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1
6月7日星期一
“嗨,你這樣匆匆忙忙的,要去哪兒?我需要和你談談。”
漢克的手猛地按在我的肩上,當時我正走在眾生法律事務所的主樓前梯上,想從他身邊擠過去。他這一下按得我陡然止步,險些在台階上打個趔趄。
“讓我走,”我說,“要不我們倆都得摔倒,到頭來都得在腿上打石膏。”
漢克無奈地放了手,一邊抓撓着他那頭棕灰色的硬發,一邊說:“對不起。”
“多留點神,別讓險情再發生了。”我繼續走過去,希望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溜之大吉。
“等等!”他叫了起來。
我嘆了口氣,轉過身來。“有什麼事?”
“在3點鐘的會議召開之前,我要和你談談。”
“什麼事?”
他的眼光在厚厚的角質架鏡片后躲閃飄忽,“關於事務所改組的事。”
改組,我想,又來了。在過去一年中,你經常能看到一個僱員因職位的某些變動而被弄得不知所措,現在看來該輪到我這位主任調查員了。
“漢克,我正忙着一個案子,現在必須出去一下。”
“如果沒有……”他停頓了一下,面露愧色,“合伙人希望你參加會議。”
還沒等我開口,漢克就溜上了台階。“一定要去開會。”他轉身對我喊道。
我聳了聳肩,徑直走下去。我那輛紅色舊通用牌車就夾在牆角和防火栓之間。
去奧克蘭機場的路上,我愁眉不展。我剛結束了一個調查,那案子一度把我攪得心神不寧(故事見同輯系列小說《鴿房女屍案》)。我本期望可以輕鬆一陣子,不料才過了一天半,就陷入到一團情感亂麻的糾纏中去了。我先是為自己的職業憂心忡忡,隨後又替我的心上人海諾忐忑不安。
海——海諾·里賓斯基,一個牧場主,莫諾縣圖發湖弗農城一個環境基金會的董事。他多才多能:飛行員、圖書收藏家、生物學家;一度從職外交,還當過某些正義事業的代言人,為此,在警方的檔案中留下有關的記錄。英語、西班牙語、俄語,以及法語,所有這些語言他都講得地道純正。他,瘦削、高挑,粗松的暗麻色頭髮。他是一個溫文爾雅又富有激情的男子,但又是一個被人描繪成危險的、甚至凶暴的男人。
他的一生十分複雜。他蹲過一陣子監獄,他的前妻朱莉·斯波爾丁為救他出獄耗盡了精力。後來,朱莉死於疾病。她在監終前,專門為海諾設立了斯波爾丁環保基金會,好藉此去填補他孤獨的時光。他的履歷中還有一個不解之謎,那就是他遠離圖發湖的九年時間去向不明。有傳言說他受雇於中央情報局,又有人說他那幾年被關在別的地方監獄裏。但我深信,那些說法與事實真相大相逕庭。
海諾拒絕對我吐露“九年之謎”的實情,甚至在我們成了情人之後也還守口如瓶。我設立了一個專門檔案,凡能收集到的有關他過去的蛛絲馬跡都囊括其中。後來我又銷毀了這份檔案,我確信自己沒有必要去窺探他過去的秘密。然而今天早晨,我得悉海諾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從種種跡象看,他的消失顯然是事先有準備的。
我得去找他,弄明白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奧克蘭機場幾乎因大霧而關閉,風猛烈地刮過機場北面的開闊地,通用航空公司的終點站就在那兒。兩架公司的噴氣機正在加油,此外四周幾無動靜。我繞過終點站大樓,向小型飛機的固定台走去。
我在機群中快步穿行,直到認出海諾的那架西達布利亞小飛機,上星期三早上他把它停靠在這兒。即使它不在原地,單憑機身上襯着白底的那隻展翅翱翔的藍色海鷗剪影、我也會一眼認出它來。海諾曾驕傲地告訴我,這架飛機可以倒豎著飛行。謝天謝地,迄今他還沒有讓我領受那樣的滋味。
這架飛機一進入我的眼帘,我就知道事態何等的嚴峻。
上星期三上午,我們從懷德山脈度假回來,爬出飛機的時候,他說他要給飛機加油,立即續飛去聖迭戈。他有許多我不知其名的老朋友,其中一個為某樁生意讓他去那兒。和平時一樣,海諾沒有透露一點此行的內容。
“要我幫忙嗎,小姐?”機場的一個線務員繞過西達布利亞的機尾走過來,為了禦寒他把羽絨茄克緊裹在身上。
“上星期三以後,這架飛機被人移動過嗎?”我邊問邊將手搭在機翼上。
線務員搖搖頭,接着更仔細地看着我。“我想起來了,你是這飛機的乘客。”
“是的。”
“喔,這飛機一直停在這兒。終點站登記台的人正納悶着,那傢伙說他的飛機只在這過一夜,但現在快一個星期了。他再不露面,他們就不得不查查了。”
“他說過他要在這兒的什麼地方逗留嗎?”
