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差不多九點了。漫長的黃昏正陡然轉成夜幕,由多間看似不堅固的木造小屋組成的住宅區,除了幾戶坐在鞦韆和前院階梯上的人家亮着前廊的燈之外,大部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在這裏下車好了。”
布魯諾對計程車司機說。這是馬葛諾利亞街和學院大道交接處,門牌號碼一千多號的區段。他開始踏步前進。
一個小女孩站在行人路上,正盯着他看。
“嗨唷。”布魯諾像是緊張地命令她別擋路。
“嗨。”小女孩說。
布魯諾瞥一眼站在點了燈的玄關上的人,一個在給自己肩涼的胖男子,兩個坐在鞦韆上的女人。若非他醉酒的程度比想像中還嚴重,那麼便是好運降臨了,因為他對一二三五號明確地有感應。他想不出還有什麼地區更可能是蜜芮恩的住處。如果他搞錯了,他只要再試其他的地方就好了,他口袋裏還擺着那張名單呢。玄關上的風扇提醒了他,除了自傍晚以來就困擾着他的如高燒般的體溫之外,天氣還真是熱。他駐足點起一根香煙,很高興自己的雙手絲毫沒有抖動。午餐后的那半瓶酒已解決了他的宿醉,而且使他沉浸在優哉的歡愉情緒中。蟋蟀的唧唧鳴叫聲在他四周響起。四下萬分寂靜,靜得他聽得見兩條街道之外的汽車換檔聲。幾個年輕人拐過街角走來,布魯諾的心狂跳着,以為其中有一人可能是蓋伊,但他們都不是。
“你這個老混球!”一位年輕人說。
“該死,我跟她說我沒有干涉她,她聽也不聽我解釋!”
布魯諾輕蔑地目送他們遠去。他們說的話像是另一種語言,跟蓋伊的說話方式完全不同。
有些屋子門上找不到門牌號碼。要是他找不到一二三五號要怎麼辦呢?但他來到一二三五號屋前時,在玄關上方錫制的“一二三五”清晰可辨。看見這屋子,帶給他一陣冉冉升起的喜悅震顫感。蓋伊必定時常跳着走上這些階梯,他心想,而且就是這項事實使它真的與其他屋子有所區別。它是一棟跟這一區段其他所有屋子一樣的小屋,只是黃褐色的護牆板更加需要粉刷。屋旁有條車道、一塊稀疏的草坪和停靠在路旁的一輛老舊雪佛蘭。樓下的一個窗口瀉出燈光,樓上靠後面角落的一個窗口也有燈光,布魯諾認為那可能是蜜芮恩的房間。但他為什麼不知道她的房間在哪兒呢?也許蓋伊告訴他的事真的還不夠多!
布魯諾神經緊張地穿過街去,往回走了一小段原先走來的路,隨後停下腳步,再轉身咬着嘴唇凝視這屋子。眼前不見任何人影,而且除了轉角過去的那一戶人家之外,沒有任何一家的玄關點了燈。他無法判定一陣微弱的收音機聲響是從蜜芮恩家或隔壁屋子傳出來。隔壁房子樓下有兩個窗子瀉出光線。他說不定可以從車道走進去,看看一二三五號屋子的後院。
燈火點亮時,布魯諾的視線驚覺地調向隔壁屋子的玄關。一男一女走出來,女的在鞦韆上坐下,男的則走向行人路。布魯諾後退到突出的車庫前面牆壁凹處中。
“如果沒賣桃子,就買阿月渾子果吧,唐。”
布魯諾聽見女人的叫喊聲。
“我會買香草的。”布魯諾低聲說,又喝了些扁瓶里的酒。
他詫異地凝視黃褐色的屋子,重心放在一腳上,覺得有個硬硬的東西抵着他的大腿:是他在大噴泉車站買的刀子,它是把有刀鞘,刃面長六英寸的獵刀。如果可以避免,他不想用刀子。很奇怪地,他就是厭惡透了刀子,而槍則會發出噪音。他要怎麼辦才好呢?見到她就會想到辦法的。真的會想出辦法來嗎?他曾以為見到屋子就會想到什麼,他也仍覺得這正是他要找的屋子,但他卻什麼也沒有想到。這可能意味着這不是他要找的屋子嗎?要是在他什麼也沒發現之前便因窺探而被人追趕要怎麼辦?蓋伊告訴他的事不夠多,真的不夠多!他很快地再喝一口酒。他絕不能開始擔憂,那樣會壞了所有的事!他一膝彎曲,在大腿上擦着汗濕的雙手,用顫抖的舌頭舔濕雙唇。他從胸前口袋中抽出有幾個喬艾斯地址的紙,斜對着街燈。但他仍無法借燈光看出紙上的字。他該離開此地去試試另一處地址,再回來這裏嗎?
