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偵查
比起月亮
比起太陽
更遠、更高的地方
居住有神明
有一晚神明
向月亮和氣地說
“你真可憐,
可是,不要悲傷,
我送給你一樣好東西
你看,這是一支魔杖
如果,你想要什麼東西
揮一揮魔杖看看
如果,有人欺負你
你就拿魔杖去懲罰他。
行兇沒有目擊者,也並沒有告密者。可以說把木崎江津子以須賀俊二殺害兇嫌告發的是“行兇現場”。
江津子再度坐在瀧井主任的面前,刑警們聚集在他們的四周。主任重新要求她說明,屍體發現當時的情況。主任的口吻,難免變得與其說聽取情況,不如說執行偵訊來得貼切。
但是江津子的態度,卻並無顯着變化。表情僵直,姿勢冰冷,默默地反擊主任的詞鋒。雖然矛盾的行動受到追根究底的詰問,她卻低垂視線,一味地低聲否認。
“我什麼都不曉得。以結果看來,就算我的行動有什麼奇異,那也是在無意識中,平日的習慣使然。”
“無意識中?”主任苦笑起來。然後突然間向前探身問道,“兇器放在那裏?”
“我沒有看見。”
“是把它扔掉了?”
“不知道。”
“藏在屋子裏?”
“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
“是小刀或是短刀?”
“我……”她抬起頭來直視主任,好似憐憫對方的頑固執迷,然後慢條斯理地接下去說,“我真的什麼也不曉得。當我回家時,那個人已經被殺害了。”
主任吐了一口大氣。江津子的冷靜似乎反而增加了對她的懷疑和不信任。可是這種僵硬而無迴轉餘地的場面,如何才能突破。他回頭瞥了一下木曾,然後若無其事地問道:“那麼請你走一趟分局好嗎?”
“好的。”江津子輕聲應道。
“嗯!你已下決定要坦白了?殺死須賀俊二,洗過手后把兇器隱藏。然後為了假裝自己不在家的凶殺案故意出門購物。打一通不甚急的電話拖延時間,回到家看到屍體裝聲尖叫奔向鄰家求救。你打算把這些事實和盤托出來給我們了?”
“不是的。”江津子微微搖頭,“因為在這裏,我再怎麼解釋都沒有用的緣故。”
江津子說著把視線投向自己膝上交疊着的雙手。手指上戴有發亮的細小金戒子。也許是六年前亡故的丈夫送她的吧。木曾此刻無端地浮起妻子杉子的雙手。杉子粗糙的手指上卻沒有戒子。
“那麼……”主任說著站起身來,江津子抬起頭道,“能不能看一下孩子?”
主任稍做考慮后,向年輕警員說:“去帶過來,大概就在鄰家。”
警員走了出去。
主任對着他的背後說:“如果睡覺的話就不要叫醒。”
木曾看到江津子把放在膝上的雙手握得緊緊的。好像在做着祈禱,也好像在堅忍着受到的屈辱一般。
警員不久便回來。後面緊跟着由中年婦人扶着肩膀的女兒。她約莫六、七歲,白色毛線衣胸前,有一隻小狗別針透過薄薄一層皮膚似乎可看到血液顏色的弱不禁風的樣子。
呀!木曾不禁吃了一驚。這個孩子好像在那兒見過。什麼地方——木曾追尋記憶。她不是女兒久美子的玩伴。
見是見過,可是總是想不起來。在何時?記憶無法引出確實的映像。木曾焦急得頻頻搓手。
“加代子,”江津子叫起女兒的名字,然後面向站在那兒的中年婦人做個淺行禮,“真對不起,添了你許多麻煩……”
中年婦人沒有回答,她臉色蒼白,欲說話卻講不出來的樣子。她住在隔壁,那一位高中老師的太太。她可說是倚靠在孩子的身體勉強站看的。
“加代子到這邊來。”
江津子再叫了一次孩子。孩子睜着欲哭的雙眼注視着坐在許多陌生人中間的母親,徐徐上前。
“媽媽有事現在就要出去,加代子能不能一個人在家?”
