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警長。沒有關係,我早就預料到了,睡覺時就告訴了妻子。”
電話鈴一響,呂卡就醒了。不過他眼前大概沒有鍾。也許他的房裏還沒開燈?
“幾點種了?”
“三點十……你有紙、筆嗎?……”
“等一會……”
透過電話間的玻璃窗,梅格雷看見洗碗的女工睡在椅子上。膝上放着毛線活。他知道那邊,櫃枱前,人們在討論他。
“您說吧……”
“我沒時間跟你解釋……你只管嚴格地照我的吩咐……
他慢慢地給他作指示,每說一句都重複一遍,以確信不致引起誤解。
“等會見。”
“不太累吧,警長?”
“還好。”
他掛上電話,又要拉普萬特。拉普萬特過了一會兒才醒來,也許是年輕一些的緣故吧。
“先去喝杯涼水,再聽我說……”
他也簡潔對他作了一些指示。他跡猶豫不決,不知是否要通知讓維埃。可是他住在郊區,大概不能馬上叫到出租汽車。
他又走回店堂里。那個自告奮勇去華盛頓街帶傢具出租的房子門前等奧爾伽,並把她帶來的妓女尚未回來。梅格雷喝了第二杯啤酒。酒精或許使他有點昏昏沉沉,但對於他要乾的事情,這也許更好。
“是不是也非要我去不可?”侍應生在酒吧間的另一頭說道,“兩個妓女都不夠?他沒有和瑪盧說話,也許記不起她,可他決不會忘記奧爾伽。她會把奧爾伽給您找來的。他不光請奧爾伽喝了一杯,而且還和她聊了天。我明白,他猶猶豫豫,不知是否要把她帶走,但是,看到奧爾伽那頭棕紅頭髮和胸脯,他決不會忘記她……”
“我堅持要你去……”
“我說了,這不是為我考慮,是為我的同事着想。我得把他從床上拖起來。他會發牢騷的……”
那個妓女領着那著名的奧爾伽來了。確實,這是個長着一頭火紅頭髮的女人,她利用的是那高聳的胸脯。
“就是他,梅格雷警長。”女伴對她說,“你別怕。”
奧爾伽還有點懷疑。梅格雷遞給她一杯啤酒,象吩咐其他人一樣,也吩咐她一些事情。※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此後,他獨自一人走出酒吧間,上了香榭里舍大街。他不慌不忙地走着,手插在口袋裏,叼着煙斗,小口小口地吸着。
他從克拉利吉門房的身邊走過,差點停下來,也把他拉上。他所以沒有這樣做,是因為他看到稍遠處,有一個老婦人靠牆席地而坐,面前擺着一籃花。
“前天夜裏您在這裏嗎?”
她不信任地瞅着他。他不得不與她談了好一會,才終於得到了想了解的情況。他對她重複了兩三次命令,又給了她一點錢。
現在,他可以走快一點了。他的事情己經做到底了,餘下的,由呂卡和拉普萬特負責。他差點叫了一輛出租汽車。要那樣,他會到得太早。
他走到瑪提蓉大街,遲疑了一會。他尋思平日走慣了這條路,怎麼會突然被聖奧諾雷郊區吸引,以致經過英國大使館和菲利浦先生頭天奔波勞累之後休息的賓館呢。
瑪德萊娜街,卡普茜大道……在斯克利伯飯店門前站着的,也是一個穿制服的人。大廳沒有喬治五世賓館那樣輝煌,裝飾也老舊一些……
他給接待處的職員亮了亮自己的證章。
“約翰·T·阿爾諾在房間裏嗎?”
職員掃了一眼鑰匙牌,點點頭。
“他睡了很長時間嗎?”
“他十點半剛的。”
“經常這時回來嗎?”
“不,不如說很少。但他這麼早回來,一定是白天忙了一天。”
“昨夜,他是什麼時候回的?”
“午夜過後一點。”
“前天夜裏呢?”
“要晚得多。”
“三點鐘以後?”
“可能是的。您應該知道,我們無權提供宿客來去的情況。”
“對一起犯罪案件,人人有責作證。”
“既是這種情況,您去和經理說吧。”
“前天夜裏,經理在這兒?”
