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草叢之內
1
荷馬:希臘最早的詩人,生存年代不明,推定為紀元前九世紀左右。關於其出生地,也有各種說法,未能定論。以《伊里亞德》、《奧狄塞》等作品而為世人所熟知。但,也有人說荷馬乃是當時吟遊詩人之總稱,並非特定一人。
荷馬是一盲目老詩人,常一面吟誦自己的詩,一面遊歷各城市行乞,遇着貧窮的生活。
被視為他的作品之《奧狄塞》,是描寫特洛戰爭的大將奧狄塞在凱旋途中,歷經十年的冒險與漂泊生活之長篇敘事詩,傳入日本,之後,刺激了近松門左衛門之《百合若大臣野守鏡》等作品的誕生……
視線離開百科辭典上的小鉛字,千草檢察官點燃香煙。從東邊窗戶照入的陽光正照射在他臉上,雖然眩眼,卻一點也不覺得熱。
是那種秋日的溫暖陽光!
這天早上,檢察官八時就醒過來了。
妻子預定回娘家三天,家裏靜悄悄的。在東北地方的山間農村,昔日的習俗仍完整地保留,每當親戚有婚喪喜慶,必鄭重的寄達通知,這時,妻子會一邊很不以為然地說:“和那些鄉下人應酬可不是輕鬆的事!不管做什麼事,總喜歡找一大群人……”卻又一邊馬上查列車時刻表,然後整理行裝。
這時,檢察官只有裝出一副全權委託她的表情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又無法分身,只好偏勞你了。”
窩在棉被裏,千草檢察官用力伸着懶腰。雖然只是三天,卻已是難得的單身生活了,可在外面用餐,不會聽到妻子的抱怨聲,這點,讓他覺得很新鮮!
就在他打算起床時,忽然蹙緊眉頭,昨夜,和山岸書記官在路上見到的情景,又再度浮現腦海。
那男人怎麼了?
救護車的醫護人員說是“呼吸已經停止”、“沒有救了”,說不定真的死了呢!
那麼,自己是那男人臨死前唯一聽見他的話的人,就算是偶然,也算是某種因緣吧!
當時,檢察官聽到的只是片斷的“咖啡屋”、“奇怪的”字,雖然還聽到“白色的”這字詞,但,依咖啡屋老闆所說,應該是表示“白色的烏鴉”。白色的烏鴉……那男人在強烈的痛苦中,究竟要告訴自己什麼?
店老闆說附近有家叫“白色的酒杯”之餐館,那麼,白色的烏鴉或許也是咖啡屋或酒吧之名稱!
昨夜,和山岸書記官閑聊有關酒吧或餐館之名,而走入那條巷子,當書記官看到“荷馬”的招牌,問自己那是什麼意思時,自己曾說“應該是希臘的盲目詩人”。
而就在此時,那男人自“荷馬”走出。
“荷馬”是盲目詩人,會不會是自己記錯了呢?好像某國國王的姓名也叫“荷馬”,也或許是洋酒的名稱……荷馬威士忌、荷馬琴酒……不,說不定是學生時代所見過的莎士比亞名劇中登場的不幸舞娘!
越想越覺得難以肯定,心想:若不令事實明確,一整日裏,將會為“荷馬”所苦惱。
所以,臉還未洗就匆忙跑入書房,翻開百科辭典!
有關“荷馬”的內容立即判明了,他這才鬆了一口氣,點燃煙,目視着煙縷往秋陽中溶入。而,就在此時,樓下的電話鈴聲響起了。
2
“我是野本,你早。”話筒內傳來渾厚的聲音,是警視廳調查一課刑事野本利三郎。
他和千草檢察官已是老交情,彼此非常了解,而那是自調查罪案這項共同工作中培養出的友情!
“原來是野本,怎會這麼早?有什麼事?”
“這是電話叫人!”
“電話叫人?”
“投宿飯店時,都有這項服務呀!只要客人吩咐明天早上幾點鐘叫醒他,時間一到,就以電話鈴聲吵醒他,這就是電話叫人了。”
“這點我知道。但,警視廳調查一課自何時起兼辦這項服務呢?”
“今天開始。其實,我是打電話去地檢處,正好山岸書記官剛上班,說是你還在睡,很可能是老婆不在家,適足睡個懶覺,因此,我才以電話叫人將你吵醒。”
“原來是這樣!你打電話去地檢處,有事?”
“水戶大助死了。”
“水戶大助是誰?”