他要等個十五分鐘看看,也許等半個鐘頭吧。
在火車上時,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在戶外攻擊她,所以他所有的想法都從簡單的接近她開始。比方說,這條街幾乎夠暗了,在樹林下那裏就很暗。他偏好徒手攻擊她,或者用某個東西打她的頭。直到感覺他的身體現在開始隨着想到攻擊她時,他依情況可能向左或向右跳的念頭而動,他才明了自己有多麼興奮。偶爾他腦中會出現這件事辦好時,蓋伊會有多高興的想法。蜜芮恩已經成了個物體,嬌小堅硬。
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和一陣笑聲,他確信笑聲來自一二三五號樓上有燈光的房間,接着是一個女人笑着說:
“別這樣啦?拜託?拜——托嘛?”
也許是蜜芮恩的聲音,很孩子氣,又很嗲,但是不管怎樣也像根耐用的繩子般強韌有力。
燈火一閃而滅,布魯諾的視線仍盯着已暗下來的窗子。然後玄關的燈火閃現,二男一女——蜜芮恩,走了出來。布魯諾屏住呼吸,兩腳踩穩在地上。他看得見她髮絲中的紅光。個頭較大的傢伙也是紅髮——也許是她的兄弟。布魯諾的利眼立刻注意到一百項細節,她矮矮胖胖的結實身材,平底鞋,她迴旋身子抬頭看兩個男人之中一人的悠閑方式。
“你認為我們該打電話給她嗎,狄克?”她用那種纖弱的聲音問:“現在有點晚了。”
前面窗上的百葉窗一角被拉起。
“甜心,不要出去太久喲!”
“不會的,媽。”
他們將搭乘停在路旁的汽車。
布魯諾退向街角,準備招計程車。在這個死寂的鎮上,要叫輛計程車,看來是門都沒有!他策步快跑。他已有好幾個月沒有跑步了,但他卻覺得自己如運動員般健壯。
“計程車!”
他還沒看見計程車便先開口喊,然後他看見了一輛,便朝它衝過去。
他叫計程車司機倒車轉向,開進馬葛諾利亞街,直朝那輛雪佛蘭後面追去。雪佛蘭已走遠。黑暗緊緊地圍攏過來,他遠遠地看見紅色的車后尾燈正在樹林下閃動。
“繼續開!”
那尾燈因紅綠燈而停下,計程車也拉近了一些兩車的距離,布魯諾見那車正是雪佛蘭,使鬆了一口氣地重重靠回椅背。
“你要去哪裏呀?”司機問。
“繼續開!”然後在雪佛蘭迴旋轉入一條大道上時,“右轉。”他說。
他在座椅邊上坐直身子,瞥一眼路旁,看見“克羅其特林陰大道”的路標便笑了起來。他聽說過梅特嘉夫的克羅其特林陰大道,它是最寬最長的街道。
“你要追的人叫什麼名字?”司機問。“也許我認識他們。”
“等一下,等一下。”
布魯諾說,他不知不覺地裝做是另一個人的樣子,假裝要搜尋從內袋裏抓出的紙片,其中一張是有關蜜芮恩的紙。他突然嗤嗤笑了起來,覺得十分好玩,十分安全。現在他正假裝是從城裏來的嗑藥族,嗑了葯就迷糊得連他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都忘了放哪兒。他壓低下頭來,不讓司機看見他在笑,然後又不自覺地伸手去拿他的扁瓶。
“要開燈嗎?”
