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鐘樓命案之謎
1
透過警車的車窗,我抬頭看着煙雨濛濛的曼哈頓天空。車子穿過萊辛頓大道,朝着公平人壽保險公司的大樓駛去,這棟經歷過許多非議的大樓,在周圍的建築上留下巨大的陰影。
車窗玻璃外側上的水滴因為車子的振動而順勢往下流,內側則是一片霧氣,就算擦拭了玻璃的表面,也很難看清楚外面的景象。但就算不願意看到,有個東西也會完全佔據人們的視線,那是一片有如世界盡頭般的石壁,石壁上方消失在濛濛細雨所形成的煙霧中,完全看不到那裏有什麼東西。可是應該有什麼雕刻之類的東西,圍繞在最上方的四周。
為什麼要在堆積了那麼高的石頭的頂端上,雕刻惡魔或動物的雕像呢?難道是為了向有屋檐的時代道別而做的嗎?可是,做在那麼高的地方,應該不是想給人類看。而且,在地面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誰也不會去注意到那種東西。莫非那只是建築家為了禱告而做的?抑或是做給烏鴉看的?
島上有如石筍般的摩天大樓一年一年增加,並且像男中學生一樣地彼此在競高。因為這裏是島嶼,基本上沒有廣大的土地,所以只好往上發展。
大家很輕易就接受了這樣的理由,對這樣的發展幾乎不抱任何疑問,每年還為了又有破紀錄的高樓落成而鼓掌叫好。
當年伍爾沃思大廈落成時所造成的轟動,還被特別紀錄了下來。那時手持“世界第一”標語牌的島上閑人們聚集在大廈的四周,紐約地區眾多的樂隊也來這裏集合,大家都在等待威爾遜總統從白宮按下點亮整棟大樓燈光的鈕。燈一亮,各樂隊便開始在人們的歡呼聲中演奏,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演奏了什麼樣的樂曲。
如今,這座島已經被許多像伍爾沃思大廈的建築物掩沒了,這裏的每個人好像都希望這座島變成一隻大刺蝟。可是,這麼密集的摩天大樓,已經遮蔽了這座島的陽光,冬天的時候,馬路上甚至比西伯利亞還要冷。無家可歸、在路上流連的流浪漢們,馬上就會被凍成冰棒,死在路上。
蓋滿整個建築基地的公平人壽保險公司,和大廈所形成的龐大陰影,連紐約市政當局也感到驚慌,所以現在建築家與政治家們,正在檢討限制大樓高度的問題。然而,摩天大樓的競爭是誰也無法停止的事吧?因為這是這塊土地的宿命。
人們看不到巨大的石塔上有什麼東西。這種情形如果無止盡地增加,那麼離人類的頭頂愈來愈遠的高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愈發沒有人能了解。天空的盡頭太遙遠了,就像地圖上沒有標示的印地安聚落,或沒有船經過的小島一樣。不管是鄰人還是警察的視線都到達不了的無法地帶一天一天地往空中發展,結果陰暗的地方與日俱增,陰影終於將完全覆蓋小島,這個市街的治安也會和陽光一起死亡。
這裏似乎是陸地上最進步的地方,但同時也是世界上最黑暗、最不幸的地方吧!沒有人知道這艘石頭方舟會駛往何處。是駛向天堂?還是航向地獄?人們只知道沒有人能因此停下腳步。
我和我的夥伴約翰·李韋恩,開着老舊的福特廂型汽車,搖搖晃晃地前往自殺的舞娘的住處。那裏是新建完成的摩天樓,中央公園高塔的三十五樓,我私下希望那裏不是遙遠的無法地帶。
中央公園高塔不在中央公園西側,而在隔了一個市街的哥倫布大道上。當看得見入口的時候,一座高瘦的屏風也出現在霧中。抬頭看,屏風的頂端就好像插入空中一樣,消失在煙雨之中。再仔細看,霧裏還有一座大時鐘,可是大概也只有烏鴉看得見那個時鐘的時間。而隱藏在霧中的那個高處里,應該還有一具女性的屍體,正在等待我們的到達。
視線往下移,在希臘神殿般並列的石柱中央,有一個旋轉門,黃色的燈光從那裏泄出,浸透到外面潮濕的行人路上。馬上就要天黑了,我覺得好像聽到了不知從哪裏傳來的黑人音樂。把窗戶稍微打開,結果還是聽不出音樂從何而來。由於風聲愈來愈大,也愈來愈不容易聽到音樂的聲音,從微開的窗戶感覺到的,只有潮濕的雨水的氣息。我們的車子直接進入入口,然後來到旁邊的地下停車場。
警車停進客用的停車場后,門便關了起來,潮濕的空氣立刻充滿了地下的黑暗空間。已經兩天了,細雨仍然下個不停。雖然是在室內,我仍然拉緊雨衣的前襟,朝電梯廳走去。
聽說這棟公寓大樓里,住了很多和演藝圈有關的人,也聚集了一些有點錢的人,他們都是經過抽籤才住進來的。當年這棟大樓剛完成時,不管是高度還是豪華的裝潢,都很受到矚目,還成為報紙上的新聞。如今這座島上最紅的明星,不是名演員,也不是紅歌星,而是摩天樓。
我們搭乘電梯到了三十五樓。這棟大樓三十四樓以上的住戶都是很有錢的人,而三十四樓以下的房子比較小,所以住戶大多是中產階級或年輕人。
一來到三十五樓的走廊,就感覺到一股悶熱之氣,於是我將外套脫掉。這裏的牆壁是白色的,在每個等距離排列的柱子旁邊,都有金色的線條。照明的設備安裝在柱子上,鋪在地板上的長長紅色地毯,讓一般該有的腳步聲消失不見。
三五〇一號室的門是開着的,一走進去,就看到管理員和像清潔婦般的女性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那位女性穿着制服,和管理員的年紀差不多,兩個人都是四十歲上下的樣子。我和約翰拿出紐約市警察的警徽給他們看,並且脫掉軟帽,和他們打了招呼。
“我們是紐約市警察。我是塞米爾·穆勒,這位是約翰·李韋恩。”
在這種時候,警察只要做這樣的招呼就夠了。我們把脫下來的帽子掛在衣帽架上,外套則掛在帽子的下面。他們兩個人好像事先說好了似的,都是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
“不久之後,我的同事就會帶搜查和檢驗用的藥品和照相機過來。現在我想先請問你們幾個問題,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誰?”
“是我。”女性小聲地說。
“浴室在哪裏?”我問。因為聽說那位舞娘是在入浴中自殺的。
“在這邊。請跟我來。”管理員說著,然後便站起來帶路,走到短短的走道上。
他推開走道中的門之後,便往後退,好像不想再看到裏面的情形。
一進浴室,就可以感覺到潮濕的空氣里有一股血腥味。這間浴室沒有窗戶,是一個密閉的空間,浴缸里的水栓還沒有拔掉。白色的浴缸里躺着一位頭往後仰、下巴抬起、脖子靠在浴缸邊緣的金髮女子。女子的右手垂到浴缸的外面,兩個乳房一大半露出水面,身體的其他部位全部都沉浸在水中,所以幾乎看不到她賴以為生的腳和身體,因為浴缸里的水已經被鮮血染紅了。
就近觀察后,發現她的臉上一點傷痕也沒有。不管是額頭、臉頰,或是太陽穴,都看不到有擦傷的痕迹。她有着保養得宜的白皙皮膚,和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相當漂亮的臉蛋。這樣的人有自殺的必要嗎?摸摸她的脖子,已經沒有體溫的肌膚還是柔軟的,看不到屍斑,可見應該剛死不久。
“你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我問背後的人。
“就在剛剛而已,應該還不到三十分鐘吧?”管理員說。
我把臉靠近水面,仔細看水中的情形。洗澡水中的左邊乳房下面,有一絲像暗紅色的線般的血液,慢慢地從身體裏流出來。被染紅的洗澡水像紅色的玻璃般,仔細凝視的話,可以清楚看到金髮女子沉浸在水中的裸體。女人白皙的腰部附近,有一把黑色的手槍,這把槍並沒有沈到浴缸的底部,而是卡在白色的浴缸邊緣和女人的腰部之間。
“她是用槍射擊心臟而死的。”站在我的旁邊,一樣注視着水面的約翰說。
我點點頭,接著說:“男人射擊頭,女人射擊胸部。”
我只知道這些。
我蹲下來,看着女子伸出浴缸之外的右手指尖,指尖上有一點點的黑色斑點,那是射擊時槍口噴出來的煤渣。沒有錯,是自己開槍的。
我抬頭站起來,環視着浴室內部,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女人的身上有中彈的痕迹,浴室內的牆壁很完整,化妝品、肥皂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肥皂還沒有濕,可見是躺進水中不久就開槍了。脫下來的內衣和浴袍就堆放在旁邊。
若硬要雞蛋裏挑骨頭,找可疑之處的話,那就是女人沒有戴浴帽,金髮卻沒有沾濕,以及浴室里沒有準備替換的內衣這兩點。不過,這樣的可疑之處並不能說明女人是被殺死的。因為想要自殺的人,是用不着準備替換的內衣的;還有,或許她希望驗屍人員拍攝照片時,她的金髮能完美地展露在閃光燈下。
“完全沒有值得爭議之處。洗澡水沒有溢到地板上,架子上的東西也都沒有掉下來,這個浴室里沒有被破壞的物品。”
“也沒有掙扎、扭打的痕迹。”約翰也接著說。
雖然要等犯罪研究中心的監定結果出來,才能確切地知道死因為何,不過乍見之下,眼前的情形似乎毫無疑問地屬於女性的自殺案件。
我看向門,發現鎖的地方有被破壞的痕迹,金屬襯片從裂開的木頭處往走道的方向彎曲。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問。
“是我撬壞的。”管理員說:“發現屋裏的情形有點古怪后,瑪蕾德就打電話到樓下的辦公室……”
“瑪蕾德是誰?”
“是她。”管理員以手指着坐在走道前面沙發上的清潔婦。
“嗯。你呢?”
“我是霍華德·史密斯。接到瑪蕾德的電話后,我就到這裏來了。那時我們覺得梅莉莎好像在浴室里,可是怎麼叫她,她都不回答,所以我只好破門而入。”
“為什麼會覺得她在這裏呢?”
“這個就要請瑪蕾德來說了。瑪蕾德說通往走廊的門從裏面鎖起來了,而且……”
“瑪蕾德有這個房子的鑰匙?”
“是的,因為要進來打掃。平常來打掃的時候,梅莉莎也都會在屋子裏,可是今天來打掃的時候不僅沒有見到梅莉莎,浴室還被鎖起來。浴室的門就像這樣,可以從下面的門縫看到一點點裏面的情形,所以我們看到了浴室裏面有室內鞋,還可以看到梅莉莎的趾尖。”
“嗯。請再說一次死者的名字。”我一邊從口袋裏拿出手冊,一邊問。
“梅莉莎·貝卡。”
“年齡呢?”
“不知道。大概是三十幾歲吧?我不是很清楚。”
“她是舞娘?”
“聽說她是百老匯棉花田俱樂部的舞娘。”
“那麼,現在已經是上班的時間了嗎?”我問。
管理員聳聳肩,說:“大概是吧!”
“她住在這裏很久了嗎?”
“是的。這棟公寓大樓完成之後,她就一直住在這裏了。所以……有六年了吧?”
“這棟大樓是什麼時候完成的?”
“一九一〇年完成的.”
“她為什麼要自殺?你心裏有譜嗎?”
“我不知道。這一點請去問她的朋友。”
“這棟大樓里有她的朋友嗎?”
“這棟大樓里只有梅莉莎一個人是棉花田俱樂部的舞娘,不過住在樓上的女演員伊瑪·布隆戴爾和米雪兒·克雷恩,好像都和她很熟。”
“伊瑪·布隆戴爾和米雪兒·克雷恩……她們兩個人都是女演員嗎?”
“是的。對了,住在樓下的女演員喬蒂·沙利納斯也認識她。”
“喬蒂·沙利納斯……也是女演員嗎?”
“嗯。這棟大樓里住了很多演藝人員,因為都還很年輕,所以沒有什麼名氣。”
“年輕?大概是幾歲?”
“不清楚。大概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吧!”
“正是青春年華的時候。不過,那麼年輕的演員,怎麼住得起這樣高級的大樓呢?”
管理員對這個問題笑而不答。我問管理員那些女演員住在哪一號室,然後把它寫在手冊上。
“好了,我就問到這裏。在犯罪研究中心的人來進行調查之前,請不要碰觸這個浴室里的任何東西。”
“怕指紋會沾上去嗎?我了解。”管理員說。
我們回到玄關前的客廳,問了瑪蕾德相同的問題,她的回答和我們從管理員那裏得到答案差不多。
接着,我和約翰連袂來到三十六樓,拜訪伊瑪·布隆戴爾的三六〇四號室。很湊巧的,她剛好在家裏。伊瑪·布隆戴爾身材相當高,是一個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有一張誘人的厚嘴唇和一雙大大的眼睛以及性感惹火的身材。剛剛外出回來的她,戴着流行的帽子,臉上也化着妝。
她穿着旁邊開衩很高的緊身裙,跨大步走的話,有一條腿幾乎就是完全裸露的。她穿着這樣的衣服出門嗎?走在五號街上時,想必會引起眾人的側目吧!不客氣地說,她就是那種會讓男人產生某種衝動的女人。這種女人一旦出現在酒吧或賭場裏,肯定會製造出麻煩。
我們拿出警徽,並報上姓名,問她可不可以回答我們幾個問題時,她回答可以。她看到我們的手上抱着外套,所以進屋之後就叫我們把外套掛在衣帽架上。我們照着她說的做了,然後進入客廳。從客廳可以看到白色煙雨中的中央公園,和公園周圍逐漸亮燈的街景。
“這裏的視線很好嘛!”我走到窗邊說,這絕對不是客套話。
這個客廳很舒適,擺設的東西也很有品味。住在這樣的地方,即使每天關在家裏也無所謂。位於這個室內一角的漂亮留聲機,正播放着拉赫瑪尼諾夫⑤的音樂。
譯註⑤:俄國作曲家、鋼琴家及指揮家。
“可以在雨中和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中享受夜晚呢!”我說。
伊瑪微笑着回答我:“我就是想要這樣的風景,才住在這裏的。要住在這裏很不容易,不過自從搬進來這裏以後,我一天也沒有後悔過。”
“窗戶是開着的。在這麼高的大樓里,可以打開窗戶嗎?”我一邊稍微拉開窗帘一邊問。
“基於安全的考量,最多只能打開七英寸。”
“嗯,我明白了。這是為了讓空氣流通。”
“因為現在天氣還很熱,所以我一直開着窗戶。”
“這座燈也很迷人。”我的手輕輕地摸着從天花板往下垂,像百合花的花束般精緻的玻璃吊燈。
“這是換來的。我很喜歡這座燈。住在這裏的人會互相交換東西。”
於是我回想梅莉莎家的情形,並想起自己還沒有看她家客廳的天花板。
“這是小型的枝狀吊燈,開關鈕在花的下面。”
“這個吊燈的亮度是可以調整的。要喝點什麼嗎?”
“啊,不用了。”我連忙說:“我們現在正執行公務,而且馬上就必須離開了。這個地方真的很舒適。對了,布隆戴爾小姐,你是女演員嗎?”
“我是舞台劇演員,不過還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你是刑警吧,穆勒先生?”
“是的。”
“你穿雙排扣西裝很好看,真的很英俊呢!如果你也能上舞台表演,那就太好了。”
“謝謝你的誇獎。你和樓下的貝卡小姐是朋友嗎?”我問。
“她是舞者。我和她的工作領域不一樣,年齡也有些差距。不過,我們會互串門子,有時會一起吃飯、喝茶、聊天。我和她常常在一起。她怎麼了嗎?”
“在這棟公寓大樓里,和貝卡小姐最熟的人是你嗎?”
“大概是吧!這裏沒有其他棉花田俱樂部的人。”
“聽說她和米雪兒·克雷恩小姐、喬蒂·沙利納斯小姐也很熟。”
伊瑪不以為然地搖頭,“不,她們不熟。她們的交情只是在走廊上遇到了,會點頭打個招呼而已。這棟大樓里,可以稱得上是她的朋友的人,大概只有我吧!”
聽到她這麼說,我變得難以啟齒。氣氛有點沉默了。
“她怎麼了嗎?”伊瑪又問了一次。
“她自殺了。”
聽到我的話后,伊瑪站了起來,說:“你說什麼……?”
她張大眼睛,音量也提高了,又說:“她現在在醫院嗎?”
“沒有必要去醫院。因為她開槍射擊自己的心臟,已經死了。”
“什麼時候?”
“大概是兩個小時前的事吧!那個時候你在屋子裏嗎?”
“不在,我出去了……”她邊說邊搖頭,然後便癱軟地倒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識。
我連忙把她抱起來,讓她躺在旁邊的沙發上。約翰很快地從廚房拿水來,打開她的嘴巴,把水灌入她的口中,她很快就清醒了。
“啊,對不起。穆勒先生、李韋恩先生,這實在是太大的打擊了……”伊瑪說著,並勉強想站起來。
“我們了解。你還是躺着吧!”我說。
這時唱片的演奏已經結束,音樂停止了。我把唱機的唱臂放回固定的地方,再回到沙發旁時,她已經被約翰攙扶着,在沙發上坐起來了。
“能說話嗎?”我問。
“嗯。”伊瑪回答。
“關於梅莉莎自殺的理由,你有什麼看法?”
“確實是自殺的嗎?”伊瑪抬頭問。
“依我看到的情形,我覺得是自殺沒錯,不過犯罪研究中心現在正在進行確認。死亡的現場是浴室,當時浴室的門從裏面上鎖,玄關的門也被鎖起來了。屋子裏——包括浴室在內都很整齊,架子上的東西沒有掉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也沒有濺出來。”
我在述說的時候,伊瑪一直默默地在思考。
“你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我問。
“前天。”伊瑪說:“她一副很忙的樣子,所以沒有想到她會自殺,”
“她有沒有正在煩惱什麼事?”
伊瑪慢慢地點了點頭,好像在慎重考慮該不該說的樣子。“我覺得梅莉莎並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她好像很痛苦的樣子,一定是被逼到痛苦的深淵了。”
“到底是什麼事?”
“一個舞者的全盛時期,已經過去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緩緩地點了頭。
“做為一個舞者,她的年齡已經不小了。她告訴我,她很擔心拿不到明年的合約。”
“和棉花田俱樂部的合約?”
“是的。俱樂部的經理好像已經不想再用她了,她的合約只到今年耶誕節。另外,她的男朋友又在上個月和她分手。她好像曾經想要和那個男人結婚。一個沒有合約的舞者,想去哪裏都不可能。”
“原來如此。”
“對一個把舞蹈視為一切的人來說,沒有地方可以跳舞的話,等於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可是,除了棉花田俱樂部之外,她也可以在別的地方跳呀!”約翰說。
可是伊瑪搖搖頭,回答道:“雖然我不是很了解她那一行,可是應該就像我們這一行一樣吧!沒有當過主角的舞者,是很難跳到別的舞團的,更何況她已經不年輕了。她好像從來沒有跳過主角的角色,所以就算還能夠繼續在舞台上跳舞,恐怕也只能擔任任何人都可以跳的小角色,就像臨時演員那樣,只能得到以數周為單位的工作合約。”
“那又怎樣?”
“你不明白嗎?這麼一來,她就不能繼續住在這棟公寓了。”
“喔!”我們終於了解了。
“我想這間房子並不是她買下來的,她應該沒有那麼大的財力。如果她能買的話,就沒有尋死的必要了。這棟公寓大樓的三十四樓以上的房子,尤其是尾數是三、四、七、八的屋子,屋主不是百老匯的棉花田,就是音樂盒子或冬季山區、荷蘭舞蹈等著名劇場的老闆;再不然就是舞台劇製作人或音樂家、暢銷作家或導演們。我們只是向他們租房子的房客,並且期待有一天能夠成名,有能力從他們的手中買下房子。他們租給我們的價格,雖然比市面上的低,但我們因此欠下他們的人情。”
“尾數是三、四、七、八的房子?這是什麼意思?”
“以三十四樓來說吧!就是三四〇三、三四〇四、三四〇七、三四〇八這幾間面向中央公園的房子,風景很棒。”
“原來如此。”我表示了解地點點頭,然後問:“這麼說的話,住在這棟公寓的女演員,都是被看好的女演員啰?”
