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為什麼剛才腦海中浮現的儘是女兒的形象?他感到有點不自在,或者說,是在火車啟動之後意識到這一點時感到不大自在的。實際上,這只是伴隨着車輪的節奏在短時間內產生的感覺,而且立即就被眼前的景色淡化了。

明明他們三人一同站在透過陽光的晨霧之中,為什麼眼前出現的只有女兒約瑟,而沒有他的妻子及小兒子呢?

也許是剛才在火車站他女兒站在這輛即將啟程的列車前面時樣子不得體?她今年十二歲,身材瘦高,腿和胳膊又細又長。海水的洗滌和沙灘上陽光的沐浴使她金黃色的頭髮閃閃發光。

從他們寄宿的人家走出來時,多米尼克曾問女兒:“你開車送你爸爸去車站時不穿游泳衣?”

“為什麼不穿?好多人都穿着游泳衣騎摩托。就把摩托停在車站對面吧。送走爸爸,咱們不是直接就去游泳嗎?”

多米尼克身穿一條短運動褲,帶條的短袖襯衫透出乳罩的輪廓。這襯衣是她在靠近運河的一條又擠又窄的街上買來的。他已經記不得這條街的名字了。

是因為他發覺女兒的胸部開始隆起而感到不自在?

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象這晨曦的光亮,這水天之間亮閃閃、熱乎乎、幾乎可以觸摸到的水蒸汽。

他們是從利都乘船奔赴威尼斯的。到現在,他的肢體、他的神經還彷彿感到船在顫抖,感到船身在平穩的、長長的波浪中有規律地運動,感到迎面遇到一隻船時船身的晃動。

突然,威尼斯映入眼帘。塔樓、圓頂、宮殿、聖·馬爾克廣場和大運河、威尼斯特有的輕舟以及所有教堂和鐘樓上鳴響的大鐘都出現在已經變暖了的晨光之中——這是個星期日。

“我可以買支冰棍嗎,爸爸?”

“早上八點就想吃冰棍?”

“我也可以買一支嗎?”只有六歲的兒子也緊跟着問。

他叫路易,可是從小大家就習慣地稱他為“瓶瓶”,因為他要奶瓶時總是這樣喊。

“瓶瓶”也穿着游泳服,外面套了件格子襯衫。兩個孩子都戴着草編的威尼斯船夫帽,帽頂和帽沿都是平的。約瑟的那頂草帽上系有紅綢帶,她弟弟的是藍色的。

也許這一切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卡爾馬不喜歡離家外出吧。確實,十五天來他始終有一種背井離鄉的感覺,一種失去根基、飄浮不定的感覺,不知道應該依附在什麼東西上。

主張到威尼斯米度假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妻子,當然,孩子們也都隨聲附和。

他對出發、離別這些場面也很反感。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包廂里的落地玻璃窗前。包廂里一點不幹凈,因為這是掛在這列火車上的唯一的一節從遠處來的車廂,是從的里雅斯特或更遠的地方來的。它的顏色與其它車廂不同,外觀獨特,連車廂內的氣味也不同。

緊靠卡爾馬坐着一位男人,他上下打量着卡爾馬。也許在這節車廂掛到這列發自威尼斯的火車上時,他就已經在車上了。

卡爾馬的頭腦中並沒有很明確地在考慮什麼問題。他下意識地、有些不耐煩地盯着沐浴在金色晨輝下的月台,站牌左邊的書報亭,以及周圍的人們。他們都同他的妻子和孩子一樣,眼睛瞧着自己的親人或朋友。

一切正常。火車應該在七時五十四分發車,七時五十二分時,一位身着鐵路制服的人登上列車,關好車門。與此同時,一位機械師手持小鐵鎚在車下敲敲打打,依次檢查車廂。卡爾馬每次乘火車都會看到這種情況,他每每也都琢磨這個人在敲什麼,可過後就忘記去問了。

