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車中,埃及8

八月二十七日傍晚,我們抵達了赫利奧波利斯機場。

我們混雜在同機乘客的隊伍中,走在空蕩蕩的機場走廊里,很快發覺了空氣的變化。氣溫很高但是比較乾燥,並沒有令人感到難受。

我們被褐色皮膚的人群包圍着向前移動,來到了海關安檢的地方。這裏可以很容易地買到簽證,所以御手洗說,埃及是想來立刻就可以來的地方。

從充滿朝氣的機場工作人員身邊走過,我們走進大廳,眼前立刻出現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們中間有西裝筆挺的紳士,也有灰頭土臉、白色長袍一直罩到腳面的人,但清一色都是褐色皮膚,很少有所謂的黑人。他們都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談笑着。

我們一走出來,他們就同時停止了閑談,睜着大眼睛注視着我們。我們因為皮膚白皙而相當引人注目,周圍也沒有其他白人。

一個少年鑽出人群,張開雙臂飛奔過來,向我們展示兩條細胳膊上掛着的大量首飾,似乎要我們購買。

一個少女也拿着無數白花做成的花環,觀察着我們的視線,伺機把那個東西套在我們的脖子上。

他們都身着長及腳踝的筒狀衣服,有白色的,也有帶花紋的。這應該是當地人的民族服裝,就像日本的浴衣或和服一樣。在日本,至少在日常生活中,穿和服的人正日益減少,可是眼前的埃及人卻都自豪地穿着民族服裝。因為這裏空氣炎熱,這種簡單的衣物正適合這裏的水土吧。

我想起了電影《東方快車謀殺案》開始的場景。衣着華麗的英國貴婦們,推開那些聚集過來的貧窮的小販,傲慢地走出站台。

這時過分謙虛可不行,如果不趾高氣揚地挺起胸膛,就會被人乘虛而入。

兩三個中年男人也靠了過來,看到我言語不通就轉和御手洗討價還價。他們似乎是出租車司機,我們要離開開羅前往吉薩,必須乘坐出租車。就這樣,在埃及人的簇擁之下,我們出了大廳,向機場的大門走去。

這時正值盛夏的夜晚。站在機場的大門口,外面就是寬闊的停車場。太陽剛剛落下去不久,停車場裏星星點點的路燈都散發出橙色的光亮。

氣溫雖高,走在空蕩蕩的停車場裏卻能感受到微風,清爽的空氣令人心情舒暢。風中似乎摻雜了南方特有的味道,機場前既看不到沙漠,也看不到赫利奧波利斯的街區,空氣中還有一絲乾燥的灰塵的氣息。機場裏的燈光都很昏暗,外面的路燈也不是水銀燈,而是別具一格地散發著橙色的光芒。

機場前面停放着大量的出租車,似乎都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到處是擦傷凹痕,車體也不幹凈。在日本早已看不見這樣的車了。

眺望着眼前的景象,此刻我才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經過長途跋涉,已經來到了另一個未知的文化圈,文明的發源地。

“石岡君,走吧,就坐這輛出土文物吧。”在機場前排列的破爛汽車中,這輛菲亞特顯得格外可憐。兩側坑坑窪窪,油漆剝落,車窗前後只剩兩扇;好不容易把後邊的車門弄開,還會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非常擔心在柏油馬路上行駛的時候這扇門會掉下去。

發動了很久,引擎終於運轉起來了。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陣強烈的震動,汽車沖了出去。

這時再次環顧車內,座椅靠墊上露出了彈簧和黃色的海綿。車門的內飾完全脫落,當然也沒有升降車窗的搖把之類的東西了。因為根本就沒有車窗,所以搖把的缺頭也不會造成不便。其實沒有車窗也沒關係,因為這地方一來沒有寒冷的季節,二來幾乎不下雨。就這樣讓埃及乾燥的風吹進車內,反倒令人心曠神怡。

御手洗“嘿嘿”地笑了起來,說:“很不錯的車啊!如果放在銀座,肯定被當成藝術作品。石岡君,在南半球這種車很常見呢!”

看到御手洗的憂鬱症已經慢慢痊癒,我鬆了一口氣。對他的憂鬱症來講,愚蠢笨拙的東西勝似藥物。

我回想起過去幾次他憂鬱症發作時的情形,就像電腦出了故障時會有一大串打印紙吐出來,上邊全是沒頭沒腦、不明不白的單詞和數字,每次都讓人目瞪口呆。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們只好舉手投降,祈禱絕望的風暴儘早離去。總之那副樣子正如同玲王奈所說,就是台壞了的電腦。

每當我看到御手洗,尤其是他變得瘋瘋癲癲的時候,就不由得會想,人的大腦果然和機器差不多。每當御手洗開始嘮嘮叨叨,我就想像到這樣的情景:在井然有序的電腦房裏,一台歪斜着的電腦突然噴出白煙來。

出租車飛快地穿過赫利奧波利斯的街道,開羅機場就在這個與開羅毗鄰的赫利奧波利斯小鎮旁邊。這個小鎮乾淨整潔,據御手洗說,很多有錢人都住在這裏。向窗外看去,有很多嶄新的建築,路邊行人稀少。

但是穿過赫利奧波利斯進入開羅市區以後,眼前的景象立刻為之一變。

道路擁堵,四面八方全是喇叭聲,路邊擁擠着骯髒的人群,有幾個人在我們的車子前後跑跑走走,使我們進退兩難。附近還有公共汽車,裏面也是黃色的燈光,眾多的乘客擁擠在車內的吊環之下,褐色的臉一齊瞧着我們的出租車。

公共汽車凌亂骯髒,而擁堵在馬路上撳着喇叭的其他汽車也好不到哪裏去。可是,比它們更加不堪入目的是道路左右的石砌建築物。

“那些全都是百年以前的建築啊!”

