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第7-8節

7

當我終於找到去莫寧家的那條路時,已是4點10分了。我開車駛上一條兩側石柱陡立的私人車道,這是蓋奇·倫肖向我描述過的。我通過安全對講盒自報了身分,大門便打開了。我順着蜿蜒而上的瀝青路往坡上駛去。

莫寧的房子用紅杉和粗面石塊建成。幾輛車子聚在車道盡頭的停車處,一輛是年久失修的綠色福特,還有兩輛灰栗色運貨車,我估計這是RKI的車隊。還有一輛淡藍色德國寶馬車,車身上豎著車內電話天線。我把通用牌車停在兩輛貨車之間,然後走出車子。石階順着車庫通到第二道門。我又一次和對講機通話,得到了進門的許可。房子的進口處有一個院落,帶有一個小小的游泳池。

樓房的門開了,一個身穿灰色制服、並帶武器配備的警衛走出來,極其仔細地審視我,緊接着倫肖出現了。“不錯,是她。”他對警衛說罷又朝着我講:“你來遲了。”

“我很抱歉。”我沒作任何解釋。

倫肖示意我走進門廳,門廳的硬木地板上鋪着一塊藍色中國地毯。穿過門廳是一間小客廳,裏面坐着兩個男人,身上的灰制服和RKI辦公樓門廊里那個守衛一模一樣。桌上擺着電話監聽設備。

倫肖說:“我們讓通訊技術專家一直呆在這兒,以備綁架者再來接觸。”

“從我們談話到現在,還沒什麼動靜嗎?”

“沒有”

“信用證書還沒被動用?”

他搖了搖頭。“到大客廳去吧,莫寧夫人馬上出來。”他走在我前面進了大客廳,啪地一下坐進一把皮革椅子,雙腳擱在椅子前的腳墊上。

我坐在另一把相同的皮革椅上,立刻對他說:“離開這兒后我準備去聖迭戈。你能把你那位同海諾聯絡的女朋友名字和電話號碼告訴我嗎?”

“艾麗西亞·費里斯。”他閉了會眼睛,說出了電話號碼,又向我重複一遍。“你打算和我們在拉霍亞的人聯繫嗎?”

“不。和海諾不去聯繫的原因一樣。”

他點點頭。“但是,在緊急情況下你也許需要他們。凱塞爾現在回那兒去了,你可以直接去找他。你需要一個識別號碼,以便下班后與我們電話聯繫。我來定一個,用電話告訴你。你準備住什麼地方?”

“住巴里凱。”

“我們的人早查過那個汽車旅館了,看過海諾的旅館費用,包括房費、酒吧費、餐費,還有一個給艾麗西亞的電話。”

“你不是說他在那兒還租了一輛車嗎?”

“不錯,阿維斯租車行的。我們從汽車旅館的登記上得知車的牌照號碼。”

“什麼數字?”

他從上衣裏面的口袋裏掏出記事本,把車牌號告訴我,又補充說:“金牌本田,考德型,今年的車式。”

我記下牌號和車的特徵。

倫肖問我:“你熟悉聖迭戈嗎?”

我已準備了他問這個問題,於是順口回答:“現在不怎麼熟了。我生在那兒,但父母已離婚,家裏的其他人也各奔東西。”

“噢,你還需要什麼——啊,莫寧夫人來了。”莫寧夫人進來時,倫肖站了起來。

戴安娜·莫寧看上去比我在幻燈片上所見的更顯得嬌小瘦弱,眼角嘴邊有新出現、極度緊張的紋路。她朝我點點頭,又示意倫肖坐下,自己縮到一張沙發的角落裏,樣子很消沉。

“倫肖告訴我,他請你來看看我們交付贖金的安排有什麼差錯。”她對我說。

如果說她的措詞使倫肖惱火的話,他倒並沒有流露出來。我說:“我計劃今晚飛往聖迭戈,開始調查你的丈夫、那份信用證書以及去交接的那個人究竟在哪裏。”

“你是說我丈夫的屍骨在何處吧?”她憤憤地譏諷道,顯然對倫肖他們十分不滿。

“我們還沒有他死亡的證據。”

戴安娜·莫寧不贊同地揮了下手。“綁架者一定拿到了信用證書,因為他們沒有再進一步提出要求。”

“延長沉默是綁架者慣用的伎倆,這是他們用來刺激你神經的手段。”

“好啊,他們幹得不錯。我恨這種沉默,我恨這樣的等待。我不會做什麼假設。我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她突然伸展開身軀,向我傾過身來。“這兒的情況,倫肖給你講了多少?”

