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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好的預感

占乃鈔興高采烈,沒心沒肝地跟着那人走在最前面,還不停地向落在後面的兩個人喊話:“你們快一點,再慢一點的話,別人就會搶先住,我們就會沒有地方住啦!”其實,他一點也不開心,他簡直是開心的反面。當他跟着那個人拐過第一個陰暗狹窄的拐彎的時候,他就開始絕望了,腦海中已經對他們將要住宿的地方有了不好的預感,極其不好的預感,甚至是人類所能擁有的最不好的預感。

江日照走在整個四人組的後面,他看前面的人不會回頭,所以他也不必掩飾自己的不善的眼神。

他趁着從馬路到小巷的轉彎,兩隻手分別抓住夏錦落和占乃鈔,悄聲說:“你們兩個人怎麼這麼容易跟着別人走,如果他是壞人怎麼辦?”

夏錦落做出喊話的姿勢,喊:“叔叔,我同學說你是個壞人。”

那個狀似壞人的大人只是扭頭一笑。有一瞬間,江日照確實想逃跑,但他又打量一下周圍貧民窟似的荒涼景緻,想:自己若是逃跑的話,難保那個人不會拿個麻袋追上來,把他的頭一套就背着走。因此,只好硬着頭皮跟着。

一路上,他一直嘟囔地埋怨着夏錦落和占乃鈔。直說吧,他討厭他們兩個人。他們兩個人是他見過的人裏面最討人厭的。江日照判斷一個人是不是討人嫌,不是看他的性格,而是看這個人智力怎麼樣。毫無疑問,他眼前興高采烈的人是屬於最底層的智力,他們甚至連一點點“大智若愚”的可能性都沒有。

江日照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性。這兩個人智商這麼低為什麼還可以進入天才測試的複試?或許專家選的根本不是天才,而是出奇低智的人,然後再解剖他們的大腦,研究他們笨的原因,最後根據調查結果來寫一篇論文警誡世人不要變笨。

江日照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要說笨,其實他倆也不是頂笨的。

雖是這樣想着,仍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前面的路還很長,他走得震恐又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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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人一張床

沒有那麼差,夏錦落在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他們住宿的地方沒有想像的那麼慘烈,沒有那麼悲壯。雖然這裏樓梯是木頭的,只有兩間屋子,一間主人自己住,一間是旅店。房間裏沒有單獨的衛生間,走廊盡頭有個公共廁所。沒有一點陽光,地是濕的。看上去它被建造起來的唯一意義,就是一個過渡,讓人們熟悉棺材裏的生活,到時候不會發出“囈!為什麼這麼黑?啊!什麼東西濕濕的”的驚訝聲。

但是這個地方還是可以住人的。旅店的老闆是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他們自稱是旅館的老闆和老闆娘,但實際上他們只是房東而已——領他們來的是老公,留在店裏的是老婆。

老婆看到他們很高興,但不熱情,冷靜自持地問他們:“你們要住多久,一晚上還是兩晚上?”

江日照不確定地看看占乃鈔夏錦落,對女主人說:“大概一個星期吧!”

老闆娘幾乎要狂笑出來,江日照幾乎可以透過她的腦殼,看到她正在把住宿費算到破千。

夏錦落說:“不會超過一個星期,過一個星期我們就會走的。”

老婆的笑一下子止住了,並且沒有經過什麼修飾,就迅速換上一張臭臉,就像氣體沒有經過液化直接凝固了:“我們房間裏只有一個床位,加床位要另外加錢。那你們要幾個床位?三個床位好吧?一個人一個,如果你們覺得太浪費的話,兩個床位也可以。你們兩個男的擠一擠,女的單獨一個。”

江日照佔乃鈔正要點頭,夏錦落卻正視着老闆娘說:“我們要一個床位就夠了。”

老闆娘瞬間明白自己的敵人只有一個人,於是整頓精神專心對付夏錦落,成功地在眼神里流轉過不解、鄙視和憐憫,最終定格於憐憫,說:“哎呀,一個女孩子跟男的擠什麼擠?兩個床位我算你們便宜點。”

夏錦落仍是對老闆娘重複說:“我們只要一個床位。”

夏錦落的自我感覺卻從沒有這麼好過,乘勝追擊地準備殺價再戰一場:“那麼,多少錢?”

老闆娘說:“你們是小孩兒嘛,房費后結,你們先付定金吧。”

占乃鈔把他的錢包在櫃枱上拍得啪啪作響,他聽見老闆娘的話,欣喜地道謝:“你真是個好人。”

夏錦落伸手制止他即將深入的誇獎,問老闆娘:“定金多少錢?”