孩子默默點頭。
“好,真乖,如果困了就去睡。花園町的婆婆很快就會來,你不會寂寞的。”
孩子再點頭。
江津子站起抱着女兒的肩膀:“如果感到寂寞,就去和月亮說話。月亮說過它最喜歡加代子,你還記得吧?”
孩子第三次點頭。江津子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孩子圓睜的眼眸,孩子也不躲閃母親的凝視。母親和孩子,似乎把周圍的人都遺忘了。木曾覺得焦慮、不安。我確實在什麼地方看過她的……”
“可以了吧?”主任催促道。
江津子放開手。她把視線轉到鄰家太太:“麻煩你替我向花園町的娘家通知好嗎?有人會來的……真的太打擾你了……”
主任插口說:“花園町的那一家?”
“陣場診所,我哥哥是醫生,大概母親會來——”
“曉得了,走吧!”
江津子又回頭看孩子說:“一定要和月亮做好朋友呵!”
年輕警員先走出去準備開車。主任對着其餘的人員說:“你們都留下,無論如何要把兇器先找出來。以時間判斷,兇器應該在這附近。”說著瞥了一下江津子后指示木曾,“木曾君,指揮尋寶工作由你擔任。務必要徹底清查。如果需要增援,我將召集預備班人員,對近鄰住民也請他們多多協助。”
安排妥當,主任便挽住江津子的手臂離開。當兩人的身影消失后,接着聽到汽車開動之聲,無意中大家都形成了歡送之行列。山野刑警靠近木曾的耳邊悄悄地說:“簡直是一對情人約會嘛。”
他指的是挽着江津子手臂的主任。
“嗯。”木曾難於回答。執拗的疑惑駁回山野刑警的輕俏頑皮話。
我究竟在那兒見過這個孩子呢……好像在那兒見過她——什麼時候?在何處……
“開始尋寶吧!”
充滿活力的聲音響起。留下來的鑒定人員,管區警員都開始活動。走動聲、搬東西聲在屋中此起彼落。
山野刑警打開窗戶,對着還站在那裏不動的木曾問道:“木曾,要從那裏開始,剛才已經找過一遍了。”
“這樣好了,分屋內和屋外兩班。以江津子來回的路線為中心。附近的居民我去打招呼。”
“其實天這麼暗真不好找。不是愛模仿那個女人,今晚還真想去和月亮做朋友呢!”
山野說著把頭縮回去。木曾不高興地睨了他一眼。木曾感到自己情緒的激動。對女人留下的話語餘韻,被山野衝散感到憤怒。
木曾不期然地仰頭看天,從早上就一直陰沉的天氣,至今仍無下雪跡象,黑暗緩緩展現於他的視界。他在心中念道:——那個小女孩子的臉,為何存在於他的記憶中?在那兒遇見過她?……那兒遇見過她……
夜晚十一點。
十餘名警員拖着疲憊身心回到分局,搜查沒有結果,奉主任之命暫停撒回了。現場留下三名年輕警員看守。分局長走到辦公室外迎接。
“辛苦啦。很冷吧,大家到樓上去,那裏有熱茶。”
他們都不約而同地低下頭。每個人的眼神都含着濃厚失望與焦慮。木曾拖着笨重軀體走到主任跟前:“對不住,沒有達成任務……”
“沒有關係,一定能找到的,一切等明天解決,那裏留有年輕人,別擔心。”
主任雖如此勉勵,但也無法掩飾失望的表情。因輕估能簡單找到,這個失敗打擊相當沉重。
主任對兇器搜索表現異常固執,並且由帶回分局的江津子口中,問不出新口供,她仍然一味否認的態度,也增加不少他的惱怒。他打算把關鍵性的兇器,擺在她眼前,詰問兇器來源,從側面證實凶行。
犯人之中,有許多雖然坦承作案,卻不願順從說出兇器的去向者。偵辦人員明白,若不把兇器尋獲,還有全盤推翻供詞的機會,所以兇器無疑是最後的物證。
會議室的暖爐發出聲音燃燒着。木曾拉過椅子坐到爐前喝熱茶。
經過那麼仔細的搜查,為何無法找出兇器?他從口袋中掏出手冊,把現場配置圖,和自製的“江津子行動時間表”翻開來重新檢討。
現場位於新參町住宅區。狹窄巷道兩側並排着中級上班族的住宅。小巷兩端和寬大馬路成直角交叉。如英文字“H”的橫划部分即小巷道。美鈴音樂教室大致在中央的地方。
當木曾他們趕至現場檢證時,兩端巷口已佈置妥了禁止通行的封鎖線,主任還笑着說:“佈置了這麼大的封鎖網啊!”