“講了一些。我知道菲尼克斯實驗室正在開發的新葯惹怒了保護動物權利激進分子,你懷疑一個極端組織綁架了你丈夫。我知道你們已經收回了上市發行的股票。”

倫肖說:“我已給了莎倫一份生物技術工業的材料。”

戴安娜·莫寧根本不去看他。“別看那材料,它們多半是些多餘的話。我能告訴你一些事情,你需要知道一切。”

我掃了一眼倫肖。他無精打采地坐在椅子裏,外表的神情和以前一樣漫不經心,但他的十指緊緊交叉在一起,彷彿他要活活掐死一個人似的。

“我們這一行屬於比較新興的工業,”戴安娜·莫寧開始講了,“10年或12年前,只有兩家發行股票的生物技術公司,而現在大約有260家,擁有一個超過400億美元的大市場。大多數人還認為我們是搞遺傳工程的,但這只是整個先鋒派工藝技術領域中的一部分,新興的技術工藝還包括合理的藥物設計,菲尼克斯就是從事這方面研究的。這樣說夠清楚了吧?”

“目前沒有問題。”我沒有被她那種居高臨下的口氣所鎮住。

“籌措資金一直是發展這項工業的大問題。對菲尼克斯來講,我們是幸運的,幾家主要的投機老闆很早就對我們的工作發生興趣,因而幫助我們私下籌集了開發起步階段所需5000萬美元的大部分。現在,我們開始進入最後階段,那筆資金已用完,所以我們需要再籌資5000萬。”

“是的,我理解資金方面出現的難題,但是有關環境保護,或者說動物權利方面的問題又怎樣呢?”

“我們正在開發的安特福隆一號,它屬於抑制素中的一組,有可能破壞人體免疫缺損病毒再生的能力,我們大約還需要兩年左右的時間就能最終得出結論,了解這種藥物是否能對人類產生作用,下一個階段就縣最為關鍵的了。但是這種藥物需要做很多實驗,因此也引起爭議。還有,你知道,安特福隆一號的生產有賴於使用一種叫做德爾福爾的物質,這種物質是從海豚的軟骨中提取的,所以又遭到動物權利保護者的群起攻之。”

“他們反對殺戮海豚。”

“難道動物比人類重要?”她輕蔑地聳起一隻肩,“從我個人來說,我認為讓人們免於愛滋病的危害,那是最重要的。坦率地講,所有那種激進的空話都是毫無必要的。除了供實驗使用之外,我們無意大量捕殺海豚,而且,一次治療的需求量如果太大,那就無法達到成本效益,也是得不償失的。我們想做的是用合成的方法來製成這種物質,我們的一位科學家已經提出了基本的合成工藝。當務之急就是繼續籌集試驗的資金。我們試圖把這一切告訴那些極端組織,但他們不聽。”

“但是由於這次綁架,你們被迫收回了股票。”

“沒人會投資給一家其未來領導者身陷嚴重困境的公司。”

“這就是你堅決反對警方或者聯邦調查局介入的原因?因為這樣可能有損公司的名聲?”

“部分原因是出於擔心公司的名聲,另一個原因是我考慮到我們有一家比較值得信賴的保安公司。”她冷冷地瞟了一眼倫肖。

倫肖沒有反應,但他的指尖正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叩擊。

“莫寧死了,我能肯定,當局也不可能改變這一現實。再說,他們要是介入了,就會取而代之,阻礙你的調查。倫肖告訴我,你掌握的內情能使你查出海諾的下落,追回我們丟失的信用證書。這200萬元追不到手,就會使我們破產,更別談吸引投資者了。”

我對倫肖說:“我要一份信用證書的複印件。”

“我會傳真到聖迭戈給你的。”

我再次注視戴安娜·莫寧,更加細緻地揣度她。她是真的冷若冰霜呢,還是克制感情?她到底是重財不重人命呢,還是以資金問題來使自己忘卻丈夫可能遭慘害?