“昨晚你見到的那男人!世田谷區櫻二丁目‘荷馬’咖啡屋的客人。”
“啊,是他!”
“不錯。雖然叫了救護車,但是送抵醫院時,人已經死了。水戶大助,二十五歲,職業為編輯,服務於神田一家叫‘白夜書院’的出版社。”
“嘿,這是你調查的?”
“也不算什麼,被害者身上帶有名片。”
“什麼!”檢察官慌忙重新握好話筒。“你說他是被害者,那麼……”
“他是被人所殺,很明顯是一件命案。”
“死因呢?”
“毒殺!醫院的醫生首先向世田谷警局報案,認為死因可疑,局裏立刻派鑒定股和調查股人員趕抵,對屍體進行調查,結果,獲得的一致看法是:服用毒物致死!毒物之種類雖尚未判明,但是,應屬於氰酸系的劇毒。因為這類死者,皮膚會留有鮮紅色澤,嘔吐之物及口腔里會有一種獨特氣味,而且,由痛苦至死亡的時間極短,只有兩、三分鐘。”
“嗯。”
“無論如何,可確定的是速效性的毒物。屍體的攜帶物中,當然沒有這種東西,畢竟,沒有人會刻意跑至咖啡屋自殺的。此人自‘荷馬’出來的情形,山岸書記官曾告訴救護車的醫護人員,所以世田谷警局的刑事即刻趕往‘荷馬’,向店老闆問明大致概況。”
“嗯。”
“另一方面,從屍體身上的名片查知其姓名和服務公司,立刻與神田的‘白夜書院’聯絡,可是,沒有輪值的職員,也無警衛,所以,昨晚十一時左右,刑事還趕至該書院老闆座落在青山的家。”
“那麼……查出什麼眉目了?”
“沒有。能查出的只是水戶這人是位好青年,認識者都極喜歡他。他畢業於X大學之後,立即進入‘白夜書院’這家出版社出刊的一份叫《旅情》的雜誌,亦即,內容大都是關於旅遊的訊息,以及遊記之類的文章,水戶大助就是在編輯部工作。出生地是群馬縣,目前仍未婚。這些根本都算不上是線索。”
這時,野本身旁像是有人在跟他說話,野本說:“對不起,請等一下!”然後,似乎用手掩住話筒,聲音消失了。但,很快又恢復原狀。“真抱歉,這邊正一片混亂。”
“你在哪裏?”
“世田谷警局的專案小組總部。一旦成立這種東西不管是清晨或深夜,我們馬上都會被電話叫人吵醒,真是自找罪受的職業!要想睡飽自然醒過來——別想!”
“諷刺我嗎?”
“絕對不是!大川探長也奉派主持辦案,當然,檢察官你也負責偵查此案,所以,重要角色都聚齊了,千草、大川、野本……聯手之下,沒有任何案子無法偵破!”
檢察官唇際浮現一抹苦笑,他彷彿已見到單純卻堅持到底的野本刑事自信滿滿地站在專案小組總部一隅!
“雖說那位被害者和我多少有些關係,但……”檢察官話還未說完,就被打斷了。
“豈止多少?你是在命案現場!”
“可是,當時我並不知那是命案。”
“反正你是命案的重要目擊者,而且還聽到被害者臨終之前所說的話,照理說,應該請你來專案小組一趟的。”
“你是說我得接受你的偵訊?”
“就是這麼回事!我也很想試一試那種滋味,替你作筆錄,要求你簽名畫押,那可是足以驕傲一輩子哩!換句話說,將成為野本利三郎刑事終生難忘的回憶。”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被自己的話深深感動。
檢察官忽然想起山岸書記官對野本的形容“野本這種人就像是森林裏的石松”!
“那麼……”檢察官笑了。“我就去專案小組總部一趟,讓你留下難忘的回憶。”
“開玩笑,這只是開玩笑!但,希望你別逃避偵辦此案,也許,這次你本來就逃不掉的。解剖結果下午即可知道,其他詳細情形,已和山岸先生聯絡過,現在我馬上要趕往被害者的住處,所以……”
“又有得累了!”
“如果你希望的話,明天我也會用電話叫人……”
“不必了,我不需要這項服務。”
電話終於在笑聲中結束。但,檢察官臉上的笑容仍未消失,他能想像得出,野本一定又在向其他刑事們吹噓着:“地檢處的千草檢察官是我的老朋友,每當案件偵破之後,我們都會一起去喝幾杯!”