“我想是這樣的。”
我不相信海諾會對我謊報他的目的地。“他說過要去什麼地方嗎?”
“沒提起過。他說要去打個電話,然後給飛機加油。但當他回到這裏時,他對我說他改變主意了,然後上飛機去拿他的用品。”
“那他去哪兒了?有人接走他了?”
線務員聳聳肩,“我沒注意到。”
“噢,多謝。”我給了他一張名片,“假使他回來,或者打電話來,就請跟我聯繫。”
他瞪大了眼睛,露出人們在發覺自己和私人偵探交談時常有的神態。
“那當然,”他說,“你也許該和辦公室的桑迪談一下,她可能知道得多一些。”
“我這就去。”我最後瞥了一眼西達布利亞,便向機場辦公樓走去。
在我說明來意以後,那個名叫桑迪的姑娘抽出一張海諾填寫過的卡片。卡片上所填寫的是他的姓名、住址以及飛機註冊登記號。
“那位線務員告訴我,海諾最初進來是要打個電話。”我說著將卡片送還給她。
她點點頭,指着付費電話對我說:“他先打了電話,然後來我這兒登記。”
記得那天是我先在這兒打了個簡短的電話,然後開車回城裏去的。海諾一定是在我之後不久來這兒的。“你注意了沒有,那電話是本地的,還是長途的?”
“長途電話。他打了兩個,還記下了一些什麼。後來他出去了,我見他在門口和傑里談話,傑里是剛好下班的線務員。他們好像彼此十分熟悉,海諾經常來這兒嗎?”
“經常來。傑里今天上班嗎?”
桑迪搖搖頭。“傑里在度假,去看望他在中西部的家人,他要到下星期才能回來。”
線索斷了,該死的!
“傑里讓他搭了車,”桑迪又開腔了,“大概是去那邊的終點站主樓。”
“你為什麼認為他們去那兒呢?”
“因為傑里看上了那兒小吃部的一個女招待,所以通常下了班就去那兒吃飯。”
“你是個不錯的觀察員。”
“嗨,我有個不錯的觀察目標。”她衝著我眨巴眼睛,“海諾先生是個有魅力的男子。”
海諾為什麼會去主終點站,我能想出的理由只有兩條:一是去趕航班,到一個距離超出西達布利亞航程範圍的城市。還有一條理由,那就是去租一輛車。既然海諾只打算讓西達布利亞停放一夜,那麼后一條理由的可能性就更大。此刻和海諾那天去終點站主樓的時間差不多,在租車行等乘客的那些夥計和那天早上當班的可能是同一批人。於是我來到終點站主樓,逐個挨賬台出示保存在我皮夾子中的一張海諾的照片。在一家廉價商店櫃枱前,我碰上運氣了,一個黑人青年一眼就認出海諾。“是的,就是他,從我們這兒租了輛車。”
“你還記得他打算租多少時間車,或者他是否已還了?”
“不記得了。”
“那麼你能查出來嗎?”
他皺皺眉頭。
我用手指輕彈着海諾的照片和我的身分證明。“這是一起失蹤案。他的飛機還停在機場的北區,他們需要騰出地方。”
“哦,如果是機場的事……”他轉身到計算機前敲起鍵盤,兩眼盯着屏幕。“他借了四天。車子在星期六還到了三藩市奧克蘭。”
“是輛什麼車?”
“92型的豐田克瑞西達。藍色的。”黑人店員笑起來了。“對了,他問我克瑞西達是什麼意思、我說不知道。隨後他說‘我怎麼能坐在連名字的意思都不知道的玩藝兒里,到高速公路上去冒險?”’
我也笑了。海諾對車子的興趣和知識停留在他那輛老摩根出世前的年代裏。
“你知道車場那兒主管的名字嗎?”
“戴維·弗賴伊。他在還車區。”
我在離開機場終點站主樓前,先去了小吃部。找到了那個和北區的線務員傑里約會的女招待。
見了我的身分證明,女招待凱蒂的藍眼睛裏立刻蒙上了恐惶的陰影。“傑里幹了什麼?”
