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瘋子
麥格雷手裏拿着杯子,眼睛望着馬丁太太說:“嗨,如果您昨天晚上望望窗外就好了!這樣的話,我的偵查也許已經結束了。因為如果站在這兒,就不可能不看到在庫歇辦公室里發生的一切事情。”很難從他的聲音或者神態中覺察出他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一面呷着苦艾酒,一面聊着。“我甚至可以說,這樁案件也許能提供一個最奇特的犯罪見證。有人從遠處看到了這次殺人事件!我怎麼說呢,只要有一副望遠鏡,就可以看清楚對話者的嘴唇的動作,甚至連他們講了些什麼話也猜得出來……”馬丁太太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很謹慎,蒼白的嘴唇上凝住了一絲微笑。“可是對您來說,這又是一件多麼激動人心的事啊!平靜地倚在您的窗口,突然看到有人在威脅您的前夫!還要更壞呢。因為這場戲還該更複雜一些。我猜想庫歇是一個人,他在全神貫注地算賬……他站起來向廁所走去。在他回來的時候,有一個人翻過了保險箱,來不及逃走……可是如果這個設想成立的話,卻有一個不可思議的細節:庫歇又重新坐下了!……他也許認識那個偷他錢的人?他們交談了……那人責備他,要他把錢交出來……”“可是我一定得在窗口才能看到啊!”馬丁太太說。“也許這一層樓的其他窗口有同樣的視野……你們右面住的是誰?”“兩個年輕姑娘和她們的母親……就是每天晚上放留聲機的那兩個姑娘……”這時候,響起了一聲麥格雷已經聽到過的那種尖叫。過了一會兒,探長說:“女瘋子,是嗎?”“噓……”馬丁太太躡手躡腳地向門口走去。她突然把門打開。
在半明不暗的走廊里,可以看到正在急速走開的一個女人的背影。“老潑婦……”馬丁太太咕嚕着說,聲音很高,為的是讓那個人聽見。她又怒氣沖沖地走回來,向探長解釋說:“是老瑪蒂爾特!從前做過廚娘!您見過她嗎?真像一隻癩蛤蟆。她和她的瘋子妹妹住在隔壁房間裏。她們兩人全又老又丑!自從我們搬到這兒來住以後,那個女瘋子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房間。”“她為什麼這樣叫?”“是啊!如果她一個人在黑暗之中,沒有人管她,她就要叫喊。她像一個孩子那樣感到害怕……她經常叫喊……最後我終於懂得這是怎麼一回事了……老瑪蒂爾特從早到晚在走廊里逡巡……她總是在某一扇門外偷聽別人講話,這是決不會有錯的;如果有人突然看到她,她也不會感到難為情……她就這樣悻悻然離開了!……以致這兒的人彷彿不是呆在自己家裏,要談一些家裏的事情,還得壓低嗓門……我剛才就當場抓住她了,不是嗎?現在,我可以打賭她又來了……”“這倒不是什麼能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情!”麥格雷表示贊同說,可是房東不管嗎?”“房東已經想盡一切辦法要把她們趕出門去……可是,法律不允許……而且,這兩個老太婆住在一個小房間裏真是臟極了!……我可以打賭,她們從來不洗澡……”探長拿起了他的帽子。“請原諒我打擾了你們。
我該走了……”從此以後,他對這套房間有了一個清晰的印像,從傢具上的小桌布到掛在牆上的日曆。“輕一點……您會突然看到那個老太婆的……”她說得並不完全正確。老瑪蒂爾特不在走廊里,而像一隻埋伏在那裏的蜘蛛一樣,躲在她家裏的半開着的門後面。看到探長經過時對她親切地打了個招呼,她一定感到莫名其妙。在喝開胃酒的時刻,麥格雷坐在俱樂部里,俱樂部離那個專以賽馬為話題的美國酒吧不遠。侍者過來時,探長向他出示了早晨在畢卡爾旅館裏拿來的羅熱·庫歇的照片。“您認識這個年輕人嗎?”侍者吃了一驚。“真奇怪……”“奇怪什麼?”“他走了還不到一刻鐘呢……他就在這張桌子旁邊,喏!我本來是不會注意他的,要不是我問他想喝些什麼時,他回答我說:“‘和昨天一樣!’“可是我根本記不起曾經看見過他……我就對他說:“‘是不是請您提醒一下?’“‘一杯杜松子酒嘛!’“這可是太滑稽了!因為昨天晚上沒有一位客人向我要過杜松子酒!“過了沒有幾分鐘他就走了。您給我看的就是這個傢伙的照片,真滑稽!”這一點也沒有什麼滑稽。羅熱對麥格雷說過,他昨天晚上在俱樂部,因此他一定得設法給人造成這個印象。他這個手段非常巧妙,可惜的是他選擇的飲料有點兒不太大眾化。幾分鐘以後,尼娜進來了,她目光無神,坐在最靠近櫃枱的一張桌子上。她發現了探長,站起來,猶豫了一下,隨後向他走來。