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童女的家譜
1
從花盆移植的杜鵑和玫瑰任意伸展枝椏,花瓣已凋落的紫陽花綠葉交疊,五葉松之根干奇妙扭曲,似乎憤懣無處伸展地推倒鄰旁的菖蒲。
這是狹窄的庭院,甚至,根本不能算是庭院,四時花木雜然並陳。千草檢察官雖然覺得這樣才有自然之美,但是,妻子卻認為:簡直像是雜草園!
坐在走廊的藤椅上,檢察官點燃一根煙,煙霧隨着風緩緩上升,消失了。
隔壁傳來鋼琴聲,浴室里傳出妻子隨着琴聲低哼的聲音,洗衣機的馬達響起嘈雜聲。檢察官閉上眼,照在臉上的陽光很暖和!
這是個暖和的星期天。
昨晚的調查會議還是沒有獲得結論。有人認為,兩起命案是由不同的兇手做案,亦即,彼此並無關聯,應該分別進行調查。
不管如何,最令辦案人員困擾的是:無法了解行兇的動機!
是女人?是錢財?是怨恨?是憎惡?是復仇?
而且,不明白的非但是動機,連兇手是什麼樣子都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只是“日高志乃”,但,也無法確定就是女性!
“這一來就必須放棄月村早苗了。”昨夜臨走之前,野本刑事說。“但是,我對這女人還未死心,總覺得,只要循着她這條線追查,一定能有收穫,而且,那張紙片上的字‘盲目之鴉’也是她喜歡的詞句。當我聽說她已自殺,還是無法釋然,可是,現在似乎不得不放棄了。”
當時,檢察官點點頭,可是,思潮里卻反而對月村早苗產生更強烈的不信,也許,應該說是疑惑才對,何況,這疑惑是來自其遺書!
遺書是寫在一張便箋上的數行文字,內容和早苗辭職時寫給幼稚園園長的信之內容相差不多。也就是說,對自己健康和工作失去自信的辭職理由,被轉用為自殺動機!
但是,她本身並未生病,甚至非常健康。這是幼稚園園長的證詞。另外,工作方面,她比別人加倍熱心,善於照顧園童,受到母親們和園長的信任,對她而言,若草幼稚園應是最適合的工作環境!
可是,她卻突然說失去了自信,想要辭職。園長認為她在說謊,那隻不過是一種借口而已。既然如此,同樣內容的遺書又有幾分可信性?
遺書是寫給姊姊加代子,對早苗來說,她是唯一的親姊姊,無論何等痛苦、煩惱,皆能毫不隱瞞的說出才對,但,她卻只寫幾句虛偽的詞句。
想到這兒,檢察官突然怔了一下,某種想像開始在他思考中蔓延:早苗會不會另寫遺書給姊姊呢?
她事先準備好兩封遺書,一封是為了留在“神泉庄”旅館,讓警方或記者們看,但是,說明自殺真相的另一封卻悄悄寄給姊姊。
這不只是想像,還有若干證據!
目前不知她是何時決定自殺,不過,向服務的幼稚園辭職,準備好自焚所需的燈油盛裝於酒瓶里,這都證明是相當有計劃性的行動。
或許,早苗害怕世人知道她自殺的原因?也或許,她覺得羞恥也未可知。反正,定是讓她覺悟尋死的背後所存在的某項事實,令她不希望讓別人知道!但是,她想告訴姊姊,才可以毫無遺憾地尋死……
結果,兩封遺書出現了,留在“神泉庄”旅館的遺書,目的在掩飾自殺的真相,因為,若無遺書,警方一定會儘力追查,以求了解動機,這一來,就很難保證自己的秘密不被揭開,因此,必須留下遺書!
