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星期六上午,鈴村記者照常從證券交易所的後面進去到二樓的記者室。
大廳的掛鐘指着8點50分。由特定股開始的前半場買賣剛剛開盤,場內群眾的鼓掌聲正響徹一片。
鈴村的任務是報道市況和撰寫解說記事。因此,他在執筆之前必須先明了哪些股的股價在變動、變動的原因何在、買賣主要透由哪些證券公司等等。
細長的記者室里排列着各報記者用的辦公桌。每家報社派到這裏來的記者各有三四名,而這麼早就來的都是一些年輕記者。
鈴村走進去時,和他們競爭最激烈的S報大枝記者剛好從樓下的商況室上來。
“今天的狀況怎麼樣?”
報道增資、配股、兩家公司合併等重要消息時,兩家報社當然會卯足勁,競爭得很厲害,而在市況走勢上的報道則沒有這樣的必要。這句問話等於是一般人的寒暄。
“低盤開出,只是……”
大枝記者說到這裏就頓住了。
低盤開出的意思是開市時的股價普遍較昨天的收盤價低一二元。後半句話他原本準備說什麼呢?鈴村心想。
“我要出去跑一圈了。”
大枝走到外面去。鈴樹立刻去下商況室看看。列在整面牆壁上的是各上市股票目前的價位。他很快地瀏覽了所有第一類股票的股價。
明天是星期天,後天星期一又是國定假日——或許是這個緣故吧,連平和不動產、東京海上保險等特定股在內的各公司股價目前都普遍走低。遇到連續假日時人們會顯得有些懶散,而有生命的股市會跟着人們顯得懶散,這也是自然現象吧?
大枝這個傢伙為什麼要這樣賣關子呢?
鈴村一邊瀏覽股市概況板一邊漠然想着。這時,他的視線忽然停在電機類中的國立電工的股票價碼上。
比起昨天的收盤價一百六十八元,這家公司的股票分天的開盤價是一百六十五元。
開盤價比昨天低三元。這不是有點奇怪嗎?
這家公司的股票可以說是最具代表性的優良股。股票上市公司在不景氣的影響之下,不是營收額降低就是毛利率減低,而國土電工公司則由於上杉董事長的經營得宜,不但沒有上述現象,營業額更有增加的可能。到3月份結算時,盈利將創創業以來最高記錄,這是一般的看法。因此,雖然今天的市況是普遍走低的趨勢,但,開盤價低三圓的現象似乎有些不正常。
大枝剛才的欲言又止,可能是要指這件事情吧?鈴村心想。決定股價的直接因素當然是股票的供需關係,而根本因素則在於這家公司的前景看好與否。要是前景看好,投資人就會搶着購買這家公司的股票而使股價節節上升。相反時,股票由於無人問津而股價日愈跌落——這是股票市場的基本型態。
鈴村從商況室回到記者室。國土電工公司有什麼不利的消息,這一點非趕緊查明不可。
鈴村打了一通電話給N證券公司(大證券公司之一)的野上業務部長。這個人是鈴村大學時代的學長,向來肯把有關股市的幕後消息透露給他。
“國土電工今天的股價好像走得低了一些。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確實低了一點。我們也在調查原因哩。”
“是哪家證券公司賣出這個股票呢?”
“大證券公司都沒有出動。賣出的儘是一些小證券公司,而且數量相當有限。你晚一點再打電話來問我狀況,好不好?”
對方表面雖然平靜,語氣卻顯得緊張,鈴村聽出來了。
還有誰對國土電工的行情動向比較了解呢?鈴村想了一會兒霍然站起來,走出記者室急步來到離此只有兩三分鐘路程的山正證券公司。
柿澤的秘書屋山沙江子連忙制止了剛想衝進部長室的鈴村。
“部長現在有來客。”
“是什麼人呀?”
沙江子窮於回答,不知如何是好地將頭垂下去。鈴村雙手撐到沙江子的辦公桌上,探頭望着她的臉,柔聲問道:
“來客是什麼人,請你告訴我好不好?”
來的人一定是大枝。這是鈴村的推測。新聞記者為要發表獨家報道,找上管道正在進行採訪時,不願意受到別報記者的干擾。沙江子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不願意透露來客的姓名。
鈴村微笑着說:
“來客是大枝記者,對不對?”
說話時他伸手去摸部長辦公室的門把手。事實上他只是擺個樣子而已,沒想到沙江子一下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求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奉了命不能讓任何人進去,你這樣太為難我了。”
“這麼說,來客不是大枝記者?”
“絕不是大枝記者!”
鈴村離開沙江子下到樓下大廳。這裏有幾個客人正在看着黑板上的股價行情表。站在黑板前的營業課長根據交易所報來的最新股價,逐項改寫着行情表上的數目字。
國土電工的股價又跌落兩元,變為一百六十三元了。比起昨天的收盤價,大部分熱門股的行情只走低一兩元而已,而推獨國土電工的股價低了五元。
鈴村皺起眉頭望着黑板上行情數字的變動。像國土電工這樣的優良股,今天的股價為什麼這樣特別下落呢?