3
同一天早上,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一到公司,立刻試着打電話至真木英介公寓。
總機的答覆仍是:“不在家,和昨天一樣是電話錄音。”
奈穗子回答:“是嗎?那謝謝你。”
擱回話筒,她情不自禁嘆口氣。從昨天以來,就一直覺得不安了。真木英介,難道已經發生什麼意外之事嗎?
不管如何,事情都是因周刊四季的“文友聯絡欄”而引起,就是那篇內容,才促使某一人物想出此項計劃!
承辦田中英光傷害事件的退休刑警、寫信的農家主婦,能設想出這種情節的騙局之人,應該在文學方面具有相當才華,絕非一般的讀者所能做出的惡作劇!
可是,藉此向真木英介接近的人物,其本意為何?
從電話中得知此事是上上周,至今已過十多個日子,在這段期間內,對方一定和真木有第二次的聯繫,而且,真木很高興的依對方指示行動了!
“真木先生一定是去長野縣了!”
但,是誰在那邊等他呢?
“是我勸他利用文友聯絡欄,如果當時我不多嘴……”
奈穗子自責着,她想,若是一味地等待結果,未免太不負責任了。
“問一問公寓管理員,或許知道點情形!”突然,她想到這點。
她再度拿起話筒,請總機接通真木所住公寓的管理員室。不久,一位中年女人的聲音在電話中響起。對於奈穗子的詢問,她冷冷地回答:“這個……我們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什麼地方。”
“這麼說,真木先生要長期間離家時,也不會事先告知你們嗎?”
“有時侯會。通常他需要我們幫忙打掃房間時,臨走之前會到管理員室來。”
“那,這次……”
“他什麼也沒說。最近,他在電視台和電台方面的工作量增加……即使是電視台,都不只是東京一地,有時還會至其他縣市的電視台,所以,經常不在家。”
“這次,他是什麼時候外出的?”
“這個嘛……啊,對了,可能是那時候。上周的周末……我在電梯前偶然遇見他,當時,他手上提着行李袋……”
“上周的周末,是星期五還是星期六?”
“應該不是星期六,不是星期四就是星期五,約莫是正午過後……”
“當時他沒說要去長野縣嗎?”
“沒有。他自電梯走出時,我正好經過,所以,他只跟我點頭打招呼,我也只說‘請慢走’,就……”
“那麼,他就未再回來了?”
“應該是這樣,因為,後來我就沒再看過他。”
“謝謝你。因為敝社請他撰寫一份很急需的稿子,所以若有他任何消息,煩請告訴他儘快和四季書房聯絡。我是四季書房的吉野。”
“吉野小姐嗎?好的。”
“實在打擾你了。”奈穗子擱回話筒,但是,她的不安感並未消失。
“看來,真木先生是去長野縣了。”
真木提着行李袋走出電梯是上周四或周五,今天是十九日星期二,那麼,上周五應是十五日。雖然僅是“外出”四天,但是,一想到自稱日高志乃之女性是並不存在的謎般人物,這四天就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怎麼辦才好呢?”奈穗子迷惑了。
她打算等主編到了之後,和他商量一下,說不定只好報警幫忙尋人了。
但,這又有個問題存在!
真木英介是目前持續暢銷的《瘋狂的美學》之作者,也是深受歡迎的批評家,一旦他失蹤的消息傳開,所有大眾傳播機構一定會競相報導。萬一在此種情況下,真木卻翩然回來,那會是什麼情形?四季書房不但會成為笑柄,搞不好真木在盛怒之下,會因而拒絕撰寫田中英光全集的解說,這一來問題就嚴重了。
奈穗子暗暗告訴自己:不要魯莽行事!
真木英介是批評家,自從妻子去世之後,保持獨身的他,應該也有自己所不知的私隱生活,四天的“外出”對他而言,或許是一段充實的日子!到了下午,不,或許到了明天,他就會回來了,依舊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
最好是這樣,不能說他提着行李袋就斷定是去長野縣,也不能說此事就必定和日高志乃有關聯。
奈穗子的心情始終無法平靜下來。
4
檢察官西裝衣領上別著的徽章,形狀像白霜之結晶,徽章中央的紅球則代表太陽!
霜與太陽,亦即是秋霜烈日。或許,這是表現:面對罪案的檢察官的凜然氣魄,和不向任何權威低頭的烈日般氣概吧!