但是,真正的遺書已經寄給姊姊加代子了。這樣子想,才解釋得出早苗留下沒有真實性的遺書之心理。
2
沐浴在和煦的秋陽里,檢察官想像的觸角更伸展了。
早苗可能是死亡的幾天前才將遺書寄給姊姊,在遺書里,她明白說出決心自殺的原因和心境。這是她姊姊首次知道的秘密,所以,心情必然激動異常!可是,卻不知道妹妹的行蹤,也無法追查,更不可能借用警方或他人之力搜查,因為,這樣將會公開妹妹的秘密。
她明白妹妹的死期不遠,一想到不知何時妹妹的屍體會在何處被人發現,她就顫慄不已,但是,她卻只能靜靜等待着。
終於,磯部警局打電話通知她早苗自殺的消息。那時已是深夜,可是加代子立刻接聽,可見她是早就預期妹妹之死了。她當然慟哭,那也只不過是數日來的悲哀之發泄而已,等到心情恢復平靜,她就回答說是妹妹沒錯,一點驚異的態度也沒有!
在“神泉庄”旅館,加代子讀了妹妹的遺書,內容和寄給自己的完全不同,並未寫任何事實,可是,她當然了解妹妹不欲讓他人知道自殺真相的心情。就這樣,她才會很坦然地將遺書遞給刑事,因為,內容並不涉及妹妹的私隱。
“那麼,早苗自殺的真正原因是什麼?”
早苗在群馬縣的磯部溫泉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兒並非她的故鄉,也非著名的自殺地點。這是為何?
在此能夠想到的是,她向旅館的掌柜詢問去文學公園的路徑。若是喜歡旅遊之人,是會受當地的文學碑所吸引,好好享受旅情之樂。但,早苗不同,也許,在那座公園的文學碑中,存在着對她的人生有深刻影響的詩人——大手拓次。
出生於磯部的他,公園內當然會有其文學碑!或許,就是遇害的水戶大助所拍攝的那座吧?
昨晚,相原刑事報告說早苗並無去公園的跡象。但,那是錯的,自殺之前,早苗去過公園,只是因為時間較晚,未被別人見到而已。警方並未深入追查其行蹤,既然斷定是自殺,就沒必要詳細調查她當天的行動。
“早苗站在大手拓次的詩碑前,就在那一瞬間,她選定磯部做為自殺地點!”
不過,大手拓次或其文學碑上的詩,並非為誘她走向死亡的原因,這點,自遺書內已可窺知,她不是那種感傷個性之人。
她提供養母珍藏的拓次之真跡給真木英介!
野本刑事判斷說可能兩人因此有了關係,後來愛情破裂了,才發生真木遇害的命案。現在既確定早苗已自殺,她就被摒棄於涉嫌圈外。但是,站在拓次的詩碑之前,她心中一定充滿了甜蜜的回憶,如果沒有那張拓次的真跡,兩人不會認識,亦即,拓次的詩碑亦可算是真木和早苗相結合的紀念碑。這可能是她選擇磯部為自殺地點的理由。
當晚,她在八時許離開旅館,告訴女服務生說是要送東西去朋友家,這是由於她不希望讓人知道包袱內的東西,尤其裏面裝着是燈油。
公園位於面臨碓冰川的台地上,從旅館步行約五、六分鐘。當時是十二月三日,夜晚的公園裏毫無人影,她氣喘吁吁地站在拓次詩碑前,寒風呼吼着,長發披散於肩上,輕拂她的臉頰。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冷,只是一動不動地凝視着碑上的文字……
檢察官的想像加速進行了。當時,浮現早苗心上的是什麼呢?是愛?是憎?抑或養母常朗誦的一節詩,她稱之為“呱呱之書”的拓次詩集——盲目之鴉……
無論如何,真木英介站在早苗自殺的背景中,這是檢察官的結論。
“只有早苗的姐姐知道真相!”