伊瑪認真地想了想之後,才回答:“嗯,基本上可以這麼說吧!當然其中也有並不是那麼被看好的人。梅莉莎非常喜歡這棟摩天樓,她常說她自己已經無法去住一般的公寓了,想要一輩子都住在這裏。為了住在這裏,什麼事情都願意做。雖然她很努力,但還是無法如願。”
我們默默地聽着。
“我很能了解她的心情。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對夢想成功的女子而言,這個地方就是人生的戰場,沒有足夠的覺悟,就無法爬到成功的位置。梅莉莎也很明白這一點。然而,她還是戰敗了。”伊瑪說。
2
犯罪研究中心的看法和我的觀察結果一樣,梅莉莎死亡現場的浴室里,並沒有找到梅莉莎以外的人的指紋;因為認為沒有可疑之處,所以這個命案以自殺案件結案了。之後,關於棉花田俱樂部和舞娘世界的緋聞,在報紙上喧囂了一個禮拜左右,接着也沉寂了。我也從這個喧囂的風波中,知道了中央公園高塔有“高級情人公寓”這個綽號。
可是,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我和一些報社的朋友,像是命中注定似的,也被捲入和高級情人公寓有關、幾乎是面臨世界末日般的風波之中。世界的情勢像配合這個事件的步調一般,掀起了大波濤,出現了很大的變化。
至今我還會想——如果沒有出現那個事件的話,曼哈頓島會怎麼樣呢?應該會是一個標準的都市吧?從那個時期開始,人們捨棄了青澀的理想,變成只有旁門左道的想法。
因為那個事件,這個世界的面貌有了很大的改變,已經沒有人願意相信美國式的理想了。這個國家的議會通過了脫離現實的法律,在少女般的夢想性道德觀下,黑幫歹徒一個個變成宛如肥胖的王公貴族般的有錢人,警察因為缺乏預算經費,而難以施展手腳。曼哈頓島也在這個時候露出原本的面貌,改變了人們對它的印象。
雖然我們都知道,不管任何城市都有地下的大人物存在,但曼哈頓不是這樣。位於這個島之下,有一個巨大的螞蟻窩,那是一座完全不輸給地面世界的迷宮,也是魔鬼們的巢穴。
梅莉莎死在浴缸里的裸體還很栩栩如生地留在我記憶中的八月,冷冷的雨已經灑落在我們的石頭之都。那是十四日深夜發生的事情,我獨自待在辦公室里工作。事實上,在這個時代里,對於一個執法者而言,我認為沒有比在紐約市警察局當執法者,更覺得榮譽的事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把槍枝和理想藏在西裝下,像喜劇演員一樣扮演着正義人士的角色。
我所在的樓層不高,所以整天都聽得到雨打在馬路上的聲音,和車子輪胎刷過路面的聲音。深夜的時候,當其他的生活雜音都陸續消失時,那些聲音就更明顯了。
牆壁上的時鐘指針走到十一點的位置,同事們都回家了,昏暗的辦公室里只有我一個人繼續在翻閱搜查的資料。這是追查和股票買賣有關的煩人案件的紀錄,雖然其他人對這個案子並不關心,但我卻有些在意。
投機熱已經像遠方的地震般,開始搖撼曼哈頓島了,大家都在瘋股票,沒有幾個人專心在工作上。進入二十世紀以後,世界面臨新道德問題的衝擊,而其中最早、也最快受到影響的,就是這一座島。
因為覺得眼睛已經很疲倦了,所以我決定明天再繼續今天晚上未完成的部分,把整疊資料放在辦公桌上,站了起來。
我戴上帽子,手穿過上衣的袖子,心想着要先去附近的酒吧喝一杯,再回公寓睡覺。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的電話響了,尖銳的電話鈴聲像號角一樣,開啟讓人難以置信的連續事件。
我一邊祈禱着希望不是重大的事件,一邊接電話。對方說:“請問是穆勒先生嗎?”我回答:“是的。”
於是對方又說:“兩個星期前我們見過面,我是中央公園高塔的管理員霍華德·史密斯,您還記得嗎?”
我想起來了,便說:“是的,霍華德。”
“我現在在管理員的辦公室。”他說話的語氣相當慎重。那當然不是想要邀我一起去街角的酒吧喝一杯的語氣。
我調整好領帶,一邊扣西裝上的鈕扣,一邊彎着身體看窗戶外面的天空。當時的曼哈頓總是特別暗,尤其是下雨的晚上。雨勢好像正大,雨快速地打在玻璃窗上,沿着玻璃往下流動。那時紐約市警察局的總局,在運動場街和中心街的交叉點上,長官就在那裏發佈指令給分佈於紐約五大區內的八十三個分局。總局前有一棟佔地相當寬闊、讓人覺得有些陰森古怪的大樓。那棟潮濕的大樓的燈已經全熄了,所以看起來很像是某個暴發戶的誇張墓碑。因為那棟大樓的阻擋,所以看不到中央公園高塔。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我有點不耐煩地說:“我正要回家。該不會又有舞娘在浴室自殺吧?”
後來我好幾次懊悔自己說話的態度太輕率了。
管理員接著說:“不是舞娘,是演員。瑪伊·布隆戴爾小姐死了,但她不是死在浴室里,而是死在客廳里。她也是自殺的。她的鄰居聽到槍聲后,立刻就通知我。我剛才已經去看過了,子彈擊中頭部,已經沒有呼吸了。您能儘快趕來嗎?知道布隆戴爾小姐的屋子是哪一間吧?”
最近一直在下雨,所以即使是以悶熱難耐聞名的夏季,也變得好過得多,穿西裝、打領帶也不會太痛苦。可是,能讓我在雨中自由活動,也可以說是十九世紀最偉大的發明——汽車的狀況卻不太好,我很難自己一個人發動引擎。
接到管理員的電話后,我第一個想到的事情,就是我的車況。一想到必須辛苦地發動那個破舊的引擎,在下雨的時候獨自開車去辦案,就覺得要昏倒。我馬上聯絡大門口的駐衛警,請他來幫忙轉動車子的曲軸。
“這傢伙上了年紀,脾氣不太好。你要小心下巴。”我坐在駕駛座上大聲地說。前些日子才有一個新聞,說一個男人在轉動曲軸發動車子時,被彈回來的曲軸打中下巴死了。
“我知道的,穆勒先生。”他大聲說,並且非常熟練地轉動曲軸。引擎終於在他熟練的轉動曲軸技巧下,順利地發動了。
我道了聲謝后,便將車子駛離紐約市警察局。
他還真是個好人,因為誰也不想在這個時間工作。已經在自己家裏的約翰·李韋恩接到我的電話時,語氣非常不爽;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則是根本就不接電話。看來我只得放棄今天晚上的琴蕾雞尾酒了。這就是我們今天晚上的命運。
葬儀社的馬車和這輛該死的福特警車,都震動得很激烈,坐起來很不舒服,而且還會漏水。前些日子,我曾經坐着中央公園的觀光馬車繞了公園一圈,那時的感覺還滿好的,可是馬車實在不適合載死人。如果載到的是一個還沒有完全斷氣的死人,那麼死人大概會從棺材裏跳出來抗議。
中央公園高塔安安靜靜地矗立着,玄關的燈光一如往常地泄出門外,把外面潮濕的路面染成橘色。這麼晚了,已經沒有人從玄關出入了。沿着牆壁抬頭看,整齊排列着的窗戶里,有一半以上的燈光是亮着的。大樓的上方雲氣彙集,白茫茫的一片。雖然高樓上的時鐘鐘面安裝着白色的燈,可是從地面根本看不到鐘面上的數字與指針。
馬車停在像墳墓一樣暗的停車場陰暗處,我搭着電梯來到三十六樓。在狹窄的電梯裏時,我想起七月三十一日見到的伊瑪·布隆戴爾,當時的她豐滿而性感。沒想到才隔兩個星期,我又再度造訪她的住處。
高個子、大眼睛、豐滿的嘴唇、直挺的鼻樑、纖細卻不瘦弱的小腿,她出色的外表讓人見過一次之後就很難忘記。而且和她談過話后,更會覺得她是一個有腦袋的人,所以整體說來,她是一個相當有魅力的人。有這些特質的女人,一定會有很多對她着迷的男性追求者,也一定有很多支持她的戲迷吧!所以和她說過話之後,我認為她一定會成名,也期待她成為大明星。即使是現在——正要走進她的住處的時候,我的感覺也是——在三十六樓高的公寓裏等我的,是臉上帶着笑容的她,而不是一具沒有氣息的屍體。我無法覺得她已經死了。
走出電梯,走廊上的每一盞燈都亮着。因為走廊上沒有窗戶,所以這棟大樓即使是白天的時候,走廊上也必須亮着燈。三十六樓只有四間公寓,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輕輕敲了幾下緊閉着的三六〇四號的門后,沒有多久門就開了。
“刑警先生,你終於來了。獨自和屍體待在一個屋子裏的感覺,真的讓人心裏發毛耶!”管理員霍華德苦笑地說。
接着,他把自己的雙手伸到我的眼前。他的手上戴着白手套。
“你看!我已經戴上手套,不會留下指紋了。”
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以他的立場而言,眼前這種事件一定是他很不願意接受的事情,但是兩個星期前才發生過一次的自殺事件,偏偏現在又發生了。這麼短的時間內,連續發生兩次自殺事件,難怪他知道該怎麼做了。
“在客廳嗎?”
“是的。”霍華德回答,然後打開客廳的門,帶我進入客廳。
“這裏的鎖呢?”
“沒有上鎖。”
我也從口袋裏拿出手套戴上。
客廳的燈亮着,木質地板上鋪着波斯地毯,地毯的中央躺着一位穿着洋裝的高個子女人。我走到躺在埃及式的小茶几旁邊,看了看頭上戴着以髮夾夾住的小帽的女人的臉。沒錯,這個緊閉着眼睛的女人,確實是兩個星期以前和我說過話的伊瑪·布隆戴爾小姐。
客廳里的電燈仍然是以前見過的百合花束形狀的小吊燈。現在,花束里的每一朵花都亮着,伊瑪的屍體躺在這個吊燈的幾乎正下方。
“這個燈呢?”我蹲在屍體前面問道。
“我來的時候就是亮着的。我什麼也沒有動。”管理員回答。
伊瑪右邊的臉頰朝上躺着,她右手附近的地毯上有一支手槍,那好像是英國制、轉輪式的恩菲爾德槍。
再靠近一點看,伊瑪的右眼後上方的太陽穴上,有一個子彈造成的洞,血從洞裏流到洞外的皮膚上。皮膚上的血液痕迹,很明顯是她倒下去以後才形成的。洞周圍的雪白肌膚上有黑色的煤屑,因為是非常近距離的射擊,所以從槍口或轉輪式的彈倉噴出來的煤層便沾在皮膚上了。伊瑪的皮膚很白,又化了妝,所以煙煤顯得很醒目。煙煤並沒有形成清楚的環狀,而是擴散開來的形狀,這是轉輪式手槍的特徵。我的視線立刻移到她的右手指尖,修剪整齊的美麗手指甲里,也有黑色煙煤。果然是自己開槍的沒錯。
我很快地看了周圍一圈,不管是沙發,還是桌子或衣櫥,都在我以前看過的位置上,沒有被移動過的痕迹。靠在窗邊的高桌子、桌子上的中國花瓶、插在花瓶里的花,也安然無恙。此外,牆壁上的壁紙也很漂亮,沒有被破壞或刮傷,也沒有沾到血。
伊瑪的兩腳略微張開地伏倒在地上。她今天穿的是裙長長到小腿肚的洋裝,白色長統襪完好地貼在她的腳上,一點也沒有破。由此可知她中槍時,沒有做出反抗或掙扎的助作。
除了上述的那些情況之外,還有其他讓人一看就印象深刻的事情。首先是那把恩菲爾德槍,整支槍都被女用的絲襪包起來了,也就是說,槍是被放在絲襪所形成的袋子裏的。袋口是束起來的,多餘的部分被剪掉了,不過槍管的部分是露出來的,這可能是發射子彈時的熱能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一開始時就加工成這樣。這是非常罕見的例子。或許她平常就是這樣保管槍枝的,為了不想在拿槍或射擊時,讓槍上的煙煤沾染到手或衣服,所以把槍裝在襪子裏。如果真的是這個原因,那麼這確實是謹慎的女性會有的行為。
另外,她開槍射擊的部位是太陽穴。女性開槍射擊太陽穴自殺的例子,我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因為開槍射擊頭部可能會讓臉部變形、變醜,所以女性本能上會避開這樣的事情。
“通往走廊的門的鎖呢?”
“是鎖着的。”管理員說:“所以我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那扇門。”
“備用鑰匙有保存完好嗎?”
“當然。備用鑰匙平常都放在上了鎖的金庫里。”
“這棟樓這麼高,有那麼多間公寓,所以備用鑰匙的數量很多吧?”
“不,那樣的備用鑰匙各樓層都只有一把,那是樓層鑰匙。”
“哦?那樣嗎?姑且不說有樓層鑰匙的人,除了有這間公寓鑰匙的人外,其他人是無法進入這裏的吧?”
“這是當然的。”他很肯定地說。
那時,我注意到牆壁的某處有點古怪。牆壁的下方——也就是靠近地板的位置上,有一個好像被子彈打穿的小洞。因為那個位置幾乎就在牆壁與地板的連接處,如果不趴在地上看的話,很容易被疏怱。我趴在地板上,就近觀察那個小洞。這也是這次的射擊所造成的嗎?也就是說,伊瑪發射了兩顆子彈?
我回到恩菲爾德槍的旁邊,從口袋裏拿出鉛筆,把鉛筆插入扳機護弓中,從槍的正前方觀察彈倉,看到兩個彈頭。裏面還有兩枚還沒有發射的子彈,擊錘是放下來的。確認了這些之後,我輕輕地把槍放回原來的位置。
我站起來,回頭時正好看到旁邊窗帘的某一個部分正輕微地搖晃着。走到窗邊,窗外是煙雨朦朧的曼哈頓夜景。因為雨帶來水氣,窗外的夜景並不清晰,但仍然像撒了寶石一樣的華麗。我想到伊瑪曾經笑着對我說,不管再怎麼辛苦,也想要擁有這扇窗外的景色。然而,她現在再也看不到這扇窗外的景色了。
再靠近窗帘一點看,搖動式的窗戶果然只能打開有限的空隙,潮濕的紐約夜晚的空氣,就從那個空隙侵入這個屋子裏。
“這扇窗戶最多只能打開七英寸嗎?”我問管理員。
“是的。”管理員回答。
“這棟大樓有可以全開的窗戶嗎?在哪裏?”
“有,在一樓的辦公室。”管理員馬上回答。
“不是那個。我指的是這一層樓附近。”我說。
“一扇也沒有。”他很肯定地說,接着又說:“這棟大樓的設計者奧森·達爾吉馬也住在這一層樓。連他家的窗戶也一樣,最多只能打開七英寸的寬度。”
“那要怎麼拆下窗戶上的玻璃呢?”我再問。
“絕對不可能有拆窗戶這種事。”管理員很肯定地回答。
“如果玻璃破了要怎麼辦?怎麼換玻璃呢?”
“除非是用大炮轟炸吧!否則這裏的玻璃是不可能破的。這是強化玻璃,萬一真的發生玻璃破了的情況,那隻好連窗框也一起拆下來換,那時就必須打壞牆壁的一部分了。”管理員以手指着窗戶說。
“嗯。”我邊想邊說:“這層樓沒有緊急時用的安全梯嗎?可以從一樓到這裏的安全梯?”
我的問話讓管理員笑了。
“刑警先生,這棟大樓沒有那種東西。這裏不是五層樓的建築,而是三十八層樓高的摩天樓。如果外面有安全梯的話,那麼樓梯大概會像落磯山的登山梯。因為這棟樓外側是光滑的石牆,大概只有壁虎才爬得過。”
我默默地點了頭。用不着管理員諷刺性的解說,我也很清楚自己的問題很愚蠢。因為就算是背上長了翅膀的人,順利地飛到這扇窗戶外,也無法在射擊了她的太陽穴后,還能在她的皮膚上留下煤屑。那是近距離的射擊才可能有的情形,所以這是自殺的案件。
“對了,霍華德,你知道布隆戴爾小姐為什麼要自殺嗎?”我改變話題,換一個問題問。
伊瑪對我說過,不是功成名就,就是死。沒有足夠的覺悟,就無法爬到成功的位置。這兩個星期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她跌落到失敗者的境遇里呢?
管理員聳聳肩,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怎麼可能知道呢?請去問她在劇團里的同伴,或她的資助者。”
“資助者?”我追問。
管理員好像自覺失言了般,沒有馬上接話。不過,他很快地整理好情緒,說:“因為大家都這麼說。但是,希望你不要告訴別人說是我說的……”
“當然可以。”我保證地說:“像你這麼能幹的人,萬一被開除就糟糕了。”
“聽說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就是她的資助人,他也是這間房子的所有者。”
“潘特羅·桑多利奇?”
“就是她所屬的齊格飛娛樂公司的製作人。聽說潘特羅·桑多利奇先生非常照顧她,所以讓她擔任‘威尼斯戰役’的主角。”
“主角?”
“是的。那是桑多利奇先生導的戲。”
“我明白了。那一齣戲很紅嗎?”
“可以說是目前百老匯最受注目的戲了。”
“你看戲嗎?”
“我是戲迷,看戲是我最大的樂趣。”
“那對你來說,在這裏工作是非常理想的工作吧?對了,桑多利奇先生住在哪裏?”
管理員沒有說話,只是以食指指着地板。
“這裏?他和伊瑪小姐一起住在屋子裏嗎?”
“不是,他住在下面兩層的三十四樓。”
就在他這麼說的時候,被人從床上挖起來的犯罪研究中心的研究員們,臭着臉走進室內。他們用閃光燈拍下照片,還拿出捲尺測量,我便催促管理員一起退到玄關。
3
從伊瑪的三六〇四號室出來后,我馬上拜訪了隔壁的三六〇三號室。這兩扇房門之間有一段距離,這應該是房內相當寬敞的關係吧!果然稱得上是豪宅。敲了門之後,我有點擔心裏面的人是否聽得到我敲門的聲音,幸好沒多久就有人出來應門了。
出來應門的人讓我有點意外,因為不是年輕的小姐,而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性。她身上裹着睡袍,頭上戴着睡帽。自從梅莉莎自殺的事件以來,我陷入一種錯覺當中,以為住在這棟大樓里、和百老匯有關的女性,都在四十歲以下。如果年近四十又沒有成功的話,就要舉槍自盡了。
“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刑警,為了調查隔壁布隆戴爾小姐的不幸事件,想請問你幾個問題。”
我摘下帽子,亮出警徽,她才露出放心了的表情。
“聽到奇怪的聲音而通知管理員史密斯先生的人,是你嗎?”
她點點頭,露出害怕的表情,問:“她果然已經……?”
“死了。”我回答。
“啊——”
她啊了一聲,好像要昏倒了。因為我早有準備,所以順利地扶住她,讓她繼續站着。
“已經很晚了,我很快就會問完的。首先,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葛蘿麗·奧斯汀。”
“奧斯汀小姐,有關你聽到的槍聲……”
“那真的是槍聲?”
“是的。”
“她是因為中槍死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正在進行調查,不過應該是那樣沒錯,這裏被子彈打出了一個洞。”我指着自己的太陽穴給她看。
“自殺的嗎?”
我點頭,然後問:“現場沒有遺書。你知道她為什麼要自殺嗎?”
她搖搖頭,說:“我和布隆戴爾小姐不熟,不清楚她的事情。”
“平日會打招呼吧?”
“會。在走廊上遇到的時候,會點個頭。”
“會互相到對方的住處拜訪嗎?”
“不會。”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麼時候?”
“今天晚上,就在那裏見到她的。你現在站的位置後面。”
“在這裏?”
我轉頭確認。她點了頭,說:“是。”
“那時她的樣子有沒有什麼奇怪之處?”
“完全沒有,她還笑咪咪的。”
“唔。”我思考了一下,才又問:“你的意思是,她的樣子不像要自殺的人?”
“一點也不像想要自殺的人。”
然後,我問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你聽到幾次槍聲?”
婦人抬頭看着半空中,想了想之後才回答:“因為有點距離,不是聽得很清楚,所以我不敢斷言。”
我覺得她這樣的態度是對的,所以對她點點頭,並不催促她。
“兩次吧。”她說了。
我先是默默地點了頭,然後確認性地問:“你聽到兩次槍聲?”
“剛開始聽到的時候,我以為是什麼東西倒下來的聲音。如果第一次的聲音也是槍聲的話……”婦人說。
“你的回答非常有幫助。那麼,兩次的聲音相距多久的時間?”