御手洗口中所說的建築,在我看來完全是遺迹。就像巨大的石山,又黑又臟,亮着燈的窗戶少之又少,絕大部分窗戶都熄着燈。敞開的窗戶和破碎的玻璃在骯髒的建築物上隨處可見。廢墟一樣的建築張着大嘴,裏面黑漆漆的,令人毛骨悚然,彷彿向我訴說著未知的異域文明。

不知從哪裏傳來了曲調婉轉的當地音樂,吸引了正覺無聊的我,可是這時出租車又突然開動了,耳邊只剩下了風聲。

如同賽車一樣,我們的出租車左拐右突,猛然超過前面如同蝸牛一樣的車輛,接着飛過路口,從中間線上茫然失措的行人身邊掠過。只見他們裹着穆斯林頭巾,白色的衣服長及腳踝,轉眼間就被遠遠地拋在後面。

“你見過下雨嗎?”御手洗用英語問出租車司機。

“雨?什麼是下雨?”司機盯着前方,大聲反問。引擎的聲音響得駭人,御手洗對我擠了一下眼睛。

開羅的建築大多又黑又臟,多半是此地乾燥少雨的原因。雨水在不知不覺之中,清洗着我們的都市。

貧困的人們在廣場上成群結隊,販賣雜貨的少男少女纏着頭巾,道路兩旁的商店裏射出昏黃的燈光,當地特有的音樂發出悲哀的旋律,菲亞特肆無忌憚地在街道上飛馳。因為擁堵的地段隨處可見,所以只有在能開起來的地方儘快趕路,多走一點是一點。

“看,尼羅河!”御手洗低聲說。

出租車上了大橋,寬闊的黑色水面在腳下延展,圓形的船隻如同一隻只趴着的兔子,船上彩燈閃爍,浮在水面上像一塊大蛋糕。船燈的倒影在黑暗的水面上輕輕搖動。

“尼羅河!”出租車司機用地方口音濃重的英語叫道。

“十月大橋!”接着他又喊着橋樑的名字。這是一座相當長的大橋,十分氣派。在漆黑破舊的建築中間,混雜着很多像這樣嶄新的設施。

尼羅河畔有好幾棟現代風格的高層大廈,樓頂上顯示飯店名稱的霓虹燈閃閃發光。

我們經過漫長的旅程,終於來到曾經培育了世界古老文明的尼羅河。也許是因為尚處傳統市區的緣故,這裏平凡得令人失望。河流的兩側是水泥堤壩,岸邊是高層的混凝土建築,這景象似乎是東京的隅田川。

“那是什麼?”我問道。

過了大橋不久,我看見一座嶄新的建築。正中央的高塔屋頂如同一個洋蔥頭,其他建築環繞在高塔周圍。一路上我已經看見了好幾個類似的建築,都有着尖塔,乾淨得好像上周才竣工似的。

“清真寺!”御手洗說,“是伊斯蘭教的教堂。”

噢,我恍然大悟。他這麼一說,我才注意到這裏有着眾多的清真寺,而基督教堂之類的建築卻一個也沒看到。

房舍漸漸變得低矮,道路兩側點着黃色燈泡的小店也越來越稀少,行人路上聚集的人群雖依舊顯眼,但人數卻少了很多,我們已經出了開羅市區,很快就要到吉薩了。

御手洗說我們住在吉薩的梅娜豪斯·奧貝羅伊飯店,歷史上這裏曾經舉行過數次政治會談,是非常有名的地方。

在這家飯店的後面,就是我從孩提時代開始憧憬了二十多年的三座金字塔。終於要看到真的金字塔了,真是恍然如夢,就是在三天之前還料想不到會有這等好事。機會總是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降臨的。興奮之餘,對於這一切我依然難以置信。

胡夫法老金字塔究竟會以什麼樣的姿態來迎接我呢?會以它那巨大的震撼力讓我屈膝膜拜嗎?抑或我能夠以冷靜的心情,面對這巨石堆砌而成的三角形的山峰?

前面的道路似乎通向一座高台。

“石岡君,看!”御手洗指着窗外。

“啊……”我失聲驚嘆。那裏是阿拉伯騎士的世界。新月如同一把巨大的鐮刀掛在天上,月光皎潔。廣闊的土地就像黑色的海面,而民家的私語則有如微波蕩漾。散佈的屋宅燈光稀疏,讓人聯想到月光照耀的水面閃爍着的含蓄光輝。

我所驚嘆的,是屹立在水面上的清真寺的尖塔,它們的頂端如同鋒利的標槍,插着獨特的屋頂,下面就是伊斯蘭建築所特有的景象,令我這個旅者的心情澎湃不已。

我深信自己已經來到了阿拉伯騎士的世界。小時候看的圖書里的風景,在乾燥的風中靜靜地延展開來。如夢如幻的奇景,以伊斯蘭世界的方式慰藉着舟車勞頓的我。

“多美啊!”我說道,“簡直是為了給人寫生而創造的夜景。”

御手洗點頭說:“世界上還有很多美麗的風景。美麗的街道,黑夜裏屏住氣息的昆蟲和精靈的氣息,還有如同從成熟的果實里滲出的果汁一般從人們的唇邊流出的音樂、詩句和傳說。這些美麗一定會超越時空,映入神靈的眼睛裏吧?在任何孕育了都市文明的地方,這些美景僅在幾十年前對於人們來說,還是一頓豐富的感官盛宴。

“真是不可思議的美景啊,石岡君。現代人發明了各種各樣的調味品,添加在食品里,人們就感受到了美食帶來的歡愉。但與此同時,一小片生菜或者西紅柿,卻如同泡在水裏的草紙一樣索然無味了。這其實是意義不大的循環運動,就像追趕着自己尾巴團團轉的小狗一樣。

“上天的這些啟示,讓我時常想:從人們穴居耕獵,只能仰望藍天、傾聽流水來感受生活之趣的時代,一直到如今鐳射光盤和電腦橫行的時代,人類享有的快樂的總量是恆定的。而刺激人類獲得感動的能量也是恆定的。”

御手洗髮出了這樣苦悶的言語,說明他的憂鬱症還沒有完全康復。

出租車顛簸着從高台上疾馳而下,前面就是寬闊的直路了。左右兩邊時而出現掛着霓虹燈的低矮房屋。

“那是什麼?”御手洗問司機。

“夜總會!”他喊道,“非常貴,先生,那種地方還是不要去的好。”

這種擔憂對御手洗來講倒是有些多餘。

“那麼誰會去呢?”