早苗的姊姊——森田加代子。
“茶泡好了。”檢察官之妻叫着。
“嗯。”檢察官用力伸個懶腰,然後站起身。此刻,他見到了眼前一絲亮光,這已足夠令他愉快不已了。
3
正在此時,野本刑事坐在四季書房的吉野奈穗子所住的公寓客廳里。
昨晚開會的結果,只是確定月村早苗的自殺,其他皆無進展。本來,早苗是兇手的說法是自己最先說出的,調查也循此方向進行,想不到卻碰壁了。
他一整夜無法入睡,大清早,起來洗臉時,突然想到:何不去拜訪吉野奈穗子?
她從真木英介的著作中找出有關“盲目之鴉”的文章,也說明是出現於詩人大手拓次的作品裏,如果不是她,“盲目之鴉”仍是無法解開之謎!
既然這樣……野本又想到了,水戶大助在“荷馬”被毒殺,他最後曾說出“白色的烏鴉”,當時是千草檢察官聽到的。白色的烏鴉和盲目之鴉有共同點,或許,這也是詩人大手拓次創造出的名詞,也或許,真木英介的著作中也有存在。如果能夠查出,說不定可獲得某些線索……
“有何貴幹呢?”一面將名片放在桌上,奈穗子很訝異地望着野本。
“其實,是有點事情想向你請教……”
“關於真木先生的事?”
“是的,前些天你送至世田谷警局的資料,給我們很大的幫助,總算解開盲目之鴉之謎。所以,我想再請你幫一次忙……”
“別客氣,只要有助於真木先生的案件之調查,任何事我都……”說著,奈穗子站起來。她是看到刑事正伸手摸索口袋,趕忙至廚房拿煙灰缸出來,置於刑事面前。
“嗯,你會是一位賢妻良母!”
“呀!”奈穗子輕笑出聲,微張的嘴唇里可見到兩排美麗的貝齒。
呼出一口煙,野本說:“現在我們正追查兩起命案,真木是在十五日晚上遇害,但是,三天後的十八日晚上,在世田谷區櫻町二丁目的路上又發生一件命案。你知道‘白夜書院’吧?”
“是的,我知道。”
“死者是那裏的編輯水戶大助,他是X大學的畢業生,真木英介的學生。”
“這……”
“死因是毒殺。他走出一家叫‘荷馬’的咖啡屋,立刻倒卧路上。毒物似乎摻在咖啡內,但是,找不出兇手,也未發現涉嫌之人。”刑事很遺憾似地咬緊下唇,似乎氣憤自己的無能。“我們認為這兩起命案有關聯。被害者水戶不僅是真木的學生,另外還有一項理由——由同一兇手行兇。亦即,追查任何一案皆行。”
要想得到奈穗子的協助,必須強調這點才行。野本刑事一邊窺伺着對方的表情,一邊繼續說明。
水戶大助十五日傍晚曾至小諸市。
在車站前遇見真木英介,替真木拍照。
水戶的底片也拍下大手拓次的詩碑。
十八日夜晚,水戶在“荷馬”咖啡屋似乎是在等人。
有人打電話給他,水戶反問:“白色的烏鴉,是嗎?”
不久,水戶走出“荷馬”,倒卧路上,還告訴千草檢察官“白色的”幾個字……
大略說明之後,野本坐直身體。“也就是說,在真木的命案中,盲目之鴉是問題中心,而你已在其著作中發現,但是,在水戶的命案里,卻出現白色的烏鴉。”
“可是,白色的烏鴉……”
“你沒有見過吧?烏鴉一定是黑色。所以,我們也認為可能是咖啡屋或酒吧之名,但,查遍了酒館、酒廊,甚至飯店、旅館,還是沒找到白色的烏鴉。不過,盲目之鴉在真木的著作內!你應該讀過他的所有作品才對,請仔細回想一下,是否曾見到白色的烏鴉這個名詞……”
“這個……”奈穗子低頭沉思着,很快,她又抬起臉來。“真木先生的著書中沒有這種名詞。”
“是嗎?”刑事失望的反問。
“我真的很嚴謹地讀遍他的著作,尤其是有關烏鴉的字詞。而且,我本來就從事校對的工作,自認為對鉛字比一般人敏感,可是,並沒見到白色的烏鴉,只不過……”從奈穗子的眼神看來,似乎正在窮搜記憶。“是有什麼類似的詞句嗎?”