這天,日比谷的檢察庭八層樓高的建築物沐浴在和煦的秋陽下。當千草檢察官走進建築物,下了電梯,來到自己辦公室門前時,那暖暖的秋陽似乎還殘留在肩膀上。
推開門,立刻聽到山岸書記官的聲音。
“早。看來你又有得忙了。”
“是啊!和你走在一塊,總是我不幸!”檢察官笑着回答,拉開座椅。
“野本聯絡了兩次,要點我已記下,要先看看嗎?”
“也好。”
檢察官點燃着一支煙,看着書記官遞過來的備忘紙。死因的推定、被害者的姓名、年齡、服務單位、在公司的風評等,和野本在電話中所說的大致相同。較吸引檢察官注意的是“命案發生的‘荷馬’咖啡屋之客人”之項:
(1)被害者水戶大助午後七時許來到“荷馬”,當時,店裏有客人A、B、C、D四位。
(2)A為年齡二十四、五歲的長發男性,比被害者早到約三十分鐘,叫了咖啡。單身客人,也未和女店員交談。大約過三十分鐘,他拿起帳單和千元鈔在手中晃動,以眼光向女店員示意,女店員找給他七百元。被害者抵達時,A正好將找好的錢塞入口袋,站起身,兩人在門前擦身而過,A走出店門時,被害者走向最內側廂座,兩人似乎毫不認識。
(3)B為年齡三十二、三歲,長發披肩,濃妝艷抹,一看即知是歡場女性。較被害者早到約二十分鐘,叫了咖啡。她也是單身客人,很專心地讀着自己帶來的大本雜誌。被害者坐下約過四、五分鐘,B走出店門。依女店員的記憶,她是邊看着B打開店門的背影,邊端咖啡至被害者的座位。
(4)C和D是“荷馬”的常客,是附近牙科技術學院的學生。這兩人在下午六時半左右來到“荷馬”,和女店員及老闆聊天。A、B及被害者三人,他倆都不認識。而且,C、D的證詞和店老闆及女店員的證詞完全一致。
(5)女店員送咖啡至被害者座位后,沒有任何客人接近該座位。
“看這份調查要點,當時‘荷馬’裏邊應有四位客人。”檢察官抬起頭。“可是,昨晚我問女店員之時,她卻說三位……”
“是的。要點中的A客人是和被害者錯身而出,所以,不算是當時在店內的客人。但是,負責調查的刑事深入追問,女店員才想起來……”
“這話也對。”檢察官頷首。“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兇手如何下毒呢?”
“問題就在這裏。依常識而論,毒藥應摻在咖啡內,但,咖啡送上桌之後,並無人接近被害者座位。”
“如果是店老闆或女店員,就能很輕易地下毒。但是,應該沒有人會傻到去利用他們才對……”
“疑問還有呢!氰酸系類屬的毒物,會在瞬間產生效果,若摻入咖啡,被害者喝下后馬上會出現痛苦癥狀,當場倒地。但是,這次案件,被害者卻是付過賬,走出咖啡屋才發作……”
“這也有原因。依野本的報告,被害者是在臨出咖啡屋之前才喝咖啡。”
“這麼說,那男人只是面對一杯咖啡呆坐?”
“不,他一到了座位坐下,馬上翻開雜誌,全神貫注地閱讀。是一本和演藝圈有關的雜誌,叫[開幕],聽說被害者創作的戲劇刊登其上。”
“嗯……”
“亦即是徵文入選的作品。雜誌是今年的四月號……”
“死者為何隨身撝帶那麼舊的雜誌?”
“這……反正,他是全神貫注於雜誌上,看也不看咖啡一眼。過了一段時間,才有女入打電話找他!”
“嗯,這話昨夜就聽過了。”
“他掛斷電話回座,站着喝咖啡,再將錢置於桌上,立刻踏出“荷馬’門外,就正巧遇到我們了。”
“如果是這樣,會倒在路上就沒什麼奇怪了。”書記官說。“但,這確是令人難懂的案件,兇手如何下毒呢?而且,被害者最後所說的‘白色的烏鴉’之意義也無法明白。剛剛野本刑事就說了,檢察官和書記官兩人都在命案現場,卻無法保持現場!”
“你理他幹嘛!”檢察官笑了,但,突然又凝神靜思,自問似的喃喃低語:“我確實是在屍體陳屍現場,但是,那裏真的是命案行兇現場嗎?”
“……”書記官很不可思議地望向檢察官。
“山岸,”檢察官說。“‘荷馬’確實是希臘盲目詩人的姓名哩!”