站長從辦公室走出來,嘴裏含着一隻哨子,手中拿把象雨傘那樣卷着的小紅旗。不知從什麼地方噴出一些蒸汽。不,不是蒸汽。機頭是電動的。不知人們是用什麼方法在清洗車閘,總之,它同所有火車一樣放出一些氣體,引起車身抖動。

總算響起了哨音。約瑟邊吮着冰棍——她現在已經用意大利語來稱呼冰棍了——邊揚起一隻手以示告別。多米尼克不停地囑咐道:“千萬要照顧好自己,要到艾蒂安納去吃飯。”

那是他們熟悉的一家飯館,就座落在巴第烏里大街,離他們家很近。用多米尼克的話說,那裏飯菜乾凈,食物新鮮。

紅旗展開了。站長舉起了胳膊。此刻,“瓶瓶”也模仿起約瑟的手勢。

火車該開了,時鐘正指着七時五十五分。然而,面對着這長長的列車,站長的手勢還沒打完就又把胳膊放下了,同時還吹出一連串短促的哨音。

火車不能走了。站台上的人都往前面看。卡爾馬把身子探了出去,可除了同他一樣探出去的腦袋外什麼也沒看見。

“出什麼事兒了?”

“不知道。”多米尼克答道,“我沒看見有什麼反常的事兒。”

她身腰雖然纖細,當然也不會細過她的女兒。即便她穿着短褲,卻仍然不失風度。陽光沒能把她的皮膚晒成孩子們那樣的棕色,只是把它變紅了。那雙藍色的眼睛被一副眼鏡遮住。

大家的目光都彙集到站長身上,他卻並不顯得着急。他把旗子夾在腋下,只管盯着機頭看,不慌不忙地、天知道在等什麼。整個車站此時好象影片突然定在某個場面上,將一張日常生活的彩色照片展現在人們眼前。

人們簡直不知道該把手上已經展開的手怎麼辦,掛在臉上的告別的微笑突然被打斷,繼而變成了一副可笑的摸樣。

“在等某位來晚了的人?”卡爾馬身邊有個聲音在問。

“不知道,沒見到有人往這兒跑。”說話的人把報紙放在長椅上,站了起來。這是個又矮又胖的男人,“對不起。”他把頭和雙肩都從窗框中伸出去,把朱斯坦的頭和雙肩遮住了好一會兒。

“跟意大利人打交道簡直沒辦法。”

他在這段時間裏可以好好看看多米尼克及兩個孩子了。

卡爾馬重新坐好,臉上帶着一絲勉強的微笑。他看得出約瑟和“瓶瓶”已經多麼不耐煩地晃動起身子,急於要跑出這個極熱的車站,好跳上車子馳向海濱。而多米尼克仍是憂心忡忡。

“一定要照顧好自己,朱斯坦。”

“我向你保證一定做到。”

“我看這次火車要開了。”

還有兩分鐘。在這漫長的兩分鐘內,所有的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臉上毫無表情的站長。

一位副站長從裝有玻璃門的辦公室走出來發了個信號,於是站長吹響了哨子,又稍等片刻才搖動了紅旗。列車啟動了。站台,連同上面一排排的人影開始向後滑動。朱斯坦把身子又探出一些,只見女兒的身影越來越小,她那紅色的游泳衣漸漸地同車站上的各種顏色融為一體。

陽光一下子照在了兩個男人的身上,並帶着一股灼熱的空氣鑽進了車廂。卡爾馬嘆了一口氣,把藍色的窗帘放了下來。窗帘鼓漲得象一隻風帆,上下舞動了兩三次才被固定住,啟程了。

現在,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餘暇來觀察他的旅伴了,即便他並沒有這樣一種慾望。那個人把報紙揉成一團扔到長椅下。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兩個男人都裝成誰也不去注意誰的樣子,所不同的可能是陌生人並不那麼急於把目光從自己的同伴身上移開。

那個人年歲不小了,也許五十五歲,也許六十歲。他肩膀很寬、軀幹健壯,神情嚴峻。

卡爾馬已經注意到那個人的報紙是西里爾字母【注】版的。(【注】:古斯拉夫語所用字母——注)

是俄語?還是斯洛文尼亞語?