“沙特阿拉伯和利比亞的有錢人。”

“是石油美元養起來的財主嗎?”御手洗問。

司機像遇到知音一樣拚命點頭說:“是啊,先生。那些混賬店鋪是為揮金如土的傢伙們開的,他們的金錢可不是像我們這樣辛辛苦苦賺來的,而是在自家地下挖出來的。”

寬闊的道路兩側,行人已經減少,可還是有人毫無顧忌地橫穿馬路。他們在高速行駛的汽車縫隙之間大搖大擺,而出租車也滿不在乎地與他們擦身而過。

“瞧!看見右邊了嗎?是奧貝羅伊飯店。”司機說。

我以為這樣有名的飯店應該是建在尼羅河畔的高層大廈,但眼前的卻是用象牙色圍牆圈起來的低矮房舍。

“金字塔呢?”我問道。

雖然我說的是日語,但司機似乎聽懂了我說的單詞。

“就是那個。”他說著,指向前方。但前面是吉薩市郊的黑夜,什麼也看不見。

“啊!”緊接着,我不由得大聲驚呼起來。

我以前並沒有想像過,自己所看到的金字塔會是怎樣的。前面只有黑色的夜空,我只好睜大眼睛努力搜尋。前擋風玻璃也骯髒不堪。

就在這時,我出乎意料地注意到了一個巨大的深灰色三角形,和黑暗的夜空幾乎融為一體。

簡直是一副動人魂魄的錯覺畫,巨大的三角形隱藏在黑夜裏,一不小心就可能錯過。

對金字塔的第一印象,是它比我想像的還要巨大。我以為它的距離仍然遙遠,所以還在夜空下尋找小三角形,但實際上,眼前的它比我所預想的要大出十倍,因此看到的時候格外驚訝。

另一個印象是金字塔比我想像的更尖銳。儘管已經看過無數次風景照片了,但它的角度還是讓我非常吃驚。我感覺它就像一柄長槍刺向天空。

“終於看見金字塔了!真是感動啊……”我自言自語。

“進飯店嗎?還是先看看金字塔?”御手洗將司機的問話翻譯給我聽。

我立刻回答:“金字塔!”

於是出租車從飯店的圍牆前面通過,轉了個彎,爬上一面緩坡。

我們的車在夏夜的涼風中,飛快地接近了胡夫法老金字塔。從岩石剝落的痕迹看,我知道這就是胡夫法老金字塔。

前面的金字塔越來越大,越來越高。就在它向上不停地伸展,頂端已經和暗夜混雜在一起的時候,我們的車在距離金字塔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迫不及待地撞開車門,司機將引擎熄掉,也走了出來。

我們已經離開了平整的大道,腳下佈滿岩石碎砂。一邁動腳步,就聽見吧嗒吧嗒的聲音。前面不遠就是沙漠。

埃及的夏夜十分涼爽。不知從哪裏傳來了歌聲,定睛一看,原來在金字塔第三級石階上,有幾個男女正在齊聲合唱。

巨大的石砌紀念碑,在夜晚的涼氣和年輕人的歌聲中,橫亘着偉岸的身軀靜靜地等候着我們。金字塔實在太巨大了,底邊的兩端隱藏在暗夜裏,幾乎看不見。金字塔令人傾倒沉醉,但近距離欣賞到的景像卻和我以前夢想中的數字推理存在着少許不同。因為表面風化,岩石的位置都微微地錯位,走近了就能看到七零八落的碎岩。看到這樣的景象,我不由得回想起了御手洗在飛機上說的話。

出租車司機靠過來和我搭話。他長着漂亮的短髭,褐色的皮膚,面孔幾乎融入了黑夜。

“他說,這是一項難以置信的浩大工程吧。”御手洗翻譯道。

“的確令人嘆服。”我回答說。環顧四周,空曠的沙漠之夜讓人心生畏懼。附近沒有販賣旅遊紀念品的商店,如果日本有這樣的世界級名勝,決不會像這樣孤伶伶地放着,肯定圍滿了紀念品商店和金字塔饅頭店吧。

但在這裏,除了幾個男女迎着夜風合唱外,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幾百年以前,當拿破崙的軍隊到達這裏時,也是這樣的景象吧?滄海桑田,亘古不移。五千年以前建造金字塔的時代也同樣如此吧?遙遠的往昔,建造金字塔的工匠們是否和我一樣,踏在同一塊石頭上呢?雖然事實上肯定如此,但我卻很難相信。

一個穿着類似警服的男人,踏着石頭走了過來。此時此地,他會有什麼不滿嗎?我立刻提高了警惕。但出租車司機卻過去和他搭話,還用手啪啪地拍着他的肩膀。警察也笑着回答司機的話。

“到這邊來!”司機向我們招手。

我和御手洗一過去,司機就扔下警官,帶我們朝金字塔的方向前進。走近了我才發現砌成金字塔所用的岩石高度超過正常人的身高。沿着一塊塊的岩石向上攀爬,恐怕會很費力氣吧。

“這邊!”司機用手向我們指示道路。月光的照射下,我看見了鑿在岩石上的台階。

我們跟隨他走上台階,接着眼前出現平坦的通道。這條通道也是在石頭上鑿出來的,殘留着扶手的痕迹。

歌聲越來越大,我們接近了坐在石頭上的合唱團,然後從他們身後通過。歌聲停了下來,一個長着黑色大眼睛的姑娘回頭看着我,突然笑了。

“這裏就是入口。”司機說。

原來這裏就是“阿爾·馬蒙盜掘孔”。我這麼一說,司機反倒問我阿爾·馬蒙是誰。看來埃及人自己也不具備這方面的知識。

月光照不進洞穴深處,我膽戰心驚地前進,心裏充滿了恐懼。路的盡頭有一扇上了鎖的鐵柵欄門。

“到明天早晨你們就能進去了。”出租車司機說。

我們又一次從坐在石頭上合唱的男女們身後經過。下了台階返回出租車時,我沒有再踏着岩石,而是在沙地上行走。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到非洲大陸,哪怕很匆忙,也要體驗一下沙漠行路的感覺。沙子很乾燥,果然和江之島的沙灘不一樣。