站在一邊的警員,對於這類事件似乎還很生疏,露出驚恐臉孔說,“這樣是否不對?我以為夜間巷子裏交通量小,所以才……”
當時主任還開朗地說:“不,沒有關係,這樣才是真正的瓮中捉鱉!”
結果看來,這個佈置,可以說最恰當了。換言之,江津子行兇後,所行動的範圍,大致上完全受到封鎖,現場保存得相當理想。
走出現場的音樂教室,向左走到巷口角有一家香煙店。就是昨天發現偽鈔的那家店鋪。香煙店對側街角有一個郵筒。警戒線的繩索便從郵筒拉到香煙店的屋子。江津子去購物的松葉食品店,是從香煙店左轉后的第二家。也就是說,江津子的行動範圍,就在這個數十公尺距離的來回範圍。
主任走到垂肩陷入思考中的木曾身邊:“我想決定申請江津子的逮捕狀。”
“是么?”
木曾簡短地回答,沒有抬頭。是我最初指出江津子的罪嫌,如果,這是個錯誤——他突然惑到激烈的不安。
他的眼睛忙碌地追逐小冊中的字跡。這是他自己實地走過,以及把探訪所得到的資料,檢討之後作成的時程表:
五時三十五分(約)被害者來訪
(二十二分鐘……孩子在家。閑談?)
五時五十七分孩子赴鄰家
(六分鐘……行兇?兇器處理?)
六時0三分江津子出門購物
(三分鐘……去程步行時間)
六時0六分江津子到食品店
(七分鐘……店內、購物、打電話)
六時十三分江津子離開店
(三分鐘……回程走路時間)
六時十六分江津子回到家
(二分鐘……?兇器?)
六時十八分(約)屍體發現,江津子到鄰家。
江津子的行動,集中於這張時程表。她完全沒有被第三者看見的時間,只有孩子去鄰家后的六分鐘,以及她購物回來發現屍體奔到鄰家之間的兩分鐘而已。此外的時間,不是在家與食品店來回的路上,便是在店中購物的時間。
行兇發生於孩子出門之後,十分顯明。木曾問她女兒時,她也說:“陌生的叔叔來家跟媽媽說話。我到隔壁看電視以前,曾坐在暖爐邊看叔叔。叔叔笑着稱讚我是乖孩子。”
六分鐘——木曾閉上眼睛。在此短短時間,江津子做完殺人、洗手、處理兇器、攜帶購物袋出門等事。無論怎樣去想,她隱藏及處理兇器的時間,最多只有一兩分鐘的時間。
食品店與住宅間的來回時間又如何?合計起來也只有六分鐘。當然也可以推測在路上處理兇器。但也必須考慮會被人看見。更何況這些天來,天氣寒冷,路面凍得很堅硬。
由購物回來至發現屍體去鄰家報訊的時間,推側大約兩分鐘。以兩分鐘的空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能做到兇器的完全隱藏嗎?