鈴村走到營業課長跟前問:“國土電工這樣跌落,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呢?”
營業課長瞟一眼鈴村說:“我不知道。我也覺得納悶呢。”
他說話的態度不怎麼友善,而且說完就起身走到裏面去了。鈴村匆匆回到交易所,就站在二樓的圓形走廊上向下望着電機類股的買賣場子。無數證券經紀人你推我擠地出示手指,拚命做着他們的買賣。一股熱氣猛然衝到高高的圓頂式天花板。這股熱氣甚至使旁觀的人都感到昂奮。
“原來你在這裏!”
鈴村忽然聽到背後有人在對他說話。回頭一看,是報社派駐證券交易所記者俱樂部的南鄉主任。
“總社剛剛打電話來,”南鄉將嘴貼近鈴村的耳朵低聲說,“大家都在傳說上杉京輔猝死的消息哪。”
鈴村以為自己聽錯話,不覺高聲叫了起來:“什麼?……上杉京輔死了?”
這時他已在無意識中將視線射向牆上的掛鐘。這是9點30分,距頭版晚報的截稿時間只剩下一個小時。
“這是未經證實的情報。”南鄉連忙補充說,“說不定這只是多頭散播出來的謠言。這是老套嘛。”
南鄉主任說的一點沒錯。散播不實情報,趁機混水摸魚,這已是股票市場的老手段。舉例而言,光是蘇聯原首相赫魯曉夫的假死訊過去就被利用將近十次了。赫魯曉夫一旦逝世,世界兩極的和平共存將難以期望。對股票市場而言,這不是樂於聽到的消息。如果美蘇間發生局部戰,股票市場還開得下去嗎?蘇聯圈內人物的消息尤其不易得到證實。多頭就是利用這個弱點,在過去散佈過多次赫魯曉夫猝死的謠言。
“南鄉主任,您說總社打電話過來。這個情報是哪裏來的呢?”
“是社會部得到的情報。”
“社會部……社會部怎麼會得到這樣的情報?”
“有好幾位讀者打電話到社會部來問了。‘聽說上杉京輔先生死了,這是真的嗎?’於是社會部記者找經濟部記者求證。總社為要確認這個消息是否確實,正在多方接觸。”
“這種事情問一問上杉家或公司,不是一下子就查出來嗎?”
“上杉董事長的家在名古屋,那邊當然問過了。可是,他昨天就出差到東京分公司,連家人都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呢。家人真是急得要命。”
“那……東京分公司那邊呢?”
“這家公司一個禮拜只上五天班,今天星期六是不上班的。打好幾通電話過去,接聽的守衛人員說什麼都不知道。”
上杉京輔董事長是國土電工公司的靈魂人物。這位董事長一旦不在,國土電工公司能不能安穩,這實在是個很大的疑問。公司股份會一下於暴跌,這是不言而喻的。
“國土電工的股票發行是哪一家證券公司經手的?”
“是山正證券公司。我剛才還在打電話給業務部長柿澤,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他不接電話。”
“我剛才就是去拜訪他。”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沒有。他剛好有來客,不見人。”
南鄉主任的目光炯炯發亮。
“我不願意相信上杉董事長真的已死,然而,股價這樣跌落實在太不尋常。我現在就到一些地方去查證,你也趕快到處跑跑去問問吧。記着,要爭取時間。”
鈴村當然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他衝出交易所就跑去找N證券公司的野上業務部長。
大枝記者正好也在野上部長的辦公室里。為同一個目的來到——這一點兩人心裏都有數。
“事情怎麼樣?”鈴村一邊走過去一邊發問。
什麼事情怎麼樣——這種時候是不必一一說明的。
“上杉董事長於今天上午7點半,由他住宿的O飯店驅車出發,正在前往最近要建立新工廠的群馬縣途中,這是我們到現在為止所得到的情報。”
“目的地是群馬縣的什麼地方?”
“一個叫做安中的地方。我已指示我們的高崎分公司人員密切注意了。”
這時,野上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三個人頓時陷入緊張氣氛里。野上很快地抓起話筒說:
“是我……喔?是嗎?……好,一有消息,馬上再打電話過來。”
放電話時,野上望了一下鈴村和大枝的瞼。
“上杉董事長預定在10點鐘左右到達安中的。”
這時已是9點50分。這時又有幾個記者進到辦公室里來。野上重複一次同樣的說明后,利用對講機問了一下國土電工此刻的股價和主要的賣手。
“現在的價碼是一百六十五元。”對講機里傳來營業人員的回答聲,“賣的只是斷斷續續的少量,而且越來越少,價碼好像開始要回升了。”
野上切斷對講機開關后,環視着記者們說:
“各位已經聽到。結果還是空穴來風。”
後來進來的一個記者問道:
“到現在為止,主要的賣手有哪些呢?”