我和御手洗以及出租車司機保持着一段距離,傾聽着埃及年輕人的歌聲,緩緩漫步。這時,我的腳趾尖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拾起一看,原來是鑲着一塊大石頭的戒指。撣去砂土,吹掉灰塵,我看出戒指上鑲嵌的石頭是藍色的。月光下,藍色的石頭熠熠發光。

指環的部分嚴重擦傷,顯得十分粗糙,但是還沒有生鏽。我試着把它戴在左手的小指上。我的手指相當細,剛好把指環套進去。我想這可能是一位女性或孩子的東西。

就算這是小孩子的玩具,扔回砂土裏未免有些可惜。我把它套在了小指上,急急忙忙向停在路邊的出租車走去。

梅娜豪斯·奧貝羅伊是一個非常漂亮的飯店,我們的車沿着圍牆到達它的正門,進去之後道路一直通到玄關。飯店佔地廣闊,熱帶植物林立,地上鋪着草坪。

我們在充滿民族特色的前台辦理了入住手續。房間似乎在庭院的另一邊。一個高大的黑人,身穿胭脂色的飯店制服,袖口和前襟都鑲着金線,拿着鑰匙,在前面帶路。他才是我們所謂的黑人,但似乎不是埃及人。

我們從入住的別墅正面進入,乘坐具有當地特色的電梯,看見飯店內部牆壁都是金色的。電梯似乎喘息着,艱難地上升,耗費了很長時間,咔嚓一下,發出誇張的聲音,來到了三樓。電梯門勉勉強強地打開了,眼前出現了漂亮的走廊。

塗著白漆的柱子分列左右,地面上鋪着漂亮的阿拉伯式花紋的絨毯,上面還鋪有一道紅地毯,一直向里延伸,盡頭是一扇伊斯蘭風格的大門,門上細部的花紋令人嘆為觀止。

所有房間的門都在白色的柱子後面。房間裏有陽台,打開陽台門出去,夜風涼爽,欄杆上纏繞着常春藤,而我們剛剛看過的胡夫法老金字塔再次靜靜地出現在視野里。

吉薩,埃及9

夜裏,我夢見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有着褐色的肌膚,站在胡夫法老金字塔前。

只見她身穿白色的紗衣,胸前垂掛着埃及特有的首飾,捲曲的黑髮披到肩頭。

風吹起了少許塵埃,也吹起了她白色紗衣的前擺,露出裏面長及腳踝的磚紅色襯裙。

金字塔的周圍是美麗的石造都市,如同大型風景畫一樣鋪展在大地上。家家戶戶的外牆上塗得五顏六色,居民們唱歌跳舞,安居樂業。

寬闊的溝渠環繞着唯一的金字塔,遠處是綠色的草叢,更遠處漂浮着幾艘揚着白帆的船隻。沿着溝渠築有石壩,石壩上有動物的浮雕。浮雕的四周有畫框一樣的方形邊緣,都塗上了藍色。

多麼美麗的地方,我痴痴地眺望着這人間樂園。

姑娘微笑着,在沙地上行走,腳上穿着皮革製成的涼鞋。她挺着胸膛,走路的姿態有些嬌嗔。我正回想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她的時候,她的笑臉忽然變成了玲王奈的模樣。

“啊,玲王奈小姐!”我正要呼喚她的時候,眼睛一下子睜開了。

白色的天花板突然躍入眼帘。我一時忘記了自己置身何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迷迷糊糊地思索,突然記起自己已經來到吉薩,就住在金字塔旁邊的飯店裏。

匆忙四顧,隔着帶有花紋的窗帘能夠感受到外面強烈的陽光。透過窗帘的縫隙,可以看見外面綠色的草坪熠熠生輝。

這裏是吉薩!這裏有金字塔!我翻身爬了起來。

一出陽台,果然望見了對面的金字塔。早晨這個方向正是逆光,它顯得暗黑。我又一次感嘆,啊!真的來到了金字塔旁邊。這是我一直以來無限憧憬的東西,現在近在眼前。

我拉過牆邊的藤椅坐了上去,一邊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邊看着它。我願意永遠在這裏眺望:它的確比我想像的要尖銳。

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但這時卻突然回想起剛才的夢境。

我認為剛才的夢並不是發生在此地,因為它與我現在所處的環境有很大不同。那應該不是埃及,倒很像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流域,似乎是古代東方的某個美麗都市。

有人說人類的夢境是沒有色彩的,我並不這麼認為,因為我就曾經做了好幾次色彩鮮艷的夢。在剛才的夢境裏,陽光絢麗,姑娘的衣服、水上的船帆,都閃耀着潔白的光輝。最令我感動的,是石砌堤壩上的動物浮雕和它背後鮮艷奪目的藍色。那簡直就是天國里的美麗都市。我的潛意識究竟是從哪裏得到這樣栩栩如生的古代都市的印象呢?它比我自己在頭腦中胡思亂想出來的東西具體得多。

電話響了,嚇了我一跳,思考也被打斷了。現在電話鈴聲對我來說很可怕,因為我不懂英語,拿起聽筒也不能交流。我忐忑不安地拿起電話,內心祈禱這是御手洗打過來的,但事與願違,裏邊傳出的果然是滔滔不絕的英語。

“A,Idon′tknow,Ican′tspeakEnglish……”我一邊冒汗,一邊用這樣簡單的句子搪塞着。

“石岡君,你這個樣子如果迷路可怎麼辦?”話筒里又傳出了日語,“你一聽到英語,竟連朋友的聲音都分辨不出來啦!”

“喂,御手洗!如果我死得早,那肯定是你的罪過。下次千萬別開這種玩笑了,我的心跳都停了!”