“您想找我談話嗎?”她問。“我不是特地來找您的。可是,我想向您提一個問題。您幾乎每天晚上到這兒來,是嗎?”“雷蒙總是約我在這兒碰頭的!”“您有固定的坐位嗎?”“那兒,我總是一進來就坐在那兒……”“昨天晚上您也坐在那個位子上嗎?”“是啊,怎麼了?”“而您不記得曾經看見過這張照片上的人嗎?”她看了看羅熱的照片,輕輕地說:“可他就是住在我隔壁房間裏的那個人啊!”“是的,就是庫歇的兒子……”她眨眨眼睛,遇到這樣的巧事感到有點兒莫名其妙,心裏在尋思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今天早晨,您走了不久以後他就到我房間裏來了……我剛從‘藍色磨坊’來……”“他到您那兒去幹什麼?”“他問我有沒有阿司匹靈,說是塞利娜不舒服……”“劇院裏怎麼樣?跟您簽訂合同了嗎?”“今天晚上我要去……有一個舞女受了傷……如果她的傷不見好,我就代替她,也許他們就和我簽訂正式合同……”她壓低聲音繼續說道:“一百法郎我有了……請把手伸過來……”
這個行動顯示了她的心理狀態。她不願意當眾把一百法郎遞給麥格雷。她怕使他受窘!因此,她把一張一百法郎的紙幣折得小小的,放在手心裏遞給他,就像遞給一個由她供養的小白臉一樣!“我很感謝您!您真是好心腸……”她顯得死氣沉沉。她向四周望望,對來來往往的人毫不注意。不過她還是注意到了什麼,露出了一絲淡笑,說:“總管在瞧我們……他在想……為什麼您和我在一起……他大概以為我已經為雷蒙找到了替身……您的名譽會受影響的?”“您喝點兒什麼嗎!”“不了,謝謝!”她輕輕地說,“萬一您要見我……到‘藍色磨坊’來,我在那兒的名字叫愛麗阿娜……您知道噴泉街上供演員出入的那扇小門,是嗎?”這些事辦得還不太費勁。中午前幾分鐘,麥格雷在奧斯曼林陰大道上的那個套間的門上按響了門鈴,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濃的菊花香味。來開門的女用人踮着腳尖走路。她以為探長只是來留下一張他的名片以示哀悼的,因此她一聲不響地把他一直引進了掛着黑色幃幔的靈堂。在靈堂門口有一個路易十六時期式樣的盤子,裏面放着很多名片。死者遺體已經放在棺材裏,被淹沒在很多鮮花下面。在靈堂的一角,有一個戴孝的很有氣派的大個子年輕人,他向麥格雷微微點頭致意。
在年輕人對面跪着一個五十來歲的、相貌粗俗的女人,她穿的是農民的節日服裝。探長向年輕人走去,說:“我能見見庫歇太太嗎?”“我去問問我姐姐能不能接待您……先生,您是……”“麥格雷!負責偵查的探長……”農婦還是跪在那兒。不多一會兒,年輕人走回來,領他的客人穿過房間。除了到處能聞到的花香以外,所有房間都保持着它們平時的面貌。這是上世紀末一套漂亮的房間,就像奧斯曼林陰大道上的大部分套間一樣。房間很大,天花板和門上的裝飾稍嫌過分。傢具古色古香。客廳里有一盞水晶制的分枝吊燈,有人走過時,便丁當作響。庫歇太太在裏面,她身旁有三個人;她一一作了介紹。首先介紹的是剛才那位戴孝的年輕人:“我的兄弟,亨利·多爾莫瓦,法院律師……”接着是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多爾莫瓦上校,我的叔父……”最後是一位有一頭漂亮的銀色頭髮的夫人。“我的母親……”所有的人都穿着喪服,十分高雅。桌子上的茶具尚未撤去,還有一些麵包和蛋糕。
“您請坐……”“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提一個問題。那位在靈堂里的太太是……”“我丈夫的姐姐……”庫歇太太說,今天早晨她剛從聖阿芒趕來……”麥格雷沒有露出笑容,可是他懂了。他很清楚地感到,這些人極不願意看到庫歇家裏的人穿了農民或者小市民的服裝到這裏來。有丈夫的親屬,還有多爾莫瓦家的親屬。多爾莫瓦家的親屬風度翩翩,謹慎含蓄,所有的人已經穿上了黑色喪服。庫歇家的親屬,只有這位大嫂,她身上的綢上衣綳得緊緊的,顯得過窄過小。“我能不能單獨和您談談,夫人?”她的親屬想離開客廳,她對他們說:“請留在這兒……我們兩人到小客廳去談……”一望而知,她曾經哭過。後來她擦了粉,可以勉強看出她的眼皮有點兒發青,她的聲音低沉無力。“今天您是否接待過意外的來客?”她抬起頭來,很不高興地說:“您是怎麼知道的?……有的,午飯後不久,我丈夫前妻的兒子來過……”“您已經認識他了?”“很少見到……他總是到辦公室里去見我的丈夫……不過有一次在戲院裏,我們遇到了他,雷蒙替我們作了介紹……”“他來看您有什麼目的?”