青藍色的窗帘猛地又被風卷了起來,陽光再次射進車廂。這一回,那個人站起身來,樣子很在行地把它固定住。

“法國人?”他邊坐下邊問。

“對。”

“回巴黎?”

“對。”

“我聽出您妻子是巴黎口音。”

卡爾馬倒不認為聊聊天有什麼不好,只是開始總顯得拘束。火車這時在威尼斯的另一個車站V站停住了,上來不少當地人,在走廊里穿行着尋找二等座位。

“是您的業務迫使您比家人提前回去嗎?”

“我們本應今天都走,不巧十點三十二分的快車一個空位也沒有了。與其讓全家都到洛桑去換車,而且還得在火車上過夜,不如我一個人先走,讓他們再多住上幾天,也順了孩子們的心愿。”

他覺得他的旅伴一個勁兒地盯着他那身西裝看。這套衣服用的是一種夾絲薄料子、有花崗岩紋路。他生來第一次穿這麼淺的乳白色衣服,可是妻子堅持要他買,而且也是在她買短上衣的那條狹窄的街上買來的。

“朱斯坦,你幾乎是獨一無二穿深色衣服的人。”若為出門旅行,他倒更喜歡穿別的衣服。在威尼斯、或是在寄宿戶那兒,這身衣服還可以湊和。可是在這種場合,他覺得自己好象被喬裝打扮了一番。這衣服與他的相貌、與他渾圓的身體極不相稱。

“假期過得好嗎?天氣趕得不錯吧?”

“除了兩三場大暴雨,還不錯。”

“喜歡意大利飯菜嗎?”

“孩子們喜歡極了。只是不喜歡海產品。我那男孩子連碰都不碰……”

“可你們若寄宿在居民家,那麼天天都會給你們做海產品吃的。”

他驚愕了。這位陌生人見到他才幾分鐘,怎麼就猜到了他們是寄宿在居民家而未曾下榻於利都的某個大旅館呢?他隱隱約約感到受了點羞辱,更後悔穿了這身絲棉混紡的衣服。這種意大利式樣的服裝根本就不適合自己。

眼前坐着的這位穩沉的人開始讓他感到既惱火又好奇。

他想必已經不動聲色地對自己那兩隻箱子品評了一番。箱子不過是為了應付出門而買的,質量絕非上乘。卡爾馬聽人說過,大旅館的看門人根據行李評價顧客,正如某些男人評價女人不是根據她們的裙衣或裘皮,而是根據她們的皮鞋。

“您經商?”

“不如說是工業,小工業,但並不是我自己開業。”

他實在沒有辦法。其實那個人沒有任何權利盤問他,可他回答時卻態度實實在在、小心翼翼的。

“您不見怪吧?”

他脫下外衣。儘管風始終吹動着窗帘,而且隨時都有可能再度把窗帘從鉤子上吹落下來,汗還是從他身上每一個毛孔往外流淌。他腋下顯出的兩片濕印漬使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彷彿這是一種生理缺陷。他在辦公室也往往為此感到難堪,尤其是當著那些女打字員的面。

“您的女兒定會出落成一位非常漂亮的女人。”

這個人不過才瞟了她一眼!