“快點吃飯,然後我們出發!我和你一樣想早點看到金字塔,不抓緊恐怕就來不及了。今天已經是八月二十八日了,可昨晚那個蠻橫的小丫頭居然沒有打電話過來,我從這邊打過去,可是她又不在家。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便和這些娛樂圈的人打交道。如果你剛才嚇出了一身冷汗就去沖個淋浴。十五分鐘以後我們在大廳門口會合。再見!”

我不該和御手洗這樣的人做朋友。他患憂鬱症的時候,我為他操碎了心,現在他痊癒了,馬上又來傷我的自尊心,真是沒完沒了。

因為昨夜已經去過浴室,所以我不想再沖淋浴,只是草草洗了洗臉就穿上衣服,整理了一下提包,踏着甬道穿過絢爛奪目的草坪來到大廳。還沒看到御手洗的蹤影,周圍散發著植物的芳香。

我剛把提包靠着圓柱放在地上,玻璃門就被推開了,御手洗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

“久等了,石岡君,我們這就去退房。”

接着他就走向前台,和裏面的服務人員說話。我站在旁邊,觀察着御手洗施展外交才能。我暗下決心,要學習英語,以備將來緊要關頭能夠一個人獨當一面。

“御手洗先生?”前台里的服務人員把電話舉了起來,突然問道。御手洗一邊答應一邊接過聽筒,扣在耳邊。

“喂?”聽筒里微微傳出女人的聲音,我猜是玲王奈。御手洗為了讓我也能聽懂,開始說日語。

“昨晚你跳舞去了嗎?你或許已經忘記了我們還剩幾天時間。”

“我去做調查了。斯蒂夫·米拉是惡女岬金字塔的承包商。”

“還有呢?”

“斯蒂夫還是沒有下落。調查也毫無進展,我已經得到了他的族譜資料。現在雖然知道了建築商,但下一步很難辦,因為他是墨西哥的建築商。那個地方必須用船把設備和建材運過去,然後再設置起重機。如果不是墨西哥人,本地的美國建築商是決不會接這樣的工程的,風險太大了。這樣一來,時間就趕不及了。我又不懂墨西哥語,而且還有其他好幾家建築商參與了工程……”

“設計師是誰?”

“是波爾·阿萊克森本人,他對建築有一定的研究。”

“是這樣啊!那就沒有辦法了。還有在惡女岬參與攝製的所有工作人員的地址、姓名、經歷……”

“這些詳細的資料我已經準備好了,可以直接給你。”

“不,我現在就要,已經沒有時間了。我還想要斯蒂夫·米拉的資料,你稍等一下,我問問前台的傳真號碼。”

“我還有更穩妥的辦法。”玲王奈這樣說著,嘿嘿地笑了兩聲。

“還有什麼辦法?”

“就在這裏!”話音未落,一卷白色的印刷品被遞到御手洗的鼻子底下。抬頭一看,只見戴着太陽鏡的玲王奈笑嘻嘻地站在旁邊。

御手洗緩慢地將電話聽筒還給了前台里的服務人員。望望玲王奈過來的方向,那邊有一排電話亭。

“你怎麼來了?沒有回美國嗎?”

“回去了,剛才又從美國到了這裏。”

“我記得沒有這個時間的航班。”

“你不知道我會飛嗎?超人是我的伯父啊。”

“那把這個案件委託給你的伯父怎麼樣?”

“他拍系列電影很忙啊!實際上,我是搭乘一個大明星的私人飛機來的。”

“地球簡直是你的庭院。如果在日本殺了人,你可別用這種方法來製造不在場證明啊。喜歡刨根問底的日本警察可很難對付。”

“我們做個交易吧!只要你待會兒陪我進餐,參觀金字塔,然後再登上尼羅河的郵輪共進晚餐,我就可以不在東京殺人。”

“可以啊,要是你不想這起案件在這個月內解決的話。”御手洗說。

“我已經預訂了今晚九點的飛機。沒關係的,你可以做到。”

“有一件事必須事先說好,我可不是荷里活收買的偵探。要想把繩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牽着到處走的話,我馬上打道回府。”

“如果還有什麼地方要看的話,我可以把機票取消。”

“我想讓你取消的,是尼羅河郵輪的船票。”

玲王奈遲疑了一下。“好啊!按你的意思辦。”她老老實實地回答。

在飯店裏吃過簡單的早餐,我們三人一出大門,就看到一輛藍色的梅賽德斯停在那裏,車篷是白色的仿皮革。

“怎麼樣?不錯的車,是不是?一位埃及男影星借給我的。”玲王奈說。

“難道要坐這輛車去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嗎?”御手洗問。

“不可以嗎?”

“你第一次來非洲吧?”

“是啊!”

“你開着這樣的名車到那種名勝去,會有當地人黑壓壓地聚集過來觀看,連附近村莊裏的人也會聞訊而來,到那時你有多少小費都不夠給。你要記住,在這種地方,我們外國人如果一定要坐車的話,還是選擇那種勉強能跑起來的破車最好。”

“那怎麼辦?”

“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只能和飯店商量,看能否借一輛破車了。”

“我去。”

“你的保鏢呢?”

“留在美國了。”

穿着麻布短褲的玲王奈用手按着白色的帽子,高興地跑開了。

於是我們就開了一輛破舊的吉普前往金字塔。還不錯,有車篷。

烈日下的金字塔又一次令我震驚。大量遊客出現在塵埃之中,牽着駱駝或馬的當地人也混雜其間。

儘管是舊吉普,但是車一停,我們還是被隨處可見的褐色肌膚的少年們包圍了。他們嘴裏不知喊着什麼,伸出了污黑的小手。玲王奈從包里拿出了一些點心,他們就更不肯離開了。

我們在附近一間土坯房裏買了票,然後走向金字塔。這時不但有一大群孩子跟着我們,而且裏面還夾着幾個成年人。看樣子如果真的開着剛才那輛豪車來的話,附近村莊的人的確會趕來的。