她有點兒發窘,頭轉向別處說:“他想知道我們有沒有找到遺囑……他還問我誰是我的代理人,為了可以和他商議程序上的事情……”她嘆了一口氣,想為所有這些瑣碎小事致歉。“這是他的權利。我想,有一半財產是屬於他的,我並不想一個人獨吞……”“您允許我提幾個冒昧的問題嗎?在您嫁給庫歇的時候,他已經很有錢了嗎?”“是的……可是還沒有今天這樣有錢,不過他的事業已經開始興旺了……”“是由戀愛而結合的婚姻嗎?”一絲微笑。“如果您願意這麼說也可以……我們在迪納爾相遇……三個星期以後他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妻子……我的父母打聽了他的情況……”“你們生活幸福嗎?”他緊緊地盯着她看,他不需要回答。他寧願自言自語似地輕輕地說:“年齡有些差別……庫歇有他的事業……總之,你們並不十分融洽……是不是這樣?……您為他管理這個家庭……您有您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我從來沒有埋怨過他!”她說,“他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他需要激烈動蕩的生活……我不想束縛他的手腳……”“您不嫉妒嗎?”“開始時有一點……後來我習慣了……我相信他很愛我……”她相當漂亮,可是並不明顯,性情溫和。她身體柔軟,線條有點模糊,有一種樸實的風度。她一定能在舒適而溫度適宜的客廳里雍容高雅地向她的朋友們奉上香茗。“您丈夫經常向您談起他的前妻嗎?”這時候她的眼神變得嚴峻起來了。她儘力掩飾她的怒氣;可是她知道麥格雷是不會受騙的。“這不該由我來……”她開始說。“我請您原諒。由於牽涉到人命,講話就不能考慮過多了……”“您不懷疑……”“我不懷疑任何人。我只是想知道您丈夫的生活,和他接觸過的人,還有他最後一個晚上的所作所為。您知不知道這個女人住的地方和庫歇的辦公室在同一幢房子裏?”“知道,他對我說過……”“他講到她時語氣怎麼樣?”“他很恨她……後來,他對這種感情覺得羞恥,因此他說,實際上這個女人是很不幸的……”“為什麼是不幸的?”“因為她永遠也不會感到滿足……而且……”“而且什麼?”“您可以猜到我要講些什麼……她的私心很重……總之,她離開了雷蒙,就因為他賺得少……後來,看到他有錢了……而她,卻嫁給了一個小公務員……”“她沒有想……”
“沒有!我不相信她曾經向他要過錢。當然,我丈夫也不會對我說。我所知道的就是,在孚日廣場遇到她,對他來說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我想這是她特意安排好出現在他面前的。她不跟他講話,只是用一種蔑視的眼光瞅他……”探長想到他們在拱頂下不期而遇的情景時不禁微笑了起來:從汽車上下來的庫歇精神飽滿,臉色紅潤;而故作高傲的馬丁太太戴着黑手套,拿着她的雨傘和小錢包,神態狠毒。“這就是您所知道的一切嗎?”“他本來想換個地方,可是在巴黎很難找到實驗室……”“是啊,您不知道您丈夫有什麼仇人嗎?”“決不會有!大家都很喜歡他!他太善良了,善良得變得可笑了……他不是在花錢,而是在扔錢……如果有人埋怨他,他就回答說,他已經有好幾年時間花一個銅子都要掂掂分量,因此他要揮霍揮霍了……”“他和您家裏的人關係密切嗎?”“很少來往!他們的氣質不一樣,是嗎?興趣愛好也不一樣……”麥格雷的確很難想像,庫歇在客廳里和年輕的律師、上校、神態莊嚴的老婦人呆在一起。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一個血氣方剛,身強力壯,舉止粗俗,勒緊褲帶,赤手空拳為追逐財富而奮鬥了三十年的男子。他發財了,在迪納爾,他終於進入了一個從前從來不願意接納他的一個階層。