老闆娘把房間鑰匙放在櫃枱上,說:“100塊。”

占乃鈔拉拉夏錦落的袖子,說:“我們只有50塊錢耶。”夏錦落翻了個白眼,說:“還用你說。”

她對老闆娘說:“我們只付50塊,再多一分沒有。”

說著把錢拍在櫃枱上,在老闆娘發作之前就把鑰匙收到掌心,拉着江日照和占乃鈔二人往房間裏跑。

占乃鈔三人挨得緊緊地坐在床上,床上只有一張薄被子。占乃鈔“呼”地站起來,說:“我找那個女人再要一張床。”然後就走出門外。

過了一會兒,門外傳來了爭論的聲音,不是爭吵,但是江日照和夏錦落坐床更緊了,雙手緊緊地抓住床單。過了一會兒,占乃鈔和女人一塊兒進了門,女人拿了一個拖把,把地板拖出兩塊長方形的乾淨地兒。過了一會兒,她又拿了兩張涼席,鋪在長方形的地上。過了一會兒,她又拿了兩塊比較髒的墊被鋪在兩張席子上,然後走了,踱出門外之際自言自語說:“你們這樣根本不行,我還是要另外收錢的。”然後剛坐下的占乃鈔“呼”的一聲站起來,衝出門外要和她理論。

房間裏只剩下江日照和夏錦落兩個人,兩個人緊張得像初次相親的一對男女一樣。夏錦落問江日照:“我們幾個人裏面,誰睡床啊?”江日照說:“你吧,你是女的。”

兩個人幾乎同時感到羞愧,偏偏“睡覺”和“女人”這兩個詞不斷地在房間的空氣中回放,江日照恨不得伸手把空氣中的羞愧氣氛打散。

占乃鈔終於回了房間,說:“搞定了,這兩張地鋪暫時不加錢,第三天開始加錢。媽的,那個女人是個神經病,累死我了。”

說完,直接倒在唯一的那張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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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有區別

就像眼睛裏被強行滴入了苦辣的藥水一樣,江日照看到的世界變得貧窮醜陋。他的怒氣是從睜開第一眼看到的第一個景象開始的。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歪歪扭扭被熏得黑黑的低矮房梁,然後稍稍挪動一下脊樑就發現後背被地上的潮氣弄得濕濕的,鑽心地涼。

江日照氣呼呼地從地上翻身起來,發現夏錦落和占乃鈔已經不在了,他們大概去洗臉刷牙了。夏錦落和占乃鈔,他們才是江日照怒氣的原因,昨天江日照危險的想法並沒有消逝,就像魔法功力最強的巫婆下的咒語一樣不可能消逝,除非找到巫婆本人,所以江日照得儘快找到專家,把這個咒語解除。

“找專家證實我們其實是蠢蛋”這個想法讓江日照煩悶不已,必須要把怒氣在他身上形成的重壓轉移到其他事物上,他要找一個人宣洩,否則他就會對一個不會動的東西發火——而這樣會把他變成一個名副其實的瘋子。於是他就一直坐在桌子旁邊,手指敲打着桌面等待着夏錦落和占乃鈔進來。

過了一會兒,他們帶着不同於江日照的一臉清爽,拿着杯子和毛巾回來了,占乃鈔一邊走一邊笑着對夏錦落說:“你知道我今天準備幹什麼吧?我今天準備打劫!”

夏錦落不知道說了什麼,占乃鈔笑容更大:“不會的,我以前在學校不知道干過多少次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教你。”

在夏錦落笑着搖手的當兒,江日照用一隻手把占乃鈔拖到自己面前,問道:“你今天要幹什麼來着?”

占乃鈔:“打劫啊。怎麼了?”

江日照說:“你忘記我們今天要幹什麼嗎?我們是來找專家的。”

占乃鈔不好意思地摸摸頭。江日照忽然又笑了,說:“沒關係我們自己去找。你去打劫吧,你被警察抓走正好。”

占乃鈔表示出樸實的憤怒:“說什麼呢?我只是忘了我們要找專家了。”

江日照說:“你從沒記得過。”

占乃鈔討厭他那樣眼神,申辯說:“我出去給你們賺錢有什麼不對?要不然我們餓死了誰負責?對不起,我忘記了,你是天才你不用吃飯哦。”

江日照搖搖頭說:“其實我們沒有什麼區別……”

占乃鈔大聲說:“NONONo,我們有區別。一樣是快餐面,你會買2塊5的碗裝快餐面,我會買5毛錢最便宜的那一種,2塊錢就是區別。”他指着自己,“有生活經驗——”又指着江日照,“沒有生活經驗,這也是區別。”

江日照沒有說話,只是筆直地站在那裏,靜靜地釋放出一股股冷氣。占乃鈔被他那副烈女的樣子震懾住了,揚手準備打他,手臂被夏錦落抱住了。

江日照還沒開口,先笑了:“你說的也對,我們是有區別。我是天才,而你們不是,這就是區別。你們知道你們為什麼不是嗎?你們永遠不是,因為你們從來沒有渴望過它。”

占乃鈔:“那你以為我們到這兒來是幹什麼的”

江日照說:“占乃鈔你自己竟然好意思問我,你只是想脫離差生生活,能夠脫離老師,脫離學校,自己在外面無法無天而已,而無法無天需要承擔的責任太大,你根本承擔不起,所以你就找我和夏錦落來分擔。而夏錦落,老實說你沒有當天才的天賦,也不可能是天才,但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曾經信任着你,而現在,你完全迷失了……好了,我要自己出去找專家了,你們想打劫的就打劫吧,想幹嗎就自己去干吧,只要不要毀了我的理想就行。”

占乃鈔站在那裏,直覺覺得江日照說得不對。他要想江日照哪裏說得不對,他必須想,要趕緊想到。夏錦落看他愣在那裏了,她還從未見到占乃鈔露出這樣悵然的表情,心裏對江日照也有些不滿: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那樣難聽,當下就喊住:

“江日照,你給我站住!”