登上金字塔石階的時候,出現了管理員模樣的人,把孩子們都轟趕開了。

經過昨夜的實地考察,我們已經知道了行進路線。和返程的遊客在狹窄的小路上擦肩而過,我們站到了“阿爾·馬蒙盜掘孔”前。

一位老人纏着頭巾,身着當地流行的長衣,接過玲王奈遞過去的三張門票,撕開了一點后又還給了她。

入口很像岩洞,但偏着頭走不遠就到了隧道的盡頭,接着就是上升通道了。我對這些早已經心中有數,但還是緊張起來。

狹窄得可怕,角度也很陡,這難道就是通道嗎?我心想。

別說伸着脖子,就是貼着地面爬行都有點困難。腳下鋪着木板,木板上每隔十幾公分就釘着一道橫檔,讓遊客踩踏。左右兩側的牆壁上安裝有欄杆,右邊是電燈泡,照亮了狹窄的通道。如果沒有這些設施,想必遊客此時早已是恐懼不安了吧。

這是二十六度角的斜坡,實際走起來卻相當吃力。膝蓋和腰都彎曲着,就像蛙跳練習一樣的姿勢,令人感到局促不堪。我漸漸覺得,這應該不是給人用的通道。

裏面很熱,再加上必須像兔子一樣地行進,不久就渾身是汗了。認為金字塔是糧庫的人,恐怕是沒有親自進來過吧,我想。

終於出現了開闊的空間。我盡情地舒展脖頸和後背,多麼痛快舒服啊!

這裏就是大迴廊。狹窄的通道一直延續到大迴廊中間,左右兩側稍高的地方還有岔道,也為觀光客的攀登準備了欄杆,接着我就看見了走在上面的遊客。

向上仰望,只見左右兩側的石壁像支架一樣支撐着高高的天花板,並逐漸向中央聚攏,所以最上邊的天花板極為狹窄。

成百上千年來,到這裏參觀的人絡繹不絕,大家都手持火把,把陡峭的石壁熏得污黑。

電燈泡散發出黃色的光亮,照耀着這裏狹長的空間。就如同進入了一個小小的教會,裏面是別具一格的禮拜堂,吸引着人們。

我們沒有登上大迴廊,而是再次低頭鑽進了水平通道。因為這裏是水平的,所以比剛才稍稍舒服了一些,但是仍然需要彎腰。

我們就這樣艱難地前進,不久又突然出現一個寬敞的房間。經過打磨的石頭將地面鋪得嚴嚴實實,這是法老妃子的墓室。

“這是女王的房間啊。”玲王奈說。

房間的確建造得十分精美。牆壁所用的一塊塊巨石都嚴絲合縫,我看想插進一張銀行卡都很難,真沒想到這居然是五千年以前的建築工藝。

從水平通道返回,這時經過大迴廊,我們登上了側面的通道。一路上,在我們腳邊有無數個四角洞穴整整齊齊地排列着。為什麼這裏會有洞穴?長期以來,這個謎團一直困擾着研究金字塔的學者們。我們走到盡頭,微微屈背後,進入了法老王的墓室。

這裏比法老妃子的墓室更加漂亮,黑色的花崗岩石壁,岩石和岩石之間仍是密不透風。就岩石打磨的平滑程度來講,這裏和開羅大飯店裏的大廳裝修不相上下。石壁的表面在五千年前經過精心研磨,至今依然殘留着光澤。

地面上安放着這座金字塔內唯一一個能夠移動的石棺——至少目前是這麼認為的。正像日本考古隊所指出的那樣,這個東西作為石棺,尺寸未免太小了。

御手洗則如同勘察犯罪現場一樣,撥開往來的遊客,仔細查看這個石棺和房間的各個角落。雖然他對我們什麼也沒說,但在去美國查看那個複製品之前,對眼下這個真傢伙心裏應該有點線索了吧?因此他才會在赴美之前特地飛到這裏。

“怎麼樣?你對金字塔內部的印象如何?”我問道。

“這下面還有一個房間啊。”他說。

我嚇了一跳。這種說法在我以前讀過的書里隻字未提。眾所周知的只是這上面是重力擴散室,有好幾層扁平的小房間。

“在那邊的地面上有通氣孔。”

“這可是重大發現。”我說。

御手洗搖了搖頭,若無其事地說:“那可能是某個國家的考古隊挖開的。”

從大迴廊里下來,我們就像鑽進下水道一樣,回到狹窄的通道里。雖然我們還想到地下室去,但據說那裏禁止遊客參觀。

從“阿爾·馬蒙盜掘孔”鑽出來,耀目的陽光刺得我們一時睜不開雙眼,周圍所有東西都是白花花的,眼前的沙漠、金字塔下面的岩石都散發著白色的光芒。

為遊客準備的駱駝來來往往,裹着頭巾、圍着長衣的當地人在旁邊閑逛。陽光下的乾燥沙漠,塵土的氣息,我想起了早上的夢境。睡眠不足和時差使我頭昏腦脹,我感覺自己就快陷入白日夢裏了。

“阿爾·馬蒙盜掘孔”出口附近有一處陰涼,我們三人就像昨夜的年輕男女一樣,在石頭上坐了下來,享受着微風拂過的感覺。

“石岡君,你的戒指是……”玲王奈問道。

“嗯?你說這個?是昨天晚上拾到的。”我把它從小手指上摘下來,遞給了玲王奈。

“多漂亮的石頭,像是瑪瑙。”玲王奈已經戴了好幾個戒指了,但她把其它戒指都套在別的手指上,將鑲嵌着藍色石頭的戒指戴到了無名指上,張開手掌,欣賞了一會兒。

“送給你了!”我說。

“真的嗎?謝謝!御手洗先生,你也送我點什麼吧,作為埃及旅行的紀念。”她開玩笑說。

而御手洗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考慮什麼事情,他煩躁地擺了擺手。玲王奈只好對我聳聳肩膀。

我們站起身來,繼續駕駛吉普車,趕往下一個目標,獅身人面像。這是我強烈要求的。

如果乘車,從大金字塔到獅身人面像不過是轉眼之間的事,但如果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前進,哈夫拉法老和孟卡拉法老的金字塔可以盡收眼底。這三座金字塔看起來像是連在了一起,展示從大金字塔出土的“太陽之舟”的博物館也在這邊。

吉普車在獅身人面像跟前一停下,大批的當地嚮導就接連不斷地靠過來,對玲王奈和我們的衣服讚不絕口。這樣的熱情令人難以斷然拒絕,御手洗雇了一個英語發音比較出色的人做我們的導遊。

他首先帶領我們來到獅身人面像旁邊,不斷地做着介紹。我們站到了一處稍高的地方向上仰望。這也是一座龐然大物,在古代這巨像代表着什麼呢?