“這個……”婦人又瞪着半空中想,沒有馬上回答。
“第二次的聲音是馬上響起?還是隔了一段時間?”我又問。
她歪着脖子,然後說:“都不是。大概是間隔了三分鐘……或者是兩分鐘吧?總之我覺得應該不到五分鐘。”
因為真的很晚了,所以我只問到這裏就打住,向她道謝后就告辭了。
第二天,太陽若無其事地露臉了,大家才想到原來天空還有太陽這個東西。因為連日的雨,所以氣溫沒有很高,這對我們這種走路去調查案件的人來說,實在是應該感激的事情。上午,我去拜訪伊瑪·布隆戴爾登台演出的美琪戲院,約翰則到了犯罪研究中心。
正門的玄關上掛着一個大型的“威尼斯戰役”的看板,這個看板的下面還立着一個“今日休演”的大看板。腳底下的路面因為昨夜的雨,還是潮濕的,但是這樣潮濕的路面上,卻堆積了很多上面掛着十字架的花束。也有人在路面兩旁擺上已經點燃的蠟燭,還有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或穿着長裙的女人,靜靜地站在那裏默哀。
伊瑪·布隆戴爾幾個大字,佔滿了今天各大報的主要版面。對一個剛冒出頭的女演員而言,這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殊榮。有人說她是前途看好的新秀演員,十年後一定會成為大明星。我認為這種論調未必純粹出於恭維,因為伊瑪確實有那樣的才能,難怪專家們看好她。我雖然沒有看過她的舞台演出,但若是問我對她的看法,我會同意人們對她的誇獎。
給在後門守衛的安全人員看過警徽后,我以一副對這裏非常熟悉似的態度,走到舞台的兩側。舞台上有高高的門,還有更高的天花板,而天花板上則往下垂吊著無數的照明器具。所有的照明器具全都亮了,把整個舞台照射得刺眼。
戲院外因為女演員之死而顯得非常沉痛、陰鬱,但戲院內卻播放着活潑的音樂,穿着無領長袖緊身衣的女孩子們時而舞蹈,時而做體操,各自調整自己的表演。這裏充滿了熱氣,溫度也比外面高很多。
一個脖子上圍着毛巾的女孩站在布簾後面,靜靜觀察別人的樣子。我出聲問她:“請問她們在做什麼?”
“在練習。”她好像覺得我的問題很奇怪似的。
“為什麼要練習?”我問。
“因為試演會呀!”
“試演會?”我不明白意思,又問了一次,“什麼東西的試演會?”
“因為演女主角的演員死了,所以女主角波西亞的角色就空下來了。”
“噢。”
這時我才終於了解,腦子裏也再度浮現伊瑪說過的話。在這裏的這些女孩們,正面臨一個天大的好機會,沒有閑暇去悼念剛剛去世的朋友。
那個女孩正準備離開時,我叫住她,她馬上露出疑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只好拿出警徽給她看,她便乖乖地留下來了。
“你是警方的人……我剛才以為你是劇團的人。怎麼了?布隆戴爾小姐的死有什麼問題嗎?”她說。
“沒有問題。”我說。
如果招來沒有必要的傳聞,那就麻煩了。
“我只是要確認一些事情。你可以幫我嗎?”
“我不覺得自己是你適合詢問的對象,”她說:“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你認為誰適合?”我問。
她想了一會兒后,笑了,然後說:“這個嘛,好像大家都一樣,都不怎麼清楚伊瑪的事情。”
“你知道她最近有什麼煩惱嗎?”我問。
“不知道耶……”她歪着頭說。
“是什麼事情讓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就舉槍自殺了呢?”
她沉默片刻,想過了之後才說:“她能寫什麼遺言?”
“她主演的戲受到歡迎,獲得好評嗎?”
“這點請你去問評論家們。”
“報紙上有過什麼特別的評論嗎?”
“說她不好也不壞。”
“嗯。”我點頭說。
“不過,我們隨時都會被評論。”她說:“評論家們的嘴巴都很刻薄,但那就是他們的工作,想寫什麼就寫什麼。如果在意他們寫的東西,就不能在這個圈子裏生活了。”
“伊瑪也不會在意那種事嗎?”
“應該不會吧!在這個圈子裏,成名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嗯。對了,你怎麼不參加練習呢?”
“我是不可能演波西亞的,更何況我已經分配到一個角色了,所以我不想參加試演會。”
“試演會的評審是誰?”
“有很多人。劇場的老闆、舞台導演、音樂家、舞台身段老師、齊格飛先生等等。”
“誰是最有希望被選上的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我的看法是裘安娜·克洛福德,或喬蒂·沙利納斯。”
“是哪兩個?”
我轉頭看舞台的上面,那裏有好幾個女孩。
“最前面那個,和站在最遠的那邊那個。前面的那個叫做喬蒂。我覺得她們兩個人的實力差不多。”
就在她這麼說時,那位喬蒂·沙利納斯朝我們站的地方行了一個禮,然後小跑步過來,打算從我們兩個人的中間經過。
“謝謝你,我先失陪了。”
我拋下剛才和我說話的女孩,追上喬蒂,並且對裸露出上背部的她喊道:“你是喬蒂·沙利納斯小姐嗎?”
她聽到我的叫聲,立刻停下腳步,回頭看我。她的鼻樑纖細高挺,還有一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我從懷裏掏出紐約市警察局的警徽給她看。
“你就是住在中央公園高塔的沙利納斯小姐嗎?”
在她什麼話都還沒有說以前,有一個像是她朋友的女孩走過來,遞給她一條毛巾。
“謝謝。”她一邊對那個女孩說,一邊打量着我。我也盯着她的臉看。
我向前走了幾步,拉近和她之間的距離。她也是一個美女,但是在她的美艷里,沒有伊瑪那種“艷麗”的感覺。如果以花做比喻,伊瑪是蘭花,她是一朵粉紅色的康乃馨。
“有什麼事嗎?很抱歉,可以請你長話短說嗎?我不想着涼。”喬蒂說。
“可以。我想請問你有關布隆戴爾小姐的事情。”
“噢……”她有點失望地說:“我不清楚她的事情。”
“關於她自殺的事情,你有什麼看法?”
她先是搖搖頭,然後再次說:“我真的不知道她的事情。你問我是沒有用的。”
“你們住在同一棟公寓吧!沒有往來嗎?”
“沒有。那是一棟很大的公寓,住的樓層不一樣的話,就不大有機會碰面。”
“聽說你很有可能接替她演出波西亞的角色。”我說。
但是喬蒂仍然不為所動。
“誰知道呢?我不像布隆戴爾小姐那麼高,在身高這一點上,裘安娜比我有利……但我還是會儘力而為。這樣可以了嗎?”
我點頭,說:“可以了。對了,我能見到潘特羅·桑多利奇先生嗎?”
“他不見沒有事先預約的人。”
“警察也一樣嗎?”
要逮捕他的時候,難道還要打電話給他的秘書,預約逮捕時間嗎?
“我不知道。”
“他現在在戲院裏嗎?”
“應該在吧!從這邊的走廊直走,再往下走,就可以看到他的房間。房間的門上有他的名字。走到那裏之後,問一下就可以找到了。”
“這樣嗎?謝謝。”
喬蒂轉身就走,很快就走遠了。
我來到她告訴我的走廊上,邊走邊找潘特羅的房間。走廊連接往地下的樓梯,於是我下了樓。原本以為大概不好找,但是沒想到一下樓梯就發現目的地了,貼有印著名字的卡片的門就在走廊的盡頭。
房門上的名牌名字,會因不同人的使用而改變吧?我站在門前,敲了四下門。保養得很漂亮的門,好像在誇耀門內人的權威似的閃閃發亮。
“進來。”一個粗獷的男性聲音傳出來。
推開門后,我看到大辦公桌的後面坐着一個男人。他的下巴蓄着鬍子,臉上戴着眼鏡,整個肩膀沐浴在從背後上方泄進來的光線中,看起來像畫中人物一樣具有威嚴。這個男人的身體很胖,像酒桶一樣,他一臉嚴肅地坐在椅子上,正在閱讀像劇本的紙張。
“你是誰?”他以不悅的口氣說:“是記者嗎?我不和沒有事先預約的人談話。”
我拿出紐約市警察局的警徽,但是潘特羅的表情仍然沒有變化。
“警察?就算是警察也不例外。並不是我自大,而是我的工作實在太多了。今天的午餐以前我必須看完這個東西。”
“我也一樣忙。因為我必須在午餐以前,找到伊瑪·布隆戴爾小姐舉槍自殺的理由。”我說。
於是潘特羅把手上的整疊紙張拋在桌面上。“好吧!與其花時間拒絕你,還不如利用這段時間把話說完。我給你五分鐘,你要問什麼?”
“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我想知道伊瑪·布隆戴爾自殺的理由。”
“只有她本人才知道自殺的理由吧!我沒什麼好說的,你找錯人了。”
“問題是她本人已經死了。現在在舞台上,為了試演會而全心練習的女孩們,更不知道她自殺的理由。除了她本人以外,你是最接近她的人。”
“我是最接近她的人?”潘特羅說:“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說:“製作人和演員的關係,不是非常接近嗎?”
潘特羅不說話,卻張大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想什麼事情。
一會兒之後,才好像死心般開始說:“以伊瑪的能力而言,要完美地表現出‘威尼斯戰役’里的波西亞,是有點困難的。她很煩惱這件事。”
“她是因為報紙上的評論而厭到煩惱嗎?”
“是的。”
“說她‘不好也不壞’?”
“是的。我也只能想到這一點。”
“這一點可以成為她沒有留下遺書就自殺的理由嗎?”
“還有女孩沒有任何理由就死了。”
“她和你之間有沒有什麼問題?”
“這是什麼意思?”
“一切順利嗎?”
潘特羅露出稍微吃驚的表情,說:“你不覺得你比較適合當八卦記者嗎?我和她之間當然沒有問題。”
“中央公園高塔三六〇四號室的下一個住戶,會是誰呢?”
“你到底在說什麼?”潘特羅面露怒色,用他的大眼睛怒視着我。“那是房屋仲介業者決定的事,我不管那種事。”
真是讓我心服口服的回答呀!
“房屋仲介業者?說得也是。可是,波西亞這個角色讓誰演,是你決定的吧?”我問。
潘特羅沒有回答,好像不明白我的意思。
“或者,也是讓房屋仲介業者決定?”
“你到底想說什麼?”
“是裘安娜呢?還是……兩個都好吧?”
潘特羅無言地瞪着我,隔了一會兒后,才說:“如果你已經說夠了,請你離開這裏。這是我的商務名片,如果你想到更譏諷的言詞,請打這個電話對我的秘書說。”
“拿你的秘書墊底嗎?”
“隨便你說。你請吧!刑警先生。”
我收下名片,退到走廊后,替他關上門。
在走廊上走的時候,我心想,潘特羅說我像八卦記者,而他則是一個對自己的存在抱着幻想的人。被問什麼是理想生活時,會回答“與絕世美女一起生活”的男人,大概就是他這種人吧!
一般的男人的話,先別說能不能和美女一起生活,光是能不能遇到美女就有問題。潘特羅似乎幻想自己就是中世紀的國王,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什麼樣的死法。我為他祈禱,希望他在死亡降臨之前,能夠一直擁抱着沒有破滅的幻想。
4
好像在雨中聽到野獸的嚎叫般,華特·福格嚇了一跳,從自家的椅子上跳了起來。從黃昏的時候開始,他就沉迷於科幻小說當中,現在應該夜已經深了。因為太空船發生故障,只好降落在不知名的行星上,主角被讓人想到原始民族的危險生物捉住,手被反綁在背後,眼睛也被蒙住,沿着山脊走到火山口。當故事進展到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主角帶到火山口,也不知道危險生物會不會突然做出什麼舉動的緊張情節下,華特突然聽到用儘力氣般的嚎叫聲,讓人忍不住寒毛直豎。
他懷疑自己是因為小說的關係而產生了幻聽,可是他又覺得自己是真的聽到了,便站起來走到窗邊。窗外的雨勢驚人,從不斷跳躍的雨滴看來,窗外的風應該也不小。
華特住的公寓位於哥倫布大道上,因為他住在這棟高十層樓的建築中的八樓,所以從地面上傳來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遠。為了知道外面的情形,他打開窗戶,並開到最大,不過他也知道這扇窗戶最多只能開到一英寸左右的寬度。
樓下來往的汽車引擎聲、輪胎壓過馬路水面的聲音,伴隨着濕氣一起侵入室內。當然,他也聽到雨水打在石頭牆壁上的聲音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那個可怕的叫聲。那是人類發出來的聲音嗎?華特覺得很懷疑。那聲音像叢林裏的泰山的吼叫聲,也像動物的嚎叫聲,日常生活里絕對聽不到的可怕聲音,讓人毛骨悚然。
真的很奇怪,那個聲音好像來自遠處,但又比汽車經過樓下時所造成的聲音近。為什麼會在這麼高的地方聽到那樣似遠又近的聲音呢?那聲音是從附近同樣八層樓高的位置傳出來的嗎?如果是的話,那附近的房子應該會有一些騷動吧!
華特先是觀察自己的周圍是否有那樣的騷動。可是他左看右看,看到的都只有矗立在眼前、彷彿巨大屏風般的中央公園高塔的牆壁,這片大牆奪走了華特房子的視野。現在並排在這片大牆上的許多窗戶幾乎都亮着燈,表示屋子裏有人,而且那些人正過着接近無聊的平靜生活。一點騷動的痕迹也沒有,感覺不到任何異狀。
下雨的夜晚,大家都放下窗帘,無法窺視到窗內的情形,只能從窗帘的隙縫看到室內的一點點牆壁,看不到人影的移動,平靜得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
因為是下面的夜晚,所以即使拉開窗帘,能看到的景色也是很有限。雨水朦朧了玻璃,窗外的風景也變朦朧了,再加上近在咫尺的大樓阻擋,想要有好的視野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如果住的是三十層樓的房子那就例外。
因為種種原因,夏天過去以後,為了防止濕氣入侵室內,華特一直緊閉着窗戶,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看書、聽音樂。
華特放鬆心情,離開窗邊回到椅子上,打開有着流線型外表的收音機開關。這是最近市面上最受歡迎的一款收音機,一推出就被搶購一空,他是預約之後才好不容易買到手的。收音機里傳出喬治·蓋希文的音樂,他是現今正大受歡迎的年輕音樂家。
世界這麼平靜,怎麼會有男人的慘叫聲呢?不可能。華特這麼想,然後苦笑了。這裏不是非洲的叢林,也不是宇宙盡頭還沒有被開發的星球,而是二十世紀的美國,走在世界最先端的現代都市,怎麼會有人在摩天樓形成的山谷里,發出求救的哀號呢?
可是,就在他這麼說服自己的時候,他聽到了更慘烈的叫聲,這次他甚至能聽到那個聲音叫的是“救命啊!”
華特趕緊關掉收音機,很認真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太沉迷於小說的世界,以至於腦袋壞掉了?自己聽到的,其實是從小說世界裏傳出來的幻想聲音?
華特站起來,再度走到外面下着雨的窗戶旁邊,並且順着眼前的大樓牆壁,抬頭往上看。他的頭靠近玻璃,抬頭看着位於高處的鐘樓。那個像高山上潮濕岩石般的巨大黑色影子,就是摩天樓的頂端;像甜甜圈形狀的白色燈光,環繞着大時鐘的鐘面。這是把臉頰貼在冷冷的玻璃上,才能勉強看到的風景。
可以在風雨中一分一秒地刻劃出時間的工具,在這一帶只有這一個,可是因為窗玻璃被雨水打濕了,無法看到遙遠上空的指針位置;就算從窗戶的縫隙往外看,也因為角度不對的關係,完全看不到時鐘上面的指針。
華特轉頭看乾爽的室內、掛在自家牆壁上的小時鐘上,時針和分針表示現在的時間是十點十二分。整個曼哈頓里無數時鐘上的指針,都應該停留在這個時間的位置上吧!所以在雨中的那個大時鐘上的指針,應該也指着相同的時間。
“救命啊!”
又聽到了。
到底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了?
華特緊張了,他再一次凝神專註地看着遠方的高處,可是仍然什麼也沒有看到。
到底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沒有人發出騷動?為什麼別人沒有注意到?
華特離開窗邊,走到牆壁的角落,打開衣物收納室的門,從裏面的架子裏拿出望遠鏡的盒子。他打開盒蓋,取出望遠鏡,再回到窗邊,用望遠鏡看鐘樓那邊。他覺得聲音應該是從那裏傳來的。可是,潮濕的玻璃窗和窗外的濛濛煙雨,讓他無法看清楚鐘樓那邊的情形。
又傳來一聲叫聲。但是,這次的聲音變弱了。
華特實在待不住了,便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帽子,把帽子戴起來就衝到走廊上。迅速來到電梯廳,進入電梯以後,他按了到十樓的按鈕。一到了最高的樓層,他就跑往只有在特別情況下才能使用的安全梯那邊,站在通往頂樓的門前。
他很擔心這個門是鎖着的,所幸門沒有上鎖。門一打開,冷風就灌進來,門外是雨水亂飄、濕漉漉的平台。那是一個四方形的人工平台,平台上處處積着淺淺的水灘。因為附近大樓的燈光,所以水灘上閃爍着一點點白色的光亮,然而這個頂樓本身沒有照明的設備,所以平台上仍然非常暗,看起來非常荒涼。
他反手把門關起來,往頂樓平台走去,風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因為沒有屋頂,所以冷冷的雨水直接打在他的臉頰上。旁邊也是一棟十層樓高的公寓大樓,頂樓有用鐵絲網圍起來。這個石頭平台看起來非常大,實在很難相信離地面這麼高的地方,會有一個這麼大的人工平台。
空氣中有類似蒸騰的水氣和植物的氣味,這是因為中央公園就在附近的關係吧!冷風吹來,平台像大自然的荒野般幽暗。
在潮濕的黑暗中,像岩山一般的鐘樓聳立在中央公園高塔的頂端。時鐘的鐘面發出白色的光芒,就好像有神明居住的靈山峻峰一樣,睥睨着黑暗的四周,那種傲視群雄的氛圍足以令人震撼。
在時鐘鐘面的環狀光環幫助下,鐘面上的數字和長短兩根指針終於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可以從華特的位置看得非常清楚。鐘面正下方那一層樓的窗戶完全沒有亮燈,所以可以說,鐘樓是屹立在漆黑的雨夜中的。
鐘樓背後天空的雲層很厚,仔細看,幾乎覆蓋著整個天空的烏雲,正慢慢地移動着,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覆蓋在曼哈頓島上的冰河一樣。厚達數百公尺的冰塊,如銼刀般發出聲響地削過現在矗立着摩天樓的岩石大地,慢慢地滑向大西洋。好像天地逆轉了一樣,自己從天空顛倒吊垂,眺望着現在的地上。
又聽到聲音了。這次的聲音好像隨風而逝,聲音並不大。是死心了?還是已經用儘力氣了?聲音變得更弱了,不像人類的聲音,但又確實是人類的聲音。那絕對不是野獸的聲音。只有自己聽到這個聲音嗎?華特真的很難相信。
風勢減弱了。華特像走在斷崖絕壁般,小心翼翼地沿着頂樓的邊緣走着。他邊走邊往四周看去,想尋找那個聲音的主人,可是什麼影子也沒有看到。雨中的曼哈頓又黑暗又深沉。
又聽到聲音了。這次華特肯定聲音是從上面傳來的。他拉高帽檐,再一次抬頭看着宛如岩石山的鐘樓,然而這樣還是看不到什麼;只用肉眼的話,真的什麼也看不到。他拿起懸挂在脖子下面的望遠鏡,對着鐘樓的方向看。望遠鏡內的視野,除了環繞着鐘面周圍的光環外,什麼也看不到。至少短時間內是這樣的。白色光環是由無數白色燈泡集合在一起的結果。
調整瞭望遠鏡的焦距之後,終於漸漸可以看到鐘面上陰影般的數字。看到長針了,在“2”的附近——十三分鐘的位置。這是在使用望遠鏡的情況下所看到的。可是,那也是因為指針設在發亮的光環上,所以才能被看到。光環以外的地方,仍然是什麼也看不到。因為光環太耀眼了,導致光環以外的地方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果然什麼都沒有。當華特喃喃自語地正要放下望遠鏡時,突然覺得好像看到了什麼,便重新拿好望遠鏡。
耀眼的白色光環下,在“2”和“3”之間的中心位置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蠕動,那個東西看起來是圓的。
是黑色的球嗎?華特先是這麼想,因為那個圓形的物體正面朝下。可是當圓形的物體朝上時,他的呼吸幾乎呈現停止的狀態——那是一顆因為痛苦而蠕動的人類的頭。
“什麼!”
華特下意識地拿下望遠鏡,想要肉眼去證實,可是這麼暗又這麼遠,肉眼根本看不到什麼東西。於是他再次把望遠鏡放在眼睛上,透過鏡片去看那個地方。
他集中眼力,發現那是很像是人類的臉。不,那就是一張人類的臉!他看到那裏有一張人類的臉!因為太暗了,所以看不到表情,但可以看到那張臉的下巴處長有鬍子,而且好像很痛苦地扭動着。華特的眼睛大概已經逐漸習慣黑暗,所以也能看到那張臉上的嘴巴不時張開的樣子。
華特全身起雞皮疙瘩,這並不是因為風吹雨淋的寒冷而引起的。那個男人已經無力發出聲音了。他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麼那麼痛苦的理由,因為時鐘的指針。是長針,鐘樓時鐘的巨大長針就壓在男人的脖子上。也就是說,男人的脖子因為被指針卡住,所以正痛苦地掙扎着。
是意外嗎?一定是意外吧!但那男人是什麼人呢?是工人嗎?在修理時鐘的時候,不慎被長針卡住脖子了嗎?大概是這樣吧!所以他才會大聲地向周圍求救。只是摩天樓的頂樓實在太高了,聲音傳不到別人的耳朵里。那裏簡直就像未開發的叢林一般。
一定要馬上去救他才行。華特這麼想着。必須馬上去隔壁的大樓,將這個緊急情況通知管理員,讓鐘樓上的時鐘停止轉動。為了讓時鐘停止轉動,就得上鐘樓才行。從這裏到地面,過馬路,到達鐘樓的頂樓。那裏雖然是看得見的地方,但是要實際從這裏跑到那裏,卻是一段會令人着急的距離。華特放下望遠鏡,正想要轉身離開時,突然發現自己好像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忍不住胸口一悶。
華特再度拿起望遠鏡,觀看一直掙扎着的頭顱下方——大約是鐘面的“5”或“6”的地方。他看到環狀光環有點被染紅了。起先他懷疑是那一部分的電燈壞掉了。如果是燈壞了,那裏應該更暗才對,所以不是燈壞了,是被血染紅了。對方好像流了相當多的血,連燈泡都被血沾濕了。原本是紅色的地方,不久之後又變回了白色,那是因為血被大雨不斷沖刷的關係。望遠鏡的視界再度回到男人的位置。男人的頭已經不動了,下垂的頭看起來像一隻黑色的球。
那真的是人的臉嗎?華特懷疑。難道不是自己看到的幻覺嗎?不管怎麼說,如果長針持續前進,指針將會深深地陷入那個男人的脖子裏。不快點不行了!