“不用,不用,謝謝。”
他灌了一口灼熱的酒。接着雪佛蘭逆向轉入大道,布魯諾又叫司機繼續開車。
“去哪裏?”
“閉上嘴,給我開車!”布魯諾大喊,聲音因焦躁而變得異常高亢。
司機搖搖頭,嘴裏發出嘖的一聲。布魯諾氣得冒火,但已看見雪佛蘭的影子了。布魯諾以為雪佛蘭上的人永遠不會停車呢,克羅其特林陰大道也一定橫貫整個得州吧。布魯諾兩次跟丟了雪佛蘭,又兩次追上它,一路駛過報攤和露天電影院,然後街道兩旁便是有如豎立起黑牆般的一片漆黑。布魯諾開始擔憂了,他不能尾隨他們追出城去或追上鄉間道路上呀。接着,一大道拱形燈火出現在馬路前方,燈上顯示了“歡迎光臨梅特嘉夫湖的歡樂王國”字樣,而雪佛蘭在拱形燈火下駛過,開進一處停車場。前方林中有各式各樣的燈火,還有旋轉木馬音樂的叮噹聲,是個露天遊樂場!布魯諾十分雀躍。
“四塊錢。”司機不高興地說。
布魯諾從前車窗伸手給了他五塊錢。
他在後面躊躇不前,直到蜜芮恩、那兩個男子和他們接上車的另一女子穿過入口十字轉門之後,他才跟上前去。他睜大雙眼,好好地端詳了燈光下的蜜芮思。布魯諾看來,豐滿的她有點女大學生的味道,是很可愛,但絕對是二流貨色。紅短襪配紅涼鞋的裝扮激怒了他,蓋伊怎麼會娶這麼個貨色呢?然後他兩腳擦了地面一下便原地站定:她沒有懷孕!在極度的困惑下,他兩眼眯成一線。他為什麼一開始沒注意到呢?但也許是還看不出來。他用力咬着一下唇,思索着她如此豐滿,想不到腰身竟超乎尋常的纖細。也許她是蜜芮恩的姊妹。或是她已經墮了胎,或者流產了。他跟着他們亦步亦趨,彷彿磁鐵相吸。關於她懷孕的事,蓋伊是在說謊嗎?但蓋伊不會說謊。布魯諾的內心矛盾猶疑。他伸長了脖子凝視蜜芮恩。隨即他不自覺地在腦中串聯出一個念頭:如果這個孩子出了什麼問題,那他就格外有理由幹掉她,因為蓋伊離不成婚。如果她去墮了胎,她現在就能四處逍遙了。
她站在一處餘興小攤位前面,那兒有個吉普賽女子正把東西丟進大魚缸中;另一個女孩則全身貼靠在紅髮漢子身上大笑着。
“蜜芮恩!”
布魯諾興奮極了。
“哦,太好了!”
蜜芮恩走到對面賣冷凍牛奶蛋糊的攤位上。
他們每個人都買了冷凍牛奶蛋糊。布魯諾不耐煩地在一旁等候,一邊笑着,一邊抬頭看着摩天輪上弧形的燈火,和在漆黑天空中坐在長椅上搖晃的微小人影。穿過樹林的遠處,他看見水面有燈光粼粼閃動。這遊樂場可算是個公園。他想去坐坐摩天輪。他覺得太棒了。他要放鬆心情,不讓自己激動。旋轉木馬正播放的音樂唱着:“凱西要和草莓般的金髮女子跳華爾茲……”他咧嘴笑着轉頭去看蜜芮恩的紅髮,結果兩人四目相視,但她的視線繼續移轉,他確信她並未注意自己,不過他絕不能再那樣做了。一陣焦慮的衝動讓他不禁嗤嗤發笑。蜜芮恩看起來一點也不聰明嘛,他驟下評斷,這也令他很高興。他明白為什麼蓋伊討厭她。他也討厭她,討厭到了極點!也許有關懷孕的事,她對蓋伊說了謊,而蓋伊本身這麼誠實,所以相信了她說的話。婊子!