“沒有。他不准許,我就不能說。”他固執、迂腐、討厭。
“請給我打電話找經理。”
“只有嚴重事情我才能打擾他。”
“事情非常嚴重。你要不馬上給他打電話,我就帶你去拘留所!”他大概明白了這是樁要緊事。
“既是這樣,我就把情況告訴你吧。是三點以後,甚至過了三點半。因為稍後我就上樓去制止意大利人的暄鬧。”
梅格雷對他作了些吩咐,因而還是得打電話給經理。
“現在,請給我接約翰·T·阿爾諾……只要他套間的電話……我來講話……”
梅格雷拿着話筒,相當激動。因為他正在走的,是一招困難的,微妙的棋。他聽見他並不熟悉的房間裏電話鈴響了,接着有人取下話筒。他低聲問道:“阿爾諾先生嗎?”
對方則用英語問道:“你是誰?”
阿爾諾還沒完全清醒,自然地操起了母語。
“打擾了您,很抱歉,阿爾諾先生。我是梅格雷警長。我即將抓獲殺死您的朋友瓦爾的兇手,我需要您的幫助。”
“您還在洛桑嗎?”
“不,在巴黎。”
“您什麼時候見我?”
“馬上。”
他默不做聲,猶豫了一下。
“在哪兒?”
“我在下面,您的飯店裏。我希望上來和您談一談。”
又是一陣沉默。這個英國人有權拒絕這次會談。但他會這樣做嗎?
“您是想和我談談伯爵夫人?”
“是的,也談談她……”
“她和您一塊到的?她陪您來啦?”
“沒有……我一個人……”
“那好……請上來吧……”
梅格雷把電話掛上,鬆了一口氣。
“什麼房間?”他問職員。
“551……服務員會帶您去的……”
他們穿過一條條走廊,經過一張張標了號的門,只遇見了一個侍應生,他也在敲551門。
約翰·T·阿爾諾兩眼浮腫,顯得比警長在喬治五世賓館見到他時老一些。池穿着絲綢睡衣,上面罩一件黑底上印着花枝圖案的室內便袍。
“請進……亂糟糟的;原諒……伯爵夫人對您說了些什麼?您知道嗎,那是個患癔病的人?……而且,她——喝了酒……”
“我知道……您同意接待我,謝謝您……大伙兒——當然,除開兇手——希望事情快點了結,是嗎?……有人告訴我,您為了安排好繼承財產的事兒,昨天和英國律師累了一天……”
“太複雜了……”沙臉色維紅的小個子男人嘆道。他向侍應生要了茶,“您也願意喝一杯嗎?”
“謝謝。”
“別的呢?”
“不要。說實話,阿爾諾先生,我不是在這兒需要您……”他注意對方的反應,但他又裝着不看他,“在奧費維爾河街,我的人發現了一些情況,我希望您聽從……”
“什麼情況?”他裝出沒有聽懂的樣子。
“當然,我本可以等到明早再來傳喚您。由於您是最接近上校的人,也是最忠於他的人,我想,深更半夜來打攪您,您是不會怨恨我的……”
儘管他為難,儘管作為公務人員,出於職責,不得不幹一件不愉快的事,他還是儘可能地寬容。
“在這樣的調查里,時間是個重要因索。您強調過瓦爾這個案子的重要性,他的死對金融界的影響……如果您樂意穿上衣,跟我去……”
“去哪兒?”
“我的辦公室……”
“我們不能在這兒談嗎?”
“只有在那裏,我才能把材料給您,才能請教您幾個問題。”
這又費了一些時間,最後,阿爾諾決定穿衣,從沙龍走到卧室,從卧室又走到浴室。
梅格雷沒有一次提到繆利埃·阿利岡的名字,不過他以半是真的,半是玩笑的聲調,大談伯爵夫人的事。阿爾諾喝了滾燙的茶。他不管這是什麼時刻,也不管是什麼地方,和平常一樣,穿得整整齊齊。
“我想我們不會要很長時間,是嗎?我睡得很早,因為明天還要忙。波比,上校的兒子,同學校的什麼人一起到了,您知道嗎?他們在這裏住。”
“不住喬治五世賓館?”