這是現實嗎?過度的恐怖景象讓華特害怕得全身發抖。如果坐視不管,那個男人的頭一定會被切斷的。他會死!時鐘必須立刻停止轉動,要讓長針停下來。大樓的一樓應該有管理員辦公室,現在就快去那裏吧!華特拚命跑向剛才來到這個平台的門。可是像在惡夢裏一樣,他的心很着急,卻遲遲邁不開步伐。
跑下樓梯,跑過走廊,拚命地沖向電梯,按了電梯的按鈕。等待電梯來的時間,漫長得令人難耐。好不容易電梯的門開了,他立刻按了一樓的按鈕。雖然已經回到乾燥有暖氣的室內,華特卻渾然不覺,仍然全身抖個不停。他的發抖與溫度無關,而是剛才親眼目睹到的景象。黑暗中因為痛苦而掙扎蠕動的男人的臉,怎麼樣都無法從眼前消失。這個畫面讓他的身體發抖、痙攣。必須快點去幫助那個男人,否則他的頭就會被切斷了!
雖然是在電梯裏,卻仍然有想跑的衝動。偏偏電梯還在緩緩下降,最後終於來到一樓。電梯的門才開,華特就立刻衝出去,穿過大廳,推開門,跑進雨中的馬路上。來往的汽車引擎聲、汽車的喇叭聲、行人說話的聲音和腳步聲等等,紐約的喧囂一股腦兒地灌進他的耳朵里。
紅燈了,又是讓人焦急的等待時間。華特抬頭看着眼前的中央公園高塔。前面的這條馬路很寬,只能看到高處時鐘周圍的一點點白色光芒,根本看不到時鐘表面的刻度。那個大時鐘的設計,主要是給在中央公園裏面走動的人看的,並不是為了給經過它下面的人看的,所以誰也沒有注意到鐘樓上發生什麼奇怪的情況。
變綠燈了,華特有如脫兔般衝出去,穿過馬路。當他跑到中央公園高塔的旁邊時,突然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好像沾染到了什麼東西。把手拿到眼前看,發現那是被染成淡紅色的水。
是血!染上血的雨,從天空滴落到他的手背上。華特下意識地抬頭往上看,但是站在大樓的下面時,愈發看不到大樓的上面。
他用整個身體去推中央公園高塔的入口旋轉門,然後從電梯旁邊的通道來到管理員辦公室前,敲了辦公室的門。沒等辦公室里的人出聲,他自己就打開門,衝進管理員辦公室里。
因為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很擔心管理員都已經下班回家了,所幸辦公室里還有一位穿着西裝的男人。男人獨自坐在辦公桌前一邊看書,一邊拿着梳子梳頭髮。
華特先報上自己的姓名,說明自己是住在前面公寓大樓的人後,就趕快把自己剛才看到的事情,說給管理員聽。管理員立刻臉色大變地站起來,推着華特的背,兩個人一起來到玄關。本以為管理員會立刻去按電梯的開關,沒想到他卻往旋轉門的方向跑。
心急如焚的華特自己按了電梯的按鈕,指着門說:“要快點到鐘樓才行!”
“先從外面看。”管理員叫道。
“不行,從這裏往上看的話,根本什麼也看不到。”華特也大叫着回答。
“不,如果有望遠鏡的話,一定可以看到什麼。”管理員指着華特說。華特這才想起自己的脖子上還掛着望遠鏡。
一跑到外面的馬路,就聽到有人在大聲說話。對面的馬路上,有好幾個男人在不知道在說什麼,非常吵鬧的樣子。他們挪開原本遮着頭的雨傘,不顧雨淋地指着天空議論紛紛。是什麼事呢?華特覺得很奇怪,因為站在那裏應該什麼也看不到的呀!
那時馬路上正好沒有車,管理員便毫不猶豫地衝過馬路。華特不得已,只好跟着他跑過馬路。因為剛從自己住的公寓跑到這裏,本來就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跑過馬路后,更覺得幾乎就喘不過氣來。
男人們站着不動,只是拿開手中的雨傘和摘掉頭上的帽子,手指着半空中。華特走到他們的旁邊,再轉身抬頭看男人們的手指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他想像不到的東西。男人們指的方向確實就是鐘樓的方向,不過時鐘表面上的時刻,是不管怎麼抬頭看都看不清楚的,華特剛才就已經確認過這一點了。華特現在看到的,是他剛才沒有看到的東西。
剛開始的時候,華特不明白那是什麼,所以只是獃獃地站着看。在那個高高的地方——雖然無法肯定,但應該是大時鐘鐘面的附近,垂掛着一條像繩子般的東西。那繩子很長,大約有十層樓的高度那麼長吧!如果沒有那麼長的話,應該是無法從地面發現到的。
繩子的一端繫着像砝碼一樣的重物,所以繩子能往下垂,在雨中隨着風,像擺錘一樣地來回擺動着。只有兩支指針的鐘面上,因為這條下垂的繩子的關係,像加了一支超長的秒針,而這支超長秒針的尾端還有一個巨大的擺錘。
華特回想,在自己的公寓頂樓看時,有看到這支超長的秒針嗎?
看着那支超長的秒針,華特的思緒逐漸被引導到一個可怕的結論上面,身體因此而僵硬起來。擺錘漸漸變成一個球形,那個球莫非……
“我現在要上鐘樓了。你要一起上去嗎?”管理員小聲地對他說。
華特這才回過神來,短暫的猶豫之後,他點了頭。他害怕繼續待在這裏的話,自己會拿起望遠鏡,觀察那個球形到底是什麼。於是他便和管理員一起走到十字路口,規規矩矩地等紅綠燈。過馬路。
當他們兩個人穿過中央公園高塔的旋轉門時,一個公寓住戶神色大變地往他們那邊走去。那是一個年輕的男子,好像剛從電梯裏出來的樣子。他走到管理員的面前,伸出雙手拉住管理員的兩袖。
“窗戶上……我房間的窗戶上……”他只說到這裏就說不下去了,好像不知道要怎麼說的樣子。
“窗戶上?窗戶上怎麼了?”管理員說。
男人好像要打斷管理員的話似的,搶着說:“總之,請和我一起去我家看看。”
於是三個人便一起搭着電梯,在二十五樓出電梯。年輕男子的腳步很快,管理員和華特緊緊跟着他。
進入年輕男子的住家后,用不着特別的說明,三個人有志一同地走到窗戶旁邊。可是在已經拉開窗帘的窗戶上,看不到什麼異狀。從這個房子的窗戶看到的,除了外面的雨之外,就是華特住的那棟公寓大樓的牆壁。然而就在此時,一顆下巴留有鬍子、頭朝下的人類頭顱從窗戶的右側出現了。那顆頭顱橫過窗戶,從窗戶的右側擺到左側。像惡魔所做的惡作劇般,那是令人難以相信的畫面。
管理員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轉身,說:“我們馬上去鐘樓。”
三人很快地通過走廊,搭乘貨用電梯,往三十八樓去。因為這件可怕的意外而相遇的華特三人,在電梯裏相互自我介紹。
“我是霍華德·史密斯。”管理員說。
“我是住在對面八樓的華特·福格。”華特說。
“巴納度·懷生斯奇。”從自家的窗戶出現人頭的年輕男子說。此時他已經冷靜下來,看到他的樣子,華特的情緒也變得比較平靜了。
三十八樓只有發出昏黃光線的電燈泡,從小窗射進來的十二道燈光也不是那麼亮,所以讓這個寬闊的空間顯得有些詭異。華特放眼看着這個像已經停工的深夜工廠的空間,無法想像這裏就是那座像岩石山般的鐘樓內部。
右側有扶手,從扶手的旁邊可以勉強看到下一層樓的情形。右手邊的牆壁上,是大時鐘後面的龐大齒輪構造,那是會讓人產生壓迫感、漆黑又龐大的齒輪構造。管理員打開帶來的手電筒,手電筒的燈光照着腳下,也就是接下來要前進的地方。
在齒輪機械的縫隙間,有一條通往時鐘表面的狹小通道,可是這條通道很快就不能前進了,因為有一張大辦公桌擋在通道上。
華特突然放聲大叫,因為他看到了奇怪的東西。辦公桌上有一具像人體般的物體,那好像是一個穿着西裝、呈現趴着狀態的男人身體。這個身軀粗壯的胖男人的手被反綁在背後,身體和腳都被牢牢地綁在辦公桌上。不管是把身體綁在辦公桌上的,還是把雙手反綁在背部的,都不是繩子,而是電線。
那種層層捆綁的模樣,是既冷酷又執拗,是讓人完全不能動彈的捆綁方式。華特心想。
管理員似乎覺得自己也身陷危險之中,不斷以手中的手電筒照射着四周。或許狂徒還在這個空間裏。竟然有人以這麼殘酷的手法殺人!那樣的殺人兇手一定是瘋了。不只管理員這麼想,華特也有相同的想法。不管是機械間的縫隙,還是天花板的各個角落,管理員都拿着手中的手電筒仔細地照着、看着,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然而最令人詫異的,是大桌子上的男人一動也不動,被綁在桌子上的男人失去了自由,卻不呼喊要求鬆綁,連一點點的呻吟聲音也沒有,就好像是被製作出來的歐洲蠟像,或陳列在歷史博物館裏的殘酷模型。
“喂,喂,先生!”管理員喊着,並且用手去搖那個人的身體。
可是那個身體沒有任何反應。從外表看來,那個身體是柔軟的,不像是製作出來的工藝品。華特也輕輕地碰觸了那個身體,那個身體還是柔軟的,但是已經失去體溫了。華特縮回手,在黑暗中凝視着男人的身體。在頂樓看到的臉——那個臉,就是這個男人的臉吧?他的腦海里浮現用望遠鏡看到的那張鬍子臉,不斷蠕動、掙扎的痛苦表情。
辦公桌上的男人的上半身穿出牆壁,也就是說肩膀以上的頭部是在外面的,能在室內看到的只有肩膀以下的身體。在男人的背上不遠處,可以看到一個鉸鏈,看起來像金屬板的小門,就出現在男人的背部上方。看來應該是打開那扇小門之後,再把男人的頭弄到外面去的。
管理員很辛苦地穿過辦公桌的旁邊,走到牆壁邊。他用左手扶着小門,然後要求華特他們把辦公桌拉到一旁。華特和巴納度便合力,慢慢地把辦公桌拖往自己的方向。接着,管理員發出了害怕的叫聲,因為被綁在辦公桌上、被拖進屋子內側的男人的頭竟然不見了!管理員好像僵硬了一般,維持扶着小門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在小門外的世界,就像被四角形的畫框框住了;那是雨滴隨風亂舞、離開地面非常遙遠的半空中,那是有點變形的四方形風景。
華特一時不明白為什麼會那樣,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是長針,時鐘的長針,現在正好來到這個開口的部位。
“再拉,不要停……”管理員喃喃自語般地說著。斷頭的切面已經接近他的眼前,這是非常難以忍受的事情。
“福格先生,懷生斯奇先生,可以把辦公桌再往裏面拉進去一點嗎?”管理員調整情緒,打起精神要求道,但還是可以聽到他的聲音在發抖。
很明顯的,面對這麼可怕的情況,任何人的心智都不可能不受影響。然而這屬於他的職責範圍,所以不振作也不行。
辦公桌一被拉到寬闊的地方,管理員的右手便碰到一條繩子。那條繩子不知道為何從裏面穿過小門,通往外面,繩子的一端綁在金屬做的扶手上。之前因為被男人的身體擋住,所以沒有發現這條繩子,但是華特和巴納度一拉開辦公桌,那條繩子就現形了。
繩子的另一端吊著什麼東西呢?一想到這裏,華特好像開始想通了這件事情的全貌。系在眼前這條通往外面、往下垂的繩子的另一端的,就是在懷生斯奇家窗口看到的東西。這一連串奇怪的事情絕非出於意外,而是有人蓄意的作為。是前所未見、前所未聞,極端殘忍、毫無人道的犯罪行為。
這是——只要一開始想,就會感到可怕。華特不願意繼續想下去。
“不能這樣放着不管,必須把繩子拉起來。”管理員喃喃自語地說。
華特回神,看到管理員開始緩慢地拉繩索,便走過去幫忙拉。
“不,不用了。”管理員拒絕華特的幫忙,並且解釋道:“因為必須慢慢地拉。”他說著,以非常緩慢、小心的速度拉動繩子,所以華特就幫他扶着小門。
“謝謝,這樣就可以了。”管理員說。
這時,華特扶着的小門外的長針微微地移動了,接下來,巨大的機械發出咔咚的聲音,整座齒輪組織吱嘎作響,地板也震動起來。華特和巴納度都嚇了一跳,管理員也停止拉繩子的動作。
“這針是?……”華特問。因為實在太害怕了,所以聲音變得非常小。
“一分鐘動一下。”管理員回答。
華特的緊張感已經變成害怕的感覺了,好像冰冷的機械動作,喚起他腦海里可怕的想法。他愈來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在自己的家裏和頂樓聽到的慘叫聲,此時也在他的耳朵里復蘇了。
管理員繼續拉繩子的動作。華特看着管理員,腦子不由自主地又開始回想從聽到慘叫聲以後的事情。他不願意回想,但是種種想法仍然擅自鑽進他的腦子裏,不斷地進行思考。
長針就在華特的身體附近,鐘面與他之間的距離也不遠。這個大時鐘的長針就近在眼前,可是華特並不想看它。他仍然扶着小門,所以無法看指針,也不能看遙遠的地面。他試着回想在自己家裏聽到的慘叫聲。每一次的慘叫之間,間隔的時間大約是一分鐘吧?如果確實是一分鐘,那麼這個命案的目的,顯然就是要慢慢地折磨受害者,讓受害者嘗到最大的痛苦。這個斷頭台使用的兇器,不是利刃、不是斧頭,而是時鐘的長針。受害者每隔一分鐘慘叫一次的原因,就是因為長針每一分鐘前進一次。
管理員花了相當久的時間,還是沒有完全拉起繩索。畢竟是十層樓以上的長度,拉上來的繩索已經在狹窄的通道上堆積如山了。因為長針現在正好來到開口部的下方,所以可以得知男人的頭是剛剛被切斷的。
藉着長針慢慢移動的動作,成功地切下了一個人類的頭部!如果是在斷頭台上斬首的話,人頭落地只是一瞬間的事情;可是利用時鐘的長針當兇器,要花費多久時間才能切斷一個人的脖子呢?被害者所忍受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想像的吧!
這個命案的古怪之處不止於此,還有系在脖子下方的繩子。繩子避開指針的位置,並且留了十層樓以上的長度,為的就是不讓被切割下來頭顱掉落在地面,而讓他停留在十幾層樓的正下方。這是為什麼呢?是誰?在什麼樣的心態下,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呢?
“只剩下一點點了。”管理員才這麼說,馬上又“啊!”地叫出聲。
“糟糕了。”管理員說著,拉起了繩子。他一臉無奈地看着拉起來的繩子的盡頭。
那裏只有一個繩子打成的環,繩環里什麼也沒有。
雖然距離地面相當遙遠,但是地面上的尖叫聲,還是傳入了他們的耳朵里。由此可知尖叫的聲音是非常驚人的。
管理員頹然放下繩子,繩子又往地面的方向滑落、往下垂。他們三個人已經什麼也不想做了,只是默默無言地站在原地。掉下去的頭顱大概已經落在馬路上,摔爛了吧!
過了好一會兒,管理員才聳聳肩,說:“希望沒有打到路人……應該先報警的……如果那顆頭有打到路人,我就完了。”
“這不是你的錯。”巴納度說。
“是呀!”華特也說:“那本來就會掉下去的。”
“謝謝你們。”管理員悵然地說:“總之,現在必須立刻通知警方。如果可以的話,是不是可以請你們兩個人一起和我到下面的辦公室?希望你們留下住址之後,再回去自己的家裏等待。警方應該會找你們問話吧!有事情的話,我會立刻聯絡你們,拜託你們作證。”管理員用好像正要去自首的犯人般的口吻說著。華特和巴納度同時點頭答應了。
5
一九一六年發生在中央公園高塔的兩樁自殺事件,就像黎明前的惡夢般,讓我非常的不舒服。除了心情的不舒服,好像還有着某種不愉快的感覺,但是我無法很明確地表達出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好像小小的魚刺一直鯁在喉嚨,拔不出來,也吞不下去。時代劇烈地波動着,紐約市警察局也在時代的波動中翻騰,我每天都過着被日子追趕的生活。
紐約的股票熱一天比一天高漲,大家早上打招呼的話題總是圍繞着股票轉。而熱中股票的人,很多都是股票的外行人。但是事實上,從一九一〇年起到一九二〇年代的紐約股市,不管對誰,都是不容易上手的。儘管股價經常上上下下,但最後的結果都是往上漲的,所以只要買就有賺,買愈多就賺愈多。那個時期的美國經濟發展迅速,就像曼哈頓地區競高的摩天樓群,不斷地往上升一樣。那時沒有買股票、只知道拿薪水過日子,從早上九點工作到下午五點的人,會被嘲笑是傻瓜。
馬路上到處是遊民,勞動人口逐年減少。坐在先鋒廣場的咖啡座點咖啡時,來為我服務的侍者比我有錢得多。他在股市賺了很多錢,當侍者只是為了認識可以讓他開心花錢的女性,侍者這個職業只是一份臨時工作。
紐約客變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農村的貧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實現自己的夢想。房子、汽車、如同貴族般的奢華生活,不管想要什麼東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沒有得不到的東西。生活在物質頂點上的他們,過着比自己的父母親輩、祖父母輩更豐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輩、下下一代的孫子輩,大概也無法擁有現在這麼富足的生活。
可是,這個時代對幫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聲槍響,開啟了歐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戰爭。富足的美國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對德國宣戰,加入歐洲大戰。於是一時之間,國內的男性人口減少了,曼哈頓島更顯勞力不足,州政府便計劃在中央公園北邊興建廣大的住宅社區,以此吸引來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勞動人口。
之前就已經在不少州內醞釀發佈的禁酒令,在男人們上戰場不在國內的期間,由高舉道德標準的清教徒女士們主導,美國國會於一九一九年通過了禁酒令。嗅覺敏銳的幫派組織,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庄,釀造私酒,等待這個世紀道德法的通過。果然,這條法律一通過,幫派老大們紛紛成為億萬富豪。他們吸收農村的剩餘勞力,到非法的酒廠工作,讓他們成為準犯罪者。當他們因為釀造私酒的行為入罪后,經過短暫的牢獄生活,這些人就全部成為幫派組織的一員,幫派也迅速地膨脹、茁壯起來。另一方面,由於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體變壞了,甚至成為廢人,這讓美國社會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機之中。
幫派組織利用私酒賺取到的不義之財,任意購買最新的槍彈、武器和汽車。他們喝着謹慎釀造的上等酒,擁有可以比擬國家軍隊的武器與火力,讓很多警察死於非命,警察們連一杯啤酒都無法享受到,也只擁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備,當然對抗不了擁有最新銳機關槍的幫派。
給予幾乎陷於絕望中的美國最後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無限上漲的股價,終於像玩俄羅斯輪盤遊戲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應該要放手的投資家寥寥可數。當幻想中的價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獄之火從曼哈頓南邊的華爾街燃燒,很快就延燒到整個世界。
很多自認為世界之王的紐約客,在一夕之間變成一無所有,失去了財產,也沒有了房子,只能流落街頭。曼哈頓島的馬路上,聚集了許多流浪漢,有些人在中央公園裏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凍死在因為摩天樓林立而陽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馬路上。公園內搭建起來的小屋愈來愈多了,曾經以繁華自誇的曼哈頓島,竟然轉眼變成貧民們的墓園。
而在勞工短缺時從南部上來的黑人們,因為不景氣的影響,他們的工作機會也消失了。哈林區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與幫派結合,一部分的黑人為了生活而被私釀集團吸收。可是,紐約市警察局已經沒有能力迅速導正這種情形了。
再說一九一六年的事,喬蒂·沙利納斯代替伊瑪·布隆戴爾,成為美琪戲院推出的“威尼斯戰役”一劇的主角。她的演出相當順利,報紙的演藝版雖然沒有做特別的報導,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現卻獲得了相當好的評價。
喬蒂逐漸站穩明星的地位。當喬蒂的名聲愈來愈大,伊瑪·布隆戴爾的名字便逐漸消失了。這是演藝界習以為常的事吧!