“她很象她的母親,但是比她活潑……”

這是真的。多米尼克缺乏的就是激情、自發性,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刺激性。三十二歲的她,身材窈窕、相貌甜美、碧眼動人、舉止文雅。但是她對自己總有所掩飾,似乎是怕引人注目,害怕佔據一個超越自身價值的地位。

“您的妻子有一副動人的女低音歌喉。”

朱斯坦露出一絲極不自然的微笑。這個人是怎麼觀察到這一切的?的確,多米尼克的嗓音莊重而又低沉,與她嬌弱的外表形成鮮明對照,因而也就愈發令人難忘。

又到了一個車站:巴都。站台上一片混亂,成百個人面對火車發起一陣衝鋒。他們之中有全家一塊兒的;有拖兒帶女的大人,有懷抱嬰兒的母親,還有一個用柳條筐運送母雞的肥胖的農婦。

這些人從各個車門涌了上來,湧進走廊,拚來拚去,都試圖擠到火車的前部去搶佔空位子。

“看見了嗎,一會兒走廊里就過不去了。”

“您乘過這趟車?”

“準確地說不是這趟列車,而是同一類型的其它列車。有時真叫人想不出這些意大利人這麼拚命奔波是要到哪裏去。有那麼幾天,能讓你以為全意大利都行動起來了,要去尋找最終的落腳點。”

他說話帶一點兒口音,卡爾馬分辨不出是什麼地方的。

“工程師?”

問題又開始了,他嚇了一跳。不過這一次他心裏至少有了一點滿足;他的旅伴說錯了。

“不,我根本不是技術人員。我在銷售部門工作,門市部每個人都有頭銜,我的頭銜是國外銷售部主任。YouSpeakEnglish?”(您會講英語嗎?)

他也用英語回答:“我曾經是卡爾諾中學的英語教師。”

“您也講德語?”

“也講。”

“意大利語呢?”

“不會,只能把飯館的菜譜認下來。”

由於遇到鐵路彎道,藍色的頂棚嘎嘎響得愈來愈厲害,最後竟猛地豎了起來。檢票員走進來,花了幾分鐘把它固定好,然後檢查他倆的車票。

卡爾馬的票是一張很普通的長方形紙片。陌生人的是用書針釘在一起的幾張黃色的紙。檢票員撕下一張塞進口袋。

如果有人問他在火車上有什麼感想,他肯定會一時茫無頭緒,說不出話來,或許就會沮喪地回答說,他恨不得立即到達目的地。

如果問他對假期有何感想,他的回答興許也差不多。他對陽光、對海濱浴場熙熙攘攘的人群,對小汽艇、小摩托發出的噪音,對聖·馬爾克廣場和它上面的鴿子,對廣場周圍的那些賣便宜貨的商店全都厭倦了。大伙兒之所以買了那麼多沒用的東西,純粹是因為這些東西有着異國的情調。他對一切聲響,不論是白天聽到的、還是晚上聽到的;不論是唱歌的、吹拉的、呼喚孩子的,還是樓梯上的腳步聲,都聽夠了,厭煩了。

每頓飯要給約瑟和她的弟弟翻譯菜譜,還要跟他們講妥可以選什麼菜,這沒多久就成了他的一種負擔。

這裏面還沒有加上他受到的另一種屈辱,這便是他們所選擇的寄宿處,他們住的房子根本沒有面向大海的窗戶。然而他清楚,幾個星期、幾個月以至一年以後,利都的時光就會被他排在一生中最明媚、最愜意的日子之列,他將會由於難以重溫同樣的時刻而感到遺憾。

歷來如此。在他的記憶中,去年就是個美好的年度,就連秋天和冬天也是美好的。然而就在去年冬天,家裏人一個接一個地感冒,孩子們又患各種小毛病,這曾經使他無比焦慮。

是由於他生性懦弱,非事後不能感到幸福呢,還是大多數人都註定命中如此?他不知道,因為他沒有膽量向任何人提出這個問題,尤其是對門市部的人提,那樣他們就會恥笑他。

比如說此時此刻,他就渾身不舒服,他只好默默地計算着還要行駛多少小時才能到洛桑,然後再接着算到巴黎的時間。隨着時光向中午逼進,車廂里越來越熱。過了一會兒,他走過去打開通往走廊的房門。走廊里的窗戶全都開着,穿堂風同樣熱得使人難以忍受。