“鑒於那裏發生的事,我認為住這裏為好……”
“您做得對。”
梅格雷沒有催促他。相反,他還希望他稍微慢點。他得給呂卡和其他人時間,做必要的準備,佈置現場。
“您的生活將有很大變化,不對嗎?您和您的朋友大衛在一起相處了多長時間?”
“將近三十年”
“跟隨他到處跑?……”
“對,到處……”
“並且,時刻未離開……我尋思,您沒有結婚,是由於他的緣故……”
“您的意思是什麼?”
“您要結了婚,就不能這樣自由地伴隨他……總之,您為他犧牲了個人的生活……”
梅格雷本想嚴肅地坐在矮胖的、衣冠整齊的男人面前,直截了當地說穿。
“我倆私下說……您殺死瓦爾,是因為……”
遺憾的是,他並不知道確切的原因。如果他這樣說了,英國人大概不會慌亂。
“巴爾米利伯爵夫人明早七點到里昂車站。此刻,她正坐在火車上……”
“她說了些什麼?”
“她去上校的房間,發現他死了……”
“您把她召到奧費維爾河街了嗎?”
——他皺皺眉頭。
“您不會叫我等她到來吧”
“我不這樣想。”
終於,他們倆走向電梯。阿爾諾不由自主地按了一下按扭。
“我忘了穿了外套……”
“我也沒穿。天氣不冷。我們只要坐幾分鐘出租汽車……”
梅格雷不想讓他獨自回房。等一會,他們坐進汽車后。一個警探會來仔細檢查他的房間的。
他們匆匆經過大廳,阿爾諾沒有看清站在接待處的職員是否還是那一個。一輛出租汽車在等着。
“奧費維爾河街……”
街道空空蕩蕩。這裏那裏偶有一對男女。有幾輛出和車,大都是往車站開。只有幾分鐘,梅格雷就可不再扮演這討厭的角色了。但他思忖自己是否做錯了,也只有幾分鐘了。※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出租汽車沒有開進院子,兩人從哨兵面前經過,進了石頭穹頂的大樓。那裏總比外面涼。
“我給您領路,行嗎?……”
警長在前面走,上了光線黯淡的樓梯,推開玻璃門,讓阿爾諾進去。寬闊的走廊空蕩蕩的,只有兩盞燈亮着。各部門的辦公寧的門都是朝走廊開的。
“好象夜裏在飯店裏一樣!”梅格雷想道,他想起了這一夜閑逛過的所有走廊。
然後,他大聲說:“走這邊……請進……”
他沒把阿爾諾帶進自己的辦公室,而是讓他進了警探辦公室,他自己避開了。因為他知道門裏面等着阿爾諾的是什麼景象。
一步……兩步……停下了……他感覺到阿爾諾不寒而慄,想回過身去,不過還是忍住了。
“請進……”
他進去后關上門,發現這裏象他設想的那樣佈置好了。呂卡坐在辦公桌后,似乎正專心撰寫一份報告。對面的辦公桌后,坐着年輕的拉普萬特,嘴唇邊叼着一支捲煙。梅格雷注意到,所有的人裏面,他的臉色最蒼白。他明白警長打的即算不是危險的牌,也是困難的牌嗎?
沿牆的一排椅子上,坐着一些人,面孔毫無表情,好象蠟人一般。
這些群眾角色並不是亂坐的,而是有一定的次序。開始、是喬治五世賓館的夜班侍應生,他穿着黑褲、白衣,上面罩了一件外套,沒有扣,接着是穿制服的服務員。然後,是一個眼神憂慮的小老頭,他通常待在瑪熱朗街職工迸出的門邊那玻璃房裏。
他們極不自在,避而不看阿爾諾。阿爾諾不可能認不出他們。第一個他任何情況下都認得出。第二個穿着制服,也好認。
第三個可以是隨便什麼人。這無關緊要。接着便是奧爾伽,頭髮棕紅,胸脯聳突的妓女。她嚼着口香糖,以掩飾自己的精神緊張。去華盛頓街帶傢具出租的房子門口等她的那位女伴也在。
最後是穿着外套,拿一頂方格呢鴨舌帽的灑吧間侍應生、賣花的老太婆和斯克利伯飯店接待處的職員。
“我猜想,”梅格雷說,“您認識這些人吧!我們上我的辦公室坐坐,聽他們一個個說話。呂卡,你有寫下的證詞嗎?”