伊瑪死後五年,時間進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從歐洲戰場回到曼哈頓。因為在世界大戰當中得到了以前從未擁有過的勝利,美國人因此稍微得到一點振奮。為了慶祝勝利,第五街學習巴黎,搭起了凱旋門,歡迎戰士歸來。
所以,每當載着從歐洲歸來的戰士的船隻到達后,士兵們就列隊遊行,穿過臨時搭起來的凱旋門,兩旁的高樓也會撒下漫天飛舞的紙片。每每創下紀錄的紙片量,像季節錯亂的雪花一樣,積滿了摩天樓間的道路。摩天樓的無數窗戶,就是世界上最適合撒紙片的地方,也好像是為了這個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國真正能夠得到公民權,就是從獲得這次歐洲戰場的勝利開始的吧!凱旋歸來的士兵當中,有被稱為“地獄連隊”的黑人部隊,他們在艱苦的壕溝戰中,建立了大戰功,可是他們最值得喝採的,是他們的演奏技巧。他們是第一個以音樂佔領巴黎一整個晚上的軍隊。
他們一邊演奏爵士樂,一邊前進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紙片中遊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潔的工作量。氣焰高張的幫派們,在紐約市區內橫行,沒有人膽敢對他們嗆聲,當時能和在曼哈頓此起彼落的槍聲匹敵的,就是爵士樂的樂聲。白人之中也出現了蓋希文這種爵士樂的崇拜者,他還把黑人音樂中的旋律譜進交響曲中。百老匯也漸漸愛上爵士樂,那時已經成為紅星的喬蒂·沙利納斯在美琪戲院演唱爵士樂風的歌曲時,更獲得了眾人的喝采。
悲慘的大戰雖然過去了,但美國卻生病了,紐約的病態尤其嚴重,漸漸露出瘋狂之都的一面。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樣,偶爾會做出不可思議的行為。有人穿着降落傘,從第五街的摩天樓往下跳;有人在兩座摩天樓之間,進行走鋼索的賣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樓的頂樓平台當成馬戲團的舞台,表演各種雜耍;也有人駕着雙翼機,在百老匯的上空,表演飛行雜技。儘管這些人當中,有些人表演失敗,因此丟掉性命了,紐約仍然不以為意,就像不知人間疾苦似的,只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園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壞與希望交雜,絕望與得意難以劃分的錯亂中展開了。發生在這棟混合了埃及式與希臘式建築的摩天樓的事件,雖然有許多令人費解的奇怪情況,但我並不認為無法破案。可是,隨着事件全貌逐一出現,任何人都會對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議,想不通理由。事後回想起來,梅莉莎·貝卡與伊瑪·布隆戴爾的自殺,就像開幕前的鈴聲,雖然也讓我感到某些煩惱與不安,卻沒有讓我感到害怕。讓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後來才發生的。
就像要告別夏天一樣,那天晚上紐約又下着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應同事的要求,和約翰·李韋恩坐着一輛還算新的葬禮馬車,前往那個可怕的現場。轉開收音機的開關,馬勒的交響曲<巨人>從收音機里播放出來。我一邊似聽非聽地聽着,一邊眺望矗立在曼哈頓,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樓。已經有很多燈光從摩天樓上的窗戶泄溢而出。我坐在車子裏,像軍隊一樣慢慢前進。那個晚上只有冷冷的雨,沒有霧。最後,我們來到中央公園高塔前,大時鐘的鐘面燈光射進了天空裏,高塔像馬勒旋律里高大的單眼巨人,脅迫着我們。
中央公園高塔前面聚集了很多交通警察,阻擋車輛的進行,所以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和員警的車都停在路上,擋住了大樓的玄關大廳。看這種情形,就知道這個案件的規模,一定和以前的案件不一樣。我們也沒有把車子停進地下的停車場,而停在雨中的路上。
不管是人行步道上,還是車子行走的馬路上,都散落了許多形狀古怪、但看起來是柔軟的物體。因為雨水的沖洗,那些點點散落的物體很多看起來是白色的。撐着傘的犯罪研究中心所員蹲在路上,好像在察看那些東西。因為位置的關係,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只是藉由玄關滲透出來的黃色燈光中,我還是看到馬路上有一塊路面被染成了紅黑色。
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張熟面孔,那是五年不見的霍華德·史密斯。小個子的他撐着一把黑色的雨傘,悄然地站在警察們之間。
“嗨,霍華德。”我出聲叫喚。
他嚇了一跳般地回頭看我。認出是我后,便很高興似的走到我身邊,替我撐傘。
“穆勒先生,好久不見了。”
“是五年不見了。你好嗎?”我問。
“馬馬虎虎。但是今天晚上可發生大事了。”他說。
“這位是約翰·李韋恩,你也還記得吧?”
“嗨,霍華德。你好嗎?”約翰說。
“我當然記得。李韋恩先生,你好。真是飛來橫禍!為什麼老是發生在我這邊呢?”管理員說。
“這次事件的報案者也是你嗎?”我問。
他點點頭,說:“一遇到這種事,我就想到穆勒先生你,可是沒有馬上找到你。”
“我已經換位置了。五年了,連曼哈頓都變了,紐約市警察局當然也會有變化。這裏已經變成瘋狂之都了。”
“嗯!這個城市變得很可怕。”霍華德一邊搖頭,一邊說:“這棟公寓也一樣,就好像地獄的某一區一樣。不過,幸好這裏還是出了一個大明星——喬蒂·沙利納斯。”
“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嗎?”
“你看那邊。”管理員說著,抬起下巴,指着遠處的天空。
這讓我有點訝異,因為我以為他會指路面。我拉高帽檐,抬頭看天空,只見雨像白色粉末一樣地飛舞下來,打落在我們的臉上。
“那裏有一條往上延伸的繩子吧?”霍德華說。
“嗯。”我回答,“從鐘樓里垂下來的。”
雨中的鐘樓。周圍亮着白色燈光的鐘面上,有一條繩子從鐘面的某個點延伸出來,往下垂。盯着這條繩子看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感覺上好像聽到了馬勒莊嚴的旋律。
“先前那條繩子上綁着一顆男人的人頭,而且就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方搖晃,可是就在我想把人頭往上拉起來的時候,人頭就從繩子上鬆脫,掉了下來。”
“你說的往上拉是指?”
“鐘樓。我還擔心掉下來的人頭會打到路人,真的是嚇出冷汗。幸好沒有打到人。”
“你剛才說‘人頭’?誰的人頭?”
“不知道。但那是一個男人的人頭,因為那顆人頭的下巴有鬍子。這是住在那邊大樓里的華特·福格說的。”
“他看到那顆人頭了嗎?”
“他看到的不是人頭,而是人頭還和身體相連在一起時的臉。那時只有頭部從大時鐘里冒出來。”
“他是在哪裏看到的?”
“在對面那棟大樓里的自家,和大樓的頂樓上看到的,好像是用望遠鏡看到的。因為他臉色蒼白地跑來我的辦公室告訴我情形,我便馬上出來看,可是那時候頭已經被切斷了,被繩子綁着四處搖晃。”
這件事情實在太古怪了,讓我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也就是說,那個男人原本是活的,後來因為頭斷掉才死的?”
“是的,就像上了斷頭台一樣,頭被切下來了。”
“被誰切下來的?”
“時鐘。”
“什麼?時鐘?”因為不了解霍華德的意思,我忍不住大聲地說:“是真的嗎?”
“是的,是被時鐘的長針切下來的。穆勒先生,時鐘的長針代替了斷頭台的刀子。”
“時鐘的指針也能切下人類的頭?”
“嗯。請你調查就知道了,這本來就是你的工作。”
“福格先生看到頭被切下來的那一瞬間了嗎?”
“沒有,他沒有看到那一瞬間。當他看到時鐘的長針切進脖子裏的時候,就匆匆忙忙跑過這條馬路,去我的辦公室告訴我。頭被切下來的時間,應該是他要來這裏的途中。他來到這裏以後,那個男人的頭就被切了下來,並且吊在二十五樓的高度上。”
“你怎麼知道是二十五樓?”
“因為我在大廳里遇見了住在二十五樓的懷生斯奇先生,當時他正好臉色大變地從電梯裏出來。那顆人頭正好垂在懷生斯奇先生家的窗口,而且在他家的窗戶外晃來晃去的。”
“胡說八道!不可能的事。我從沒聽過這種事。”我說。
“簡直像世界末日一樣,確實讓人很難相信呀!可是,穆勒先生,現今的紐約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呢?”霍華德說。
我沉默了,因為確實如他所說,現今的紐約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那麼,現在散落在馬路上的東西是什麼?”我指着蹲在馬路上,正在檢查散落在路面上的點狀物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說。
“那些東西當然是從人頭裏濺出來的腦漿,和頭蓋骨的碎片、臉上的肌肉等等。”
“啊!我的天呀!”我說:“瘋狂的紐約真的已經無藥可救了嗎?”
霍華德點頭表示同意。
雖然不想看,但是職責所在,我還是去看了散落在地面上、那些讓人很不舒服的可怕東西。那真的是慘不忍睹。即使是歐洲戰場,也不會比眼前的情景更讓人覺得悲慘吧!幸好有雨,幸好有雨洗去地面上的血跡。洗去的不僅是血,還有氣味。眼前的情景雖然悲慘可怕,但是我的鼻子只聞到雨水的味道。下雨讓我有得救的感覺,雖然雨水不斷打濕我的西裝,我還是感激它。如果衣服沾上了黏呼呼的血,血所散發出來的強烈腥臭味,一定會讓我好幾個晚上都睡不好。
像軟掉的乳酪碎片般的人體脂肪,以及讓人聯想到被敲碎的灰色肥皂的腦漿。我好像站在地獄的入口般地看着。我當刑警的時間已經不短了,卻第一次看到這樣令人作嘔的場面。
讓人最不舒服的是臉,不,應該說曾經是臉的東西。粗略地環視周圍一圈后,我發現“臉”是散落在地面的最大的“遺體”。人頭從高處掉下來的時候,第一個接觸到地面的好像是頭頂,所以頭頂破了一個大洞,腦漿便從這個大洞裏飛濺出來。
頭蓋骨也碎掉了,其中有一大半飛了出去,所以臉就好像漏氣的氣球一樣癟,有一部分甚至變扁平了,承受着雨水的拍打。這張臉上絲毫不見血色,就像一張被丟棄的橡膠制面具。
不過,因為右半邊的頭骨遺留着,所以並不是完全扁平的。這顆頭以右耳在上的姿勢橫躺在地上。相對之下,除了耳朵顯得是凸起來的之外,從鼻子到左邊的臉,還有從額頭到臉頰的部分都是平的,皮膚像是攤開來似的平鋪着。
臉上有鬍子,因為雨水的關係全濕了。我的視線停留在黑色、看起來相當粗硬的鬍子上,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本來只想看一眼就好了,卻因為這似曾相識的感覺,而下意識地想多看兩眼。
我彎腰看着地上的頭,接着蹲下來仔細看。霍華德站在我的背後,替我撐着傘。他的頭就在我的上方,我可以感覺得到默默無言的他,也正屏息地在看地上的人頭。約翰在看地上的腦漿渣。
頸部的切面,是我首先要觀察的。這種“屍體”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我看過許多遭受槍擊的屍體,看過一顆子彈就斃命的屍體,也看過被機關槍掃射、身體變得像蜂窩一樣的屍體。像這樣頭蓋骨不見了,臉整個變扁平的人頭,是第一次看到;不只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被切砍下來的人頭。從切面看,確實是被強行切砍下來的,而且因為切面看起來還算平整,所以兇器應該是刀子之類的東西沒錯,就像是用有着鋒利的平面物品所砍下的。
除了上述的那些外,這個切面還有一些令人注意的特徵——頸部的切面是斜的。脖子後方的那一面留得比較長,而且下方遺留着皮膚屑或肉屑之類的東西,但是切面的另一端卻在頭部下巴的地方。也就是說,利刃是從後頸切下去,再斜斜的從接近下巴的前頸出來的。更正確的說法是,這是一個斜切面。這樣的切面還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利刃切下時,受害者當時是趴俯着的,還有就是當時受害者的姿勢應該是有點側着身體的。另外,這也證明了用來切下人頭的兇器,確實是利刃之類的物品。
我問旁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是不是可以把臉翻轉成正面,他們很冷漠地回答說:“如果你想轉過來看就轉吧!”他們大概是認為因為下雨的關係,不可能找到多細微的線索,所以就算動了現場也沒有什麼差別吧!我從口袋裏拿出鋼筆,用鋼筆按着右邊臉頰,像是要把破掉的花瓶翻過來一樣,把側着的頭轉成正面。這個工作相當費力。
失去裏面的骨頭、呈扁平狀的男人的臉,發出“啪”的聲音,面向著我。沒有骨頭的左半邊臉的皮膚,像鬆餅一樣平攤着,潮濕而雜亂的頭髮,就貼在那樣的皮膚上面,紅色的水從耳朵或鼻孔流出來。
我聽到在我的上方的霍華德發出痛苦般的呻吟聲。
凹陷的額頭裏,轉瞬間就積滿了雨水。眼睛緊閉,臉頰往兩側橫向拉開,嘴唇看起來很厚的那張臉,乍看之下會讓人以為是一個黑人的臉,其實不然,因為那張臉上的嘴唇,原本應該沒有腫成這樣。從我的角度看去,嘴巴左邊的牙齒還在,右邊的牙齒全部不見了,這也是掉下來時的撞擊所造成的吧!
因為已經完全失去原來的面貌,所以實在看不出那張臉的主人到底是誰。不過老實說,我也不願意去想那個人會是誰,可是我以前確實見過那張臉上的鬍子。因為這一點記憶,我只好忍耐着,繼續看着那張臉。
到底在哪裏見過呢?因為額頭和眼尾都有相當多的皺紋,所以應當有點年紀,不是一個年輕人。應該有五十歲以上吧?
雖然感覺很噁心,我還是繼續注視着那張臉,漸漸的,竟然也覺得習慣起來。對了,眼鏡!我突然想到了。讓我一時之間想不出這個人是誰的原因,不只是他的臉被摔得變形了,還因為他的臉上少了一付眼鏡。如果在那張臉上掛上眼鏡,那我應該很快就會想到讓我印象深刻的那個男人。臉上帶着傲慢的表情、曾經在美琪戲院的製作人室里,只給我五分鐘交談時間的那個男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死者不是我完全不認識的人。
6
當我說出死者是大名鼎鼎的戲劇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時,霍華德似乎非常意外。他雖然訝異得說不出話,但也表示同意我的看法。因為死者的臉已經完全變形,再加上這件事一開始就是一連串讓人震驚的發展,所以他好像沒有考慮過死者是誰這件事,更沒有想到死者會是自己所認識的人。
因為死者是潘特羅,所以有一個問題很自然地浮現出來了。先不管第一個自殺者梅莉莎·貝卡所住的房間的所有人是誰,第二個自殺身亡的伊瑪·布隆戴爾所住的公寓的所有人是潘特羅,所以一般人都認為伊瑪是潘特羅的情婦。情婦死了,接着潘特羅也死了,這種情況下,似乎有必要重新調查梅莉莎和潘特羅的關係。
霍華德是百老匯的戲迷,潘特羅是他所崇拜的對象,所以對潘特羅的態度一向比較特別。當他知道生活在這棟大樓里的女星之中,有人是潘特羅的情婦,並且也是自己所喜愛的女明星時,他的心情好像很複雜。
潘特羅在這棟高級的大樓里,擁有好幾個單位的公寓,並將這些公寓以租借形式,讓他認為有前途的女演員住進去。在房子蓋好以前,雖然說好每個月都會向她們收房租,但其中是不是還有什麼秘密交易,那就不得而知了。不用八卦雜誌的特別報導,一般人都能想像到這是有可能的事情。
百老匯附近逐漸成為巨大的音樂劇中心,那裏夜以繼日地對全世界唱出甜美的歌聲。因為,來自全美國……不,不只美國,從歐洲來的優秀歌手或女明星、絕世美女,以及有才華的音樂家、劇作家等等,紛紛聚集於此。
新興的曼哈頓戲劇活動,其受歡迎的程度逐漸凌駕早有口碑的倫敦或巴黎,百老匯受到矚目的情況,與每年都在競高的摩天樓一樣,已經站在商業表演的頂端了。而位於城西的中央公園高塔,是許多活躍於百老匯演藝圈的人的寢室,也就是說有不少百老匯演藝圈的人,是中央公園高塔的住戶。潘特羅·桑多利奇在華麗的百老匯世界,是彷彿國王般的人物。
我催促沉默的霍華德,要他帶我和約翰到最高樓層的鐘樓。要上鐘樓,必須使用載貨用電梯。在電梯裏的時候,我問霍華德,潘特羅是否招人妒嫉?霍華德想了想,只回答我說他和潘特羅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們既然是不同世界的人,對於另一個世界的事情,確實很難理解,不過,他當然也知道不管是哪一個世界,都少不了互相嫉妒這種事情,所以他對我的問題也只能做出似是而非的回答。至於我,也和潘特羅·桑多利奇處在不同的世界,但我有很多的敵人,這是很容易想像的事情。
三十八樓也和下面的馬路一樣,已經有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在這裏進行調查了。他們拿着手電筒,在空曠的樓層內照來照去。霍華德說,這個地方從來沒有這麼明亮過。潘特羅的屍體還趴在辦公桌上,但是沒有人在辦公桌的周圍。我們先靠近辦公桌,約翰只看了辦公桌上的屍體一眼,就走到時鐘鐘面的開口處那邊。
屍體缺少頭部,切面從後頸部的下方開始,斜斜地切到前頸部的上方。有喉嚨的前頸部上,還垂掛着像皮膚般的東西。這個切面的狀況和馬路上的頭部切面是吻合的,不過如果試着站在正面看,切面看起來像是平的。因為時鐘的長針從上而下,切斷了趴着的潘特羅的頭,所以這樣並沒有矛盾之處。在雨水的刷洗下,這個頸部的切面顯得很乾凈。
“霍華德,這是桑多利奇先生的身體嗎?”我指着桌上的身體問。
霍華德默默地注視了一會兒,點頭表示認同。
“你肯定嗎?”我再問,他還是只有點頭。
“你憑什麼肯定他是桑多利奇?”
“穆勒先生,這個很難用言語說明的,你了解吧?這個身體散發的氣氛,讓我覺得這是桑多利奇先生沒錯。”他說。
“你常見到他嗎?”
“不算常,只是偶爾會見到他。他是會引起人注意的人。”
“他總是臭着一張臉嗎?”我問。
但是霍華德搖搖頭說:“不會啊,碰到我的時候總是會微笑。”
看來,好像只有對我臭臉相向。我點了一下頭,視線回到屍體上。
引領這個時代的百老匯製作人,被人以雙手反綁、趴在桌面上的姿勢,用電線固定在辦公桌上。對自尊心強烈的驕傲男人來說,這絕對是一種屈辱的姿勢。從這一點來看,我認為這是一種結怨很深的報復行為。幫派之間的仇恨,常會出現類似這種形態的報復手段。受害人通常是幫派里領導級的人物,因為被人強烈地怨恨,所以以受到最大屈辱和極端殘忍的手法,遭受處刑。
兇手把死者固定在辦公桌上的手法,有幾個令人注意的特點:首先是電線的纏繞方式。兇手用相當粗的電線,有條不紊地把受害人纏繞起來。受害人的手腕、腳踝、膝蓋、腰部、胸部等部位,都被電線牢牢捆綁住了。這樣的捆綁方式,目的就是要讓受害人無法動彈,兇手在纏繞電線時似乎一點也不着急,一圈一圈地纏繞得很整齊,幾乎看不到電線間的隙縫,這不是粗魯的幫派混混會有的細膩動作。
還有,已經綁得很紮實的腳踝部分,又被電線重複纏繞,固定在辦公桌上。兇手以非常冷靜,並以徹底的態度,想填滿人體與桌面之間的空隙,讓被綁在辦公桌上的人體完全不能動彈。連打結的地方都用工具牢牢地固定住,五個打結的地方一個也沒有打馬虎眼。
這是使用了相當的時間,以神經質又偏執的態度來完成的“工作”,乍看之下,會讓人馬上聯想到大型馬達之類的機器內部。這不是對待人類的手段,而是要固定沉重機器的方法。一般人遭受到這樣的捆綁,絕對是完全動不了的。有必要對人類這麼做嗎?我忍不住一再這麼想着,然後告訴自己:有!有必要!因為想要用大時鐘的長針切斷人的腦袋,假如那個人還能動的話,可能只要稍微動一下,就會讓長針無法準確地切過頸部,那樣就麻煩了。
我又注意到一件事,潘特羅的身體不是直接放在辦公桌的桌面上的。潘特羅的胸部下面有一塊薄薄的窄板,這塊窄板像桌子一樣凸出到下巴的地方。潘特羅的上半身只有胸部以下的部位在桌子上,胸部以上的頸部和頭部,是要拉到外面去的,所以用木板抵着。木板不是用釘子釘在辦公桌上的,而是用木頭螺絲拴在辦公桌上的,木頭螺絲已經被血染紅了。
兇手這麼做的原因,應該是辦公桌的寬度無法通過狹窄的時鐘鐘面開口處。另外,當人的上半身凸出到外面時,身體會自然地彎曲下垂,那樣長針就無法順利地對準頸部,漂亮地切斷頭部了。為了讓受害人的上半身能夠直直地凸到半空中,所以用桌子做了這樣的處刑台。
實在太讓人訝異了!像這樣準備得這麼周全的謀殺案,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兇手花費時間,對已經失去自由的潘特羅進行恐怖虐殺,實在是一般人無法想像的事情。這個兇手一定恨透了潘特羅,而且是一個偏執的修理機械專家,我忍不住這麼聯想。
沒有使用繩索也是這個命案的特徵之一。一般人要把人類固定在辦公桌上時,不會想到用電線來捆綁。可是如果使用繩索,不管綁得多結實,打結的地方還是會有鬆動的空間。任何一個受害者都不會乖乖就範,一定會拚命地掙扎。就算掙扎時難免受傷,也比被斬首來得好。綁得再紮實的繩索,在受害者不斷地掙扎之下,繩結的地方一定或多或少會有變松的情形。繩結一旦變鬆了,受害者就有逃脫的可能性。兇手一定已經想到這一點了,所以使用電線來捆綁受害人。
“這張辦公桌是怎麼來的?原本就是這一層樓的東西嗎?”我問霍華德。
霍華德好像很認真在思考這個問題似的,看着辦公桌好一會兒,才說:“好像是的。”他又說:“那邊的牆壁一直都有一張辦公桌,是從前留下來的東西。這張辦公桌好像就是那一張吧!”