戴安娜·莫寧也在研究我,銳利的目光從我臉上掠過。過了會兒,她向前探身,兩手屈攏在前,我見她的指甲被咬到了指甲根。不知道她咬指甲是出於擔心丈夫,還是憂慮她的公司。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對我說,“我知道我給你的印象是什麼。莫寧被綁架是一個個人悲劇,而我對此無能為力。我能做的一切就是防止實驗室也受牽連。從某種意義上說,那也是我唯一能為莫寧做的事,即保護他創立的公司。我不能眼看他多年的心血化為烏有。”

倫肖嘲諷地哼了一聲。

戴安娜·莫寧轉過身對着他,突然大發雷霆:“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倫肖?”

“請原諒我這麼說,你和莫寧的生活水準稍高了些,還談不上獻身事業之類的漂亮修飾詞。你們可以放棄城裏的公寓和海邊的別墅。”

“再給你點情報,這房子,連同這裏面的一切都是從我們的一個風險投資人那兒借來的,他住在其他地方。這些車呢?是公司租下的。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檢查我衣服的商標,它們都來自普通商場。坦率地說,倫肖,只要公司一破產,我們就失去了一切,我們連個尿罐子都不剩了。”

倫肖舉起雙手,做了個息事寧人的手勢。

我立刻插話:“還是讓我們談談綁架者的情況吧。”

她點點頭,但目光強硬地先看了倫肖一眼。“生態恐怖主義者乾的,這是海諾帶着我們的信用證書出發之前這麼叫他們的。”

“難道不會是某些打着環境問題幌子行事的人乾的嗎?比如說一個心懷不滿的僱員?”

“據我所知,我們的僱員對公司都是滿意的。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都很年輕,肩負重任,勤勉好學。由於在三藩市海灣區域的生物技術工業領域中,熟練工人嚴重短缺,所以菲尼克斯專門雇傭和培訓有前途的大學畢業生。!,

“私仇方面的情況如何呢?”

“我和倫肖已經討論過了。莫寧和我沒有一個私敵。”

“好吧,大致就這些。”我看看手錶,“現在我要回城裏去了。”

倫肖站了起來,顯得很高興離開這兒。“她將定時向我報告,戴安娜,我會與你保持聯繫。”

戴安娜點點頭,依然很生氣。她對我點頭時態度稍微緩和一些。我們離開房間的時候,她又蜷縮進沙發的一角。

8

“她信口胡言,你看得出來。”倫肖說。

我們來到莫寧房子外的車道上,背靠他那輛綠色福特車,這輛車和他的領帶一樣不成體統。我回答他說:“人們表達痛苦有不同的方式。”

“我不是談論她痛苦不痛苦。那是她的事。我對莫寧十分了解,這傢伙就愛揮霍。生物技術市場蕭條時,他們沒損失什麼錢財,莫寧把他的錢拋在了遊艇、汽車上,還有一個昂貴的酒窖。”

“所以戴安娜要設法使他的錢用得正當些。”

倫肖把他那綹額上的白髮拂到一邊,瞪眼盯着我。“你知道嗎,你可有點天真味兒。”

“這叫不帶偏見。”

“隨便叫什麼吧。”

“你說在綁架者來聯繫前,曾推測過是莫寧自己策劃了他失蹤的事件,那是誰的看法?”

“我的,也是凱塞爾的。”

“為什麼?”

他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後壓低聲音說:“莫寧屬於那種總是趕時髦的人。如果是在過去的年代,他一定是個西部探險家;到80年代出現了生物技術,它又彷彿是專為莫寧安排的。但是現在,他的生物技術實際上不太妙。莫寧年復一年地幹着艱苦的工作。從我和他的多次交談中,我感覺到他已準備調轉船頭,轉移到別的新領域去,還發現他要和戴安娜分道揚鑣。”

“他們的婚姻出現了麻煩?”

“他們並不常在一起,相互之間沒有多少共同語言,莫寧從來就是說‘我’,而不是‘我們’。”

“你認為他有可能自己策劃了這起綁架?”

“有這種可能,這是他帶着大量現金一走了之的一個最好辦法。”

“可是你見到了綁架者送來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莫寧驚恐不已,他也不像在演戲。”

“也許出了節外生枝的事,他的同謀與他翻臉了。”

“那也不能解釋海諾為什麼失蹤,還有那份信用證書何以未被動用。”

“海諾拿着它在拖延時間,他認為我們最終會放鬆監視,於是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取走它。”

“你真認為他那麼蠢嗎?”