人類的頭部披着獨特的頭巾,露出了雙耳,身軀則是俯卧的獅子。據說這是人面獅身的衛兵在守護法老的陵墓。

鼻子部分曾被拿破崙當做自己士兵練習射擊用的靶子,所以被削平了,據說以前鼻子下面還曾有過鬍鬚。

軀體部分則是利用這裏原本就有的天然沙礫岩順勢雕刻出來的。肚腹周圍似乎還露出了地下岩層的模樣。

我們所站立的地方稍高,正是通往哈夫拉法老第二金字塔必經之路的入口。從這裏確實可以看到有條筆直的路通向遠方的金字塔。

“這裏曾有過一座‘河岸神殿’。”導遊說。玲王奈把他的話翻譯成日語給我聽。

“神殿就建在河畔,可以想見,五千年以前這裏還是雄偉的尼羅河,我們的腳下應該就是碼頭。”

我第一次聽說這種描述,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現在的尼羅河奔流在距離這裏相當遠的都市旁,不,應該說,現在的都市建在了河流的附近。所以說,現在這裏的獅身人面像等遺迹都是從受到尼羅河滋養的文化中創造出來的。

我茫然四顧,但是當年的輝煌早已煙消雲散,眼前只有荒涼的沙漠,五千年以前的都市都化作了塵埃。如果導遊此言不虛,那麼這周圍正是當年的河底,而如今只有幾家販賣粗糙紀念品的小店。我不禁感慨,悠悠五千年,竟能使河川改道,大地變貌,時間的力量何其巨大!

接着,導遊又帶領我們參觀了一座半埋在砂土裏的石造建築群。

“直到現在,這裏依然不斷有新遺迹被發掘出來。”他自豪地說。

我們向最近的一間石屋裏窺探,入口深處黑黝黝的,幾乎都被砂土掩埋。有人曾經在這裏安居嗎?抑或這只是單純的墓地呢?

石造的建築群全是扁平的墓室,或許是因為它們的下半部分被掩埋才成為現在的模樣吧?

我們在柔軟的沙地上漫步,讓我不禁聯想到腳下所走的可能是古代都市的街道。如果這裏曾經確實受過尼羅河的澤惠,那我很難相信這些石造建築是古埃及的墓室,它們只是古代民居的遺迹吧。

我眺望着金字塔的方向,建築群的大部分都埋在了砂土裏。這裏曾經是古代的都市,大量的流沙從遠處金字塔的方向涌過來,將都市埋在了地下。於是,繁華的都市化作了廢墟。如果把腳下的砂石全部剔除運走,那麼古代都市遺址的雄姿一定會展現在世人面前。

我真想試一試挖掘古代文明遺迹的考古工作,我知道謝里曼,他根據特洛伊木馬的傳說而挖掘出了傳說中的都市,還有卡特,他找到了圖坦卡蒙的墓室。如果可能,我也願意終生為這樣的考古事業辛勤勞作。

接着我又回想起了今天早上的夢。或許夢裏的風景就在這個地方吧?真是不可思議,一種奇怪的直覺籠罩了我,揮之不去。似乎有人在我耳邊不停地低語:沒錯,就是這個地方。

我扭頭望着胡夫金字塔。我所站立的位置可以看見環繞在金字塔周圍的溝渠,當時覺得夢裏的情景近乎荒謬,但如果這裏曾經是尼羅河,那麼夢裏的一切就都有了可能。水,可以使這裏的世界為之一變。而只要挖掘運河,就可以將尼羅河水引到這裏。

夢境之中為什麼只有一座金字塔,這究竟意味着什麼?五千年時光飛逝,河流改道,名震世界的大都市化為廢墟。如果有尼羅河水的滋潤,人們也許會勇敢地與逼近的沙漠抗爭吧?但是提供潤澤的河水已經無情地奔向遙遠的他方,人們只好逐漸放棄了這裏。這是個漫長的過程,如果用言語訴說,也許不過三言兩語,但是兩三行言語所表現的自然地貌和人類社會的變化究竟延續了多少年?

我從高處下來,走近獅身人面像的前腳處觀看。

這裏也是沙地,好像乾涸的游泳池。因為四面都是高台,這裏就如同被石牆圍攏起來一樣。

玲王奈倚靠在獅身人面像的右前腳上,御手洗還是站在沙地上若有所思。我也像玲王奈一樣,靠在了獅身人面像的左前腳上,感嘆着五千年的滄海桑田。

導遊也跟了過來,看見我們在沙地上的姿態,在眼前比劃了一下按快門的動作。

“你們帶相機了嗎?”他問。

我搖搖頭。是啊,應該帶一部照相機來。在獅身人面像跟前,和大明星在一起,一定是一幅相當不錯的紀念照片。可是行程匆忙,照相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在導遊看來,我們肯定是一群非常奇怪的遊客。

“這座獅身人面像也有謎團。”我說道。

沉思着的御手洗抬起頭來看着我。如同飛蛾趨光一樣,御手洗對“謎團”這個詞十分敏感。

“有這樣的問題一直困擾着埃及文明的考古學家。首先,就是那條通往第二金字塔的參道。”我手指剛才我們俯視獅身人面像所站立的高台,對御手洗說。

“三座金字塔的底面方正,都精確地面對着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前往第一的胡夫法老金字塔和第三的孟卡拉法老金字塔的參道都朝着正東和正西呈一條直線,如果最初這裏是尼羅河,那麼前往第一金字塔的參道是不存在的,因為它的大部分都淹沒在河裏。