他們手拿冷凍牛奶蛋糊繼續往前走時,他放開他在氣球小販的箱子中一直把玩的燕尾玩具鳥,然後轉個圈圈,買下一隻艷黃色的玩具鳥。他捲動發條小木棍,聽聽玩具鳥尾部發出的哭伊——戊伊——戊伊聲,這讓他自覺又像個小孩子。
一個跟父母一起走過他身旁的小男孩伸手要抓小鳥,布魯諾有股衝動要把小鳥給他,但卻沒有這麼做。
蜜芮恩和她的友人走入一大片燈火通明、摩天輪基座所在的區域,場內還有許多小店鋪和遊戲攤。雲霄飛車在他們頭頂上發出像機關槍般的噠-噠-噠-噠-噠聲。有人在大力士攤位上用大槌把紅箭頭一路送上指標頂端時,四周響起一記鏗鏘響聲和一陣呼喊。他不介意用大槌來殺蜜芮恩,他心想。他仔細看看蜜芮恩和另外三個人,看是否有任何一人似乎注意到他,但他確信他們都沒注意到他。如果他今晚沒下手,就絕不能讓他們任何一人注意到他。然而不知怎麼的,他確信今晚他會動手;會發生某件事使他可以殺人,這是他的夜晚。他沐浴在涼爽的夜風中,夜風像是他遊樂於其中的某種液體。他繞轉圓圈,瘋狂揮舞着玩具鳥。他喜歡得州,蓋伊的家鄉!每個人看起來都很歡欣快樂,精力無窮。他猛灌一大口扁瓶中的酒的同時,讓蜜芮恩一行人混入人群中,然後他在後面大步慢跑地追上前去。
他們正在看摩天輪,他希望他們決定上去坐一趟。得州人做的東西真的是很大,布魯諾心想,一面用羨慕的眼光抬頭看摩天輪。他從來沒看過這麼大的摩天輪,它呈五角星狀,內部點着藍色燈光。
“洛夫,坐摩天輪好嗎?”
蜜芮恩嘰嘰喳喳地說,一邊還把冷凍蛋糊的最後一小口送入嘴中。
“哦,那不好玩,玩旋轉木馬怎麼樣?”
他們一行人全都去玩了。那旋轉木馬像是黑暗森林中燈火明亮的城市,林立的鍍鎳柱子上塞滿斑馬、馬、長頸鹿、牛和駱駝等各式造形物,每個造形物全都上上下下做浮沉狀,有些造形物的脖子朝外拱起於座台上,凍結成跳躍和奔跑狀,彷彿是不顧死活地在等人來騎它們似的。布魯諾站定不動,甚至無法把受蠱惑的目光從旋轉木馬上移開去監視蜜芮恩,耳中隨着隨時有可能啟動旋轉木馬的音樂嗡嗡作響着。他覺得自己將再次體會某個古老、悅人的孩提時刻,那口風琴失調的空洞感、穿插串聯的手搖風琴伴奏,和鼓具鐃鈸的敲擊聲,幾乎令他快失去自制力。
大家正在選擇坐騎。蜜芮恩和她的友人又在吃東西,蜜芮恩一手插進狄克幫她拿着的爆米花袋子中。豬玀!布魯諾也餓了。他買了根法蘭克福香腸,再一看,他們一行人都坐上旋轉木馬了,他胡亂抓了把硬幣,拔腿就跑,跳上了他想坐的那匹昂首張嘴的寶藍色駿馬身上,萬分幸運地,蜜芮恩和她的友人穿過柱子空隙朝他的方向搖回來,而蜜芮恩和狄克騎的長頸鹿和馬就在他正前方。今晚他可走運了!今晚他該去賭一場!