一位真正的少女……一個資產階級家庭……茶和小蛋糕,還有野餐……他結婚了!為了向自己證明從此以後他無所不能!為了有一個和他從來只看到他們外表的那些人一樣的家庭生活。他結婚了!因為他也受到了這個聰明而有教養的少女的影響……這是奧斯曼林陰大道上的套間,還有各種最富有傳統性的東西……只是他需要到別處去活動,去看看別的人,去和他們無拘無束地談談……啤酒店,酒吧……還有別的女人!他非常愛他的妻子!他崇拜她!他尊敬她!他受她的影響!可是就因為他受她的影響,他就需要像尼娜那樣的野姑娘來和他散散心。庫歇太太有一個問題猶猶豫豫沒有說出來。可是她終究還是下了決心提了出來,眼睛卻望着別處。“我想問問您……這件事很難出口……請原諒我……他有一些女朋友,這我知道……他只是出於謹慎才沒有過於張揚……我需要知道的是,在這方面有沒有麻煩,會不會發生什麼醜聞……”她肯定以為她丈夫的情婦是某些小說中的蕩婦,或者是某些電影中的妖精。“您沒有什麼可以害怕的!”麥格雷微笑着說,他想起了小尼娜憔悴的臉容,那幾件她當天下午送進市信託銀行的首飾。“那麼不需要……”“不,用不着付任何賠償費!”她感到非常奇怪,也許還有點兒氣惱,因為總之,如果那些女人什麼要求也不提,那就是說她們對她的丈夫是有一點感情的,而她的丈夫對她們同樣如此……“您已經定下了舉行葬禮的日子嗎?”“這由我兄弟安排……準備在星期四,在聖菲利浦-杜-羅爾教堂舉行……”可以聽到隔壁餐廳里餐具的聲音,大概是在擺桌子準備吃晚飯吧。“我向您深表謝意,我就這告辭了,非常抱歉……”當他走上奧斯曼林陰大道時,他突然發現自己正咬着煙斗在嘟噥:“該死的庫歇!”這句話是他不由自主地說出來的,就彷彿這個庫歇是他的一個老朋友一樣。一想到自己是在這個人死後才見到他的不由得大為驚奇。他似乎對他非常熟悉。也許是因為那三個女人?首先,第一位,甜食商的女兒。
在南泰爾的居處,為她的丈夫也許永遠不會有一個固定的職業而灰心失望。其次是迪納爾的少女,為變成一位上校的侄女婿而感到的小小的自我滿足……尼娜……在俱樂部的約會……畢卡爾旅館……還有來向他借錢的兒子!費盡心機到拱頂下與他相會的馬丁太太,也許她想用舊事來使他煩惱。古怪的結局!一個人呆在他平時儘可能少來的辦公室里!背靠在半開的保險箱上,雙手擱在桌子上……沒有人發現有什麼異常情況……女門房在經過院子時從毛玻璃外看他始終固定在同一個位置上……可是她更關心的是正在分娩的聖馬克太太!樓上的女瘋子曾經叫過!也就是說,老瑪蒂爾特,穿着她的軟底拖鞋,正躲在過道里的某一扇門的後面……馬丁先生穿着灰黃色大衣,下樓尋找他的手套……有一件事是肯定無疑的:那搶去的三十六萬法郎眼下肯定在某一個人的手裏!有一個人開槍殺了人!“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馬丁太太辛酸地說,她神色痛苦。從里昂信貸銀行取出來的三十六萬新票會不會在她手裏?是不是她最後拿到了這些錢?那麼多巨額票面的大票子;有了這些錢,她可以無憂無慮、舒舒服服地過上好幾年,用不到去牽挂要等馬丁死後她才能到手的那筆津貼。會不會是被乙醚掏空了身子、萎靡不振的羅熱?會不會是他找來和他一起睡在旅館裏一張濕漉漉的床上的醉生夢死的塞利娜?會不會是尼娜,或者是庫歇太太!無論如何有一個地方可以看到一切:馬丁的套房。
還有一個女人在這幢房子裏逡巡,趿着拖鞋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在所有的門背後竊聽。“我一定得去拜訪一下老瑪蒂爾特。”麥格雷心裏想。第二天早晨,當他來到孚日廣場時,正在分揀信件(一大包郵件是寄給血清公司的,只有有限的幾封信是給其他房客的)的女門房叫住了他。“您是去樓上馬丁先生家嗎……我不知道您現在去好不好……昨天晚上馬丁太太病得很重……一定得去請醫生……她丈夫急得像瘋子一樣……”一些職員穿過院子到實驗室和辦公室去上班。僕人在二樓一個窗口上拍打地毯。可以聽到嬰兒的啼哭聲和奶媽哄孩子的單調的吟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