“是的。在《異端詩人的家譜》中,經常引用大手拓次的詩,其中確實有藍烏鴉之句……”
“藍烏鴉嗎?嗯,可是,藍色不行,一定要白色。”
“但……”
“所以,我希望你能找出白色的烏鴉。”
“對了,白色的狼不行嗎?在拓次詩中是有……”
“不,並非行或不行的問題,而是,水戶大助說的是白色的烏鴉……烏鴉和狼差太多了,最主要的,狼沒有翅膀。”說著,刑事自己都笑出來了。奈穗子也忍不住笑了。
藍色不行,必須是白色!這樣可笑的對話,兩人竟然嚴肅交談着,當然會感到既無奈、又可笑了。
“看來,白色的烏鴉該放棄了。”停住笑聲之後,刑事表情怵然地說。
“見過月村早苗小姐了嗎?”奈穗子問。
自從去了一趟世田谷警局之後,月村早苗的消息是奈穗子最想知道之事!
“啊,對了,我應該先告訴你才對。月村早苗已經死了。”
“什麼?已經死了?”
“去年十二月三日自殺。全身淋上燈油之後點火,亦即是自焚。”
“為什麼?她為何自殺……”
“這個嘛……”刑事掏出記事本。反正這已非調查上的秘密,他就將早苗辭去幼稚園的工作,至屍體被發現的經過,以及其姊姊,和留給姊姊的遺書之內容等等,很詳細的向奈穗子說明。
奈穗子深深凝視着刑事臉孔!
4
“關於月村早苗,就只知道這些。”刑事收好記事本,笑了。“但,從這項調查中並無任何發現,刑事辛苦的跑一趟磯部的代價,只是帶回一箱磯部煎餅。早苗和案情並無任何關係!”
“對不起。可是……”奈穗子說。“早苗小姐真的和本案無關嗎?”
“應該是這樣。反正,她在去年歲暮死了,不可能出現在這次命案里!”
“但,有可能出現於事件的背景中。”
“這怎麼說?”
“……”
奈穗子咬緊下唇,她的腦海中,一瞬之間,掠過“嫉妒”這個名詞:我是企圖控告早苗,控告這位我從未見過面之人!為什麼呢?自從在真木先生的著作中見到早苗的姓名時,她就深入我心了。每次想到真木先生,她的影子就在我腦海中閃動!她真的煽起我的嫉妒嗎?不過,我總覺得她的自殺和真木先生的遇害似有關聯,這種疑惑並非出自嫉妒的幻想。但,如果我說出來,也無法傷害到她,相反的,傷害的是我自己……
“吉野小姐。”野本訝異的望着沉默不語的奈穗子。“能告訴我月村早苗和這個案子有何關係嗎?”
“……”
“你對早苗這女人一定有所了解,是吧?”
“不,我對她一無所知。只是,早苗這個名字……”
“名字怎麼了?”
“在談到此事之前……”奈穗子站起身。“有件東西想給你看。”她從書架抽出一冊書,翻開,拿出一張紙,置於刑事面前:“就是這東西……”
“這是剪報嗎?或是雜誌上剪下來的?”
“報紙,X大學的學園新聞。刊登着真木先生所寫的作品。”
“原來是這樣。”刑事念着標題。“野狐忌,真木英介。嗯,這次不是烏鴉,而是出現狐狸了……”
“請你先看一遍,我趁此時間去泡個茶。”
野本刑事讀完這篇隨筆時,奈穗子正好端着茶壺和茶杯走入。
“吉野小姐,”刑事抬起頭。“你似乎誤解了。”
“誤解?”