“這才糟了。”山岸回答。“盲目詩人再加上烏鴉,這案件將是前途暗淡了。”
“確實是很棘手。”
“如果我們早一步進別家酒館喝啤酒就好!”
“今夜補喝回來吧?”
“好啊!”兩人相視而笑。
但是,就在檢察官說“事情很棘手”之時,距離一百七十公裡外的另一地點,又發生一件棘手案件了。
5
長野縣小諸市的私立千曲高等商業學校的校慶是在九月十九日。
這天,全校休假。二年級的芝田幸一攜帶中型照相機和三腳架,上午十時左右,走下從“懷古園”後方通往“中棚礦泉”的坂道。蔚藍的天空只有一片浮雲!
他邊吹口哨邊走在狹窄的山徑上。
“中棚礦泉”是臨近千曲川河流的小溫泉旅館,由於島畸藤村曾在此投宿過,目前仍有不少訪客。在藤村的《千曲川旅情之歌》中有這麼一節:
暮色里,淺間已緲,
唯聞佐久的哀怨笛音,
千曲川波濤翻湧,
浪花輕灑岸畔旅屋,
獨飲濁酒歡醉,
笑卧綠草叢中。
在此所言的千曲川“岸畔旅舍”,雖不知其位於何處,但,應是自此“中棚礦泉”悟得的詩思。
本來,這礦泉是小諸義塾的創辦者木村熊二在明治三十一年發現泉脈,經邀集資金而開闢。藤村在翌年才赴任為小諸義塾的教師,擔任國語及英語課程,當時,藤村年方二十七歲。
木村迅速迎接年輕氣盛的藤村至“中棚礦泉”。後來依藤村的小說《岩石之間》(中央公論出版)所形容,他曾親自拿圓鍬挖掘泉脈:“浴場在新開發的田地之後,玻璃窗外可見茂密的葡萄棚架,白藍黑的透明鏡泉中冒升淡淡的霧氣。為師輕嘆着快樂的氣息,將身體浸入熱燙的泉水中……”
在任期間,藤村常前往此一鎮泉旅館。對小諸義塾的教師們而言,這裏是愉快的聚會處,因此,在高歌“千曲川波濤翻湧,浪花輕灑岸畔旅屋”的藤村心底,“中棚溫泉”佔有極重分量,已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旅館後面是傾斜的陡崖,其中部份已被鑿開,建造有小小的建築物。屋頂是茅草砌成,屋檐寬深,前有欄杆圍繞,狀似書院。由此,能清楚眺望千曲川的流水,以及溫泉旅館的全貌。
這座茅草屋頂的住家是木村熊二的別墅。藤村在《千曲川素描》中曾寫着:“從此一溫泉沿着石牆走上坂道,有校長的別墅之門,樓名為‘水明樓’!這兒本是他的書房,閑靜雅緻,能倚崖遠眺。”
對明治時期的文藝界有深刻影響的這棟建築物,後來由木村遺族捐贈予小諸市政府,目前由市府教育委員會負責管理。
千曲高等商校的學生芝田幸一,攜帶相機和腳架來此,目的就是要拍攝“水明樓”。
縣內的信州電視台每個月都徵求用於氣象預報畫面的照片,每次,芝田幸一都寄作品應徵,但是直至今年五月,才終於第一次入選。那張照片是在“懷古園”拍攝的,是小諸城址的高大石牆,櫻瓣垂枝正輕掩其上,交叉的枝椏間,隱約可見被殘雪覆蓋的淺間山,題名為“古城之春”。
這幅作品在五月份被播放了整整一個月,畫面還有字幕:“攝影——芝田幸一”。
同學們見到之後,都競相打電話向他祝賀:“喂,你的姓名出現在電視畫面了,真不簡單呢!”
翌晨,母親甚至高興的告訴他:“隔壁的太太向我恭喜,我還不知有這回事哩!”
到了學校,女同學們更是一起鼓掌歡迎他。
對於這些一心一意想出名的高中或初中學生而言,能使自己的姓名出現於電視畫面,簡直像神話一般。
電視台還寄來上面印有燙金的電視台名稱字樣的相簿做為獎品,他將相簿擺在書架最上層供着。
當時那種感激的心情,芝田幸一永遠難忘。所以,每到星期天,他就背着相機到處逛,暑假時,甚至還遠赴輕井澤或湯之丸高原,然後再從拍攝的照片中選出較有自信的作品寄出,但是,只徒增落選的悲哀而已!
