讓人忘記它原本可怕的面貌了。過去建造這麼高的大樓的人,現在又在哪裏呢?而且還不是只有一、兩棟而已。一間間房子緊密相連在一起的大樓,就像一座奇怪的大城鎮。”

“大城鎮?”

“對。帝國大廈的頂樓,有着誰也不會去使用的電梯。電梯的上面原本是飛艇的碇泊塔,但是在建造的過程中發生問題,便被棄置了。後來有人試着將那裏改造成別的設備,結果還是失敗了。後來又有人用塗料把頂樓的牆壁封起來,變成奇怪的細長模樣,在經曆數十年時間的緩慢變化之後,已經沒有人記得哪裏藏着什麼奇怪的裝置。摩天樓這種東西,是非常奇特的機器群體。”

“機器群體?”

“這是勒·柯比意⒂說的話。他說過‘房子是為了讓人住的機器’這樣的話。摩天樓是空中的城鎮,是住着很多人的巨大機器,在這個龐大的機器裏面,有很多黑暗的角落,那些角落裏隱藏着不為人知的東西。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沒有人有把握。雖然說那個東西也是人製造出來的,但是製造那個東西的人,恐怕早已在墳墓里沉睡了。除了這個城市會有這樣的神秘事件之外,還有哪個城市會有呢?”潔看着我的臉說。

譯註⒂:LeCorbusier,法國現代建築大師。

他的視線慢慢回到前方,繼續說道:“嗯,沒錯。毫無疑問的,原因正是出在這樣的建築物身上,它是所有問題的根本。”

我無言地聽他說,覺得或許就是那樣。

“根據教授的說法,卡里耶夫斯基醫生死亡的事件,好像也有奇怪之處。”

“奇怪之處?怎麼樣的奇怪?”

“我還沒有詳細問他,不想隨便把自己猜測的事情說出來。關於這件事,不如我們等一下直接問教授吧!”

“潔,這件事才是真正不可思議的事件。電梯廳的前面不是有金屬做的柵欄鐵門嗎?柵欄鐵門上還有上鎖。”

“沒錯。”潔點頭說。

“因此,命案現場一帶很像監獄裏的大通鋪,大家和樂地住在籠子裏。”

“哦?大家很和樂嗎?”

因為潔這麼問,我只好慎重地想過之後,才說:“好吧!我收回‘和樂地’這幾個字。總之,那裏就像籠子。也就是說,在那個金屬籠子裏,住着三個家庭。按照你說話的方式,你大概會說那裏是‘三條小巷’吧!”

潔邊點頭邊回答我:“那裏確實就是那樣呀,傑米!”

“那裏原本有四家。從西側——哈德遜河那側說起,北邊是三四〇一號室的亞當·卡里耶夫斯基醫生家。那個房子的原本住戶是一位叫做珍·弗朗肯的女子,但是她已經死了,所以只有她的丈夫亞當·卡里耶夫斯基住在那裏。”

“嗯。”

“三四〇一號室的南邊,就是是三四〇二號室。這間是卡蓮·布拉克夫婦的家。”

“布拉克夫婦嗎?”

“是的。再說東側,從北到南是三四〇三號室和三四〇四號室。這兩間房子都被沙利納斯小姐買下了,是她的住家。”

“東側是沙利納斯家,西側是卡里耶夫斯基家和布拉克家,對吧?”潔說。

我點頭。

“這麼說來,那三家人可以說是住在同一個籠子裏——也就是監獄大通鋪的囚犯同伴,是嗎?”

“是的,”潔點頭說。

“而卡里耶夫斯基先生被槍殺的時間是……”

“十月六號下午四點四十四分左右。”

“沒錯,是六號下午的四點四十四分左右。現在我們來想想看,那時有誰在那個籠子裏?”

“很好,就實際地做一個統計吧!”潔說。

“首先當然是受害人卡里耶夫斯基。他獨居在〇一號室,他的妻子已經早他一步離開人世了。”

“嗯。”

“再來就是〇二號室的卡蓮·布拉克。當時她的丈夫出去散步,只有她一人在家。她丈夫回來的時間是……”

“我問過了,是下午五點十分左右。”潔說。

“也就是亞當·卡里耶夫斯基死後三十分鐘。那時沙利納斯家裏一個人也沒有,不管是菲利浦,還是麗莎·瑪利,甚至是我,都在森林小丘的墓園,參加沙利納斯小姐的葬禮。”

“是呀!”

“因此,四點四十分,在那個籠子裏的人,只有遇害者亞當·卡里耶夫斯基,和卡蓮·布拉克。好了,各位,兇手是誰呢?”