窗帘又一次從鉤子上掙脫下來。扭曲了的金屬桿使窗帘傾斜,讓一大束陽光直射到他的臉上。

他完全可以換個位子,儘管包廂內另外四個座位上繫着預訂出去的標籤,畢竟目前還空着。那幾位旅客也許在後面幾站才上車。

每隔二十分鐘就有一個站:L站、S站、B站、V站。每到一站,站台上都是同樣的喧囂,等車的人都是同樣地蜂擁而上,走廊里都出現同樣川流不息的長隊,然後隊伍逐漸消失,二等廂座位的旅客們密密麻麻地佔領了包廂外面的所有空間。千姿百態的行李佔據了和人一樣多的位置,其中有用皮帶或繩子、皮條捆紮的各種皮箱、紙箱;有各式各樣的大小包袱,堆得比窗戶還高。孩子們席地而坐。想去廁所,必須從他們身上跨過去,再從他們父母中間擠出一條道。又過了幾站后就根本走不過去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企圖坐到這四個空着的、柔軟舒服而誘人的座位上來。婦女們有的站着奶孩子,有的用奶瓶子喂孩子,聽憑着列車的顛簸,卻連想也沒有想到她們也許可以坐上一會兒。從她們的眼裏看不到任何奢望、任何怨恨、任何傷感。

“您平時到郊外去度周末嗎?”

“對,到布瓦西那邊。您認識那個地方?”

“是在巴黎和蒙特拉約里之間,對嗎?”

這個人提出的問題好象都經他事先做出了判斷,所以提問前似乎就已經知道了答覆,而目的不過是為了加以證實。

“自己有汽車嗎?”

“是的。一輛四馬力的。在巴黎市區用得着,特別是從門市部去工廠。”

“不過比起擁擠不堪的公路,您則寧願坐火車。我能體會得到,尤其是帶着孩子的時候。”

事實上他們差不多就要開汽車來威尼斯的。這當然是約瑟的願望,車剛開出二十公里她就該計算需要多少時間才到了。他也曾經產生過這種想法。

“那樣咱們就帶不了什麼行李了,連每個人的一半都帶不出來。”多米尼克文靜地問,“住鄉下人家嗎?”

這個人並沒感覺到需要擦汗,而且他的額頭也的確沒有絲毫汗漬。有時,趕上火車停在離飲料車和食品車不太遠的地方時——多數情況下都是在火車的另一側——他便要上一小瓶香檳汽酒。卡爾馬最後也效仿起他來了。

“火車上也有小賣車,可是在到米蘭站之前來不了咱們這兒。”

卡爾馬從心底里怨恨自己的恭順態度。他老老實實、毫無掩飾地回答別人向他提出的所有問題,可他自己呢,對腦子裏想到的問題卻連一個也不敢提出來。

例如,他發覺行李架上他的旅伴沒有任何一件行李。他是把行李託運了,還是空手旅行?

這節車廂來自貝爾格萊德,途經的里雅斯特,座位下面的報紙也是南斯拉夫國家的報紙。他難道不是很自然地可以問:“您從貝爾格萊德來?”或者,“您是南斯拉夫人?”

這不可能。陌生人的模樣不象。他的法語、英語和德語說得同樣流利,同時,他對列車員又講出一口漂亮的意大利語。

但是他的那身衣服實在平常得很,是深色毛料的,近乎於黑色,剪裁得並不講究。領帶也很一般。他也並沒覺得有必要鬆開領結,敞開襯衣。

為什麼卡爾馬在他面前總是怯生生地象個小孩子?為什麼當沉默的時間稍長些時,他又感到必須講點兒什麼?可他的旅伴卻能夠泰然若素地穩坐在那裏,連磕睡也用不着假裝打一打呢?