江日照站住了,臉上還是那可惡的表情。夏錦落渾身抖得就像一個篩子一樣,氣得說不出話來。

江日照說:“對了,我現在去問專家,我們測試的成績。回來以後,我給你們帶話,不過說好嘍,無論誰是天才,另外的人都不能氣。”說完,就惡意地笑了。那意思分明就是說,自己是天才,而其他人不許生氣。

占乃鈔終於動了,二人都看着他的行動,他卻動得異常緩慢,占乃鈔打開自己的旅行包,開始整理,他的刀們碰撞發出金屬的“叮叮”聲。他揚聲說:“不生氣可以,在晚上把他殺了,行不行?”

39

夏錦落覺得那個男人喜歡她

江日照走後,占乃鈔收拾了一些東西,也走了。

夏錦落在房間裏哭得淚眼婆娑。她甚至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回來。

她找紙巾的時候,看見她帶來的硬皮本。

她以前超愛收集各種各樣的本子記日記。她喜歡買本子,最喜歡本子嶄新平展的樣子。每當她在上面寫下第一句話時,夏錦落就有重新做人的慾望,總是在扉頁上寫着“從這一天起,我要讓所有認識我的人為我驕傲”這樣的話。

這個遺失已久的愛好,她是特地為這次旅行帶來的。她以為這回之後,她真的會是一個嶄新的人。

她看着手中的本子怔怔地發獃,不知道如何處置。

這時候,那個男人踱步進房間,手裏提着一個膠袋,眼睛不離夏錦落。夏錦落從桌子上立着的鏡子裏看到了,嚇了一跳,慌忙擦乾眼淚。

才擦乾了眼淚,又哭了。男人看到這副景象,也嚇慘了。

夏錦落哭得不成人形之時,還能有禮地像個女主人,她說:“叔叔你坐。”

他就是那個房東。還穿着棗紅色的衣服。夏錦落覺得那個男人喜歡她,從他在人群里一眼看到她,對她說“你要不要住宿”,就開始了喜歡旅程,到了現在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候,他對她的喜歡就到達了極點。

雖然,她不是第一次被穿拖鞋的中年男人喜歡,她自己已經是老運動員了,但還是忍不住驚惶,不知道他會忽然用手籠住她的肩膀,還是會把她的身子扳過來對着他。但她瞬間就明白自己完全能夠應付這種場面,這種讓人微微胃痛的場面了。

房東找不到坐的地方,夏錦落也沒有搭理她的意思。他就從走廊拖過來一張椅子,把它放在夏錦落旁邊,坐着看着她。

夏錦落清了清嗓子,微笑着往旁邊移了一下。

房東對她說:“住得還可以吧?”

夏錦落說:“可以是可以,但是你們這兒的收費也太貴了。我們在這兒只是來……”

房東熱切地追問:“你們到這兒只是來幹什麼的?”說著,就把手放在夏錦落的膝蓋上。

“我知道你們是離家出走的小孩兒對不對?”

夏錦落沒有答話,她專註於房東的手,她以為他會捏她的膝蓋骨,他卻把手收回。那小小的接觸面上的暖氣驟然消失。

房東笑了一聲,沒有再在這個問題上追究。他終於重新把手放在夏錦落的膝蓋上,剛碰到一點點汗毛又縮了回去。夏錦落在心裏嘆息道:如果他再年輕一點,就可以純情而拘謹;如果他再老一點,就可以溫柔而拘謹。但是他兩邊都不沾,所以他就只剩下拘謹了。

房東快速地站起身,打開他帶來的那個大膠袋,從裏面拿出兩個飯盒,又拿了塑料瓶裝着的珍珠奶茶,把它們一起放到夏錦落面前。然後又殷勤地打開兩個飯盒,一個裏面裝的是熱乾麵,另外一個飯盒裏裝着幾個茶葉蛋。

夏錦落感激地看着房東,道謝:“謝謝!真的好謝謝你!我早上還沒有吃飯呢!”

房東說:“我知道你還沒有吃,慢慢吃。你不要怪我老婆,她是有點討人嫌,但那是因為她曾經出了點兒事,你不要管她,有時候我都不想管她,但是我不能不管,對不對?”

夏錦落滿嘴叼着麵條,點點頭,房東幾乎是慈愛地看着夏錦落,離開了。在鏡子裏,他又轉身對着夏錦落說:“你不要和我老婆說,任何事情都不要和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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