“有,警長……”
梅格雷推開連接着兩間辦公室的門。
“請進,阿爾諾先生……”
阿爾諾好似被釘在地板上一樣。呆立了一陣,怔征地望着警長的眼睛。然後開始動搖了。
梅格雷不能扭過頭去,他無論如何得保持住堅定自信的神氣。
他重複一遍:“請進。”他扭亮桌上有綠罩的燈,指了指對面一張椅子,說,“您可以吸煙……”他再次看了看對方,明白他一直驚恐地盯着自己。
他把煙絲裝進煙鍋里,儘可能自然地開腔說道:“現在,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把證人一個一個喚來,以便證實從瓦爾上校進浴室……時起,您來來去去的活動……”
他伸出手去按電鈴。這當口他發現阿爾諾的鼓眼睛裏湧上了淚水,下唇也撅起,一副要哭又沒哭的樣子。阿爾諾咽下一口唾液,鬆鬆嗓子,然後以難以聽清的聲音說:“不必了……”
“您交待嗎?”
他默然不答,眼皮直眨。
這時,發生了一件幾乎在梅格雷的生涯里從未有過的多情。他曾那樣緊張,那樣焦慮不安,以致突然一下,全身鬆軟下來,暴露出他如釋重負的心情。
阿爾諾一直盯着他,開始對此覺得驚異,隨後皺了皺眉頭,變得兇惡起來。
“您……”他狠狠地憋出這句話,“您並不知道,是嗎?”最後,他恍然大悟,“他們沒有看見我?”
“有幾個沒有看見您。”梅格雷坦白道,“我很抱歉,阿爾諾先生,不過最好還是把此事了結算了,您不這樣認為?這是唯一……的辦法……”
這不會給他免去幾小時,也許整天整天的訊問嗎?
“我向您肯定,這對您也許好一些……”
所有的證人,真正看見什麼東西的,什麼也沒有看見的,仍一個挨一個地坐着等候。警長按阿爾諾可能遇見他們的次序把他們排好,使人覺得他有一系列紮實可靠的旁證。
在某些方面,巧能藏拙。
“我想。我可以讓他們走了吧?”
英國人還試圖頑抗:“現在,誰能證明……”
“聽我說,阿爾諾先生。現在,正如您所說,我知道了。您可能會推測您的證詞,甚至您可能會聲稱這是逼供出來的……”
“我沒有這麼說……”
“你瞧,要後退已為時太晚,迄今為止。我認為不必要打擾某個婦人。她下榻在大奧古斯丁河街的一家旅館,中午您和她一起吃了飯,不過,我可以傳她來,讓她坐在我對面您這個位置上,問她幾個問題,她最終會回答的……”
一陣沉重的靜默。
“您打算娶她嗎?”
沒有回答——
“還有多少天,離婚案就會最後裁決,他也就不得不放棄她的繼承要求?”
梅格雷沒等他回答,逕自走去開了窗戶。天空已露出曙青色。從聖路易島上方,傳來拖輪呼喚駁船隊的汽笛聲。
“三天……”
他聽見了嗎?梅格雷好似若無其事一樣,打開了連接警探辦公室的門。
“孩子們,你們可以走了……我不再需要你們了……你、呂卡……”他猶豫不決,不知是叫呂卡還是叫拉普萬特好。看着拉普萬特失望的神色,他補充一句,“還有你……你們倆過來,記下他的供詞……
他回到辦公室中央,選了一個新煙斗,慢慢地裝煙絲,眼睛則找着自己的帽子。
“阿爾諾先生,我把您留下,行嗎?”
阿爾諾蜷縮在椅子上,突然間老了許多,而且每分鐘都越來越失去那種……那種什麼了——梅格雷難以表述他的想法——一種說不上來的自然,引人注目的神氣,為屬於某個社會,生活在豪華賓館的那些人所特有的自信的神氣……
他己差不多只是一個常人,一個倒霉、頹然、斗輸了的人。
“我去睡一睡。”梅格雷對合作者們說,“如果需要我……”
拉普萬特注意到,警長象漫不經心似的,順手在約翰·T·阿爾諾的肩上拍了一下。於是阿爾諾驚恐地看着警長走出門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