正如反覆疊句,塌-塌-淡姆——
不斷重現的旋律,塌-塌-淡姆——
她將展開——轟!一場馬拉松——轟!
布魯諾喜歡這首歌,他母親也是。這支曲子令他胃部一抽,僵直地坐在馬背上。他踩在馬樓上的兩腳快樂地搖動着。有個東西在他後腦上使勁打了一下,他氣沖沖地轉過頭去,但那只是一些彼此胡鬧的-伙無心之過。
在《華盛頓駐軍進行曲》的音樂聲中,他們緩緩且備戰似地開始轉動,他的馬上升、上升、上升,而蜜芮恩的長頸鹿下降、下降、下降。旋轉木馬之外的世界消失在淡色條紋狀的模糊中。布魯諾像曾在馬球課中所學般一手抓着韁繩,一邊吃着另一手中的法蘭克福香腸。
“咿-嗬!”紅髮男子大喊着。
“咿-嗬!”布魯諾對喊回去。“我是得州人。”
“凱蒂?”蜜芮恩向前倚在長頸鹿脖子上,她的灰色裙子弓起,緊繃在身上。“看見在那裏穿着方格襯衫的男人了嗎?”
布魯諾抬眼看去,看見了穿方格襯衫的男子。看起來有點兒像蓋伊,布魯諾心想,而心思一轉到這兒,他便漏聽了蜜芮恩說到他的事。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看清了蜜芮恩遍佈臉上的雀斑。她的樣子看起來漸漸地令人厭惡,所以他開始不想徒手碰到她粘答答熱呼呼的柔軟肉體。啊,他還有刀子,一件乾淨利落的器具。
“一件乾淨利落的器具!”
布魯諾喜孜孜地大叫着,因為不可能會有人聽到他的叫聲,他坐的是在外圍的馬,在他旁邊的是天鵝外形的箱形雙人座椅,但沒有人乘坐,他朝那雙人座椅吐了口唾沫。他把吃剩的法蘭克福香腸丟了,並在馬鬃毛上擦去沾在手指上的薺茉醬。
“凱西要和草莓般的金髮女子跳華爾滋,當樂隊——奏出了昂——”蜜芮恩的男伴聲嘶力竭地唱着。
大家都跟着一起唱,布魯諾也不例外,整個旋轉木馬上的人都在唱歌,要是他們有酒喝就好了!每個人都應該喝杯酒的!
“他的腦袋脹得很,幾乎要炸開了。”布魯諾扯着嗓子高唱着,“可憐的女孩會驚慌不安地直發抖。”
“嗨,凱西!”
蜜芮恩跟狄克親昵地喁喁談心,一邊張大着嘴想接住他試着丟進她嘴裏的爆米花。
“噎-噎!”布魯諾大叫着。
蜜芮恩張大着嘴的樣子,看起來既丑又蠢,彷彿被人掐死而成了桃色和腫脹的屍體似的。他無法忍受再把視線放在她身上,於是仍咧着嘴,調開眼光。旋轉木馬漸漸慢下來了,他希望他們會留在原地再坐一趟,但他們走下旋轉木馬,手勾着手,開始走向水面粼光閃動處。
布魯諾在樹林下停頓一會兒,再喝乾幾乎已空了的扁瓶中的一小口酒。
他們跑去划小船了。一趟清涼的划船之行對布魯諾來說是個挺愉快的活動,於是他也跳上了一艘小船。除了不甚明亮的波光蕩漾外,看起來又大又黑的湖面上處處有情侶在漂浮的船中卿卿我我。布魯諾把小船划靠向蜜芮恩所坐的小船,近得看得見紅髮男子在划船,蜜芮恩和狄克則嗤嗤地笑着在後座里彼此相擁。布魯諾彎身,用力滑了三下便使他的小船超過他們的小船,然後讓槳在水中拖曳着。
“要去島上還是隨便劃劃?”紅髮男子問道。