“是呀!會是誰呢?”潔笑着說。

“這個問題簡單到讓人討厭吧?答案往往在非常簡單的公式里。”

“是嗎?”潔說。

“‘被偷走的信’⒃在哪裏?因為覺得這樣的問題太愚蠢,所以大家根本想都不願意想,結果讓找到答案的機會擦身而過,答案便永遠隱藏在黑暗之中。各位紳士淑女,一加一是多少呢?是沉默,因為沒有人回答。潔,你也一樣。沒有人願意擔任回答‘是二’的角色。”

譯註⒃:ThePurloinedLetter,為美國詩人小說家愛倫坡的一篇小說。

“這個說法我贊成。傑米。”

“在上了鎖、沒有別人可以進入的籠子裏,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被殺害了,那麼兇手除了另外一個人——也就是卡蓮·布拉克外,沒有別人了。”

“這個我就不贊成了,外面還有其他人擁有鐵門的鑰匙吧?”

我沒有點頭,說:“潔,你知道卡蓮說了什麼嗎?她說她看到門的外面有骷髏,穿着衣服的骷髏。那個精心打扮的骷髏,在鐵門的外面從左邊移動身體到右邊,而且沒有半點聲響。”

“她有說骷髏穿透過欄杆嗎?”

“當然說了,要不然骷髏跑到哪裏去了?根本是胡說八道!她為什麼要編造那麼離譜的謊話呢?因為她就是兇手,她想把犯罪的行為推給穿着燕尾服的骷髏。”

“如果你是她的話,你會怎麼做呢,傑米?會把殺人的犯罪行為推給更正常一點的傢伙嗎?”

“穿着燕尾服的骷髏不夠正常嗎?”

“誰會相信她說的話?又不是恐怖電影。”

“所以,你認為卡蓮·布拉克不是兇手?”

“對。”潔點頭說。

“所以你認為,兇手應該是手中持有鐵門鑰匙的人啰?”

“對。”潔點頭說。

“真的嗎?那麼,兇手是菲利浦·沙利納斯嗎?可是,他也在參加葬禮的人群當中,進行葬禮的時候,他一分鐘也沒有消失。而且,葬禮的會場在東河那邊,離沙利納斯家相當遠。”

“你能保證絕對不是他?”

“我能保證,因為他根本辦不到。”

“他一定很感激你。好吧,那麼我順便問一下,你覺得麗莎·瑪利也不是兇手?”

“嗯,她也沒有從葬禮的會場中消失過。”

“你也是?”

“我?對,我當然也是,因為我一直看着他們。多疑的你是不是接着要說,那麼,你們三個人是共犯?”

“嗯。如果我說了,你會怎麼回答?”

“有很多人參加沙利納斯小姐的葬禮,他們都看到我們三個人了。”

“嗯。”潔點頭說。

“這樣可以了嗎,潔?而且,菲利浦為什麼要殺死老醫生呢?對他有什麼好處?對我和麗莎·瑪利也一樣沒有好處啊。”

“還有一個人擁有鐵門的鑰匙。”

“你是說卡蓮·布拉克的丈夫嗎?他散步回來后才……”

“沒有那種必要。說他去散步的人是他的妻子,證人也只有他的妻子一個人。除了已經死掉、不會開口說話的死人外,籠子裏只有布拉克夫婦兩個人。”

“你說得沒錯,所以殺死卡里耶夫斯基醫生的人,就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那麼,動機何在?布拉克夫婦殺死卡里耶夫斯基的動機是什麼?”

“那種事情誰知道!”

“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他們和菲利浦有什麼不一樣?難道他們兩家交惡嗎?”

“沒有,甚至可以說他們的交情很不錯。有一個醫生當鄰居,是多麼方便的事。布拉克夫婦頭痛和感冒時,好像常受到卡里耶夫斯基醫生的照顧。”

“所以殺死了醫生,萬一感冒的時候就麻煩了。”

“警方正在調查這個命案吧?想找出誰會有殺人動機。”

“他們想找出更強而有力的理由。”

“卡蓮·布拉克說的話很奇怪,她說她從門上的窺視洞看到幽靈從門外的走廊上經過。”我說。

於是潔看着我,以緩慢的語氣,說了一句我無法理解的話。

他說:“你沒有看到嗎?傑米。”

“什麼?這是什麼意思?”我很訝異地反問。

“骷髏幽靈呀!沙利納斯小姐過世時,你不是也看到了嗎?”

我瞬間愣住了。

我想起來了。確實是那樣。沙利納斯小姐蒙主召喚的那一瞬間,我在窗邊看到了一樣的幽靈,身體是半透明的,頭部是骷髏模樣的幽靈。那個影像還很清楚地映在我的腦子裏。那個奇怪的幽靈站在窗邊,靜靜地看着沙利納斯小姐躺卧的房間。

潔攤了攤右手,撇撇嘴角,露出得意的樣子。我一句話也沒得說。

可不是嗎?我也看到了。我看到的幽靈和卡蓮說的幽靈,根本是同一個幽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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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樓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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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中央公園講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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