“沒幹什麼我感興趣的事。他提起過讓什麼人搭車來這兒嗎?”
她皺起了眉頭。“我……等等——是那個有架西達布利亞飛機的傢伙嗎?”
“就是他。”
“是的,他提起過。那傢伙不是傑里的朋友,不過他飛來這兒,他們就聊起來。傑里想要一架西達布利亞那樣的飛機,都快想瘋了。那傢伙叫什麼名字呀?”
“海諾·里賓斯基。”
“對對,我怎麼會忘記呢?噢,海諾對傑里講,他如果聽說有廉價二手貨,就告訴傑里。”
“傑里說過海諾為什麼要搭車,或者他打算去哪裏嗎?”
“他說他着陸是為了讓女朋友下飛機,再給飛機加油。隨後,他打了電話,卻發現本來的計劃改變了。他火冒三丈,因為那個電話如果早打幾分鐘,他就可以和他的女朋友同車去城裏,不必再租車了。出什麼事了嗎?是不是海諾碰上了麻煩?”
“是有些麻煩。”我給她一個難以捉摸的微笑,“我就是他的女朋友。”
凱蒂驚詫得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隨後笑出聲來。“我知道怎麼干,”她說,“換了我做偵探,幾個月前就揪出傑里的尾巴了。”
我朝她微妙地笑笑,離開了。
海諾懊惱沒能和我一起進城,這表明他認為沒有必要對我隱瞞打算會聖迭戈要做的一切。
戴維。弗賴伊是奧克蘭附近靠街路邊的一個車場經理。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未處理的文件,後窗外坑坑窪窪的場地里擠滿了沒有租出去的車子。我給弗賴伊看了我的身分證明,他嘆着氣聳聳肩。
“那車是星期六下班后還來的,”他告訴我說,“他們只把鑰匙和租車合同扔進外面的箱子,我們就從他們的信用卡上划賬。”
“我能看看那車的租車合同嗎?”
弗賴伊把桌上大堆東西推來操去,忙碌了好一陣,總算找出一個文件夾。“嗨,這就是,”弗賴伊說,“這車還來時是壞的。”
“損壞得厲害嗎?”
弗賴伊細看文件封套,說:“右前車輪擋板撞凹,前燈破碎。”他將文件夾遞給我。
我接過它仔細地察看了一張留言便條。上面寫着:修車的全部費用以美國運通信用卡支付。筆跡不是海諾的,海諾的筆跡粗獷而潦草,而這是一手漂亮的好字。租車合同中夾有蓋過章的信用卡,卡上有海諾的名字,還有斯波爾丁基金會的名稱。我取出記事本記下信用卡的號碼和到期時間,然後把文件夾交還給弗賴伊。
“這輛車還在車場裏嗎?”
“是的,要到明天再進修理廠。”
“我能看一下嗎?”
弗賴伊的眼睛眯了起來。“這車不是用於……嗯,犯罪一類的事吧?”
“據我所知不是,這只是例行公事查一下。”
弗賴伊點點頭。“那我就沒有理由不讓你去看車子。34號位,靠圍欄。”
我走出辦公室,穿過車場。那輛車車頭抵着圍欄,被撞得很厲害,車身十分骯髒。我伸手摸摸被撞壞的前車輪擋板,哨的一聲,它帶着灰色塵土掉在地上,塵土像是灰末。我繞車一圈,接着鑽進駕駛座。座位被人拉高過,看來開車人比海諾矮得多,甚至比我還矮。
我心中疑竇頓起。這車是怎麼撞壞的?為什麼海諾沒有自己來還車?來還車的人是誰?我開始對車子作徹底的搜查。
車子的貯藏盒內只有一本使用指南,煙灰盒裏空空如也。乘客座位旁的地上有兩隻留有咖啡渣的塑料杯。車座一側塞着一捲紙,是一張地圖。我把它抽了出來,展開這張地圖。
一張聖何塞南部地區交通圖。圖一角一小塊地區被粗頭紅筆圈了出來,旁邊的空白處有海諾的手跡:雷文斯伍德公路。
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雷文斯伍德公路。多年來,我不知多少次驅車奔馳在從三藩市到聖迭戈我父母親家的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途中的一個地方,有一大片按樹林,分隔開南北相鄰的兩條車道。如果你驅車向北,就可以看見一條分道,在它的左邊,有一片斑駁陸離的巨礫。路的右邊就是那條標明雷文斯伍德的公路。那是個景色迷人的地方。但為什麼……?