性急的布魯諾猛然摔向座位一旁,等他們下定決心要去哪裏。在湖岸邊許多彷彿黑暗小房間的隱秘處,他聽見私語聲、低柔的收音機樂音和笑聲。他高舉扁瓶,喝光瓶內的酒。如果他大叫一聲“蓋伊!”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呢?如果現在能見到蓋伊,蓋伊會有何感想呢?也許蓋伊和蜜芮恩曾來這湖上約會過,也許曾坐在他現在所坐的同一艘小船上呢。喝了酒後,他的兩手和小腿有舒服發麻感。如果他讓蜜芮恩跟他在同一艘小船上,他會高興地把她的頭壓入水中,就在這公園裏,在這如黑墨般沒有月亮的夜裏。布魯諾突然不耐煩地扭動身體。蜜芮恩的船上傳出親吻的吮吸聲,布魯諾以一陣歡愉的呻吟回敬他們。姆嘖,姆嘖!他們一定聽見了,因為有一陣笑聲爆出。
他等他們輕划小船而過,然後不慌不忙地跟在後頭。一團黑影靠得更近了。到處有火柴閃光在躍動。是島,它看起來像是愛人們的天堂。也許蜜芮恩今晚會再度登上這座島呢,布魯諾嗤嗤笑地想着。
蜜芮恩的小船登上島時,他劃到幾碼遠之外的一側,然後爬上岸,把船首置於一塊小圓木上,好讓他能輕易認出自己所划之船。目標明確的感覺再次充斥他心中,比在火車上時還強烈和迫切。到梅特嘉夫還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他在這裏已與她同在一個島上了!他隔着長褲把刀子壓靠在身上。如果他能讓她落單,一手扣在她嘴上就好了——難道屆時她能動口咬人嗎?一想到他的手要碰上她濡濕的嘴,他就噁心地坐立不安。
他慢慢地跟上他們緩慢的步伐,走上林木毗鄰而立的崎嶇地面。
“我們不能坐在這兒,地上是濕的。”叫凱蒂的女子用哀傷的聲音說。
“如果要坐,就坐在我的外套上吧。”一名男子說。
老天哪,布魯諾心想,那些愚蠢的南方口音!
“當我和我的蜜糖一同步下蜜月小徑……”
有人在不遠處的樹叢里唱着。
夜晚的呢喃,小蟲,蟋蟀,和他耳邊揮之不去的蚊子。布魯諾重摑自己耳光一下,耳內響起令人發狂的耳鳴聲,淹沒了所有聲音。
“……滾開”
“我們為什麼占不到地方?”蜜芮恩尖聲吵嚷。
“沒位子了,還有小心別踩到人了!”
“踩到人-,女孩子們!”紅髮男子大笑着。
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呀?他快煩死了!旋轉木馬的音樂聲聽起來有氣無力的,而且距離很遠,只有叮噹聲傳入耳中。然後他們轉身,正好和他面對面,因此他不得不移身到一側,假裝正要去某處的樣子。他被某個多刺的林木草叢纏住,於是在他們從他身旁走過時忙着掙脫出來,然後又尾隨他們身後向下走去。他認為他聞得到香水味,如果不是另一個女孩擦的,那就是蜜芮恩的,是一縷甜膩味,好像是令他厭惡的熱氣瀰漫的浴室一樣。
“……那麼現在,”收音機播放着,“非常小心翼翼的鑽進……里昂……里昂……在貝比的臉部予以重重的一記右拳,然後歡聲雷動!”一陣吼聲。
布魯諾見一男一女在樹叢底下翻滾着,彷彿他們也在打鬥似的。
蜜芮恩立於地勢略為高一些的地面上,現在和他相距不到三碼遠,其他的人則滑下堤岸,靠近水邊。布魯諾一步步挪近。水上的粼光僅映出她頭部和雙肩的輪廓,他從未靠得這麼近過!
“嘿!”布魯諾低聲說,然後見她轉過頭來。
“哎呀,你不是叫蜜芮思嗎?”