底片和沖洗的費用並不便宜。不過,他一直無法死心。最主要還是心裏有一種執念,認為“這次必定能入選”!
一周后就是九月份應徵的截止日期,他雖然有幾張相當自信的作品,但,今晨,突然想到,“水明樓”是最佳的景物!
那是難得一見的茅草屋頂建築物,在林木環繞之中,位於面臨千曲川的懸崖山腰,靜靜訴說著明治時期的歷史和文字。與周遭非常調和,看起來就像是一幅幽美的山水畫。
芝田幸一走到建築物前,立刻覺察出自己心情的昂奮。“就是這兒了,這次,一定會入選!”
第一,“水明樓”的名稱很雅,可題名為“水明樓之秋”或“仲秋的水明樓”。
他滑下土堤的斜坡,進入建地內。這裏目前雖是由教育委員會管理,但是,由道路要進入建築物建地,卻無明顯的路徑或石階!
土堤上密生着茅草和灌木,一直延伸至狹窄的建地內,只有建築物四周一小部份有加以修剪。蒼松伸展着粗大的枝椏,山毛櫸綠葉茂密,遮擋住了陽光。
“該如何構圖呢?”
“水明樓”建造於懸崖山腰,從芝田幸一此刻所走的路面看,就像是平房。但是,由正下方的“中棚礦泉”往上望,卻是雙層樓建築!
二樓的一個房間是書院造型,狹窄的迴廊突出,環繞着低矮欄杆。昔日,木村熊二及島畸藤村就常憑欄眺望着底下帶狀迴流的千曲川,和對岸的御牧原台地吧!
芝田幸一在“水明樓”四周走動着,他必須找到最適當的位置,讓照片有最佳的構圖。
就在此時,正當他打算變換位置時,腳底踩到一團柔軟的物體。
“這是什麼?”
他低頭看着自己腳邊,有塊淡褐色的布被塑膠繩捆成一圈,露出像西裝袖口的部份。看來是男人的上衣!
“是誰放在這裏的呢?”
6
“盲目之鴉……”芝田幸一喃喃低語着,再次凝視紙上的文字。
真的有盲目之鴉存在嗎?它根本無法飛翔,也不能覓食。當然,有人稱近視眼為“烏目”,所以,戲稱為盲目之鴉或近視之鴉,也非不可思議之事!
這是芝田幸一當時所能想到的可能。但,最重要的是確定衣服的持有人。
他掀開西裝左右衣領,立即看到了姓名。左邊內口袋上端用銀線綉着羅馬字“E.Maki”(“真木”之英譯),這應該是姓吧!雖不知名字,但是縮寫字母是E……
這時,芝田幸一又有另外發現。在右側內口袋上端,縫着一截紅框黑布,分三段綉着銀色的文字:“紳士服飾專門·里卡西裝店。東京世田谷”(“里卡”為“王室”之意)。
這家西裝店在東京世田谷!如果是在銀座或新宿這種鬧區,遠方來客也可能在此訂製服飾,但是,世田谷離市中心相當遠,遊客們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去訂製,那麼這位姓Maki的人,一定是住在世田谷或其附近了。
芝田幸一為自己此種推斷感到滿意、似乎這件事已讓他忘掉前來“水明樓”的最初目的了。
“看看口袋裏有什麼東西吧!”
芝田幸一伸手進入上衣內側的大小四個口袋,裏面什麼也沒有。用指尖摸着袋底,連渣滓都沒有。這下子他知道這件西裝上衣還是新裁製好沒多久了!
剩下的只有外邊的三個口袋了。但是,胸口袋沒東西,還好,左側口袋摸到一樣物件!
拿出一看,是塊摺疊成很小的手帕,但,很厚。似乎裏麵包有東西!
“是什麼呢?”
芝田幸一很自然的打開手帕,但,立即尖叫出聲,丟掉手帕。
手帕內是一節人的手指!
瘀黑的血漬染在潔白的手帕上,中央放着一節大概是自第二關節部份切斷的手指。從已泛白的手指粗度來看,應該是小指!
切口部份也沾滿紅黑的血漬!
芝田幸一猛吞咽一口唾液,他很清楚自己呼吸急促、心跳加速,臉孔像要哭出聲般扭曲着。
四周是森林環繞的這附近一帶,大白天也是昏昏暗暗的。土堤上的道路,平常就很少人行走。靜坐在草叢裏,他覺得自己像是已被塵囂的世界隔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