我捲起地圖放入肩包里,接着又查看車後行李箱,一無所有。隨後我匆匆回到車場辦公室。弗賴伊仍站在他的辦公桌后,神情黯然地盯着那山丘似的租車合同。我給了他一張名片,請他一旦有撞壞車子的租車人的音訊,就打電話給我。我奔向我的通用牌車時,心裏測算去雷文斯伍德公路要多少時間。現在是2點45分——
該死!我竟忘了眾生法律事務所的會議。如果我不到會,也許將會遇到麻煩。
2
我匆匆趕回眾生法律事務所那幢維多利亞式大房子。一走進門廳,我就看見進會客室的拉門關着,幾個合伙人就在那個房間裏舉行他們的每周例會。我們的辦公室主任特德從計算機前抬頭看着我。
我指指那關着的門說:“我遲到了,我想他們生我的氣了。”
特德聳聳肩。
“我應該進去嗎?”
“漢克說了,如果你露面了,他們會讓人叫你的。”
真可怕,我思忖着。也許他們真要找我麻煩。我走進樓梯下我助手雷的小房間。她屁股坐在辦公桌邊上打電話,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另一隻有節奏地磨蹭地板。我擠過她身旁,縮進一把原先是我的舊扶手椅里。雷的樣子不太好,金棕色的鬈髮該洗洗了,牛仔褲和套衫皺巴巴的。一個星期前,她和她的戀人——珠寶連鎖店店主威利·惠蘭鬧崩了。自此以後,她時而怒火中燒,時而萎靡頹唐。當她掛上電話,轉過身子時,我發現她正處在萎靡頹唐階段,眼睛紅紅的。
“又和威利吵過了?”
“瞧,我沒法談起他,否則又要掉淚了。你有什麼事?”
“我是被召來開合伙人會議的。”
“嗯,為什麼?”
“不知道,不過漢克叫我去開會時顯得很詭秘。”
“奇怪。”雷繃緊了雀斑臉在思索,“最近我常常聽到周圍的人提起一個詞——改組。”
“不錯,漢克說他們想要談的就是這事。”
“噢,這話聽起來就像是降級或者解僱的委婉說法。”
我點點頭。雖說合伙人大都是我的朋友,但我對所謂的改組仍感不安。
漢克是資深合伙人,也是創始人,他是我交往最久、關係最密切的男性朋友。他的妻子安妮·瑪麗也是這個事務所的創建人,後來離去這裏,當了一個環境保護聯合協會的首席法律顧問,這個聯合協會也包括海諾管理的基金會。她也是我最親密的女友。
傑克·斯圖爾特是我們的犯罪學專家,今天他一早就離城走了,要徹底清理一下由於他和我才了結的一個案子而產生的厭煩情緒。拉里·科斯洛斯基,我們的營養專家一定到會,此外到會的還有稅務律師帕姆·奧加塔,她接替安妮·瑪麗的位置。
不過,有兩個人,相對來說有些捉摸不定。一個是新來的合伙人邁克·托拜厄,他童年時代在政府出資營建的太陽谷居住村度過,那裏實際上是一個吸毒和犯罪泛濫成災的貧民區;他做過一段時間的社會工作,而後進入了黑斯廷斯法學院。這種經歷使他成為一個不知疲倦的救世軍鬥士。另一個是從別的事務所合併過來的格洛麗亞,她專攻機會均等與公民權利的案子。我對她的了解甚至不如對邁克的了解,因為她同我們任何人都沒什麼社交往來。
特德從門口伸進頭,說:“他們準備叫你了,莎倫。”
“謝謝。”我站起身,跟在特德後面走出去,隨手拂平蓋着褲子的紅色長套衫。
當我拉開接待室的門時,特德嚼咕地謅了一句拉丁語:“Nolinothispermittereteterere。”
我回過頭看他一眼,“說什麼?”