搜查陣容分成兩路,一在屋內,一在路上執行徹底的搜尋工作。巷子兩側的上班族居民,也積極出來協助。幾隻燈泡由家裏接出,把路面照得如同白天一樣地光亮。各家住宅裡外都做檢查。尋寶一般熱衷的人們,把目光投注到每一塊地方。
現場的搜查,更是嚴密無比。八疊榻榻米連接成的教室不用說,屋裏的每個房間,都成為搜索對象。連江津子丈夫生前留下的書籍,都一一抽出檢查。一位鑽入到榻榻米地板下的刑警,嘀咕道:“我在家裏大清掃時,都沒有如此辛苦過。”
廁所有兩間,一間歸家庭使用,另一間則供學鋼琴的兒童專用。幸而,今天上午市衛生隊剛來抽取過水肥,減輕了搜查員不少頭痛。
打開鋼琴蓋,有些自暴自棄地亂敲鍵盤的山野刑警道:“木曾,這樣找都沒有發現,兇器可能不在這附近。”
“在,”木曾斷然答道,“江津子的行動範圍受到局限,時間上也不可能帶到遠處。”
“在偵探小說里,”山野笑着說,“便有兇器消失的巧妙設計。比如,冰兇器,也就是用冰刃的銳利刺殺。刺入的兇器因體溫溶解而消失……當然還有利用鳥兒銜走那樣辛苦的設計。”
“胡說八道!”木曾一口否決。
因為瀧井主任剛打來電話說:由被害者棉毛衣和襯衫貫穿的痕迹,推測兇器為刃幅一點五公分,刃長十公分左右之單刃小刀。他也認為現實的犯罪里,那有冰刀的可能。並且據說被害者衣服上,還留有小刀止環部分之明顯痕迹。
“到此地步,只好由分局搬來金屬搜查器了。”山野以安慰口氣提議。
“也只好如此,剩下的只有屋頂了。”
“如果也找不到的話,江津子涉嫌的看法便不能成立了。”
“為什麼?”
“剛才你說過,江津子的行動範圍受到限制,兇器必是存在。必定存在的東西若不存在,不就證明她不是犯人了嗎?”
“嗯。”木曾咬下嘴唇。這是個嚴峻的質問。她頑強否認,兇器找尋又不得結果,的確非設定另外有嫌犯不可。
可是,那個時刻,進入這條小巷又走出的可疑人物,不存在也是相當明顯。這是根據巷口兩端居民的證言。
首先,香煙店中年老闆娘如此道:“生意上關係,我一直坐在這暖爐邊面對門外。因為,傍晚時許多下班的人會來買煙。江津子從店前彎過時也向我打過招呼。她的回程我也看到。她披一件好漂亮的披肩。在那一段時間,我都一直看着門外。如果有陌生人出入巷子,我應該注意到……”
店鋪前面路燈照得很亮,她也坐在面對巷口一覽無遺的位置。這個證言,十分具有可信度。
小巷子另一端的角間是果菜店。六點前後,賣菜的老闆正在巷路上燃燒廢物木箱。
他如此說:“大概五點半左右,我看到那個叫須賀的人,因為我注意到一個陌生人走入巷子。穿茶色西裝,不錯。除了他之外,都是熟人……六點半以前,我想沒有一個不認識的人從這裏走出……”
總而言之,凶殺案前後,除了小巷住民以外,沒有人走入巷子。
這是江津子涉嫌的有力證據。同時與兇器未能尋獲相連結時,也成為推翻她涉嫌的堅強反證。因為江津子同時也不能走出巷子去隱藏兇器。
兇器——木曾交叉粗臂沉思。這件凶殺案,最大焦點在於兇器。江津子在空白的六分鐘裏,是如何去利用的呢?
分局長走進會議室來說:“雖然各位都很疲倦,我們還是需要開會,討論今後的偵查方針。因為時間已晚,大家邊喝茶,盡量簡單提出意見。”
刑警們離開暖爐,各就各位坐下來。木曾也合上小冊,坐到瀧井主任的旁邊。
此時,懸在木曾心中的是稍稍的不安。然而,唐突地一個臉孔又掠過他的視野。那是江津子的女兒,加代子的幼小表情。木曾又再度地感受到毫無理由的焦慮感。
——為什麼,那個孩子的臉,會執拗地在我眼前出現?