“從前?是什麼時候?”
“這個鐘樓完成的時候,這裏有專門處理大時鐘維修問題的管理員在辦公,辦公桌是那個時候留下來的,這裏應該也還有椅子。”
“兇手似乎就是用了那張辦公桌。”
將廢棄不用的辦公桌拿來做處刑台,這樣就不需要自己動手做能通過時鐘開口處的處刑台了。
“現在誰負責這個時鐘的維修?你嗎?”
“當然不是,我沒有那種本事。現在是請專家一星期來維修一次。維修的人會來上油,並調整時鐘的快慢,看看有沒有哪裏壞掉。這個時鐘和倫敦的大笨鐘不一樣,是不會響的,所以那樣的維修就足夠了。”
“維修的人是固定的人嗎?”
“是固定的人。他叫彼得·庫拉賓,是第五街的洛法德大時鐘公司的員工。”
“知道他的住址嗎?”
“下面的辦公室里有他的住址。”
“等一下請你給我他的住址。他是怎麼樣的人?”
“他和我完全不一樣,非常沉默寡言。整天和機械為伍的人,大概都是那樣的吧!”
“因為機器是不會說話的。平常這裏是怎麼樣的?”
“你說這個房間嗎?”
“是的。”
“就是空着,沒有人在這裏。”
“沒有人會來這裏嗎?”
“這種地方不會有人要來吧?”
“發生了今天的事之後,以後更不會有人來吧!至少這裏的住戶不會想到這個地方來。”
管理員悲傷地點點頭,說:“是呀!只要這棟公寓還在,這裏就會變成像鬼塔般的地方。”
“如果這個地方一直空着,外面來的人不就很容易進入這裏嗎?”
“想進來這裏的話,幾乎隨時可以進來,因為這裏沒有警衛看守。”
“有人在這個房間裏面的話,能從裏面上鎖嗎?”
“如果是樓梯那邊的出入口的話,是可以利用皮箱鎖來上鎖的,那邊有門。但是電梯這邊的門就不能上鎖了。”
霍華德這麼說的時候,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員吉米走過來,說:“找不到任何指紋。”
他的語氣很冷淡,我點頭表示知道了,會做這種事的傢伙,不可能留下指紋讓人調查的。
“喂,塞姆!”
是約翰的叫聲,但是看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他在哪裏。
“我在機械的後面,鐘面背後的開口,快點過來。”
雖然他這麼說了,但我還是不知道他說的地方,只好以求助的眼神看着霍華德。
“這邊。”霍華德說著,走在我前面帶路。
我一走進機械間裏狹窄的通道,在盡頭的約翰就叫道:“問問他們可以不可以把繩子拉上來。如果沒有必要這樣一直垂着,就趕快拉上來吧!你看看下面,一大堆新聞記者像水牛群一樣地擠在那邊。繩子如果一直掛在這裏晃來晃去的話,他們很快就會注意到這裏,全部蜂擁上來了。”
我靠近那個開口。約翰一直用手扶着金屬小門,我正要把頭伸出小門,看看外面的情形時,約翰說:“小心帽子。有風。”
聽到約翰的提醒,我摘下帽子,用手拿着。我的頭才伸出小門,臉頰立刻被雨水打濕,頭髮也被風吹得倒豎著。
這裏是非常非常高的斷崖絕壁,是人為的可怕斷崖,就像被銳利的剃刀切斷似的,大自然應該很難創造出這種垂直而聳立的壁面吧!聚集在下面的人群像塵土一樣地渺小,如果沒有人事先告知那是人類的話,大概一時之間也不容易看出來。
繩子朝着他們,長長地往下垂,因為風的關係在半空中翻滾着。潘特羅的頭就是從繩子的尾端掉到地面的。竟然還能看出頭的形狀,這也算是不可思議了。一直看着下面,讓我覺得全身都失去力氣,也覺得冷了起來。
白色的燈光近在眼前,相當刺眼。只要直視過那樣的光亮一次,就會覺得地面是完全被黑暗吞噬的地方。風咻咻地吹過的聲音沒有停止過,風聲好像帶着熱氣一樣,把從天上落下來的冷冷雨水,變成了水氣。
我覺得已經沒有讓繩子繼續往下垂的必要了,便對約翰說:“好,把繩子拉起來吧!”
我把頭縮回來后,約翰便開始拉繩子,就換我幫約翰扶着小門。
把頭縮回室內、戴回帽子、挺直了背以後,就覺得安心了。我想我並沒有懼高症,但是頭伸到外面、停留在半空中的時候,那種感覺真的很不舒服。真難相信世界上有那麼可怕的地方,我再也不會想把頭伸到那樣的外面了。
“潘特羅的屍體是在這裏發現的嗎?”我問站在狹窄通道前的霍華德。
他點了頭。
“那時辦公桌在這裏,他的屍體在辦公桌上面,塞住了這個通道。看到他的屍體時,我真的嚇破膽了,他肩膀以上的部位從這個開口凸出到外面。啊,應該說我們以為他肩膀以上的部位還在開口的外面,所以才會試着把辦公桌拉進來……”
霍華德講到這裏,表情已經扭曲了。
“結果發現頭不見了。”
他好像很難說出口的樣子,我便替他說了。
於是他便黯然地點了頭,說:“簡直就像做了一場惡夢,讓人很想吐。”
“塞姆,你來看看上面。”約翰把繩子拉上來,把繩子放在通道上,手拿着帽子,上半身從開口稍微伸出去,手指着上方說:“但是,要小心。”
我雖然不想再把身體伸出去,但還是摘下帽子,照約翰說的把身體伸出開口外。
我看到貼着十二個大數字的鐘面,鐘面下埋着許多白色的電燈。感覺上,自己就像在一個巨大機器的裏面。我覺得不管是建造出這麼高的摩天樓的人,還是在頂樓上做出這麼大的鐘面和指針的人,或想出這種殺人方式的人,都是行為怪異、個性狂妄,並且有妄想症的瘋子。時鐘這種東西,只要像掛在屋子裏的那種大小就已經足夠了。
我慢慢轉動脖子,一邊想着這樣的地方會有什麼東西好看呢?一邊依照約翰的要求看着上方。果然,我看到一支巨大的鐵棒就在我的鼻子前。鐵棒的下方附着帶着水珠的白色刃部。就在我看到這個東西的時刻,鐵棒發出咚的一聲,往我的臉部降下來,我嚇得差點大聲叫出來。
我趕緊把身體縮回到室內,接着就聽到身體旁邊的機器發出巨大的傾軋聲,連地板都震動了。
“斷頭台落下來了。”我說。
“塞姆,你的臉色很難看哦!”約翰笑着說。
“沒錯,就是那個東西切斷了潘特羅的頭。”研究所的吉米走到我們旁邊說:“這個大時鐘的構造與眾不同,長針在內側。一般的時鐘都是短針在內側吧!”
“這是適合切砍人頭的時鐘構造。”約翰說。
“這支長針每一分鐘動一次。”霍華德說明道。
“你的意思是,長針就是這樣一分鐘往下動一次,慢慢地把潘特羅的腦袋切下來的嗎?”我說,然後陷入茫然。
會想出這種殺人方法的人,絕對是個狂人。那樣的人一定非常冷酷,也和一般人非常不一樣。拿着機關槍掃射的幫派混混的惡行,雖然讓人氣憤,卻是可以理解的。但這個像精密的機器所做的絲毫不帶感情的行為,真的讓人無法理解。
“塞姆,你看到刃了吧?他根本是魔鬼。”約翰一邊搖頭一邊說。我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剛剛我也感受到了潘特羅經歷過的恐怖感覺。
“不過,沒有看到血跡。”
“被雨水衝掉了吧!”
“各位,現在已經是深夜零時十分,像刀子一樣的長針,馬上又要通過這個開口了。”吉米說。
“切斷潘特羅的脖子后,這次是第二次通過這裏。兇器像行星似的按照軌道前進,周期性地通過這個開口。所以現在兇器會出現在我們的眼前,也是兇手預定中的事情吧!”
我點頭。
“我想他一定預測到我們會來這裏,並且想要取下兇器。塞姆,你們認為如何呢?”吉米說。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螺絲鉗之類的工具給我們看。
“用這種東西拆得下來嗎?還有,為什麼會有那個刃?長針上原本就有那樣的刃嗎?”我問霍華德。
管理員搖搖頭,回答我:“不是的!穆勒先生,長針上原本沒有那樣的刃。”
“是用螺絲釘和螺絲帽固定上去的,在長針的內側。”吉米說。
“用螺絲釘和螺絲帽固定上去的?”我問。
“是的。你剛才也看到了吧?那支長針上打了許多小洞,那應該是為了減輕長針的重量。那些小洞正好被兇手利用,把類似中國刀的利刃,用螺絲釘和螺絲帽固定在長針上。所以利刃上應該也有小洞。”
“為什麼要這樣!”我說:“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要殺死一個人的話,把他從這裏推下去就行了呀!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去,誰也活不了。”
“誰知道!大概是要增加受害者的痛苦吧!總之,塞姆,長針一來到這裏,你就戴上手套,鬆開那邊的螺絲帽。千萬不要讓螺絲帽掉下去。”
“那兇器呢?兇器掉下去的話,說不定下面又會有人死掉。”
“約翰,你撐住兇器。小心螺絲帽,那是重要的證物。”
“需要我幫忙嗎?”霍華德說。
“嗯,拜託了。請用這塊布,不要傷到手。我和塞姆會在那個時候鬆開螺絲釘和螺絲帽。螺絲釘在前面,螺絲帽在另外一側。我剛剛看到了,用螺絲釘和螺絲帽鎖住刀刃的地方只有兩個,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鬆開螺絲釘和螺絲帽,這個作業應該很簡單。”
“知道了。”我嘆了一口氣,然後說。
接下來我們都沉默了,看着雨滴在風中飛舞,等待長針下來,我們也看到了遠處一片黑暗的長方形中央公園。
“霍華德,這個時鐘為什麼要做開口呢?”我問管理員。因為有這樣的開口,才會發生這種悲慘的事情。
“為了修理時鐘,和整修外面的牆壁或頂樓,才做了這個開口的。”他說:“至少要有一個開口,才能出去外面。”
“可是,要怎麼出去?出去哪裏呢?”我很受不了地說。要是我的話,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願意從這個開口到外面去。
“從這裏垂下繩子,踩着下面那塊小小的凸出地。”霍華德說著,然後就笑了。“但是,穆勒先生,你一定不願意做那樣的事吧!如果要用繩子下去的話,現在就有繩子了。”
“這個大時鐘還有一個機關。每一小時十五分,這根棒子就會被推到外面,撐住長針。”霍華德指着機械的內部說:“不過只有一分鐘的時間。”
“你說什麼?”我說。怎麼又冒出讓人莫名其妙的機關了?“只有一分鐘是什麼意思?”
“棒子伸出去支撐長針的時間只有一分鐘,就是這個意思。”
“什麼?”
“為了在長針上行走,所以才將長針設計在鐘面的內側。當長針走到十五分的地方時,也就是正好走到這個開口的下方,那時長針就會變成可以橫跨到那邊的牆面的渡橋。這麼一來,就可以從這邊走到那邊的牆面了。”
“誰會走那樣的渡橋到那邊的牆面?老鼠嗎?”
我簡直快瘋了!到底是怎麼樣的瘋子,會想出這樣的事情?
“到了牆面那邊以後呢?”
“接着踩在那邊的凸出地,然後沿着牆壁繞到另外一面。另一面的牆壁上有梯子,從那個梯子下去,就可以到達樓頂平台。”
“你所說的凸出地,就是那片只有兩、三寸寬的牆面裝飾嗎?”
“是的。”
“別開玩笑了!為什麼要做這麼冒險的事呢?”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沒有那麼做過,而且現在也沒有那麼做的必要。”
“在長針上行走的時候,有可以扶的地方嗎?”
“在鐘面的那個附近,”霍華德指着室內的牆壁上方說:“有好幾個把手,可以握着那邊的把手前進。”
“你出去過嗎?”
“沒有。那是不可能的。”
“過了一分鐘以後,會怎麼樣呢?”
“到十六分的時候,棒子就會退回機器裏面,被這個彈簧拉進來。”
“那長針呢?不就無法支撐上面的人了嗎?”
“不,還是支撐得住。如果上面只站一個人的話,應該還是支撐得住,只是長針移動的時候,或許會比較不穩。長針每隔一分鐘會前進一格。”
“那麼,上面的人就會掉下去啰?”
“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霍華德說。
“實在太危險了。到目前為止,有人從那上面掉下來過嗎?”
“等一下,等一下。”一直在聽我們對話的約翰插嘴說:“要怎麼到樓頂的平台的方法,我已經明白了。可是,要回來的時候該怎麼辦呢?等人們完成維修的工作后,長針已經走掉了,長針所形成的渡橋,也就不存在了呀!”
我們都默默地點頭。霍華德便說:“要等到下一個小時的十五分鐘才能回來,或是下兩個、三個小時。總之,就是以一個小時為單位,等長針走到十五分的時候,渡橋自然就會出現。”
“原來如此,就像南街碼頭的渡輪那樣嗎?”約翰恍然大悟。
但我卻無法明白,“為什麼要做那麼危險的設計呢?實在太危險了呀!”