“歐亞和福富這兩家證券公司。賣出來的股票好像全給山正證券公司吃下了。”
“以歐亞證券為據點的空頭有哪些人呢?”
“不管怎樣,跌落三五元,這也沒什麼甜頭嘛。”
野上剛點燃起紙煙,辦公桌上的電話又響起。野上在電話里只是“嗯”幾聲,幾乎沒有說什麼話。他偶爾發出的只有“後來怎麼樣?”“難道……?”之類問話。大伙兒以為他很快就會掛上話筒,然而對方卻講個不停。原本鬆懈了的氣氛,現在又顯得緊張。野上臉上的表情緊扣了每一個人的心弦。他的眉毛在微微跳動,脖子也漲起來。
10點已到,而野上的通話還在繼續着。記者們的焦躁快到極點了。
沒有一個人離開這間辦公室。這個時刻誰還離得開呢?
跑遍兒町,得到的消息還不如在這裏得到的情報來得有價值,大伙兒察覺到這一點了。
鈴村突然有了個主意。這時,記者們已圍到野上的辦公桌周圍,他溜出房間來到隔壁的保管部辦公室,借用電話叫出總社經濟部的主任記者。
主任記者在電話里認出鈴村的聲音就開口問道:
“怎麼樣?查到沒有?”
“還沒有。聽說上杉董事長今天早上7點半從O飯店出發,正在前往群馬縣安中的途上。”
“這一點我們也知道。”主任記者吼也似地說,“我們已托地方版部指令高崎的記者趕往安中了。這不是等閑視之的小事情,上杉京輔要是真的死了,報紙還得重新排版哩。”
打完電話回到野上的辦公室時,看見原先的記者們只剩一半。而且沒有看到野上本人的影子。
“野上部長呢?”
“剛剛被總經理請去。”
顯然,留下來的都是想繼續從野上部長挖到情報的記者們,而大枝卻沒有在這些人裏頭。鈴村為了使自己鎮定,銜起了一根紙煙。他彷彿想起主任記者幾乎在期待上杉之死的口吻。想到自己應該怎麼做時,鈴村甚至有了透不過氣的感覺。
鈴村繞到野上部長的座椅前,按了對講機的開關。
“國土電工現在的價位怎麼樣?”
這個回答立刻傳過來:
“一百五十一元!”
鈴村關掉開關的同時,在場的記者們已有所動。他們不約而同地一齊沖向房間門口了。
鈴村一口氣衝下樓梯就來市場部。雖然市場部部長不在位置上,而他認識的次長卻在。
“國土電工目前的情形怎麼樣?”
“萬福證券剛剛賣出相當大的數量。據他們說,這是顧客的委託。上杉董事長現在怎麼樣呢?”
“萬福證券賣出多少股?”
“十萬股。沒有指定價,見買就賣。”
對於在市場上流通的國土電工的總股數來說,十萬股算是微不足道。這家公司的股票每天在市場上流通的數量有幾百萬股之多。可是,在這各大證券公司都在一邊等待證實風聞是否屬實,一邊虎視眈眈的情形之下,萬福證券賣出的十萬股已經夠惹人注目了。
鈴村從N證券公司跑出來。聽說萬福證券公司的賣出是顧客委託的。以萬福為據點而敢一口氣賣空十萬股的老手,除了那位老人以外,還會有誰呢?這是鈴村的直覺。
門口邊的小房間裏經常會有五六個從場子裏出來吸煙休息的買賣經紀人,而今天卻一個人影都看不到。從開啟着的交易所大門傳出來的是場子裏百獸齊吼似的喧囂聲。
來到萬福證券公司后,鈴村立刻尋找青柳傳次郎。坐在大廳沙發上的老手們臉上都是昂奮的表情。而要尋覓的“青傳”偏偏不見蹤影。鈴村走進櫃枱里,向第一次見面的營業課長遞出了名片。
“請問,你看到青柳老先生了嗎?”
“沒有啊。”
對方詢問般地抬眼望着鈴村。
這時傳來鼓掌聲。原來黑板上有了新的價位。國土電工一百四十九元!
鼓掌聲是一個老手發出的。國土電工的股價好像由這個鼓掌聲而感應一般地開始逐漸走下坡。由一百四十九元變為一百四十八元后,很快跌倒一百四十五元。接着,在鈴村守望着的短短十分鐘裏,一下子跌落到一百四十三元了。
原先鼓掌的老手猛然站起來興奮地對着營業人員說:
“再賣兩千股!見買就賣!起碼還會跌十元、十五元的。”
“要先繳保證金才行。你的額度已經滿了。”
“媽的!在這個節骨眼上,你羅嗦什麼嘛!你也不是不認識我……”
這時候的時間是10點30分。鈴村只有認了,剛準備走出萬福證券公司時,看見一個人慢悠悠地走進店裏來。
這個人竟然是青柳傳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