“不錯。這篇文章里出現的早苗,乃是真木英介青梅竹馬的玩伴,說得明白些,就等於是他初戀的少女。當時,真木六歲,早苗也約莫同齡,說不定還比他大個一、兩歲,如果還活着,目前應該也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自殺的月村早苗才二十七歲,名字雖相同,卻非同一人物,所以,這是你的誤解。”
“這點我當然知道。”奈穗子笑着回答。“這兩人不可能是同一人物。只是,我在想,真木先生對名叫早苗的女性那種憧憬的心理,也許遠超乎我們想像之外。”
“……”
“這篇隨筆是他一方面敘述自己目擊作家田中英光自殺的事實,一方面表明自己對早苗的回憶。他是在向回憶中的少女呼喚!第一次讀到這篇文章時,我就認為,這是真木先生的情書。這種感覺,我也當面告訴過他,當時,他雖苦笑,說:沒有收件人的情書嗎?但是,並未否定。甚至還說,即使是現在,聽到早苗這名字,心情還是會激蕩不已。”
“但,總不能只因為是同名,而認為月村早苗和命案有關。”
“不僅這樣。早苗是位長發少女,肌膚像白磁般滑細,那令人幾乎暈眩的美,使年幼的我呼吸困難。這是真木先生自己形容的!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的女性肉體,她輕聲說:媽媽和叔叔們都是這樣睡的呢……”
“問題是……”野本打斷奈穗子的話,喝了一口茶,說。“這和本案有何關係?”
“月村早苗小姐也是長發垂肩,肌膚像透明般白晰,長得很美……是吧?”
“嗯。我是沒見過,但幼稚園園長是這樣說的。”
“聽到這一點之後,我突然想起‘幼兒體驗’這個名詞,那是某位心理學家在女性雜誌上提到的……”
“心理學嗎?”刑事摸摸下巴。“那是很難的一門學問。”
“可是,卻都是很理所當然的理論。我們在孩提時代若有異常體驗,其記憶決不會消失,會潛伏於心理的褶痕中,對我們的人格或氣質產生極大的作用!”
“嗯。”
“亦即,幼兒期的體驗會形成人格。調查個性扭曲之人、行動異常之人、受莫名恐懼感所苦之人,其原因都在於幼兒期的體驗。”
奈穗子邊回憶,邊說:“有位十八歲女性之病例……”
這位女性從五、六歲開始就很討厭狗,不接近狗的旁邊,尤其是黑狗,只要遠遠望見,就會嚇得哭出來。成長之後,對於黑狗的恐懼感,常令她吃足了苦頭。為什麼怕黑狗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只要見到黑狗,她就兩腿發軟,路都走不動了。所以,她認為像自己這樣的人,一輩子別想就職、結婚了。
中學畢業之後,她開始變成沉默寡言,避免見人,整天都躲在拉下窗帘的昏暗房間裏,因為,狗吠聲太吵,讓她睡不着覺。其實,這只是她的幻覺。
父母很擔心,就帶她去精神科醫院。一般而言,精神症的患者所抱持的不合理之恐懼感,常是在過去發生的事件中被賦予條件,那麼,這位患者的過去曾發生什麼呢?
5
在專家診斷並進行反覆的心理測試下,總算明白了潛伏在她過去中的某項事實,那就是這位女性的幼兒體驗!
五歲時,她在家中後院目擊父親撲殺小黑狗!依父親的記憶,那是經常在附近流浪的野狗,常踩斷盆栽的樹枝,踩毀昂貴的仙人掌。
但,當父親用花剪刺入小狗頭部的瞬間,對五歲的少女而言,這是她初次見到的恐怖景象!小狗哀叫、翻滾,父親卻用花鋤用力猛打,然後,小狗口中噴出鮮血,躺在地上不住痙攣……
“這就是該女性的幼兒體驗。隨着年齡的成長,具體的事實忘記了,但是,鏤刻於記憶中的強烈印象並未消失,每次見到黑色小狗,就產生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感,結果招致異常的強迫癥狀!”