她朝這裏看過來,但他知道她只能勉強看見他。
“是呀,你是誰呀?”
他再走上前一步。
“我以前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他挖苦地問,又聞到那股香水味。她是個溫熱醜惡的黑色污點。他十分專註地瞄準一躍身,伸出的兩手手腕相觸。
“喂,你要做——”
他的兩手掐住她的喉嚨,截斷她的話尾,壓下話語中早產的驚訝之情。他猛烈搖晃着她,他的身體似乎變得堅硬如岩石,還聽得到自己牙齒的摩擦聲。她的喉嚨發出喀喀聲,但他非常用力地掐住她,使她發不出尖叫聲。他一條腿放在她身後,把她的身體向後扳,兩人便僅是拂過樹葉,無聲無息地一同倒在地上。他更加深手指的力道,一面要忍受她的身體在他之下令人不悅的按壓姿勢,以免她扭動時會使兩人都起身。她的喉嚨摸起來更熱也更油膩了。不要扭,不要扭,不要扭!他以意志力辦到了!對方的頭不再轉動了。他確信自己掐住她的時間夠長,卻並未就此鬆開手。往後方一瞥,沒看到有人過來。當他放開手指時,手上的感覺彷彿是像捏麵粉團似地在她喉嚨上捏出深深的凹痕。然後她發出一個像是普通的咳嗽聲,這舉動像見到死人復活般嚇壞了他,於是他便再次壓住她,跪在地上使勁全力地按壓,力道之大,大到他以為會折斷兩隻拇指。他把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兩手上。要是這樣還不夠呢?他聽見自己哼出聲來,現在她手腳無力地靜止不動了。
“蜜芮恩?”傳來另一女子叫喚的聲音。
布魯諾一躍起身,跌跌撞撞地直朝島中央跑去,然後一個左轉,逐漸跑向他的小船。他發現自己在用口袋裏的手帕擦去手上的某個東西,是蜜芮恩的唾沫。他把手帕丟掉,又很快的一把抓起它,因為手帕上綉有他的姓名縮寫。他正在想!他感覺很棒!事情辦成了!
“蜜一芮一恩!”聲音帶有懶懶的不耐。
但要是他沒有解決掉她,如果她現在正坐起來說話了呢?這個想法使他猛衝向前,差點兒倒栽到堤岸下。湖邊一陣疾風撲在他臉上,他沒看到他的船,於是便開始隨便解一艘船,又改變主意,然後在左側兩碼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船,船仍棲停在一段小圓木上。
“嘿,她昏倒了!”
布魯諾很快地把他的小船推出,但動作並不急迫。
“救命呀,來人哪!”那女人半喘着氣,半尖叫地說。
“老天呀!救——救命哪!”
那喊聲中的恐慌使布魯諾感到驚慌。他猛烈地搖劃了幾槳,使得水波洶湧起伏,接着又突然停止划動,讓船身隨波滑過黑暗的湖水。真是搞不懂,他有什麼好害怕的呀?根本沒看見有人來追他嘛。
“嘿!”
“天啊,她死了!快叫人來呀!”
女人的尖叫聲在寂靜中劃出一道長弧,而且不管怎樣,這一聲尖叫成了最終的聲音。一聲漂亮的尖叫,布魯諾帶着奇特而安詳的欽慕感在心中想着。他輕鬆地划進碼頭,在另一艘小船後面停泊,然後非常慢條斯理地,跟他做任何事一樣慢地付錢給小船管理員。
“在島上!”從一艘小船傳來另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激動聲。“大家說有個女人死了!”
“死了?”
“誰快去報警吧!”
他身後有幾個人乒乒乓乓地在木製碼頭上跑着。
布魯諾朝公園入口處閑晃過去。感謝老天,他醉過頭或宿醉或什麼的,因而能這麼緩慢地移步!但在穿過十字轉門時,一股心慌意亂,無法抗衡的恐懼感湧上心頭,然後又很快地退去。甚至沒有人在看他哩。為了穩定自己的情緒,他集中意志在想喝杯酒的慾望上。前方路上有個亮着紅燈,看起來像是間酒吧的地方,於是他朝它筆直地走去。
“威士忌。”他對酒保說。
“你打哪兒來的呀,孩子?”