“不,以前是可以從下面的樓層直達樓頂的,不過就因為如此,任何人都可以上去,反而造成更危險的情況,所以才會把那時候的通道堵住。因為一般人實在沒有去樓頂的必要。這棟大樓的水塔設在室內,避雷針的端子也是從室內伸出去的,所以最後才演變成這個方法。”
“了解了。”我說。
“可是,我認為這個鐘樓的歷史也快要結束了。”霍華德很落寞地說:“這個大時鐘現在經常被批評,因為周圍的摩天樓太多,根本看不到它所顯示的時間,所以早就被認為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再加上今天又發生了這麼可怕的事情,我想這個時鐘早晚會被拆掉的。”
“是呀!”我點頭表示同意。
“明天的報紙一定會大肆報導,這個殺人事件一定會成為克里斯多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來最瘋狂的事件。那樣一來,這裏就有名了,會有很多人來看熱鬧。到時候不僅這個開口會造成危險,指針也會造成危險,我剛才說的那個機關,也一樣會造成危險。”
“嗯,說不定有人會利用長針走到十五分時,穿着降落傘從長針上跳下去。”約翰說。
“搞不好還會有人在鐘樓上表演倒立。”
“世風日下,說不定會有人模仿這麼可怕的事件。如果無法馬上逮捕到兇手的話,我覺得應該把這個開口封住比較好,而且愈快愈好,最好等他們的搜證一結束就封起來。”我指着正在努力做搜證調查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們說。
“只堵住開口是不夠的,因為只要時鐘還留着,就會有維修時鐘的需求。電燈有壞掉的時候,指針也會壞掉,發生那種情況時,都必須進行器材的替換。最徹底的辦法,就是拿掉這個大時鐘。”霍華德說。
7
霍華德立刻向他所屬的公司報告,也就是負責管理中央公園高塔的公司,並提出大時鐘存廢的問題。其實不必他提出,第二天早上公司就主動針對這個問題提出討論。
六號早上,公司只花了五分鐘討論,就決定要廢棄時鐘。會議桌上擺滿了紐約的各大報紙,每份報紙的頭版頭條上,都登載了鐘樓的慘案。不管是哪一份報紙,都在“中央公園高塔”或“鐘樓”的名詞之前,加了“鮮血”或“慘劇”的字眼。這些字斗大地印刷在報紙上,而且使用的字級之大可以說是前所未見。很明顯的,各大報都以這個事件來當成頭版頭條。因為這些報導的內容極富煽動性,所以大時鐘存廢的討論很快就結束了。如果時鐘繼續留下來的話,那些惡毒的批評大概會持續好幾個禮拜。
雖然很快就達成廢棄時鐘的決定,但是又討論了時鐘的兩支指針,和十二個數字要不要拆下來的問題,所以這個會議總共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結果大家都同意拆下指針和十二個數字。因為大時鐘已經設置了十年,機械已經開始老化,維修的費用也愈來愈昂貴,加上鐘面上的數字又不易辨識,已經失去它做為時鐘的功能,所以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會議一結束,打字員立刻發通知給各個住戶。通知的內容如下——紐約警察局的搜查行動已經結束,三十七和三十八樓外牆的大時鐘即將拆除,如果對此有異議的住戶請儘快提出意見。在彷彿恐怖小說般的新聞報導中,上述的通知不僅被送給各個住戶,還被張貼在各個樓層的電梯和門邊。結果有兩位住戶提出不滿的意見,不過一看到哥倫布大道擠滿了來看大時鐘的起鬨者,便急忙取消了。
犯罪研究中心的調查工作,和收集證物、拍攝現場照片等搜證行動,在六號上午的時候就已經大致完成。他們的搜證行動應該做得相當徹底了,但這畢竟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案子,或許會有所遺漏,因此紐約市警察局和犯罪研究中心,都對鐘樓馬上就要開始進行改裝工程這件事,覺得有點為難。
然而大樓管理辦公室這邊卻執意馬上進行改裝工程。如果讓兩支指針繼續留在牆壁上的話,早晚會有全美各地的報社或電視新聞公司的小型飛機飛來拍照,裏面則滿載着攝影師。新聞影片的標題已經可以想像得到了,他們會用牆壁上流下來的血跡寫着:“連血也凍結了!曼哈頓的斷頭台摩天樓!”當標題,這麼一來,全美國的好事者統統都會湧進中城西區,哥倫布大道會變成比尼加拉瓜大瀑布更著名的觀光勝地。
中央公園高塔聚集了所有的負面形象,新的住戶就不用說了,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住戶在今年之內就會搬走。在這種擔憂之下,大樓管理辦公室當然着急了。一旦被貼上“斷頭台摩天樓”的標籤,只怕再也無法洗刷掉這個惡名了,所以一定要儘快除掉斷頭台的刃器才行。必須在第一架電視新聞公司的飛機出現之前,拿掉時鐘上的兩支指針。在大環境不好的時候,民眾因為絕望感而渴求血腥的刺激,可是歐洲的戰爭已經結束,可以用“血腥”兩個字來形容的事件,除了發生在中央公園高塔的這個命案外,全美國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件了。
受到公司高層的指示,霍華德努力和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員交涉,希望在不移動室內用品和內部機械的情況下,能夠讓大樓拆下兩支指針和十二個數字。可以的話,最好還能將為數不少的白色燈光也一併拆除。那樣一來,三十七樓和三十八樓就不再是鐘樓,牆壁上那片圓形時鐘的遺迹,就會變成牆面的裝飾品。鑲嵌在大時鐘外圍的無數燈泡,一年總會壞個好幾個,原本就讓大樓管理公司很頭痛。經常只為了換燈泡,就有人必須不定期地去做冒險的維修工作,所以大樓管理公司早就想拆掉那些為數眾多的燈泡了。
不管是犯罪研究中心,還是紐約市警察局,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他們也能明白管理公司方面的心情,所以最後還是同意了管理公司的要求。殘留在外牆上的血,在雨水的沖洗下早就不留痕迹,警方原本就不期待可以從外牆上搜證到什麼,他們認為搜證的重點應該在室內。雖然搜證的行動已經完成了,但是考慮到案子尚未結案,隨時都何可能會再來現場做搜證,所以維持現場的完整性還是有必要的。為了方便今後的搜證行動,警方和研究中心決定接受大樓管理公司提出來的折衷方案。
辦公室方面很快進行了改裝的準備。然而從外牆拆掉大時鐘是非常危險的作業,所以業者的招標作業並不順利。裝置大時鐘時,還有架設踏腳的地方,作業上比較容易,但要拆除時就不是那樣了。中央公園高塔的鐘樓並不是從三十六樓做setback工程⑥施工的。時鐘的表面和一樓的玄關是在同一個平面上,因此管理辦公室再怎麼著急也沒有用,拆除的工程還是遲至兩天以後的八號,才順利開始進行。
譯註⑥:一種建築用語,將外牆縮進,或外牆逐層收進的高樓。
八號那天,天才亮就立即展開拆除的工作。可怕的兩支指針最先被拆下來,接着時鐘正中心的鐵芯棒也被拔掉了,於是鐘面的中心出現了一個直徑大約四英尺的圓形大洞。管理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終於放下一顆心,斷頭台的刃終於被拆掉了。接着就是拆除十二個數字和時鐘周圍的電燈。拆除下來后形成的許多洞口,則馬上用水泥直接填補起來。
急着一大早動工的原因,除了想避免媒體的干擾外,還希望可以在不需要照明設備的情況下,完成拆除的作業。如果作業進行到夜晚的話,那就一定需要照明的設備。至於不想在夜間進行作業的原因,則是因為颶風逐漸接近曼哈頓島,如果作業不能在翌日早上——也就是九號的早晨完工的話,就有遇到暴風雨的危險。拆除在三十八樓外牆電燈的作業,是非常麻煩又相當危險的工程,光是做拆除的準備工作,大概就要兩天的時間,再加上拆除工作需要一天的時間,按照標準程序作業計算的話,完成整個作業的時間前後大概需要四到五天,那就必須在風雨中冒險進行拆除的工作了。
當然也可以等颶風過去再進行拆除的工作,可是那樣就等於給報導新聞事件的媒體有充裕的準備時間,讓他們拍攝拆除作業的情況,並用更聳動的文字來形容,如此一來,這個案子將更加被注目。只能利用白天的時間工作,又不能給“敵人”充裕的時間,所以一定要在八號一天內完成拆除的作業。
為了在一天內完工,安裝在十二個數字外側的小窗,用事先就做好的水泥塊堵起來,而用金屬片做成的小門,也用尺寸完全一樣的水泥塊堵住,再用水泥或批土等塗料填補隙縫,防止翌日來襲的颶風所帶來的風雨侵入。因為颶風即將來襲的新聞報導,讓電視新聞公司的行動也趨於謹慎,進行拆除作業時沒有看到任何一架他們的飛機。
因為事前做了完備的準備工作,所以拆除的作業在八號天黑以前就結束了。當哈德遜河遠方的夕陽接近地平線時,從鐘樓的屋頂和金屬片做成的小門開口中垂下來的繩索,也很快地收了起來,十二個數字外側的小窗和照明的燈光也都不見了。待太陽一下山,原本的鐘面就一片漆黑了。
拆除作業的最後一個步驟,就是把讓潘特羅·桑多利奇的頭伸出去的開口堵死。當開口被事先做好的大型水泥塊封起來,並且用水泥注入隙縫后,拆除作業終於結束,除了讓長短針的軸通過的鐘面中央圓洞被留了下來,等待日後再封死。幸好從外面看不到這個圓洞,所以不會造成什麼大問題。
在進行拆除作業的工程時,我、約翰及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員們也沒有閑着。犯罪研究中心忙着分析從現場採取到的兇器、血液,和遺留在鐘樓的毛髮、泥土;通常可以從分析出來的結果,找出和命案有關的線索。不過,這次我不認為可以從這些物件的分析結果,找到對破案有利的線索。
我和約翰則到美琪戲院及齊格飛演藝公司調查,了解是否有別的製作人因為潘特羅的死亡而獲利,這一向是調查命案的方法之一。不過,這條線落空了。
“威尼斯戰役”、“巴格達之夜”、“絲襪”、“仁慈的祝福”、“印地安之花”等劇目,都是齊格飛演藝公司所製作,相繼獲得好評的戲劇。這些戲都是潘特羅獨具慧眼,挑選到好的劇本與適合的演員,所以才大獲成功。而這幾齣戲的主演者,都是喬蒂·沙利納斯。喬蒂因為這幾齣戲的連續成功,而成為舞台上從沒有失敗過的巨星,也是百老匯最成功的女演員。可是潘特羅的死,將讓她面臨最大的考驗。如果說誰會因為潘特羅的死而深受其害?大多數的百老匯同業都會認為是喬蒂。我試着問那些人知道裘安娜·克洛福德這個女演員嗎?結果竟然沒有人記得她。
喬蒂是潘特羅力捧的演員,她在出道以前就是潘特羅的情人,這是公開的秘密。潘特羅身邊似乎有很多和喬蒂一樣的女性,但喬蒂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位,所以有人猜測他們兩個人會結婚。不過喬蒂似乎也有不少愛慕者,只是近年來其他愛慕者已經逐漸退出,所以如果她真的要和潘特羅結婚的話,應該是沒有什麼障礙了。
最近潘特羅正在尋找適合喬蒂的劇本,並且精心挑選歌曲與音樂,請最好的指導老師來教喬蒂。他很努力地延攬可以讓喬蒂更能發光、發亮的人才。其實,現在的百老匯已經沒有人會那樣做了,就算有,也不可能只為喬蒂一個人量身打造,因為那是不可能的。如果需要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就表示喬蒂已經不行了。業界裏有不少人認為她的人氣正在逐漸下滑中。
潘特羅死後,百老匯里找不到能夠取代他地位的製作人,起碼在齊格飛演藝公司或美琪戲院裏,還沒有孕育出像潘特羅那麼有實力的製作人,這正是他被稱為王牌製作人的原因。因為找不到可以代替潘特羅的人才,所以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老闆弗來迪利克·齊格飛只好親自出馬,擔任正在上演的“印地安之花”的製作人。弗來迪利克原本也是個舞台導演。
不過,弗來迪利克並沒有從代替潘特羅成為製作人這件事,得到任何好處。代替潘特羅成為製作人,只會讓他變得更加忙碌而已。因為本身的事業與舞台的工作內容交集並不多,所以可以預測到結果就是無法兼顧舞台的演出,又延誤到本身的事業。更何況,接手舞台的工作,對他的名譽並無加分的作用,他在演藝圈的名聲原本就很響亮了。這種情況不是潘特羅死後才會發現的問題,而是早就預料得到的事情,所以,因潘特羅的死所造成的第二位受害者,就是弗來迪利克。
弗來迪利克代替潘特羅成為製作人,或許不是全然沒有好處,至少他就有迫使喬蒂聽命於他的機會了,因為大家都說他對喬蒂有興趣。現在的喬蒂,是每一個人都感興趣的對象。明星就是這樣,如果不是明星,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不過,喬蒂已經是大明星了,不是弗來迪利克有興趣,就可以隨便使喚的人物。
弗來迪利克·齊格飛的辦公室就在中央公園高塔的一樓。他在這棟大樓的三十樓和三十四樓里都有房子。三十四樓的房子已經出租出去了,而三十樓的房子只是他休息用的房子,他住在第五街。
八號那天,拆除大時鐘的工程在樓上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我在沒有事先預約的情況下,前去拜訪弗來迪利克·齊格飛,他在辦公室內接見了我。我本來以為在這場騷動中,他大概會躲在家裏不出門,沒想到他還是去辦公室工作。其實,我來到中央公園高塔,是為了拜訪喬蒂·沙利納斯,所以今天就算無法見到弗來迪利克也無所謂。
因為他是一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所以我難免把潘特羅的形象套在他的身上。在美女如雲的百老匯里,他是國王般的男人。想到這裏,我的腦子立刻浮現潘特羅魁梧的身材。然而,事實與我的想像截然不同。我在秘書的帶領下所看到的弗來迪利克,是一個瘦小的男人。他的年齡應該和潘特羅差不多,前額的頭髮已經稀疏,臉上沒有鬍子,鷹鉤鼻,氣色看起來不太好。和他瘦小的身體比起來,辦公桌顯得非常大。
亮出紐約市警察的徽章后,我說:“非常抱歉,我們沒有預約就來拜訪了。謝謝你願意見我們。我是塞米爾·穆勒,旁邊這位是約翰·李韋恩。”
弗來迪利克站起來,繞過大大的辦公桌來和我們握手,並且親切地說:“你們好,我是弗來迪利克·齊格飛。請到沙發那邊坐。”
他的態度非常友好,和傲慢的潘特羅比起來,弗來迪利克顯得紳士多了。我心想,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被殺。
用毛玻璃隔開的辦公室角落裏,擺設着招待客人用的沙發和桌子。弗來迪利克走在前面,領我們到旁邊坐,並問我們要喝什麼。我婉拒了,他揮揮手,秘書便退出去了。
他拿起桌上的雪茄,一邊點火,一邊說:“今天沒辦法工作了。這次的事件太驚人了,整個美國都在報導這個事件,說中央公園高塔是被詛咒的地方,是棟充滿血腥的大樓,這一帶的地價一定會因此而下跌。今天我原本約了幾個人要見面的,結果紛紛被取消了,可能是大家都不想接近這裏的緣故吧!正好你在這個時候來,所以我才有時間見你。”
弗來迪利克把裝着雪茄的盒子推到我們面前,請我們抽,但我仍然婉拒了。我不大喜歡雪茄。
“其實我也很想逃離這裏,至少在這個可怕的拆除工程日子裏能夠離開,因為這裏是我的工作夥伴被殺死的地方。可是很遺憾的,我無處可去。待在自家的話,一定會被新聞記者打擾;來這裏的話,起碼還有警衛或安全人員把關,不會受到記者們的打擾。雖然我在百老匯還算小有名氣,但做這行是很孤獨的。”
“我以為你們是像中世紀的國王那樣的人物。”我說。
“中世紀的國王也是孤獨的人。”他說,然後吐了一口煙。
“弗來迪利克先生,你應該了解我們的來意吧!為了不浪費時間,我就單刀直入地說了,我想請你幫我們尋找殺害潘特羅·桑多利奇的兇手。”
“現在頂樓正在拆除大時鐘,大時鐘即將撤離這裏,下一個撤離這裏的人,或許就是我了。我不想被殺死,至少不要像潘特羅那樣被斬首。”
“五號那一天,你見過桑多利奇先生嗎?”我一邊從懷裏拿出記事簿,一邊問道。
“五號?”
“就是他被殺死的那一天。”
“啊,那一天是五號嗎?他被殺死的那一天,我們本來要一起吃飯的,我們約在前面的狄賽爾帝斯茲。”
“那是一間高級的餐廳。”
“是嗎?可是他沒有來。他被瘋子抓走,並且被殺害了。”弗來迪利克皺着鼻頭說著。
“那一天你沒有和潘特羅說過話嗎?”我問。
他咬咬嘴唇,說:“有,那天我和他說過話,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我和人在家裏的他通電話,談的是工作上的事情,並約好要一起吃飯。因為工作的事情不是那麼容易就談得好的,所以約好去狄賽爾帝斯茲吃飯的時候再慢慢談。”
“三點左右嗎?這表示那個時候他還活着?”
我緊張了。
“是的。他在自己的家裏,精神好得很。”
這是一句相當重要的證詞。
“你所說他自己的家在……”
“就在樓上的三六〇一號室。”
“三六〇一號室?”我的視線從記事簿上抬起來。我對這個數字有印象。
“那是以前伊瑪·布隆戴爾住的房子。你還記得嗎?”
我無言地點點頭。
“沒錯,那裏是以前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房子。他現在住那裏嗎?”
“他不可能是去那裏玩的。”弗來迪利克說。
我點頭,心想潘特羅似乎沒有把房子轉讓出去。
“我想知道誰有殺死桑多利奇的動機。你知道有什麼人嗎?請全部說出來。”我說。
結果,弗來迪利克回答:“如你剛才所說的,他是個國王,所以他的周圍都是他的敵人。百老匯里多的是強烈嫉妒他、想要除去他的人,但那只是‘想’,沒有人會真的殺人。沒有了國王,士兵、人民就過不下去了,大家都要靠他賺錢吃飯過日子,所以沒有人會真的動手殺死他。”
“沒有嗎?”
“與‘印地安之花’這部戲相關的所有人,包含觀眾在內,都會因為他的死而有所損失。其中損失最慘重的人就是我,就好像被人在背後捅了一刀一樣。今後齊格飛演藝公司推出的戲劇作品,恐怕無法達到以往的水準。如果真的變成那樣,他的死,就是齊格飛演藝公司的致命傷。當然,我會努力不讓這種情況發生,不過這絕對不是輕鬆的事情。或許有人會憂慮潘特羅死了,今後就看不到好戲了,現在就有觀眾有這種憂慮了。潘特羅是一個能夠激發作家或音樂家,讓他們寫出好作品的高手,是一個難得的人才,在百老匯這個地方,沒有人會真心想要讓他死。我敢打賭,大家都在等待他的下一個作品,都在期待製作人:潘特羅·桑多利奇,演出:喬蒂·沙利納斯的組合,被掛在美琪戲院的門口。”
“你的意思是,沒有人有殺害潘特羅的動機……”
弗來迪利克慢慢地搖着頭,說:“沒有。怎麼可能有人會用那麼殘忍的方法殺害他呢?”
可是,他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又說:“不,只有一個人可能。”
“誰?”
“我。”弗來迪利克說著,哈哈哈地笑了。“因為他太受到重視了,以至於大家都忘了我的存在。潘特羅·桑多利奇太有名了,任何宴會的場合,只要他一出現,大家都會圍繞在他的身邊,連女明星都會嫉妒他。就算我的名字很明顯地掛在宴會會場,客人們也不太會注意到我的存在。你想他們會在我的面前說什麼話呢?會說:哦?弗來迪利克·齊格飛?那個人還活着嗎?根本就把我當成化石了。”
我點頭,說:“他確實是比一般人有名太多了。”
“不過,我沒有殺他。我是一個有家庭的人,而且我也有不在場證明,在回家以前我就一直待在這裏。更何況他死了,我是損失最慘重的人。”
“那麼,誰會使用那樣的手段殺他呢?”
弗來迪利克吐出一口煙,認真地想了想后,說:“不知道。總之,可以肯定地說應該不是和演藝界有關的人。他是一棵搖錢樹,從某個角度來說,是比明星更有價值的人。”
“那麼,與你們競爭的劇場老闆,或演藝公司製作人呢?”
“這個圈子裏沒有那麼笨的人,每個人都很會算計,不會為了競爭而殺人。不過,如果是為了與這個行業無關的事情而結仇,那就另當別論了。這和女演員們的主角爭奪戰不同。不管是怎麼樣的戲院,任何錶演都是因為有競爭者才會存在的。如果只有一種表演,就算有再好的演員與劇本,觀眾都會愈來愈少,這是這一行的人都了解的事情。”
“沒有人會因為他的死而獲利嗎?”
“沒有吧!”弗來迪利克很快就回答,“他遙遙領先眾人,還沒有人能夠和他競爭。”
“如果說兇手是向他借錢的人呢?”
“不可能吧!”弗來迪利克又很肯定的說:“潘特羅是儉樸的人,不會借錢給人,他只會送錢給人;但是他送錢的時候,一定也得到更多的回報。”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你的意思是……”
“女人。潘特羅只會送錢給女人,他對女人也很有一套。”
“這棟大樓以前發生過女性舞蹈演員梅莉莎·貝卡自殺的事件。”
“那個舞娘和他無關。”弗來迪利克馬上說:“那不是他有興趣的對象。潘特羅對舞者沒有興趣。”
“那麼,哪裏才能找到線索呢?”
弗來迪利克吐出紫色的煙霧,思考了好一會兒后,才開口:“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雖然嫉妒他,但是並不恨他,當然也沒有殺害他的想法。在他周遭的人當中,如果有人真的想殺死他,而且會實際動手殺死他的人,大概只有我了。所以說,只有我可能是兇手。可是,我真的沒有殺他。
“從潘特羅的死法看來,兇手對他的怨恨極深。如果報紙上的報導屬實的話,那麼怨恨潘特羅的人,一定是被潘特羅嚴重羞辱過的人。會是劇本被他甩在一旁的劇作家嗎?還是演技被他瞧不起的演員?應該都不是。在演藝界裏混生活的人,哪一個沒有被貶抑、嘲諷的經驗?不可能為了那種事就生出殺機。更何況,潘特羅是一個會照顧人的人,就算曾經被他貶抑過,也不會永遠被他拋棄,所以我真的不明白,刑警先生,我真的不明白呀!到底是誰殺死了他?我也很想問這句話。”
弗來迪利克說。
8
來到三十四樓,我敲了喬蒂·沙利納斯住處的門。可是敲了半天,還是沒有人來應門。我試着轉動一下門把,發現門是鎖着的。這時候,一個正準備外出的鄰近婦人出現在門口。
“要找沙利納斯小姐嗎?她好像剛剛出去了。”那個婦人對我們說。
“出去了?”
“我想是出去買東西了。”
“會馬上回來嗎?”我問。
“這個就不知道了……”那婦人說著,很快就往電梯廳的方向走去。
“我們被耍了嗎?”約翰說。
“已經告訴過她,我們要來的……難道記錯時間了嗎?”我邊看手錶邊說。
“沒有透過經紀公司的約定,對她而言不算是約定吧!”約翰說。
“怎麼搞的!她這種行為看起來就像是在逃避。”
“嗯。不過,殺死潘特羅的人不是她吧!”
“那樣的殺人方法,不是女人做得出來的事情。”
“可能是她不接受沒有付費的採訪吧!”
約翰的這種說法,對我有某種程度的說服力。
我想起五年前在美琪戲院的舞台側遇到喬蒂·沙利納斯的情形。那時的她非常認真地在準備主角的試演,雖然急着擺脫身為刑警的我的詢問,但是態度並不傲慢。可是今天她避不見面的態度,該怎麼說呢?雖然沒有透過演藝經紀公司安排,但我確實在電話里和她約好見面的事情了。她這麼輕易就把我們的約定置之腦後嗎?在爭取波西亞那個角色時的她,也會做這種事嗎?
在這種想法下,我只能認為成功讓她變得傲慢了。我和喬蒂見面的那天,是伊瑪·布隆戴爾死亡的翌日。美琪戲院前擺滿了追悼伊瑪的花束和燃燒中的蠟燭,但戲院裏面完全感受不到任何哀傷的氣氛,在舞台周圍的女孩子們個個摩拳擦掌,努力想要爭取成為伊瑪的後繼者。喬蒂就是以伊瑪之死為台階,爬到現在的地位。
因為我的叫喚而回頭的喬蒂確實是個美女,可是她的身形看起來有點單薄,低着頭走路的話,大概不會引起別人的注目。若不是有人告訴我她是前途非常看好的新人,或許我根本不會和她說話。她的輪廓非常端正,是一個美人胚子,但要就近看才能看到她的美,觀眾在舞台下看錶演,是一種遠距離的觀看,只看得到她單薄的身體。所以,當時我認為另一個被看好的裘安娜·克洛福德,比她更有希望獲得波西亞的角色。
裘安娜·克洛福德比較像伊瑪,她腿長、身高夠高,身材豐滿而充滿野性美,站在舞台上的話,非常引人注意。
不管是伊瑪,還是裘安娜,她們都有專業女性演員的外表,全身散發著表演者的魅力。可是喬蒂卻像一個普通的女性,一個走在馬路上的漂亮女子。就像去朋友家作客時,拿出剛烤好的派請客人享用的朋友妹妹,但是這個朋友的妹妹卻漂亮得讓人驚為天人,讓人忍不住想要天天去朋友家。我一直覺得成為百老匯舞台女主角的人,一定是擁有某種魅力的人,不是普通人。然而,任何一個明星在成為明星之前,仍然是一個普通人。
“怎麼辦?”約翰問我,“要回去嗎?”
“不,既然已經來到這裏了,我們就去拜訪奧森·達爾馬吉吧!或許他正好在他的屋子裏。”我說。
於是我們往那位建築師家的方向走去。
我邊走邊問約翰:“約翰,你認為美國的男性會想娶百老匯的女明星當老婆嗎?”
“你說的美國男性指的是誰?‘印地安之花’的觀眾嗎?”
我想了一下才回答:“不是,是指像你這樣的美國男性。”
“在我的人生里,原本就沒有百老匯的舞台。我對戲劇、歌曲都沒有興趣,沒有那些東西也一樣可以活下去。我喜歡的是公寓對面熱狗店的女孩,或在費尼洛⑦賣起司蛋糕的女孩。”
譯註⑦:Veniero's,紐約最好吃的起司蛋糕店。
“好吧!如果你是觀眾的話,請說說你客觀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約翰開始說了:“這個問題就像要求情婦也要有一手好廚藝一樣。”
“哦?”