“可是,從這個獅身人面像開始的、通往第二金字塔的參道並沒有按照東西方向的軸線修建,它的起點向南偏離了,也就是說,第二金字塔的參道是按照從東南到西北的方向修建的。這和其他的兩條不一樣。

“還有,這座獅身人面像的中軸和東西向的軸線是平行的,而‘河岸神殿’的中軸也正好是東西走向,然而二者的中軸卻並沒有重合在一起,因為河岸神殿的中軸比獅身人面像的中軸稍稍向南偏離了一點。

“換句話說,就是附屬於第二金字塔的參道、獅身人面像、河岸神殿都偏向前面的尼羅河一側,一個比一個更靠南。這是為什麼呢?長期以來,埃及考古學者為此煩惱不已。這就是活生生的獅身人面像之謎。

“日本學者提出了種種推測。比如,站在河岸神殿前,因為獅身人面像的阻擋,看不見第二金字塔了,為避免這種情況,只好將參道稍稍偏南一些。或者希望從神殿這邊眺望到夕陽從第二金字塔處沉落,所以只好將軸線向南偏,等等。”我在腳下的沙地上畫著示意圖的同時,向他們做出了說明。

“你對這個問題怎麼看?”站起身後,我一邊拍打手上的沙土,一邊問御手洗。

“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具備幾個條件,否則也只是沒有根據的猜想。但目前從我們的立場來看,似乎別無他法,只能這麼想:這個謎題之所以能成為謎題,其前提條件必須是三座金字塔以及獅身人面像和河岸神殿是同時建造的。更準確地說,前提是我們都錯以為這幾座建築物是同時建造的,那樣需要具備幾個條件,如果一定在這裏立刻回答,目前看來我們似乎也只能憑藉想像了。這個謎團成立的前提條件用規範的語言表達出來就是,假設它們恰好是同時建造的,這事實上是我們的共同錯覺,我們將這一點作為前提。

“所以,現在這個謎團就變成了:埃及人為什麼要畫出這麼奇怪的設計圖?他們講究東西南北左右對稱,其他事物也側重於幾何學的整體觀,而這裏為什麼要突破這種對稱效果?

“但這就是現代人的盲點。我們總是把歷史當成資料,從資料印刷出來開始,我們就產生‘歷史開始了’的錯覺,可是現實中的歷史,比我們目前所掌握的這份不完全的歷史年表要古老百倍千倍。在那些歷史中,同樣也有歡樂、憂傷和捨命拼搏。

“這一帶的三座金字塔,還有附屬的小金字塔群,以獅身人面像為代表的墓室群,所有這些建築都佈局在同一張設計圖上,這種想像是以這個地區是墓地為絕對前提來展開的。但是,無論是墨西哥,還是巴比倫,廟塔都如同今天的凱旋門或東京塔一樣,是城市的象徵。你現在所提到的謎團,引起我更多思索的是,吉薩這一帶,曾經是繁華的都市,而不是神聖的墓地。是不是尼羅河水退去以後,城市就衰落了,然後經過很多時代,過了很多年,這裏才成為墓地……

“如果這裏曾經是都市,那麼很容易就能解釋你的謎團了。都市通常是緩慢而不規則地擴張,因為所謂的都市,也是有生命的。看看東京吧,不管是哪裏都沒有設計圖,都是漫無計劃地膨脹。所以,這裏也沒有什麼特別的。這裏也是古代人的部落,和東京一樣,用幾百年、幾千年時間一點一點打造而成的。三座金字塔,這個獅身人面像,還有河岸神殿,絕不是只畫了一張設計圖紙然後一蹴而就,很有可能是花費了上千年時間建造完成的。它們有些是在都市存在時就建造起來了,還有一些是都市衰亡后才逐漸動工的,這種想法是很自然的,否則,投資預算也很難辦。也許有些建築的痕迹今天已經無從查考,但那是在都市衰亡之後,無數的石材又被運往他方,所以現在映入我們眼帘的,只有神聖的墓地了。”

今早夢裏的風景又在我腦海中浮現,那裏是都市,只有一座金字塔,也沒有獅身人面像。

“這麼分析的話,石岡君,那些謎團就不能稱之為謎團了。三個金字塔先建造起來,很久之後,才出現了獅身人面像。它的中軸線碰巧是精確的東西走向,所以大家都被迷惑了。

“那麼現在,我要說說當時人們幾個有趣的選擇。當吉薩進入了墓葬時代,大家計劃分別在三個金字塔的東邊各修建一條參道時,就有人提出利用在第二金字塔附近的巨石。

“在非洲各地,因為自然的風化作用,這種形如獅子蹲踞的巨石非常多。所以附近的古埃及人說不定稱這塊巨石為獅子岩。這樣,蹲踞着的獅子一樣的巨石被雕刻成了獅身人面像。這座巨大的紀念碑,是在以金字塔為中心的都市時代形成很久之後,才誕生在這塊被稱為歷代法老神聖墓地的土地上。但是,從第二金字塔的東西軸線上觀看,獅子岩稍稍向南偏離了一點兒。但事已至此,不可能將第二金字塔也向南挪動,於是只好在參道上打主意,將其修得歪斜一些。”

“原來如此……”我心悅誠服,聽他這麼一說,其他的可能性就顯得過於蒼白了。

“我們永遠也無法體會五千年的光陰到底有多長。從建造那些金字塔的年代到耶穌降生的時間,比從耶穌降生到現在的時間要漫長得多。

“我們所知道的歷史,基本都是當政者將自己對事件的認識強加給眾人的。當權者周圍的殺人事件之類,在歷史長河中只能反應出隻言片語。真正的歷史是由民眾創造出來的,當然,這種歷史不會出現在歷史書籍上。”御手洗一邊後退着仰望獅身人面像,一邊提高了嗓音說。

“這座岩山掌握着時間。在它的視野里,富饒的尼羅河緩緩東去。石岡君,這就是歷史啊!歷史書無法表達民眾的嘆息,而在遙遠的從前,你腳下的沙地可能就是發生屠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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