布魯諾看看他,右手邊的兩個人也正在看他。
“我要一杯威士忌。”
“在這兒不能喝烈酒,老兄。”
“這裏算是什麼,公園的一部分嗎?”他的聲音嘶啞得像是在尖叫。
“在全得州內都不能喝烈酒。”
“給我一些那種酒!”布魯諾指着吧枱上那些男人在喝的黑麥酒瓶。
“來,任何人都極需喝一杯的。”
其中一人倒了些黑麥酒在玻璃杯中,又把杯子推過來。
酒剛喝下時味道澀澀的,但下了肚后卻很甜美。布魯諾要付他酒錢,那人卻拒而不收。
警笛聲響起,且愈來愈近了。
一個男子走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車禍嗎?”有人問他。
“我沒看到什麼呀?”那人摸不關心地說。
真是我的好兄弟!布魯諾心想,他仔細看了看那男人,但似乎沒有必要過去跟他說話。
他感覺很好,原本請他喝一杯酒的人堅持要他再多喝一杯,布魯諾很快地又是三杯下肚。他在舉杯喝酒之際,注意到手上有一道深色條紋,便取出手帕,冷靜地擦拭着手上的虎口部位。那是一抹蜜芮恩的橘色口紅痕迹,在酒吧內的燈光下,他自己幾乎都看不出來。他謝過那人請他喝黑麥酒,然後大步走出酒吧,踏入黑夜中,靠右側馬路邊走着,一邊找計程車。他沒有一絲回頭看那燈火通明的公園的慾望,想都沒想,他告訴自己。一輛電車駛過,他便追着欄下它。他很喜歡電車明亮的內部,還看了車內所有的海報。一個坐在走道對面的小男孩不安分地蠕動着,布魯諾便開始和他閑聊。想打電話給蓋伊並見見他的念頭不斷地在他腦中閃過,但是蓋伊當然不在這裏。他想要某種慶祝方式,他大可再撥電話給蓋伊的母親,純粹是為了好玩,但繼而一想,這似乎不是明智之舉。它是這個晚上惟一的瑕疵,他竟無法見到蓋伊,甚至長久無法跟他交談或通信。當然,蓋伊一定會接受某些訊問,但他是自由之人!事情辦好了,辦好了!在一陣幸福的感覺下,他弄亂了那小男孩的頭髮。
那小男孩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他回應布魯諾善意的咧嘴笑容,也笑了起來。
在亞特奇森、托貝卡和聖塔菲鐵路的車站裏,他買了張下午一點半啟程的卧鋪火車上層卧鋪車票,因此他還有一個半小時的空檔時間。一切都很完美,他也感到十分高興。在車站附近的一家藥房裏,他買了一品脫的威士忌,又把扁瓶裝滿了。他想到蓋伊家附近繞繞,看看他家是什麼樣子。經過幾番細心斟酌后,決定要這麼做。他朝站在門旁的一位男子走去,正準備向他問路時——他知道他不該搭計程車去那裏——這才明了他想要女人。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這麼迫切地想要女人,而他有此慾望也讓他異常高興。他自從到了聖塔菲以來就不曾想要女人,但威爾森曾兩次拉他下水。他就在那個男人的面前轉向,心頭想着向外頭的其中一位計程車司機問路會比較好。他在顫抖,他極需要女人!這是跟喝酒引起的顫抖大為不同的一種顫抖方式。
“我不知道。”
正倚靠在擋泥板上,滿臉雀斑而面無表情的司機說。
“你說你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不知道嘛。”
布魯諾嫌惡地走開。
在過去一點的行人路上,另一位司機比較親切,他在一張公司名片背後寫下一個地址和兩個名字給布魯諾,但那地址離此很近,近到他甚至無須載他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