“別讓那些傢伙壓倒你。”
這些人顯出程度不同的悠閑。漢克懶散地歪倒在鋼琴長凳上,帕姆坐在地板上,將背抵着擋灰壁爐。拉里無精打采地坐在扶手椅里,在剝核桃殼。邁克一動不動地坐在粟色沙發的一頭,格洛麗亞則端坐另一邊。
我關上門,走過去,撲嗵一下坐到漢克身邊,用手指搗搗他,讓他向邊上挪挪。拉里馬上擲來個胡桃給我。
漢克看了我一眼,對其他人說道:“好了,讓我們再安靜下來。”隨後對我說,“我們要你來參加會議,是討論一個關於提升的問題。”
提升。他們並不打算將我擱在一邊,甚至將我解僱,而是要給我一個更好的位置?漢克清了清嗓子,接著說:“隨着事務所的發展,案件的調查工作已變得極其繁重。我們想讓你再雇幾個調查員,先來兩個。你和我可以再考慮一下工資預算。從根本上說,也就是要創建一個部門,由你負責。”他停頓一下,似乎在尋找措辭。這是個好消息,但他為什麼表達得如此艱難呢?
“由於責任加重了,當然,相應地也要給你加工資,外加別的津貼。”漢克又作了補充。
我歷來對眾生法律事務所的吝嗇很惱火,它一毛不拔到了連必不可少的裝備都不給配置的地步;我早就要買一部汽車電話,如果他們不肯報賬,我就得自己掏腰包。
漢克強做笑顏,“現在,除案件調查量增加外,你或許注意到了,我們正越來越多地依靠律師幫辦們的研究而工作。”
他這番話強調“現在”一詞,話中有音,這使我警覺起來。
漢克摘下他的眼鏡,捏住一隻鏡腳將眼鏡快速轉動。這個動作顯出他心裏十分不自在。“使用律師幫辦是為律師們免去耗時費工的事務,向我們的當事人提供更有效率的服務,從而贏得更高的利潤額。”
“我的天,漢克,”拉里開了腔,“看來你像是在引用《加利福尼亞律師幫辦指南》。”
漢克瞪了他一眼,讓他閉嘴。我瞅瞅帕姆,她正朝着地毯微笑。漢克重新戴上眼鏡,滿含歉意地注視着我,“對不起,剛才我是否口氣上有些不恰當?其實我是想把作出這個決定的根據講清楚。”
“什麼決定?如果我需要明白其依據的話,我會提問的。”
他環視了一圈,似乎希望其他什麼人將話頭接過去。沒人自告奮勇。最終他只好開口講了:“我們已決定將調查服務部和律師幫辦研究室合成一個部門,由你當這個部門的負責人。”
我蹩起了眉頭,連忙說:“我深感榮幸,但這兩個部門工作性質不同,再說,我對律師幫辦做的大部分工作都不熟悉。”。
格洛麗亞朝前探身,黑眼睛炯炯有神,“律師幫辦研究判例法,莎倫。他們會見當事人,撰寫備忘錄和摘錄訴訟要點,為法庭審判準備證據,起草質詢,為開庭審判編製文件目錄。總之,除了實際應用法律,還需要處理一切有關事務,從而使律師的工作變得簡潔便利。”
“我明白這些基本的職責說明,但在我看來,既然律師幫辦的工作同他們被指定的律師密不可分,那麼讓律師幫辦直接向律師負責,就更順理成章。”我說了我的看法。
“他們現在是這麼做的,並且還將繼續下去。但我們需要確保工作平穩開展,這屬於你和新的部門的功能。作為負責人,你要把各種受理的案例排列出進程表,督促幫辦們按進程工作,每個研究階段都要有記錄文本,這樣,任何一個環節都不會被疏漏。當然,還加上管理你自己的調查人員。”格洛麗亞鮮亮的雙唇彎出一款淺笑,似乎期待着我向她致以熱烈的謝意。
現在我明白了,漢克為什麼提起這個會議時躲躲閃閃。我對他們說:“這是一項極其耗時的工作。考慮到我三天兩頭離開辦公室搞我自己的調查,我不認為這樣的安排是切實可行的。”一一一
邁克皺緊了眉頭,兩道黑色的濃眉聚成一道直線。從他對漢克飛快的一瞥,我看出他和格洛麗亞早知我不會喜歡他們的計劃。邁克說:“莎倫,所以我們讓你提前一步再雇些調查人員。他們會使你騰出時間去履行管理職責。”
我直截了當地說:“你們是想把我拴死在辦公桌旁。”
邁克真摯誠懇地說:“職位提高了,工資也加上去了。且慢,我們還忘了提獎勵計劃呢!”說著對準凸起的額頭拍了一巴掌。
我對他的真誠不以為然。從帕姆到拉里再到漢克,我挨着個兒看了一遍。然後我問他們:“你們都同意了,傑克也同意了?”