“這種事是可能發生,但……”刑事說。“真木英介在孩提時代見到早苗的裸體,能否算是幼兒體驗,還是一大問題。這並不算什麼,像我,童年時代也曾和鄰居的小女孩玩醫生看病人的遊戲……反正,這是一般人會有的經驗。真木英介會將該記憶保持三十年之久嗎?而且,更因此對月村早苗產生特別的感情……”
“刑事先生。”奈穗子語氣轉強了。“真木先生已逝的太太,名字也是叫早苗!”
“什麼?”
“或許是偶然,但,他的太太名叫早苗卻絕對是事實。我們公司的編輯部里,也有人見過她,依其所言,最引人注目的是垂肩長發和白晰的肌膚!”
“嗯。”
“對真木先生而言,早苗是理想的女性形象,女人都必須是‘早苗’,她是永遠的女性!”
“可是,早苗並非到處存在的。”
“沒錯,正是這樣。他的太太可能是他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一位,但,卻因車禍死亡,這時,月村早苗出現了。”
“所以,真木的心思馬上傾注其身上,亦即,兩人之間有了關係。”奈穗子輕輕頷首。刑事所謂的“關係”具有特殊的意義,使她不好開口。但,真木英介的“性”經常和“早苗”的記憶相結合,在《野狐忌》中,他自己也說,只要想到早苗,胸中的慾望就會沸騰:
——後來,進入初中、高中就讀,卻經常在腦海中回想着早苗那天的倩影,無數次眈溺於自慰之中。
“吉野小姐,”野本刑事逼視着奈穗子的眼睛。“警方已調查過真木英介的女性關係,但是,卻未發現特定的女性。當然,真木似乎說過:我對女性有特別喜歡的類型。現在聽你這麼說,總算能知道他所喜歡的究竟是哪一種類型了,他與月村早苗的關係,大致上也能想像得出,但,這和此次的命案如何聯繫,卻仍一無所知。”
“……”
“你說過,月村早苗或許出現在命案的背景中。”
“是的。”
“換句話說,就是因為兩人之間有了關係,真木才會遇害。但,我不明白其理由!假定兩人相愛吧!真木已恢復單身生活,早苗也未婚,不可能被別人所怨恨,也不該會傷害到任何人!”
6
回到專案小組總部的野本刑事,報告過和奈穗子的談話內容后,正表示意見“應該將早苗的姊姊森田加代子也列入調查對象”時,已經是千草檢察官打電話來指示“森田加代子也有行兇動機,迅速開始調查”之後了。
聽到大川探長這麼說,野本有點憤憤不已。“又被他搶先發現了?而且,他還是坐在辦公桌前幻想出來的結論!”
但是,他臉上卻浮現無法掩飾的笑容。
吃過午飯,他打電話至檢察官家,報告訪問奈穗子的過程及收穫詳情。
“不錯,幼兒體驗的觀點甚有意思。不過,能讓她談及這些,你也算不簡單了。”檢察官笑着說。“這次,你的推理和我的想像總算一致了!”
“森田加代子嗎?但是,我並非是推理,而是那年輕女編輯告訴我的。”
“對了,那篇隨筆我也想看一下,反正你閑着沒事,何不送到家裏來?”
“沒問題。”野本掛斷電話。
專案小組總部的氣氛開始活絡了,有了森田加代子這個目標,辦案人員立刻採取行動,那種緊張和興奮,至少也讓野本利三郎心情愉快莫名。
“野本,”大川探長叫他。
“我要出去一下,抱歉,這裏就麻煩你留守了。相信會有各種聯絡進來才對!”