“正因為沒有好廚藝,所以只能當情婦。要求情婦要有好廚藝,基本上就是錯誤的。”約翰很肯定地說。
“是嗎?那麼百老匯的女明星們是……”
“她們是情婦型的女人,不需要有好的廚藝或性情,只要會唱歌、跳舞就行了。要吃好料理,可以上餐廳吃;帶她們去高級的商店,她們自然就會表現出好性情。這就是我的看法。”
真是令人佩服的見解。我點點頭,說:“的確,說得沒錯。百老匯要的女明星不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而是情婦型的女人。說得太好了,我完全贊成。”
“你也同意嗎?塞姆。”約翰說。
“可是,約翰,既然如此,喬蒂怎麼會成為大明星呢?她看起來是賢妻良母型的女人。以前的那個伊瑪,或是喬蒂的競爭對手裘安娜·克洛福德,都有着野性魅力,她們才是情婦型的女人,也是更有明星資質的女性。”
“塞姆,關於這一點,我有我的想法。睡覺以前,我們會喝點高酒精的馬丁尼或琴蕾雞尾酒,而給女性喝點像黑醋栗蘇打或咖啡奶酒之類的甜酒。以前大家都是這麼想的,不是嗎?”
“要用酒做例子嗎?約翰,我們身為警官,對酒要有節制。不過,你就說吧!”
“可是,現在怎麼樣了呢?現在男人喝甜酒,誰也不會說什麼了,不是嗎?在紐約最好的酒館裏,聰明又善解人意的吧枱調酒員,也會在紅木吧枱上為你調上一杯以前是只有女性才會喝的粉紅香檳。可是,你會因為這樣而生氣嗎?不會吧!因為只要是真酒就好了。自從女人們把酒變不見了以後,喝女人的甜酒,總比喝了和汽油差不多的假酒,造成胃出血來得好吧!”
“嗯。”
“已經娶到老婆的人,才會去議論什麼是情婦型的女人。所以,想討論這個話題的話,就必須等大家都有老婆了。還沒有老婆的人,誰會去分別什麼情婦型的女人、老婆型的女人呢?”
“也就是說,喬蒂如同粉紅香檳嗎?”
“在愚蠢的法律下,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了,哪裏還有會老實待在家裏的男人?誰也不想待在家裏。喜歡喝酒的人,都醉死在馬路邊了。老實乖巧的女人待在家裏,情婦型的女人待在舞台上的原則,不符合現在這個時代的情況。”
我默默地接受了這個說法,
敲了三四〇八號室的門,門很快就開了,我們看到了一張有着金色頭髮的臉。自己設計的大樓發生了如此軒然大波的事端,我以為他一定不在家裏,結果卻讓我很意外。不過,仔細想想,就可以理解他為什麼會在家裏了。因為在這樣的情況下,恐怕走到哪裏都會引來一堆記者,造成騷動,所以躲在家裏反而是最聰明的做法。
“是奧森·達爾馬吉先生嗎?”
當我們這樣詢問的時候,他好像是在警戒,也像是有點害怕般地直視着我們。他雖然沒有說話,卻很快地點了頭。
“我是紐約市警察局的塞米爾·穆勒,這位是約翰·李韋恩。我們想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他以略帶沙啞的聲音說著。
“我們要站在這裏說話嗎?”我問。他短暫猶豫后,把門開得更大,讓我們進入室內。大概他也忌諱鄰居的眼光吧!
一走進客廳,就會發現室內的日用品、傢具的格調非常統一,全都是埃及式的,顏色不是金色、銀色,就是黑色,非常搶眼。架子裏和桌子上,擺滿了古代埃及或希臘的神殿模型,牆壁上則滿是加了象形文字的埃及風格圖畫,簡直就像進了法老的辦公室,也像是上了美琪戲院的舞台一樣。
因為是邊間的房子,所以視野很好,不只可以看到中央公園的一側,還可以看到南邊的中城及雀兒喜地區。可是壓在這些地方上面的,卻是灰色的雲層,聽說明天颶風就要來襲了。
“這裏的視野真好。”雖然已經相當習慣這裏的風景了,我還是忍不住這麼說。
“窗戶並不是那麼必要的東西。”建築師一邊坐在扶手上有動物頭的雕像,像法老王般的寶座上,一邊像年輕的王在頒佈命令般,非常嚴肅地說道。
“窗戶不是那麼必要?”我反問,“你的意思是,在構造力學上是不必要的,是嗎?”我一邊說一邊想。
我對建築學的了解非常貧乏,如果想要和建築師認真討論建築上的問題,那麼得從頭開始好好學習建築學才行。
“啊,不,不應該這麼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高樓層的建築物的話,就力學上來說,必須減少窗戶的數量是嗎?也就是說,如果窗戶太多的話,會影響建築物本身。是這樣嗎?”
我的問題應該是相當粗淺的吧?但是,奧森好像在思考要怎麼回答我似的,沉默不答。
他的表情嚴肅,感覺有點古怪。他的皮膚看起來還很年輕,雖然臉頰上有很多雀斑,不過皺紋很少。不過他臉色蒼白,好像很疲倦的樣子,接近銀色的金色短髮,遠看之下很像白頭髮。還有,他的金色眉毛非常稀疏,就好像沒有眉毛似的,而且只要一張開嘴巴,就可以看到兩顆顏色黃濁的門牙間有極大的牙縫。至於他到底幾歲了?看起來好像不到三十歲,又好像已經五十幾了。總之,很難從他的外貌去判斷他的年紀。
“這個嘛……”
他很為難似的開口了。可是他的聲音有些嘶啞,聽不太清楚。他的體型單薄,可以用瘦來形容,並且老是駝着背,給人一種病弱的感覺。但他對待我們的姿態又擺得很高,很喜歡擺架子。在我認識的人當中,並沒有他這一型的人物。這樣的人,大概不是女性喜歡的類型吧!
“你應該可以了解吧?上面的鐘樓來了那麼多人,讓我的情緒有點不穩定。”建築師說。
“我當然可以了解。”我說。
“其實不是你說的那樣。在構造力學上來說,這裏可以不要窗戶,也可以不要牆壁。”奧森說。
“也可以不要牆壁?”我很訝異地反問。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法。
“有也可以,沒有也可以。所以,這邊的牆壁也可以全部都做成窗戶。”他指着中央公園的方向說。
“這麼高的大樓也可以沒有牆壁?安全嗎?”
於是,建築師非常正經地說:“安全。現今的大樓外牆完全沒有重量的負荷,所以即使全部都做成窗戶,也沒有問題。”
“那麼,是什麼東西在支持那麼高的大樓?”
“框架,鋼筋的框架。這個骨架支撐了整座大樓。只要計算好,有這個骨架就夠了。”
“原來是鐵做成的框架啊。”
“不,鍛鐵是不行的,因為不夠‘柔軟’。一直到鋼鐵被開發出來之後,才能建這麼高的大樓。以前使用鍛鐵的時代,能蓋到十層樓的高度就很了不起了,再高的話就有危險,所以不能蓋現在這樣的大樓。”
“嗯,原來不用石頭補強,也可以蓋出高樓大廈。我現在才知道。”我說。
“其實剛好相反。”奧森說。
“石頭是不能補強的,石頭只會加速建築本身的振幅,因為那樣會讓建築物的上面變重。”
“振幅?”
“地震的時候,就會有振幅。”
“這座石頭島有地震?”
“有,只是一般人感覺不到。地震的搖動方式有很多,長周期的地震波動會因為振幅的時間關係,而只有上方搖動。例如這棟大樓,位於這一層樓的搖動幅度,大約是七英尺。”
“長周期?”
“就是以五秒或十秒為一個周期的擺動,是相當和緩的地震。”
“七英尺?這裏以七英尺的幅度在搖擺?”我非常震驚。
建築師點頭回答:“還沒有人感覺到這個問題,不過,遲早會有人發現的。任何構造物都有它原本就有的振動周期,在某種時機巧合的情況下,如果相互作用,搖擺的幅度就會變大。對大型構造物來說,零星的振動比較強,但是搖擺的幅度並不強。可是因為容易有共振,所以搖擺的時間會變長。不管是桌子還是椅子,都會猛烈地在地板上滑動,但是大樓下的地面卻一點事情也沒有。”
“這裏也會有那樣的現象嗎?”
“岩盤地形不容易有那樣的情形,可是加州就危險了。不過儘管如此,住在這裏的我們還是不能大意。”
“嗯。”
“雖然說現在注意到這個問題的人還非常少,但我們一定要儘快研究這個問題才行。樓面以七英尺寬的幅度搖擺的時候,周圍如果都是沉重的石塊,會演變成什麼樣的情景呢?所以說如果用石塊補強,反而會造成危險。堆積石塊補強的方式,只能用在十層樓以下的建築。大樓愈高,愈要避免厚重的石牆。”
“唔,這樣的說法很難讓人立刻相信。”我說。
於是建築師又說:“那麼,我們用船做比喻吧!建築的歷史和船一樣。你知道傳統的木造船為什麼減少了嗎?”
“木造船嗎?”
“是的。為什麼木頭做的船被鐵做的船取代了?”
“我認為是森林被大量的採伐,樹木愈來愈少的關係……”
“不是那樣,是因為‘鐵比木頭輕’的關係。除了這個理由外,沒有別的理由了。木頭會浮在水面上,但是鐵會下沉。面積小的木頭或鐵片,確實是那樣沒錯。可是,如果要造一艘巨型的船,鐵制的船的總重量,卻比木頭做的船的總重量輕得多。而且鐵片比較薄,可以扭轉、彎曲的可塑性也比較強。當船在大海中受到暴風雨或強烈的海流衝擊時,由沉重的木材所打造的船,本身就是一個難以控制的個體了,在暴風雨的衝擊下,很容易就被擊潰。”
“原來如此。”
“如果想建造巨大的東西,就必須改變想法才行,只是延伸做小東西的想法,那是不行的。所以說鍛鐵很快就被鋼鐵取代了,捨棄不夠進步的東西才會變得更好。想完成一座又高又細的建築物,重量輕又有可塑性的建材,應該是比較有利,而且能使建築物更堅固。現在的我們正在發想那樣的建築物,研究如何去完成它。如果成功了,那麼或許不久之後,曼哈頓的摩天樓就會朝這個方向變化。”
“所以窗戶……”我把話題拉回來。
“對,如果是那樣的建築物,理論上所有的牆壁可以全部被窗戶取代。”
“可是,那樣的建築真的堅固嗎?”約翰插嘴說:“雖然理論上是那樣,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吧?”
建築師沉思了片刻,才點頭回答:“嗯,大概吧!不,至少我個人希望不會變成那樣。窗戶這種東西,會讓設計師沉淪。古代的建築物,例如歐洲十八、九世紀時建築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戶都小小的,所以誕生了許多絢爛的文化。又例如這間房子,如果沒有這麼多窗戶的話,就可以凝聚出許多的趣味,創造出種種的可能性。古代埃及的藝術也是……”
“這些畫都很漂亮呀!”我指着掛滿牆壁上的畫說。
“是莎草紙,這些全是莎草紙畫。”
“這個像畫一樣的文字呢?”
“是象形文字。埃及的藝術經常表現在宮殿牆壁和陵墓牆壁上,它的文字本身就是藝術。他們的藝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發展呢?因為‘沒有窗戶’。最能展現埃及藝術的地方是地底下,地面下的世界是黃泉之國,唯有那樣的地方,才找得到藝術的真髓。這間屋子也是,因為有這麼多窗戶,所以我只能做到這個程度而已。眼裏只有窗戶的建築師,是做不出什麼好作品的,因為一切的考量都以窗戶為重點。”
“嗯,所以你想設計出更少窗戶的房子?”
“你說得沒錯。外觀也一樣,如果牆壁上滿滿都是窗戶,那麼每一棟大樓的外觀就會變得一模一樣,建築師能夠發揮美感的地方,便大大受到限制。高迪設計的大飯店最後雖然沒有完成,但是如果落成的話,就是一棟窗戶非常少的大樓。我覺得那是一個非常棒的設計。”
“噢!”
“窗戶使建築師墮落,讓建築師做偷工減料的事情。牆壁才能孕育生命或文化。當某棟建築物的牆壁完成變成窗戶,就已經不是房子了,而是機械的一部分。只有機能性而沒有溫暖,是沒有發展性的建築。”
“達爾馬吉先生,”我說:“有件事情我早就有疑問,是不是可以趁着今天這個機會問你呢?”
“什麼事情?”
“建築師為什麼要在誰也看不到的高樓牆壁上,裝飾一些圖案或雕刻呢?如果是從地面可以看到的裝飾,或許還可以在當代留名。可是,如果在距離地面三十層樓高的地方放了維納斯的微笑,也沒有人看得到吧?為什麼要做那種徒勞無功的事呢?”
“因為附近很快就會蓋起別的摩天樓吧!”建築師說。
“蓋摩天樓的建築師們,會事先認定‘附近也會蓋同樣高的大樓’,因此在自己蓋的大樓上做裝飾嗎?”
奧森認真地想了想,才說:“應該不會吧!因為每個建築師都不希望自己蓋的大樓比別人的矮,都想蓋出高人一等的大樓。”
“就是說啊!那麼那些裝飾到底是要給誰看的呢?”
“那只是現階段看不到而已,未來的公共汽車或計程車,都會變成小型的飛行船。飛行船在空中飛,很快就可以抵達目的地。空中交通不會阻塞,乘客還可以欣賞窗外的風景當作娛樂。就像現在東河的觀光遊覽船一樣,觀光客可以坐在船上欣賞對岸的建築或風景。”
我有點難以置信地說:“建築師真的都在想那樣的事情嗎?”
“那是建築師個人的樂園。美國建築師是夢想家,也是詩人,是做夢的少年。愛利夏·葛瑞夫·歐提司(ElishaGravesOtis)設計的電梯,在紐約的世界博覽會亮相時,你知道建築師們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嗎?”
“不是摩天樓嗎?”
“不是,而是像多層地板層層疊起,一直疊到天際的‘自然田園’。搭乘着電梯,不管到哪一層樓,一出電梯,就是寬闊的草原,草原上有放牧的牲畜,天空是用油漆漆出來的蔚藍天空,天空裏還有朵朵的白雲。每一層樓的各個草原上散佈着一間間房子,有些房子塗著白色的漆,有些房子是紅色的磚瓦房,每間房子都有炊煙從煙囪里裊裊升起。”
我和約翰無言地聽着這個夢想。
“另外,每間房子外面的院子都拴着一艘小型的飛行船,那是自家用的私人飛行船。就像加州那樣,每戶人家都可以使用自家的飛機,遨遊在一整年都很晴朗的天空下。還有,大樓的牆壁上有專門讓飛行船通過的門,打開那扇門就可以飛到外面的天空。外面的天空是真正的天空,有時和畫出來的天空一樣蔚藍,有時是下着傾盆大雨的天空。駕駛着那樣的飛行船,可以去紐澤西的朋友家,也可以去康尼島玩。雖然這個夢想最後沒有被實現,但當時大家是很認真在思考這個可能性的。因為有這個夢,才成就了今天的曼哈頓。”
我點頭表示了解,思考了一下后,又問:“你對現在正在進行拆除大時鐘的工程,有什麼想法?”
於是建築師搖搖頭,嘆氣說:“愚蠢的傻事!愚蠢至極。想拆大時鐘的人,和用時鐘的指針來殺人的笨蛋一樣愚蠢。那座大時鐘,是這棟大樓的特徵,拆掉時鐘的話,這棟大樓就是一棟到處可見的普通大樓。未來,曼哈頓的大樓會愈來愈多,這棟大樓就愈發平凡,完全被四周的大樓埋沒。如果那個時候這棟大樓還有大時鐘的話,大時鐘將是這棟大樓存在的價值。因為有大時鐘,整個設計才能平衡,這是建築師早就想到的問題。所有的設計,都以大時鐘為中心,連走廊的照明設計,都與大時鐘有關。所以我說沒有比拆大時鐘更愚蠢的行為了。這是對建築的褻瀆,讓人感到悲哀。”
“大樓的機能會因此而出問題嗎?”
“不會馬上出現問題,但是,拆除時鐘絕對不是正確的事情。這棟大樓正在被逐次改建,這也是無視原設計者的行為。很久以前,先是堵死了從三十七樓到樓頂的出口,理由是那個出口會造成住戶的危險。至於為什麼會有危險呢?因為大時鐘很稀奇,所以有人會想到樓頂去看時鐘,不小心就會造成意外,另外也擔心有人會跑到樓頂跳樓自殺。現在,輪到要拆除大時鐘了。總之,這棟大樓將會愈來愈沒有特色。可是,請別忘了一件事,現在人們根本沒有辦法去樓頂了,今後想去樓頂的話,大概非用氣球不可了。”
“關於潘特羅命案的兇手,你有什麼看法?”
我這麼問時,奧森說:“我當然不知道兇手是誰。不過,如今這條街上最痛恨兇手的人就是我。”
“達爾馬吉先生,為了謹慎起見,我必須問你一些問題。”會面的最後,我問:“五號那一天,你做了什麼事情?”
“五號?”
“就是潘特羅·桑多利奇遇害的那一天。那天下午三點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這裏。因為那天管理這棟公寓大樓的公司派人來找我。”達爾馬吉說。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我覺得我有必要拿出記事本。
“狄亞哥·狄·尚·朱利阿諾和貝提·亞雷。你在進行不在場證明的調查嗎?”
我拿出記事本,繼續問道:“他們兩個人在這裏待到幾點?”
“他們一直待在這裏。”建築師說。
“一直?”我抬起頭問。
於是達爾馬吉攤開雙手,說:“因為我們在討論工作上的事情。我們討論到八點左右,因為肚子餓了,便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飯。”
“幾點回到這裏?”
“和他們分手時已經超過十點了,所以我馬上就回到這裏。不過,我完全不知道桑多利奇命案的事情。當時我雖然回到家裏,可是外面在下雨,我又在聽音樂。只要關上窗戶,就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
“我可以去問朱利阿諾先生和亞雷先生嗎?”
“請你一定要去問他們。我和桑多利奇先生沒有任何恩怨,不希望無端被人懷疑。”他說。
“齊格飛先生說了,他說他三點的時候和桑多利奇先生通過電話,當時桑多利奇沒有任何異狀,可是七個小時后的十點十五分,桑多利奇先生卻被殺害了。”
“是嗎?我不知道他的話可不可信。”建築師的回答讓我很訝異。
“這是什麼意思?”我問。
“齊格飛是個騙子。以前他曾經對我說,計劃在皇後區蓋一座周圍有四棟摩天樓的大型複合式表演會場,還請我為那個計劃做設計,可是後來卻隻字不提。不只如此,他還一臉正經地說,以紐約目前的戲劇表演情況,自己不可能會說那樣的話。比起那個男人,我更相信預言紐約的巴士和計程車可以在空中飛的建築師。”
我點頭,表示聽到奧森說的這句話了。
和奧森見面一點也不會覺得無聊。這或許是我個人的偏見,我覺得藉着這次見面,我好像多少觸摸到設計出曼哈頓摩天樓景觀的人類的精神了。
這個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得正是時候。就在潘特羅·桑多利奇的斷頭事件讓全紐約嚇破了膽,也讓一般人認為大概只有世界大戰或火星人來襲的新聞,可以蓋過這個命案的新聞性時,竟然又發生了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就某種意義而言,這件事情比潘特羅命案更引人注意。
第二天,也就是九號這天,颶風如天氣預報般登陸曼哈頓。紐約開始飄雨,到了半夜時,風也轉強了,十號黎明時,紐約已經籠罩在暴風雨之中,一整天都是風狂雨驟。
十號晚上八點左右,中央公園高塔在發出巨大聲響的同時,出現了原因不明的詭異事件,大樓的玻璃窗幾乎在同一瞬間粉碎。被認為是曼哈頓最華麗的摩天公寓,在大雨滂沱中變成有着無數洞穴的廢墟。可是這個事件並沒有造成火災,除了一個人之外,大樓里的住戶無人罹難。
我們立刻趕往現場,在曾經散落着潘特羅頭骨的大樓馬路上,看到彷彿堆積着厚厚一層雪的玻璃碎片。大樓四周的玻璃碎片化為白色的山,高度幾乎可達二層樓。風很大,把我身上的外套吹得隨風飄揚,我用手按着頭上的帽子,以免被風吹走。
不管是我們還是犯罪研究中心的人,都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能茫然地站在現場。我抬頭看,發現有些低樓層的窗戶是完整的,但是三樓以上的窗戶大部分都變成了四方形的洞,暴露在雨中。沒有看到任何火光,而室內的燈光則仍然是亮着的。
犯罪研究中心的吉米在如山般的玻璃碎片堆中,找到了一具屍體,接着把那具屍體拉出來。這具屍體好像是被爆炸的威力彈出,摔到地面上的。
我和約翰看到腳下的屍體時,不禁面面相覦,因為這個不幸人物,正是八號才和我說過話的設計師——奧森·達爾馬吉。他的頭蓋骨破裂,部分腦漿噴出,全身都是血,不過他的臉還很完整,所以一眼就可以認出是誰。不幸中的大幸就是只有一位犧牲者,而這位犧牲者的褲子口袋裏,有一張寫滿了意思不明的埃及象形文字的奇怪紙張,這好像是一張便條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