漢克防護似地隆起肩膀,我幾乎從沒見過他這副可憐相。最後,還是格洛麗亞開口了:“我們討論過獎勵的問題,其中一項就是接納你參加利潤分成。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上季度利潤上升了百分之十四。”
我愣住了,一時思緒繁亂。我懼怕將要到來的無休止的伏案工作,但工資增加,利潤分成,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美國夢。
“莎倫,”帕姆說話了,“你也許現在並不這樣認為,但實際上你將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管理人。你會把新的研究部變成我們合伙人事務所的中堅力量。”
研究部,多麼乏味枯燥的詞彙。研究就是鑽在發霉的檔案中,緩慢刻板地整理分析。我搖搖頭,一面竭力擺脫被出賣的感覺,一面努力琢磨他們提出的方案。管理更多的調查人員,問題不大;甚至對付律師幫辦也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但要我每周在一張辦公桌后坐40個小時,卻是我無法想像的。
我說:“我還是認為把這兩種工作交給我一個人,是一個錯誤。”
邁克尖刻地回敬道:“這還沒輪到你來批評我們的改組方案!”
帕姆打斷了邁克的話,說:“我們這兒向來是開誠佈公的,所以這次我們也應該說個明白。”
“說明白什麼?”我問道。
漢克沉重地嘆了口氣,“我要你在開會前來見我,但你沒來。你太忙了,出去辦案子,沒法打攪你。”
“這恰恰就是個問題。”格洛麗亞接上來說。
我看着她,“問題?”
“是的,就是問題。”她點頭以示強調,長長的鬈髮上下跳動起來。“莎倫,你是個出色的調查人員,但你缺乏紀律。貝尼迪克特案子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貝尼迪克特案子是我剛剛了結的一個案子(即鴿房女屍案)。“它怎樣呢?”
“你接到授權調查通知了嗎?”
“起初沒有,當時漢克在度假——”
“你向其他人提出要求去調查它嗎?”
“我一直向漢克報告工作。他回來后,也同意我去干。”
“那是你先斬後奏。”
“傑克要求過——”
“他沒有權利,你們倆都明白,它是傑克個人的職責,由於你遷就了他,結果你忽視了自己的其他職責。”
邁克接過了話題:“那也不是孤立的例子,圖發湖的事又是一例。”
我怒不可遏地轉身對着漢克說:“當時,是你把我暫調到那個案子上去的。”
邁克講:“他之所以借調你去,僅僅是因為安妮·瑪麗是他的妻子,又是那個聯合協會的首席法律顧問,是她要你去的。他沒有通過正常的途徑,沒得到我們其餘人的同意。這次新的改組計劃將阻止類似的濫用權力。”
漢克竟然點頭了,多麼令人驚愕。“邁克是對的,我承認這一點。在我們的多次會議上,我們談過這問題,並有過爭論。以前,眾生是一個小小的合伙人事務所,我可以使規章制度有所通融,但隨着事務所的發展,我還繼續這麼做,就會導致對我們的損害。我們必須學會去適應。”
這番話使我啞口無言。他所說的是實情,也有道理。這些人沒有企圖觸犯你,我對自己說,他們是好人,他們心裏放着合伙人事務所的最高利益。但是,見鬼,他們要求得太多了!
漢克又問我:“莎倫,你有什麼想法?”
我沉默不語。
他們就這樣一致地對這項新決定做了表決,而我又別無選擇。如果我拒絕,就意味着離開;接受的話,有得也有失。也許我能還清修建住房用的抵押貸款,能買稱心的傢具,能在銀行存一部分稅後工資。也許,我還能重新開始去上飛行課,學會開飛機,並取得執照。代價是:犧牲我酷愛的自由,以及冒險的樂趣。
我謹慎地問道:“關於養老金呢?你們股東都有一份。”
他們吃驚地交換了一下眼神,漢克回答:“我相信這能解決。至少工資先提高三分之一。”
我心算了一下,提出:“翻個倍會更吸引人。”
“這一點……我們可以商量。那麼,你對這事怎麼看?”
“我必須再考慮一下。我不想離開眾生,所以我會認真考慮你們的安排。”
合伙人們又交換了一下眼色,漢克問我:“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聽你的迴音?”
“星期三下班之前。”
“好極了。同時,如果你有什麼問題——”
“我知道在哪兒找你。”我對着他嘲弄地笑笑,站起身朝門口走去。
經過特德的桌子,我問他:“拉丁文里‘進退兩難’怎麼說的?”
“對不起,”他同情地看看我,“我那本拉丁文書上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