“我岳父想出了個主意,在布瓦西出口處一面俯瞰塞納河的山坡上開了一家農家餐館,其實也就可以說是個小農莊,養了不少牲畜家禽:兩頭奶牛、一匹老馬、一隻山羊、三隻小羊羔,幾隻鵝以及一些鴨和母雞。顧客在露着房梁的大廳就餐,他們喜歡的就是這個。”

“您每個星期天都去嗎?”

“大多數星期天都去。我妻子非常眷戀她的父母,孩子們則對那些動物着了迷。我女兒整個下午都騎在馬背上,圍着草場轉。”

他幾乎料到對方會接着問:“那您呢?”

他只要迎面遇見一間卧室,他就進去睡一覺,差不多次次如此。

又路過一個小站,居然沒停,是個叫索馬的站。接下來是C站、F站、D站、L站……

“我不能按原計劃在洛桑下車了,因為我得到日內瓦乘飛機。這趟列車正好可以把我按時送到……”

嗬!他這是第一次提到他自己的事。但是他始終沒有解釋他為什麼乘一趟站站都要停的如此糟糕的火車,也不解釋為什麼一件行李也沒有。如果他真從貝爾格萊德來或是從的里雅斯特來,那裏不會沒有飛在日內瓦的飛機。

“您在一家大公司里工作?”

這個人又回到問題上來了。

“一家現在被人稱為暴發戶的公司里。起初這只是諾義街上的一家小五金店,後來發展成農泰爾【注】的一家工廠,如今在特洛和夏爾特爾有兩座工廠,還有一座正在菲尼斯泰爾興建。”

【注】農泰爾:巴黎西北面的小城——注

布列斯亞站。下去了一些人,又上來了起碼一倍的人,走廊里越來越擁擠。

到米蘭時,卡爾馬的襯衣都已被汗水浸濕。他感到餓了。

“我該有點時間去……”他正準備往下說。

“我建議您別離開車廂。不一會兒這節車廂就要摘下來掛到別的列車上去。”

的確,他剛從窗口接過一塊三明治、一瓶啤酒,一台微型機車就把他們從車站拉出來,扔到鐵路網中間的烈日下。

“一會兒會把我們拉進站的。”

“您乘過這趟列車?”

“我知道。可以說我熟悉一切火車。咱們那幾位同伴會在米蘭上車。”他邊說邊指着預訂座位的卡片,“兩位到洛桑,一位到日內瓦,第四位去西翁。”

他一次也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甚至沒有起來去小便。

此刻,車廂里除了他倆,旅客已寥寥無幾。旁邊的包廂里只有兩位美國人,再過去三個包廂,有一個胖男人在睡覺。外面沒有一個人站着。兩位美國人着急了,認為人們已把他們遺忘,焦急地望着車道和遠處的車站。

這時車廂里比開動時要悶熱。

“我估計您到洛桑後轉乘20點37分開往巴黎的車?”

說得准極了!總是准極了!這個人簡直是上帝的化身。

“咱們17點05分到洛桑。不知道是否可以請您幫個忙,當然是在您的時間還沒有排滿的前提下。”

“完全沒有排滿。我正不知道用這兩個小時幹什麼。”

“您熟悉這個城市嗎?”

“不熟悉。”

“您不想觀光一下嗎?”

“我可不想冒這種酷暑。”

“在一號站台寄存處附近有好幾排行李箱,”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這是第155號寄存箱上的鑰匙。箱內存着一隻小手提箱,不重,也不大。我真怕太麻煩您了。”

“啊!不客氣。”

“需要把這隻小手提箱取出來。大約要往投幣口裏扔一個半瑞士法郎。這是幾個硬幣。”

卡爾馬做出推讓的樣子。

“等等!這點小事,如果火車在車站停的時間夠長的話,我自己也不是不能完成。問題是還要把箱子送到下述地點……”他打開一隻紅色筆記本,在一頁紙上寫下地址,然後撕下來,連同鑰匙一齊交給了自己的旅伴,“乘出租汽車從火車站用不了五分鐘便到。請允許我把出租汽車所要用的瑞士貨幣也給您。”