“留守?可是……”
野本話還沒說出,探長已經消失於門外了。
日暮以後,野本刑事才走進檢察官家。
“有勞了,我正在等你。”
檢察官很難得穿着和服。這時,野本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天。
進入客廳,檢察官之妻端來數壺酒和幾樣小菜,擺在刑事面前說:“沒有什麼東西,不過,我想你只要這些就……”
“沒關係,野本光是舔着手指都能喝下一升酒哩!”
“添手指?”
“當然啦,手指有鹹味呀!”
“你這人真是……”檢察官之妻笑着離開了。
“你盡量自己動手,我先把真木英介的隨筆看完。”檢察官說。
7
野本刑事面前的第一壺酒才喝光,檢察官已抬起頭來,輕輕呼出一口氣。
“感想如何?”刑事邊舉杯至嘴,邊問。
“嗯。”
“吉野奈穗子從這篇文章中推察出真木和早苗的關係,並說出幼兒體驗這個名詞。剛開始,我也無法同意,但,聽着聽着,逐漸贊成其論點。她真是個聰明的女孩!”
“嗯。”
“讓這種人在出版社工作,實在浪費,假定警視廳要採用女刑事,我一定最先推薦她。”
“嗯。”檢察官點點頭,再度注視剪報,然後,喃喃自問:“愛着他嗎?”
“開玩笑!”刑事不高興地打斷檢察官的話。“不是那種意思。她確實令人有好感,長得也算不差,又聰慧、親切,任何人看了都會喜歡,但是,要說愛她……別開玩笑了,我都這大把年紀……”
“笨蛋!”檢察官苦笑。“竟然臉紅了!”
“那是喝酒的關係。”
“我是說,吉野奈穗子會不會愛着真木?”
“什麼?原來是這樣。”
“她隨時聯想着真木英介和月村早苗。在她的思考里,月村早苗總是存在着,所以,憑藉女人的直覺,能自《野狐忌》中想像出兩人的關係。”
“嗯,這麼說,和幼兒體驗毫無關係了?”
“不,不是這樣。真木英介從早苗少女身上首度得到性的體驗,對他來說,這是未知的世界,也許,他們反覆進行過兩、三次同樣的遊戲,結果,這段幼年時期的體驗就潛伏於真木的女性觀深處。這點,吉野奈穗子的意見是正確無誤!”
“我不懂這些。”刑事啜了一口酒。“我最想知道的是,真木英介和月村早苗之間究竟有了什麼?他是真的拋棄對方?對方真是因憎恨真木而自殺?”
“這是問題的重點,目前也只能想像而已。”
“而且是依我們自己的觀點想像!如果錯了,森田加代子的嫌疑也將消失。”野本刑事說的沒錯,早苗的遺書確實可疑,但是,未能具體得到證明!
“去一趟大磯吧!”刑事自語着。
“大磯?是神奈川縣的大磯?”
“是的。早苗五歲時被月村家收養,在大磯度過了少女時代,那兒,應該有她兒時的玩伴或朋友,也許能找到對她和真木英介的關係有所了解之人。”
“也好,我希望能盡量多了解她一些。”
“我去嗎?”
“不,跟大川講一聲,要他派別的刑事前往。至於你,還要處理另一個案子。”
“水戶大助嗎?”
“對了。兩起命案有關聯,這一點,我可確定。水戶因為目擊化名‘日高志乃’的女人和真木見面而被殺,如果這女人是森田加代子,水戶必然認識她。他們是何時在何處認識的呢?彼此有什麼關係?若能明白,才能夠將森田加代子拖出至兩起命案的接點。”
前天,走在雨中的記憶又掠過野本腦海——“日高志乃”在水戶大助身旁,找出她……
但是,“日高志乃”的真正身分卻一無所知,所以當時查不出半點眉目。不過,這次不同了,至少森田加代子這位女性是實際存在之人,只要全力追查她和水戶大助是否認識就行!
對於這種工作,他有充分自信。因此,臉上滿是笑容,用力點頭說道:“我盡量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