倫肖雙臂交叉在胸前,舉目望着樹,好一會才說:“如果按邏輯來看,那就不是,但是……”他突然轉變話題,“你打算什麼時候飛往聖迭戈?”

“我已預訂了美航公司8點鐘的機票。如果趕不上,一小時后還有別的航班。”

“你在那兒要租一輛車嗎?”

“租阿維斯的。”

“願飛行安全,祝你成功。”他向我裝模作樣地行了個軍禮,隨後返回那所房子。

車子發動時,我不由得露了個怪笑。我敢說現在他肯定在打電話,安排人監視我,從我家到聖迭戈的飯店,這一路上我都在他的眼裏。

好吧,那樣也不錯。當我想要擺脫他們時,我知道怎樣做。

這班客機人很多,旅行袋簡直沒法塞進頭頂上的行李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它擠入了另兩隻包之間。隨後我坐下來,背朝後仰靠,閉上眼,想在這起飛前熟悉的喧嘩忙亂中打個盹兒。

在機場,沒發現有監視我的跡象,但這並不說明什麼。RKI的人是精明能幹的,很難識破他們。倫肖不信任我,但他可能認為我在獲得海諾的具體線索之前不會與他們玩什麼花招,因此他的人也許會和我保持距離,不到時候不會驚動我。不過如果我棋錯一着,那麼後果就會是致命的。我沒有任何選擇,我有嗎?只要我關心海諾,就沒有別的選擇。我的確關心着海諸,甚至超出了我容許自己承認的程度。

飛機起飛了,接着開始向南轉,飛臨太平洋上空。我從特大號拎包中抽出倫肖給我的那份生物技術工業的資料,翻到刊載莫寧夫婦傳略的《肖像》雜誌複印件,開始讀起來。

他們出生於中西部,她是威斯康辛人,他生在明尼蘇達。在威斯康辛大學讀書時,他們相識並結了婚,後來到了三藩市海灣。她就讀史丹福大學聲名卓著的工商管理碩士課程;他到製藥業巨頭辛台克斯公司工作,從事生物化學研究。他們有過一段低落時期,那時她還留在學校讀書,莫寧和一個合伙人離開辛台克斯,着手摸索生物工藝。接下來她在三藩市一個才幹出眾的風險投資者手下接受財經方面的訓練,以後,這個風險投資者就成為菲尼克斯實驗室的主要投資人之一;莫寧開始創建了一家公司。此後有過一段令人矚目的蓬勃發展時期。雜誌上的文章暗指他們盡情揮霍風險投資的財物來滿足個人欲求,他們擁有羅斯山的一套公寓,南方的一棟海濱別墅,亞歷山大谷中一家裝飾酒釀造廠的一半所有權。還有,就是一批又一批的情人愛侶。

莫寧夫婦對記者毫不掩飾他們以前的婚外不軌。我認為他們太無所顧忌了,這並非是我個人的看法,記者的文章也透露出譏諷他們行為的意味。我相信不管是戴安娜還是莫寧,都不會覺察到這一點的。在我看來,他們是自我陶醉,放蕩不羈,還頗有些精神變態的反社會味道。

還有一些吹捧的文字:《幸運》雜誌把莫寧列入有卓越成就的百名傑出青年;《華爾街日報》登載戴安娜小傳;英國的《人民》採訪過他們夫婦,這份報紙的彩色照片是這對夫婦在羅斯山公寓陽台上故作姿態的鏡頭,照片中戴安娜穿一襲黑色寬袍,同她不苟言笑的表情一樣嚴肅,一條精細的配綠松石銀項鏈襯着黑色的衣料熠熠生輝。莫寧一身針織套衫配牛仔褲,賣弄做作地笑着。我又一次驚異稱奇:這對夫婦多麼不般配啊。

飛機開始在聖迭戈市區上空陡直下降。我朝前探身,隔着鄰座眺望窗外,見到了家鄉的萬家燈火。

我離開家鄉已經多年,原先的景觀已大為改變。林立的高樓,科羅納多橋,成片的住宅開發區向東北擴展到埃斯孔迪多。我聽說這座城市的風氣也不同往日,過量的人口、驚人的犯罪數字和不計其數的墨西哥移民構成的沉重壓力……

但是,這座城市畢竟有近二十年的時間是我的家,一定會有許多景物為我指路。今天這個特別的夜晚,這地區也許顯得陌生、兇險,但我知道我能穿越它們到達熟悉、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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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影中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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