車身一震。車廂被掛到了一列火車上,拉到剛才沒有見到過的一個站台。長長的一隊旅客正在等候。

“我先謝謝您……”

餐車的侍者來發餐券。陌生人取了一張,他從早上算起第一次準備去用餐。卡爾馬沒有勇氣去吃飯了,他的三明治和啤酒還沒有消化。穿着浸滿汗垢的襯衣,他實在覺得沒有什麼胃口,只想在小推車上買一瓶香檳汽酒。去日內瓦的那兩位旅客是英國人,他們好不容易才把高爾夫球的背包放到行李架上。那位太太要在布瑞格下,而另一位正在讀洛桑舞台報的先生肯定就是去那個城市。

餐車鈴響後人們都用餐去了。他獨自待了近一個小時。

到了馬若爾湖畔。那些小站上重新出現了蜂擁的人群,走廊里再次坐滿了乘客。

他隱約聽見有人沿着站台喊:“阿洛那!阿洛那……”

接下來是S站。他眯着眼,瞥見棕桐樹掩映着的片片紅色房頂。B站、V站、P站……

到了多莫多索拉,走廊里總算空了下來。

“護照。”

警察對他的護照,(對那名英國人和那位太太的護照只草草地看了一眼,但對陌生人的卻看得特別認真。)他先仔細端詳了照片,而後又看了看本人,但是目光中倒沒有流露出什麼懷疑的色彩,只是在蓋章前又把各頁全部翻閱了一遍,最後恭恭敬敬地還給了他,並做了個手勢,略表敬意。

卡爾馬睡了約二個小時。陽光又一次射到他的臉上,使他怏怏不樂。嘴裏冒出了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只好又喝了一瓶玫瑰色的汽酒。他今天頭一次品嘗這種東西。

“海關!有要申報的東西嗎?”月台上站着一些海關人員,“這箱子裏是什麼東西?”

“西服,襯衣。”

他原以為完事了,可火車又停了一刻鐘才緩緩地朝聖普龍隧道滑動。現在彎下身來已經可以看到那幽黑的洞口了。

卡爾馬此時站在包廂門外。車廂里的燈亮了。他恍惚看見他的旅伴起身朝走廊走去。火車進入隧道后,他便回到座位上,抬起玻璃窗等待着。

他對無休無止的隧道並無好感,孩子們對此卻饒有興趣。過了整整十分鐘,不見從早上八點鐘就坐在他對面的那個人返回,他不免有些詫異。

他自己幹嘛也起身朝廁所走去?他估計小金屬牌應該亮出“有人”的字樣,不料看到的卻是“無人”,於是他下意識地走進去洗了洗手。

這個人始終沒有回到包廂來。當火車又突然暴露在陽光之下,停在瑞士的布瑞格車站時,又上來一些警察和海關人員。這個人依然不見蹤影。

“護照!沒有什麼要申報的嗎?”

“西服、襯衣。我過境去巴黎。”

警察看了看那個空座位又看了看座號。

“這兒沒人?”

“原來有,火車進隧道時他從包廂出去了。”

“他的行李呢?”

“沒有,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什麼?”

“就是在行李車裏。”

警察在記事簿上寫了幾個字。

“謝謝。”

這事兒就算完了。那位太太已經下車。另外幾位旅客也買巧克力去了。火車又啟動了。走廊里空蕩蕩的。火車沿着羅納河行駛了一段,白茫茫的河水顯得那樣清新,令人神往。

火車又停了兩次。沒有嘈雜的人群,也沒有告別的人們:是S站及日內瓦湖畔的M站。

直至火車到達洛桑,這個人始終沒有再露面。卡爾馬枉然地從列車的一端找到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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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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